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奚安邦是宗亲,那和元煊的关系也远了去了,洛阳勋贵里随便揪两个人都是姻亲。

理比洛水都歪。

皇帝胸口起伏,只觉得这个在太后面前伏低做小的女儿,如今居然也对着自己张狂起来,“你这是,怨怼朕?你是朕第一个孩子!朕曾经对你寄予厚望!就算你后来正身,朕也封了你长公主,给了你多少田地,穆望也是朕精挑细选的好儿郎,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来打朕的脸!顶朕的话!你还想要干什么?还想要什么?!”

“我的确曾是阿爷的长子!”元煊站在檐下,阴影挡了她的正脸,眼前飞舞着阳尘,她看到了皇帝勃然的怒意,忍不住问道,“可阿爷!我,又有哪里对不起您?对不起元氏?对不起大周?”

“我的马蹄踏过大周万里的路,我的剑只指向大周的敌人!我哪里没有为大周着想过?可您从未承认过我所做的一切,如今您连问都不问,就将我已经要做完的事夺走,给一个完全不知道怎么做的人督办,我只想为大周为元氏尽忠,为阿爷祖母尽孝!我又有什么错!”

“您告诉我,身为您的女儿的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要的是皇帝的嘉奖吗?阿爷!”

皇帝睁大眼睛,眼前的元煊站在太极殿中心,站在洛阳皇城的中线正中,身影高挑,遮蔽了天上那轮太阳,光线在她背后绽开,刺目无比。

他只觉得几乎被扎透了眼睛,“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这一生,从一开始就生错了!给我收起你,不合身份的野心,大周的担子,轮不到你来挑!”

元煊点点头,笑了一声,再度举手,行礼间遮住了通红的眼眶,一滴水珠重重砸在了干燥的地上,很快洇出一片深色的圆圈,“妾,接旨。”

她转身要往下走,皇帝低头看着那地上的痕迹,忽然又喊住了元煊,“站着!你要去哪?”

“阿爷不信我无争夺之心,我自回佛寺静修便是!”

皇帝动摇片刻,皱眉冲身旁侍从喝道,“把中书舍人喊回来!”

中书舍人刚刚下了长阶,还没松一口气,就又被提溜了上来。

他心惊胆战,瑟瑟站在那两条龙侧边,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皇帝冷着脸开口,“给朕拟旨。”

“顺阳长公主,与驸马穆望,不和,无可为夫妇之理,特恩准二人离婚,消除穆望驸马之职,赐绢百匹,黄金百两,朕怜公主日后生活,遂赐,盐池、皇庄各一。”[注1]

中书舍人被这足以在春日冻死人的声音吓得一抖,下笔之时脑子一团糨糊。

皇上明显生了大气呢,怎么还……还下了个对长公主有好有坏的旨意?

元煊接旨后从容向下走去,却叫一旁的黄门侍郎想起从前事发那一日的情形。

朝臣们惊闻秘密,不约而同涌至太极殿外,上头煊太子跪在阶前,头磕得头破血流,下头外臣们群情激奋,骂声沸沸。

“荒唐!!当真荒唐!!”

“居然是女子!难怪优柔寡断,没有先祖遗风!”

“虚凰扮假凤,祸根由此生啊!!”

皇帝终于被太子跪得心软,发话让她回去,太子自丹墀缓缓而下,身上朱绶尚在,依旧是往日朝臣熟悉的少年储君模样,双眸凛然含光,乍一看仍是清隽温和,不见丝毫羞愧慌乱,只有睥睨众生的一眼。

朝臣们被那双利眼一扫,下意识噤了声。

废太子惯来是这般形容,可先前旁人盛赞的过人姿貌和谨厚性子,此刻成了她本是女子的论据,亦成了攻讦她的刺刀。

“果然如此”,“早发现不对”,“若是男子必定不会如此”之语低低地响起。

元煊每下一阶,那些话就像咔嚓咔嚓响着,是金秋的落叶,人踩着的声音本也不响,可独自行走时,这些枯叶被碾碎的声音,也显得刺耳聒噪起来。

没人记得她这双手数月之前还曾手持龙雀刀,平了幽州的叛乱,没人记得她曾经上交策论,被文人士子称颂,更没人记得,从前匍匐在她脚下高呼贤明的模样。

仿佛决疣溃痈的朝局竟都是她女扮男装成为太子的过错一般。

此刻元煊也走到了台阶之下,刘文君绕了个弯跟了上来,正琢磨要不要给元煊塞个帕子,冷不丁元煊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干干净净,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演也演够了,悄悄出城,带她们庆功去。”

刘文君垂首,“方才东阳公主着人来话。”

元煊眨了眨眼睛,“那就请姑姑一道去,那些脑满肠肥的宗王,该动一动了。”

参考《魏书,刘昶传》“无可为夫妇之理,请离婚,消除封位。”

第77章 蠢猪

顺阳长公主进宫大闹了一场,皇帝大怒,下旨让公主与驸马离婚,这消息没等到晚上,已经在洛阳勋贵里头传开了。

多数人都觉得顺阳长公主行事悖乱,毫无贵女德行,这才惹怒了皇帝,让她与穆望离婚,事件中心的朝臣们想得更多点,这次顺阳长公主被卸磨拿驴,闹一场情有可原。

更深的,皇帝让两人离婚,这不就是给他们朝臣们一个信号,皇帝准备和太后彻底撕破脸了,再也不愿意维持表面的关系了。

顺阳长公主和穆侍中的这桩婚事从来就不独独代表了两个人。

至于这父女二人究竟吵了什么,闹了什么,却没人敢传话出去。

元舒知道这事的时候正跟着父亲一道接见幕僚,商量着如何除去綦伯行,如今太后暂时被牵制,他们有再多的本事也束手束脚,正是焦灼的时候。

更重要的是,今日她侍奉在侧,发觉太后这个时候居然生出了些退意,居然跟东阳公主一道回忆起往昔来。

这消息在元舒看来远比元煊离婚一事重要。

城阳王却不这样认为,他听完侍从的汇报,皱了眉,转头看向了元舒,目光带着估量,“顺阳离婚,穆家还在孝期,皇帝下这旨意几乎是在打穆望的脸,就算后面又下旨安抚穆家,给平原王赐了假黄钺,封了那么多虚号,但在这个关头,穆望可是皇帝的亲信,皇帝为什么非要下诏离婚呢?”

他语调深沉,“或许,皇帝这是一点也容不下太后,容不下我们,想要将我们一网打尽了。”

连元煊都彻底撇出去了,而安家谋反之事悬而未决,皇帝是想一并清算了不成?

元舒皱了皱眉,她直觉此事并非皇帝容不下自已的人和太后党羽接触,而是元煊自已设计来的。

离婚或许旁人而言是不耻之事,但元煊大约想要摆脱这桩婚事很久了,以已度人,她猜元煊现在不知道多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