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那件事……我无话可说。」
看到他那样子,我的心忽然软了下来。
「我并没有要怪你,火村,我知道你是为了我著想,但是……」
「我不是为了你,」火村又打断我的话,我不解地看著他。他却从口袋里掏出香菸,侧对著我慢慢点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
从骆驼牌香菸里抽起的烟雾,将我的情绪逐渐抽离出来。
我想到,和美小姐在侦讯时,几乎没做什麽辩解,好像被误会为凶手也无所谓,是不是她也隐隐约约猜到,东野的死与她盗走眼镜有关呢?当事情发生後,她也没有将偷走的眼镜凐灭掉,或许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要为东野的死担负所有的责任。这是她表达爱的方式。
我又模模糊糊地想到,火村在食堂里和我说:『我有非做不可的事情。』後来石冈受重伤,我匆匆忙忙跑去找火村,发觉他从暂放尸体的地方走出来。我本来以为他是去调查线索。现在看来,以火村的个性,应该是去向死者致哀吧。
『其实不瞒您说,我在获奖之前,一直是有栖川先生的书迷呢!』
『老师的作品,给了年轻的我很大的启发,也常是激励我灵感的来源。』
我想像火村单膝跪在东野的尸体前,看著他冰冷的、失去生命的躯壳,以及再也无法执笔写作的双手。五指轻放在他额头,然後闭起眼睛,以他无神论者独特的方式,致上最深的歉意。
──对不起,我知道害死你的是什麽,也知道真相是什麽。
──但是,为了我个人的因素,我必须那样做,也非得那样做不可。请你原谅我。
──请你原谅我。
不知是那一点触发我的。认识我的人都说,我真是个乐天知命的人,虽然老是有些无厘头的烦恼,但无论发生什麽事,总像根小草似地风吹不倒。
等我发觉时,我的眼泪已经流了满面。
我不晓得自己有多久没掉过眼泪,扣掉赶搞赶不出来的那种眼泪,我有多久没这样真正哭过,我记不得了,也不想记得。好像要把蓄积的眼泪一次用尽,我不停地、不停地掉著泪水,那不太像是哭,那是还债,把我的歉疚以眼泪的形式,通通宣泄出来。我哭到鼻涕都流出来,狼狈不堪地用手抹去。
「我并不是……因为感到後悔才哭,」
我哽咽著。火村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表情非常严肃。我没有躲开。
「我没有看轻东野先生的生命,以为用一点廉价的眼泪就可以洗清我的罪过!我也没有过度自责的习惯,我的责任有多少就负多少,我不会无限上纲地把他的死归咎到自己头上,但也不会把应有的责任推给别人……我会哭只是因为……只是因为……」
……因为难过。
对於不幸逝去的年轻生命,单纯的哀悼罢了……
火村没拿菸的一手,从背後滑过我的头发,在耳朵附近轻轻动著,好像把我当成了瓜,因为他安慰他家的猫时,都是用这样的动作。「就是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子……」他顿了一下,我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某种我不曾领略过的激动,
「就是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我才如此自私的、不顾一切的,想掩盖事情的真相……」
他没有让我回话,也没有看我。只是把手中的骆驼牌香菸,抬起来缓缓吸了一口。
「所以说,我是为了我自己,有栖。全是为了我自己。」
不知道为什麽,我觉得我听得懂他的话。
所以,我原谅他。
医院外的夕阳西沉了。某些方面而言,推理作家与犯罪学者的温泉之旅,也暂时在这里结束了。
侦助衍生 红叶(八) 上
更新时间: 09/24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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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都是後话了。
