“周小姐那里不打紧,”张颂尧插嘴,态度倒是比方才巴结了许多,“小姑娘嘛,她小时候我就见过她,一会儿我去赔罪,请她一同看焰火。”
那些小儿女的手段,张林海显然不当回事,继续道:“还有那个女人,要钱就给一点,最要紧是叫她不要在外面胡说八道。”
“是,我必定办得妥妥帖帖。”张颂尧保证。
张帅却冷哼一声,看见唐竞,便招手叫他过去,道:“你跟着一起去。”
唐竞只得应下,却眼见着张颂尧脸上僵了一僵。张林海大约也看出来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又望了张颂尧一眼,意味深长。张颂尧似乎领会了父亲的意思,耐下性子不响。张林海这才又回到小厅与宾客们喝酒谈笑,脸上已然收了愠色,仿佛刚才的那一场风波根本没发生过。
张颂尧探头往大厅里看了一圈,问戍守的门徒:“那女人呢?”
门徒回答:“楼上大使套间。”
“干吗送那里去?!”张颂尧嫌多此一举。
门徒赶紧解释:“她拉了一堆箱笼过来,底下实在没有地方……”
“这是急着进我张家门啊?”张颂尧骂了一句,便朝电梯厅走过去,走了几步又想起唐竞来,回头一招手,道:“你跟着一起来。”
许是这句话说得难得的威严,叫唐竞颇有些刮目相看之感。他自然记着自己的身份,听话跟着张颂尧走。
进了电梯,一路上行。里面有仆役操作,两人都没讲话。
直到在大使套间那一层停下,张颂尧走出去,突然又回头道:“你猜爹爹刚才对我说了什么?”
“什么?”唐竞其实并不感兴趣,只是随口附和。
“爹爹教我要立威,”张颂尧回答,是那样一种贤良又讲道理的表情,简直滑稽,“不要与下面人争风头,而要用着下面人。”
唐竞自然知道,所谓“下面人”包括邵良生、乔士京,还有他,而张公子决定先在他身上实践。
果然,张颂尧还没完,继续说下去:“我呢,也仔细想过了,今夜爹爹教训得对,我是不该与你相较。你如今跟着爹爹,以后便是跟着我,我用得着你。”
唐竞无语,只是点点头,算是认下了,心想这本来还能算是一条明智的箴言,只可惜有些人为争口舌之快,非要说出来。
进了大使套间,外头会客室有两个门徒戍守,地毯中央码放着那一堆箱笼。冯云坐在里间卧室的床上,一见张颂尧,便飞也似地扑过来,一头烫过的时髦短发微微打着颤。
“颂尧,”她抱着他喊,“我有个主意方才来不及讲,我知道你家里人不同意我们,你也是没办法。你去告诉你爹爹姆妈,就说我有小孩子了,他们听见肯定就准我进门了。”
“小孩子?你哪里来的小孩子?”张颂尧冷笑,一手抓了她双腕,另一只手在她肚子上狠狠捣了一下。
那一记打得不轻,冯云却是忍了,脸上仍旧笑得轻佻谄媚:“还不得靠你给我么?你给我,我不就有了?”说罢便踮着脚,一对红唇亲上去。
“就你?生出来怕是像了别人。”张颂尧却还是笑,两只手抓着女人的肩头,将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就好像在挣脱一丛妖藤。
“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冯云却懂审时度势就地取材,说着说着便跪下来,一边仰头看着张颂尧,一边伸手去解他的裤扣,“我只晓得伺候少爷你,你家里帮你安排的那个小姐,会有我对你这么好?至于小孩子,不就是个托辞么?你要是真稀罕,叫那个小姐生去。”
张颂尧并不理她,却被她的姿态激起些兴致来,挥手遣走那两个门徒,又回来对着冯云,手指插进她头发里,按着她的后脑,浑然忘我。倒是趴跪在地上的冯云记着房里还有别人,朝他身后望了一眼。张颂尧这才扭头瞟着唐竞笑道:“你怎么还在?”
