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回去哪里?”金嘉延握紧了晓初的手,急切问道。
“自然是从哪来便回哪去啊。”慕少阮不是故意打机锋,但他与狐狸人间一行数十年,多嘴的亏也不是没吃过,自然不肯多说,还捂着狐狸的嘴巴让这没心的玩意儿不得开口。
江晓初心中慌乱,又咳起来,许久之后才轻叹一声,对金嘉延说道:“我……我是万历三十六年从醉仙楼上摔下来,才到了这里……我……”
“所以……你这是……要回四百年前去?”金嘉延觉着自己在说胡话,可心里的难过又无比真切。他看见那素衣少年点点头,而后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又缓缓问道:“那他回去后……病就能好了吗?”
慕少阮此时也发现眼前这二人关系不同,那年长短发的分明深爱这容颜憔悴的长发青年。哎呀,怎的又惹上这人间的情爱,慕少阮心中哀叹一声。
他再算片刻,脸上更见愁容。这年长的虽命中多病、子嗣单薄且注定并无挚爱,但其余诸事都应称心如意,富贵一生,偏偏被他们给搅合了,若是青年离去,这年长的命数恐怕也要变化。因果啊因果,数年也好,百年也罢,在他们妖精眼里都不值什么,可在人间却已沧海桑田。这债哪里是说还便能还得上啊。
慕少阮狠狠瞪了狐狸一眼,擒住那只在自己屁股上乱摸的大手,而后无奈对金嘉延说道:“我治不得病,只能告诉你们,他的病之所以药石无用,是因为两世之身的命数纠缠冲撞所致。至于回去或是不回去,便由他自己决定,我们各自承担各自的因果吧。”
TBC
云集雾散 7
金嘉延恭恭敬敬送走了道长,志刚收拾了小房间里鸡骨架和花生壳。只有江晓初仍坐在书房里回想那素衣少年的话。
“去有去的不舍,留有留的为难,我知这决心不容易下,不若你好好想些日子,待正月十五月圆之夜,我们再来,到时你给我一个答复。”
他前几日想过许多次,若是病能治好,哪怕回去相公馆从新来过也是好的。可真的知道能回去了,反而心里空落落的。他来到这个时代才不到5年,怎的竟会如此不舍?
金嘉延送走道长后,并没有立刻回去书房,而是吩咐志刚送晓初回卧室休息。他自己则默默走去廊亭里,坐在那夜晓初坐过的蒲团上发愣。
晓初啊,他的晓初啊,他曾多少次觉得这人像个古董瓷瓶一般莹润美好,却从未想过自己是抱了个真“古董”在怀里。他弓下背将额头抵在矮几上,无力感传遍了全身。
志刚这边也在厨房里发呆,他是倒在回廊里被道长叫起来的。那感觉仿佛只是摔了一跤,但一切就已经结束了。而后金嘉延与晓初便都一副落寞的模样,令志刚多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他害怕知道晓初无药可医的结果。
屋外开始飘雪,细碎的雪沫落到青石砖地面上立刻化成了水。静悄悄的小楼里暖气开得十足,每个人却都感到有些冷,连同整个宅院都显得萧瑟,仿佛它也知道这里的主人将要离去了。
金嘉延从日头高挂一直枯坐到天色尽黑。他的身体在抗议,告诉他需要吃点东西,可他不愿起身,因为他不知道要同晓初说什么。
最后还是志刚轻叩木门,劝道:“金先生,开饭吧,您不来,晓初就不肯吃。”说完,他打开一盏小灯就快步离去,像是怕金嘉延发怒一般逃走了。
金嘉延终于慢慢直起了背,他刚起身,忽觉头昏眼花,赶忙撑住了矮几,待眼前黑雾消散才吐出一口浊气。他重新站起来,看到刚才坐着的蒲团被自己蹬了出去,孤零零歪在墙角。他是个穿衣服都要被伺候的人,哪里会管这种事情,但他走了过去,因为那蒲团露出的背面有一团模糊的暗色阴影,让他想要看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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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嘉延捡起藕色的蒲团,只看了一眼,便靠在了墙上。那阴影是半只血渍干涸的手印。他想起,那夜,坐在这上头的晓初被他搂在怀里,边咳边问“我若是走了,先生会伤心吗?”,而他说“你要走去哪里?你就呆在我身边……”,于是晓初便藏起咳出的血污,偷偷擦到了蒲团背面。
