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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姑小王妃 小舟遥遥 52276 字 1个月前

第76章

肃国公是个十分善谈的长辈。

棋没下几局, 倒与云冉说了好些司马璟幼年的趣事,包括不限于九皇子幼时多么聪慧机灵,三岁能背诗五岁会让梨, 先帝是如何宠爱这个幼子,简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逢人便夸这是天赐的麒麟儿。

云冉听得一愣一愣的。

哪怕她知道司马璟是突逢巨变, 才性情大变,但还是无法将现下这个寡言清冷的司马璟,与肃国公口中那个机敏乖巧的小皇子挂钩。

就,很割裂。

不过她倒是挺向往,若有什么法术可以回到司马璟小时候,她定然要揪着他的脸一通狂揉。

一边揉一边邪恶笑:“让你长大了总是捏我,现下也让你尝尝被揉的滋味!”

不过若是把小司马璟揉哭了, 会不会太欺负小孩了?

她这边天马行空,对座的肃国公以拳抵唇,咳了声:“王妃可有在听?”

云冉回神,连连点头:“在听在听, 堂叔你继续说。”

肃国公:“……”

又重重咳了声, 他道:“我方才是问王妃,从何处听说先帝惦念景王殿下的?”

云冉微窘, 摸了摸鼻尖:“我也记不清了, 大抵是从宫里随便听到的……”

肃国公闻言, 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却也没继续追问,只叹道:“能不惦念么,毕竟那么多孩子里, 先帝最疼爱的便是九皇子。”

云冉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忍住:“若真的这般疼爱,当年叛军包围长安,他怎的不带上小殿下一起。”

情况再紧急,抛妻弃子一个人偷摸跑了,云冉觉得先帝实在不算什么男人。

当然这等大不敬的话,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说是不敢说的。

肃国公显然也没料到这年纪轻轻的小王妃竟如此胆大。

之前对先帝的赞美好似叶片上的朝露,阳光一照,瞬间消失。

“这…这……当时情况太紧急了,陛下乃是天子,自然当以大局为重……”

一向沉稳的肃国公也磕巴了一回,少倾,肃起面庞:“王妃不该这般议论先帝。”

云冉:“……”

瞧吧,这些大人总是这样,说不过就拿礼数来压。

不过她也不是那等爱抬杠的,何况今日她来肃国公府是做客,于是连忙摆出一副惭愧模样,低头道:“是我逾矩了。”

肃国公面色稍霁,再看那下得乱七八糟的五子棋,毫无半点下棋的兴致。

他放下棋子,余光瞥过左右,见下人们都站在远处,方才压低了声音,道:“有一桩与先帝有关的旧事憋在我心中多年,原本是该与景王当面说的,可那孩子自打回朝后,一向孤僻疏冷,不与人来往,我也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机会。”

“今日与王妃相谈甚欢,又见王妃蕙质兰德、一心为景王着想,想来这事与你说也是一样。”

云冉隐隐约约觉得肃国公要说一件不小的事——

按照“好奇心害死猫”的劝告,她应该捂住耳朵,不听为妙。

可她这该死的好奇心!

云冉一边恨自己,一边竖起耳朵:“什么事?”

肃国公道:“先帝驾崩前,曾经想用三座城池换回景王,改立他继承大宝。”

云冉:“!!!”

果真不是小事,而是能叫天塌的大事。

哪怕她不懂朝堂争斗,但对危险的敏锐也叫她立刻傻笑了两声:“是吗?呵呵,大抵是先帝病糊涂了,要不然就是堂叔你听错了……”

肃国公却是拧着浓眉,道:“国之大事,岂是儿戏。先帝本就最喜爱景王,可惜景王不幸被俘,流落他乡,不然这江山就该由景王继承,而非……”

他声音渐低:“那忤逆君父、残害手足、不孝不悌之人。”

云冉的额心突突直跳,腔子里的心脏也乱跳个不停。

不得了,真不得了。

这些话肃国公敢说,她都不敢听!

“堂叔,时辰也不早了,这棋就下到这里吧。”

云冉赶紧撂下棋子,嗓音都发颤:“我今日就与你下了棋,其他的你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听到。”

说罢,也不去看肃国公的反应,她转身就带着青菱离开。

八角亭里,肃国公看着那道避之不及的匆匆背影,狭眸眯起。

也不知今日这话,这位美名在外的年轻王妃能否听进去。

又能否,将这枕头风吹到景王耳中。

***

从肃国公府回来后,云冉一直心绪不宁。

她不懂肃国公怎么突然和她说这个,哪怕是亲戚,但第一次见面,未免太过交浅言深!

