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扯了扯衾被,将心思回转过来,“不急。”

她八分不动,稳坐钓鱼台,可崔松萝有点急。

刘文君默默将药碗收走,顺道贴心地关了门,确认了外头没有人听着。

院子里的枝杈张牙舞爪,青砖地上沁着凉意,虫鸣掩盖住屋内的絮语,暗夜之内,天幕涌动,叫人毫无察觉。

“我自小到大,想杀我的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若每次都追究,这大周柱石要倒台一半。”

“个人恩怨不足挂齿,他们总有将死之日,我要踩着尸山登上高位,那他们的尸体就必须摆在合适的位置。”

“不管是太后,皇帝,还是穆望。”

元煊声音和缓,药力催动睡意,她半阖着眼睛,同崔松萝掰扯清楚。

“这毒不只是穆望下的,我的头疾,不是邪风入体,是没有服食那东西的毒害反应,这头疾是我被废之后几年内染上的,而我被废之后,被囚在宣光殿侧殿,你明白了吗?”

“穆望只是接替者而已。”

“他是皇帝的眼睛,皇帝手中的锁链。”

“你觉得皇帝和太后针锋相对,可在许多事情上,上位者的利益,也会重合。”

比如……共同的威胁。

崔松萝却咀嚼出不一样的意味来,“殿下你这么平静,一点都不愤怒吗?”

还是她,早就猜到了。

元煊心性不似常人,可若知晓一直被亲近者下毒,总会有些情绪吧,她的情绪波动甚至不如听到自已说都杀了大。

“早就猜到的事,也早就习惯了。”元煊轻飘飘道,“这是我选的路。”

自愿戴上枷锁的猛兽,只为了能够接近掌权者,然后挣开锁链,一击毙命。

“您早知道?”崔松萝瞪大了眼睛。

“是,我早知道。”元煊瞧出了她脸上明晃晃的疑惑,“成大事者,必忍常人所不能忍,我既不死,则天命在我。”

“你大约想问我为何不避。”元煊敲着膝盖,“当年被囚,侍从皆非我的人,剧毒可避,可慢毒,只要我吃喝,我就避无可避。”

她靠出嫁逃出那个囚禁她的侧殿,方能不再积累慢毒,借佛寺祈福休养生息,喜怒无常是真,暴虐恣肆也是真。

崔松萝某种程度上的确和她脾性相和,比如……都杀了。

元煊笑了笑,瞧着崔松萝明显情绪外露的脸,“其实我一直很好奇。”

崔松萝抬头,对上元煊的视线,下意识想要避开。

“你,分明什么都不知道,为何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满是愧疚和怜悯。”

元煊垂着眼睛,“你怕我,又怜悯我,你未曾伤我,却又愧疚。”

“起先我是觉得你因为穆望之事,对我愧疚怜悯,可我又觉得不像。”

崔松萝的愧疚和怜悯,起先藏得再好,也有些莫名其妙的高高在上,如今却带着迷茫和困顿。

元煊看不明白缘由。

她看着站着的崔松萝,倦怠的眼皮半垂着。

哪怕是假寐的狮子,直视过去也叫人心惊胆战,总有被轻易捕捉的危险。

第74章 附庸

元煊一句话,叫崔松萝瞬间头皮发麻,只觉得脊骨自上到下都打了个冷战。

崔松萝心里很清楚,她的愧疚,是因为她将元煊写得凄惨,她高高在上的怜悯,是因为她是创造者。

写作者似乎是高高在上的造物主,身为角色的“母亲”,执笔者赋予这个角色的片面标签,在落到实处的时候,就已经丰满成了不可轻易左右的血肉思想,创造的世界会肆意生长在字里行间之外,她该敬畏和尊重每一个笔下的角色,至少现在,她们的灵魂该是平等的。

即便她最开始做出了臣服之态,元煊依旧瞧出了她身上的矛盾。

她知道元煊有上位者的通病,敏锐多疑,前几次都试探过她,可元煊又一直把她当做了自已人,处处对她不设防,可如今才发觉,自已早被她看透了。

崔松萝有点想跑,但依旧忍着腿软老老实实站着,她预料到接下来的谈话不会是一次浅尝辄止的试探。

元煊瞧着人没吭声,笑了笑,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她,疲惫似潮水一重重袭来,她声音里饱含着困倦,“其实我查过你,一年前你的商会刚成立,你身为女子被客人指名调戏,穆望路过,出手救下你,后来你的商会崛起,有人做局想要冤枉你,也是他寻人帮的忙。”

她轻轻笑了一声,“我的人虽然查不出你们之间究竟是否有情谊,却实实在在知道,你也曾多次为报恩,给他做过不少稀奇点心。”

“我曾经想过,当初你找上我,是知道了穆望的真实身份,也当真不想做妾,觉得穆望欺骗你,而我这个正妻很可怜,可我总觉得,你不是因为这个,后来你一举一动都嫌弃他得很。”

元煊不在乎崔松萝究竟对穆望感情如何,她只要立场相同,这孩子虽然在政事上毫无天赋,懵懵懂懂,但确实是个干实事的,有点小聪明,心肠又软,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傻人有傻福,总能让她在关键时候抓准事情的重点,比如綦嫔,比如去找灵远。

胆小又勇敢,敏锐又迟钝,悬浮又真诚。

如今到了紧要关头,元煊已经把握住了一部分军权,之后势必要开始大动作了,她没时间慢慢磨崔松萝这块原石了,所以她把事情给崔松萝说破。

“我想,你是不愿意成为穆望或者任何男子的附庸,不愿在他羽翼之下,所有生活被他操控,所有光彩被他掩盖,那么,你也不该成为我的附庸。”

“不该只等着我让你去做什么,就做什么,等着我去实现你想要的,不是吗?”

崔松萝先前心一直提着,前头元煊说的话她都想好自已怎么死的了,谁知峰回路转,直到那一句“不愿意成为男子的附庸,也不该成为她的附庸”。

她诧异地抬头,元煊恰在此时睁眼,榻上人微微弯着唇,伏虎倦怠,在属于她的领地里显出熏熏然的是温和神情,让崔松萝忍不住想喊妈。

但不合适,元煊今年才十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