金嘉延抱着那个蒲团,低低呜咽了一声。他想,活着吧,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了。
江晓初靠在餐桌旁,他困倦非常,却又睡不着。金嘉延出现时,他咳得死去活来。
金嘉延赶紧走过去给晓初顺背,然后接过志刚手里的鸡汤一点一点喂晓初喝下去。他如今喂药喂汤竟然也相当熟练了,如果放在几年前,有人告诉他会有这个变化,他怕是说什么也不会信的。
“晓初,回去吧……”金嘉延将药碗递给志刚,忽然毫无征兆地开了口。
江晓初蓦然抬头,却发现金嘉延并没有看自己,而是垂着眼睛在摩挲手里那块带着自己唇边油渍的餐巾。
“回去吧。好好活下去……”
江晓初听到了哽咽的声音,那是金嘉延从来没有发出过的声音。
“我若是走了,先生会……”
“我会难过……”
江晓初看见金嘉延那低垂的眼睑边缘竟然又一线莹亮的水光。
“我会难过,可我也想让你回去……我想你好好活着……”
金嘉延抹了一把脸,终于抬起双眼,看向晓初。他咬着牙露出个平生最温柔的笑容,然后十分肯定地说:“对。我们好好过个年,然后你就回去,回到你原本的地方去。就算见不到,也是活着更好。”
“先生……”江晓初再说不出什么,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他庆幸来到这个时代。在这里,他没有卖身契的束缚,交到了朋友,拥有自由调度的财富,技艺也得人欣赏,生病憔悴时还有人愿意真心爱护。
但美梦将醒,这一切都会消失,他还是相公馆里的小唱。他并不怨恨,也不怕再苦一次,可他好舍不得这些人,尤其对面这个红着眼圈对他笑的人。这人最是别扭,最是心口不一,当初还曾骂他是婊子,可如今也是最是尽心尽力,还为他落泪。
金嘉延抱紧晓初,轻声哄道:“听我的,这回也听我的。”
志刚站在小厅外的流水造景前,心想,回去?晓初要回哪去?他觉着金嘉延这话说得真是吊诡,让他想起不知哪里听来的小说剧情,仿佛晓初是只来报恩的狐狸精,久居人间才病入膏肓,所以要回山里去了。
他猛地晃晃脑袋,甩掉这乱七八糟的念头。又想,去个空气清新干净的地方养病也好,总归他会跟着把人照顾好的。
TBC
云集雾散 8
大年三十,金嘉延没有回老宅,而是和晓初安安静静地度过。宅院里布置得喜气洋洋,这二人却只是靠坐在一起喝茶。
初一,郑博修与陈永安过来拜年。这二人的新片又被提名了奖项,如今也是有了名气的忙人。金嘉延同他们打过招呼,便去了二楼。
晓初病后,陈永安每次来看他,都忍不住要哭。郑博修总埋怨他说“让你来说点有意思的事逗他开心开心,怎么非要搞痴汉落泪的戏码?”
这次,郑博修提前就嘱咐了陈永安,所以他们二人特意只说些拍戏时的趣事,什么演员进村体验生活,跟着乡亲一起干活,结果不知怎么的就被猪给追了,身高体壮的城市小伙儿被两头猪撵的嗷嗷乱叫满处乱跑,什么下部新戏请到一个帅翻天的影帝来担当主角,定妆的时候,因为那打扮真的跟街边开摩的拉活儿的人太像,影帝不仅溜达着去买烟都没被认出来,路过地铁站时,还被人询价,问两站地3块走不走。
江晓初边咳边笑,脸上带出些久违的红晕来。
临走前,陈永安从领子里取下一块用红线穿着的平安扣,非要让晓初收着。
“这玉算不上老坑冰种,但是我奶奶的奶奶给了我奶奶,我奶奶给我爸,我爸又给了我的。我爸说戴过的人都平安长寿。”
江晓初听完陈永安这一串绕口的说辞又笑了,却不肯接过来,推辞道:“你们一直在外奔波,动不动就往条件不好的地方跑,你自己戴着才好。”
“你收着吧,他没哄你,我去过他家给他奶奶过百岁寿辰。”郑博修温柔地给晓初理了理头发,从旁劝道:“大不了等你病好了再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