我和御手洗,在第二天中午踏上归途。虽然说我的伤还没好,医生和有栖川都劝我们再等久一点,但御手洗在横滨还有事要做,我也不想再待在旅馆里,简单地做完笔录後,我们就回房收拾行李,准备傍晚时起程回马车道。
放在御手洗房里的黑色长形袋子,原来是把吉他。我不知道御手洗是用什麽方法,背著我把他带来这里,或是原先就寄在旅馆里,我想起他在带我去屋顶前曾说过:『早知道就让她打脚,就是断肋骨也好一点啊。』看来他原先的计划,应该是要怀旧地带著吉他,在京都的暮色里弹奏吧!可惜天不从人愿,竟然让他断了一只手。
我在收拾行李时瞥到墙上的日历,今天是十月十日,那昨天不就是十月九日,也就是我的生日吗?该不会御手洗是为了替我过生日,才选择在这种奇怪的时间到京都看红叶吧?但我又有点不相信,那个男人竟会这麽细心,再说有人会特地替人过生日,却连句『生日快乐』也没说吗?多半只是巧合吧。
御手洗忽然说要去附近找个人,把收拾行李的工作全丢给我就消失了。我拄著拐杖,把行李拿到楼下时,遇到了『红叶』的老板。他好像也有话想跟我说,远远就叫住了我。
『你是洁的朋友吗?』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想了一下才知道他指得是御手洗:『啊……是的!您认识御手洗吗?』难怪他在大浴场外看到御手洗时,会愣了一下。
『是啊,原来他真的是阿洁啊,长这麽大了。』老板的年纪比我大上很多,说起御手洗时,却好像在怀念老朋友一样:
『那孩子是狂热的爵士迷,和我一样,我年轻时的梦想,就是开一家爵士乐旅馆呢!以前洁还在这里念大学的时候,常到我这里来,和我借唱片,可惜我不争气,爵士没玩成,倒是屈从现实做起温泉旅游业来了,但也做得不怎麽样,真是惭愧啊!』
我恍然大悟,对旅游计画不在行的御手洗,为什麽会选择这麽偏僻的旅馆,又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我总算明白了。老板又问我『洁最近过得怎麽样』、『有没有继续弹吉他』等等,我一一回答他,还顺便问了一些御手洗大学时代的八卦。
没想到老板若有所思地抚了抚下颚,然後哈哈大笑。
『我有交代他,以後他和老婆结婚时,要在我们这边举行婚礼喔。他也答应了。』
我在等御手洗时,遇到了那个穿亚曼尼西装的刑警,还有他的上司。我们不知怎麽地聊了起来,我才知道那个年轻的刑警叫森下,和有栖川和火村熟识,森下很温和地询问我的伤势,甚至提出要用警车送我们到车站,我婉拒了他的好意,因为我觉得御手洗应该不会同意。不过我觉得,他和我们平常遇到的刑警很不一样,是个好人,也让我对京阪的刑警大为改观。
另一位叫鲛山的警部替我叫了计程车,把行李拿出去时,我看到御手洗站在院子里,竟然正在和火村说话。有栖川昨天忽然离开病房,让我很担心,後来一直都没遇到他。我看到他站在火村旁边,一株火红的枫树在他们头上伸展枝桠,精神看来有点不济,眼睛里布满血丝,但整体看起来还过得去。
我朝他招手,他看了还在说话的火村一眼,朝我走了过来。我们简单地彼此问候,我对他有点歉疚,像御手洗昨天这样,毫不留情地指责他是「凶手」,实在有点过分了。发生这种事,也不是有栖川愿意的,而且我觉得我也有责任,要是我扛走有栖川时,稍微用点心,把罐子捡起来,就可以避免这种结果。
但现在说什麽都是多馀的。如果有「早知道」,世上就没有悲剧会发生了。
火村和御手洗还在说话,不知道他们在争论什麽,气氛有些紧绷。有栖川加入我和刑警们,一下子就聊了开来,看得出来他在努力重振精神,真是个坚强的男人。
森下谈到昨天中午的事。我才真正明白,为什麽御手洗会对我说:『你真的差一点就死了呢。』。据说御手洗和有栖合力制伏和香小姐後,看到我的惨况,御手洗就对著有栖川大喊:『快去叫救护车!』有栖川一面找电话,一面机灵地喊来森下他们。刑警一路冲上二楼,紧急逮捕了宫部和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