“张帅说的事,不要忘记了。”唐竞提醒。原本只要许一笔钱,再威吓两句,便可打发这女人离开,只是眼前这位锦枫里太子还在为方才挨的那顿骂不忿,偏要出人意表,给他找些不痛快。
果然,张颂尧听他这么说,仍旧胡乱揉着身下那头时髦的卷发,不让冯云起来,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话:“你先下去在自己房里候着,等完了事我再叫你过来。”
唐竞没动地方,不知为什么有种不好的感觉。他从来不觉得张颂尧是个善类,但此刻似乎尤其陌生。
张颂尧见他不走,一双眼睛盯着他,咧嘴笑起来:“还是你不放心,想留下看看我到底怎么劝她?”
事到此处,唐竞不知再说什么,转身朝门口走去。你顾不得这么许多,他对自己道,只顾着她就好。
像是上天听到他心里的声音,他拉开大使套间的房门,便看见周子兮就站在门外面。整个人倒不像是醉了,至少一双眼睛还是清醒的,只是眼神冷寂得叫他觉得陌生。
唐竞一震,什么都没说,立时走出去,带上了房门。今夜的华懋饭店到处都是来赴宴的人,到处都有眼睛。所幸此时走廊里没有其他宾客,他紧抓了周子兮的手腕离开。她被拉了这一下仿佛才刚看见他,整个人松下来,阑珊几步倒在他身上,一双手却还紧紧抓着那只白缎子手袋。酒气混杂着熟悉的香,他这才确定她真的是醉了,推开最近一处通往楼梯间的弹簧门,揽了她进去。门后灯光昏暗,只一井回字形楼梯,他带着她往下走,脚步声在其间回荡,每一声都响得好似昭告天下。
下了两层楼,再推门出去又是一色式样的走廊,宛若错乱了时空。他须得刻意想一想,才记着是要带她去他的房间。短短一程不过片刻,却走得像永久那么久。
待到房门终于在背后合上,掩去外面的灯光与乐声,他总算舒出一口气,可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伸出双臂环了他的脖颈,整个人挂上来。
房内没有开灯,他掰开她的手,压低声音斥问:“不要命了么?”
而她看着他笑起来,黑暗中,只见一双眼睛:“是啊,我不要了,你呢?”
他只当她是借酒撒疯,扶她靠墙站好,郑重对她道:“此刻就去你宗族叔伯那里,要他们立刻带你离席,然后以今天的事情为由向租界法院提起诉讼,请求取消你兄长生前与张家定下的婚约。他们本就不赞同这件婚事,一定会照办。离开此地之后,你就跟着他们回乡下老宅去,住在那里直到事情解决为止。”
“有用吗?”周子兮还是笑。
唐竞并不回答,继续说下去:“律师已经安排好了,名字叫陈佐鸣,是吴先生在法政大学时的同窗,人品可靠。他会主动与你联系……”
一切看似周详,但周子兮却打断他道:“就算法院真的让我退了婚,他们还是会把我嫁给另一个陌生人。”
“那你要怎么办?”唐竞反问,这已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他安排了许久,连自己的退路都断了,要是她还不满意,那他也无能为力。
“我想要你。”她抬头看着他,说得一字一句。
唐竞怔住,只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眼睛渐渐习惯黑暗,从窗口照进来的不知是月光还是霓虹。他亦看着她,半晌才又道:“你醉了。”
“就是醉了才说的实话。”周子兮回答,似是发自肺腑。
大约还是那酒的错,唐竞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她笑得这样魅惑,脑中竟是一霎的空白,眼看着她嘴唇贴上来,一双手探下去解他西装的纽扣。
“你做什么?”他抓住她的手,声音有些微的暗哑。
周子兮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又好像是完全不相干的一句话:“书上说如果你不喜欢那个人,第一次会很糟,我不想那样。第一次,我想要跟我喜欢的人。”
他轻笑了声,迫着自己抛去杂念,只当这是句小孩子幼稚的玩笑话。但她却好像根本无所谓,试图挣脱他的手继续方才的动作。他只得加了力道,一把握了她的双腕拢在胸前,这才将两人隔开了一点,却又发现她的一双手抖得这样厉害。也是怪了,反倒是这颤抖又叫他心里溃堤般地垮下去一片。
昏黄灯光下,她束手就擒,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地看着他,气息轻扫过他胸前,竟像是有了形魄,从他衬衫缝隙之间钻进去。
仿佛静了许久,他才开口:“早说过你不该看那些书,你也不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