而且他与她说这个,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憋在心里十几年太难受了,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不吐不快?

还是想叫她知道,这皇位本该是司马璟的,但他运气不好,失之交臂了,如今她既知道了真相,就该鼓励司马璟不蒸馒头争口气,一起铆足劲儿将那皇位夺回来?

若真如此,这位堂叔未免也太看得起她了。

且不说她就是个胸无大志、只想安安稳稳、好吃好喝过一辈子的寻常人,就算她真的鬼上身了突然雄心壮志、奋发向上了,文宣帝都已经坐了十年皇位,江山也一片太平昌盛,她和司马璟这个时候闹政变、夺皇位,未免也太自不量力。

云冉不知司马璟对此事是何态度,但她十分肯定,她不想掺和。

若是司马璟有那个野心与壮志,执意想夺回属于他的一切,那她……

嗯,先劝一劝。

劝不住,就由他去。

只是他去之前,先给她一封和离书。

没办法,道不同不相为谋。

哪怕她再喜欢他,也不能带着长信侯府和水月观一起与他冒险。

他若成了,她替他高兴。

他若没成,她替他守寡,建个道观,继续干她的老本行。

这一夜,云冉躺在床上,把所有可能的发展都在脑中过了一遍。

捋清思路后,倒也不慌了。

反正不是活就是死。

是活是死,也得等司马璟从江南回来再说。

何况以她对司马璟的了解,他并非那等贪慕权势的人——

若她判断错了,说明她压根就不了解他。

不了解的喜欢,就是虚假的喜欢,不用风吹,走两步就碎成渣。

那就更没必要留念了。

想通这点,云冉神清气爽,抬手抱着一侧的绣花枕头,很快沉入梦乡。

**

转过天去,惠风和畅,正是春闱放场的日子。

和煦春光斜照在贡院朱红大门上,将门头上方那块鎏金红底的匾额映得亮眼,门前老槐枝桠缀满新绿,一派春意盎然、万物更新。

及至辰时三刻,贡院内接连响起三下肃穆又悠远的钟声。

“敲钟了,考完了!”

早已在门口等待的家眷和仆从们一个个也都激动起来,仰脖踮脚:“可算要出来了!”

“也不知我家小郎考得如何?听说此次的试题可是卢太傅亲自出的呢。”

“哎哟,菩萨保佑,保佑我儿一定好好发挥,榜上有名!”

在众人翘首以盼之下,两扇紧闭的朱色大门终于洞开,首批考生踏着石板走出。

只见有人面色青白,踉跄着扶住门框,眼底满是脱力后的如释重负。有的意气风发,与同科友人高声论着考题,折扇挥得带风。也有人低头蹙眉,似在懊恼某道策论未答周全。

“四郎,四郎,这边!”

“郎君,我在这!”

门外候着的仆从、家眷立刻涌上前,递水囊、送点心,喧闹声瞬间漫开。

贡院旁的一辆华盖马车里,云冉掀起车帘一角,看着外头热闹无比的场面。

她原本也想下车,但四哥云商担心人多挤着她,只叫她和郑氏安心待在车里等着,他自去人群里接云泽。

“别急,你四哥个高眼尖,保管三郎一出来,就能瞧见。”

郑氏轻声笑着,端庄脸庞上瞧不出半分紧张。

云冉回过头:“阿娘就半点不担心三哥吗。”

郑氏嗐了声:“该拜的神仙我都与他拜了遍,剩下的就全凭他自个儿的学问了。再说了,你三哥打小就律己,算是我五个孩子里,操心最少的那个。”

操心最少……

云冉眼皮微动,忽的想到什么,放下帘子,凑到郑氏身边:“阿娘,你有这么多孩子,是不是也会有最喜欢的孩子,和一般般喜欢的孩子?”

郑氏乍一听到这问,愣住。

从前还真没细想过这事,现下想想,对五个孩子难免会有厚此薄彼。

像是长子云仪,因是夫妻俩的第一个孩子,自然备受重视,也是四个儿子里,长信侯抱得最多的一个。

待生了次子云锐,八斤八两一个大胖小子,虎头虎脑,健壮又皮实,便再没有对待长子那般细心呵护。

第三个又是个儿子,长信侯撩开襁褓看了眼,都有些失望了:“怎的又是个小子?”

