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遂早该想到的。从农村去医院的路那么远,她一个人带着两床棉被坐公共交通,怎么可能看完病又去城中村找他。
他不怪老人不听话,只怪自己没能再严格点,没能早些发现。
宁遂把那只手握在自己手心中,揉搓她发冷的指尖。
临近晚饭时间,关之裕拎着从医院食堂买的饭菜回来,身后还跟着走亲戚回来的王叔和王婶。
宁兰已经醒了,王婶和宁遂打了声招呼,就走到床边埋怨宁兰胡来,简直要把他们吓死了。王婶给宁兰收拾了一些住院用的衣服,连带着宁遂和关之裕的行李也被王叔带来。从医院回农村不够方便,他们要回城中村的出租屋住了。
这个春节的结尾似乎不够好。
关之裕把饭菜打开,递给宁遂,示意他吃饭。宁遂木然接过,随便往嘴里塞了几口。
宁兰还是很虚弱,精神状态也不太好,但还能笑着回应王婶,说确实怪她。王叔推着咕噜咕噜响的行李箱进来,和稀泥道:“什么怪不怪的,谁也不想出这种事,人没事就好。”
王婶又连忙改口,说对,对,姨没事就好。
病人实在没什么精神,他们也不能打扰太久,宁遂放下饭盒出门相送,王叔还是早上那套说辞,说有事给他打电话。
说完,王婶突然拉住宁遂小臂,她左右看了看,然后凑近,塞给宁遂几张百元钞票。
宁遂立刻反手向外推:“我不要。”
“听话,收着。”王婶拧着眉,看起来不太赞同,“做手术请护工哪个不用钱,这是礼金,快收着。”
宁遂还是向外推,怎么也不肯收。两个人推拉半天,王叔把那几张票子抢过来,往座椅上一扔,拉起老婆就跑。
他边跑边说:“给你你就拿着,不然别管我叫叔,我们过两天再来看她。”
宁遂弯腰把散落的钱捡起来,再抬头,王叔王婶连电梯都等不得,早就从楼梯间跑走了。
走廊里没什么人,宁遂把钞票折叠,往裤子口袋里塞,手掌从口袋里抽出来时,几张皱皱的纸片随动作掉出来。宁遂捡起,一一展平,是医院的收费单,手术的、住院的、开药的,全被他胡乱一折塞进口袋。
他捏着那几张收费单慢慢在走廊坐下,把手里薄薄的纸片一张张看过去。
王婶说得对,在医院里做什么都要钱,只不过做了场手术,请了位护工,他手里的钱就又要见底。本就是因为治病才向王叔借的钱,现在又为了治病把攒下的钱花了,前两天宁遂才说过今年一定会把钱还上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该用多厚的脸皮收这些礼金。
口袋里的纸币好像会说话,一遍遍提醒宁遂的无力。宁遂把收费单揉皱成一团,现在,他是真的想哭了。
……
宁遂和关之裕都是男性,总归有很多事不方便,宁遂给老太太请了位护工。
术后两天宁遂都在医院24小时照顾,护工在的时候他在,护工不在的时候他还在。第三天宁兰的状态好了很多,催宁遂回家歇歇。
宁遂拒绝。
宁兰眉毛一竖:“大夫都说我过几天就能出院,你怎么还信不过?我觉得我好多了。”
隔壁病床的中年女人也帮腔:“就是,你也回家歇会儿,这有什么事我可以照应。”
病房里没什么娱乐消遣,宁兰又是这样让人亲近的性格,短短几天,病友和病友家属已经全部被划入她的阵营,七嘴八舌地劝。
这几天宁遂都没好好睡过觉,他也快要撑到极限,见大家都这么说,宁遂有些松动:“那……”
宁兰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就这么说定了。”
宁遂肩膀一垮,他点点头,算是同意。祖孙俩沉默片刻,宁兰道:“你要向小关道歉。人家是来咱家过年的,咱们怎么能这样子。”
提到关之裕,宁遂又摇摇头,“他不介意。”
关之裕带着行李箱先回出租屋,春节假期里的兼职赚得更多,他白天兼职,下了班就来医院和宁遂换班,要不是关之裕来了,宁遂的睡眠时间只会更少。
宁遂想,不必道歉,但该道谢。
关之裕对医院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他做什么都有条不紊,这对于宁兰刚刚出事时情绪不稳的宁遂来说,是极大的帮助。宁遂不知道关之裕对医院的阴影和恐惧,关之裕只在宁遂面前表现出他游刃有余的一面,医院里的很多事他们没商量过,做起来又那么顺理成章。
如果关之裕知道宁遂此时的想法也就是道谢他或许会沉默,然后也对宁遂道谢。
父母出事后,医院是关之裕想起来就觉得痛苦的存在。只要看到医院,他就不可避免地回想起父母离世那天,他没钱救命,也没钱让父母安息。
虽然时间冲淡了很多,但关之裕还是要感谢宁遂,是宁遂告诉他,他可以绕过横亘在道路中央的巨石向前走,他可以挡在宁遂前面。
近两年的时间里,关之裕也有生病的时候,就算病得再厉害,他也没去过医院。
是因为宁遂,他才拥有走进医院的契机和勇气。
晚上,关之裕带着饭菜推门进病房,宁兰看到他,立刻朝他招手:“小关,坐这里。”
关之裕坐在宁兰床边,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宁遂,问宁兰今天感觉怎么样。
“完全好了。”宁兰笑着拍拍宁遂,“今天你把他也带走。”
关之裕看看宁遂,宁遂垂着眼掰一次性筷子,好像没有反对的意思。宁兰继续道:“吃完饭就回去,早点回家睡觉。”
宁遂还是没说话,他把饭菜放在宁兰面前的小桌板上,关之裕猜测他们已经达成了一致。关之裕也觉得宁遂太辛苦,他想劝宁遂好好休息,又没有立场这么说,今天能带宁遂回家实在太好不过,他略一颔首,正经回道:“好。”
二十六
出租屋和这所医院不在一个区,回家还要倒两辆公交。从医院出来时天已经擦黑,换乘第二辆公交车后,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被夜色笼罩的街景不停变幻,关之裕坐在公车后排,肩上突然搭了颗脑袋。
昏黄街灯不时因车辆移动照在宁遂脸上,关之裕偏头看他稍显疲惫的脸,抬手轻轻拉下身边人的外套拉链,把宁遂埋在衣领中闷得发红的脸完全露出来。
公车的行驶不算平稳,宁遂枕在关之裕肩膀上,随着颠簸一点点向下滑。关之裕把人扶正,让宁遂完全靠在椅背上,然后动作又快又轻地捏了捏宁遂唇角。
他发现了,宁遂睡着后,偶尔会无意识地紧咬嘴唇。被关之裕救出来的下唇还沾着一点水光,宁遂本就睡得不算安稳,他因为这次触碰咕哝了声,皱着眉靠在关之裕肩上蹭了蹭,再次睡着。
距离下车还有十几站,关之裕没想吵醒他,下意识屏住气息。十几秒过去,见宁遂没有醒来的迹象,关之裕轻轻笑出声,又一次抬起手抚平宁遂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