于是更没怎么上心。

生四子云商,夫妻俩一起失望了,想着命中或许就无女儿缘,不然就认命好了。

没想到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得了个宝贝女儿。

可惜千宠万爱了三年,女儿丢了,于是云商又成了家中老小。

这样算下来,三郎的确是四个儿子里,最受忽视的那个。

“十指有长短,哪怕是自己的孩子,真想一碗水端平也不容易。但我扪心自问,你们个个都是我的心头肉,我都心爱极了。”

郑氏说着,脑中也想到过往的不足之处,惭愧道:“阿娘也是人,做不到完美,只能尽量做好吧。”

云冉也知道这个道理,亲昵扑到郑氏怀中:“我觉得阿娘已经是个很好的阿娘了。”

起码家中兄友弟恭,嫂子们提起父亲母亲也都十分敬爱,这背后少不了两位长辈的付出。

“就你嘴甜。”

郑氏搂着女儿,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不过你怎的突然问起这个?难道是你三哥或是四哥说了什么?”

云冉忙摇头:“没有,哥哥们都很好,我只是……”

她抿了抿唇,道:“想到了殿下他们俩兄弟。”

郑氏闻言,面色微变。

她自然知道太后和先帝偏宠幼子,先前民间也有过一阵流言,说是景王回朝多年,接连克妻,没准也是文宣帝有意打压。

自古无情帝王家,手足相残,在皇家不算什么稀罕事。

就在郑氏想问问女儿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马车外忽然传来一阵慌乱的喊叫声——

“让开,都让开!”

“天啊,这人怎么回事?”

车内母女俩皆是一惊,连忙掀帘朝外看去。

只见方才还人满为患的贡院门口,陡然让出一条道来。

一个身着书生蓝袍、头戴文士巾的男人踉跄着冲进人群,衣摆浸满暗红血渍,左臂无力垂落,显然受了重伤,却双目赤红,似癫若狂地大喊:“天子身患隐疾,皇子并非皇室血脉!”

话落,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他说什么?!”

“这是疯了吧?竟敢胡言乱语,妄议皇室!”

贡院门前的侍卫脸色大变,连忙上前:“快将他拿下!”

那男人却是不管不顾,踉跄着往前冲,声音嘶哑又决绝,却是反反复复只喊着那一句:“天子身患隐疾,皇子并非皇室血脉!”

“天子无德,以野种混淆皇室血脉……唔唔!”

余下的话很快被侍卫们用巾帕堵住,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将人押下,另有多名侍卫板着脸,呵斥周围:“此人私闯考场,妖言惑众,尔等莫要听信传扬,免得惹祸上身!”

今日贡院门口人最多,不但有世家贵族、平头百姓,更有一大批年轻举子——

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读书人,既是未来的国之栋梁,又是儒家正统最忠诚的信奉者。

而今见这书生装扮的男子被侍卫强制打晕押下,虽不敢阻拦,却忍不住攥着袍袖低声议论。

“这人瞧着也是读书人,看他伤成这样,也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跑来贡院说那些,难道真有隐情?”

“陛下登基多年,后宫的确只有皇后一人,膝下也只有大皇子一个……”

“若不是隐疾,怎会成婚第四年才有子嗣?”

一旁候着的仆从赶紧拉着自家郎君往后退,满脸惊慌:“郎君快别掺和,这种事沾上就是灭门之祸!”

周围的百姓们也都炸开了锅,几个挑着担子的小贩撂下担子,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大皇子到底是不是皇室血脉啊?”

“若那人说的话是真的,这天下岂不是要乱了?”

“哎哟,与咱们不相干的事别乱说!”

“是啊是啊,快走吧,待会儿官差来了,别被当成同党抓了去!”

方才还热热闹闹、欢声笑语的贡院门口,顿时变成了人心惶惶的乱局。

马车内的云冉和郑氏也都惊呆了,面色煞白。

待见到三郎云泽揪着还想看热闹的云商回到马车,郑氏忙不迭招手:“快快快,都坐上车!”

等二人上车,郑氏又连忙吩咐车夫离开,顺便咬牙切齿地去锤云商:“你要死啊,这种事还不快躲?磨磨蹭蹭瞎瞧什么?”

云商被锤得嗷叫一声,却也知理亏,捂着胳膊道:“我想看清那个人的模样,可惜一脸血,啥也瞧不清。”

郑氏骂道:“那等大逆不道的乱党有什么好看的?你又不是官府的人,要你瞧那么清楚作甚?”

云商见自家母亲是真的动怒了,霎时也不敢再说,臊眉耷眼道:“我知错了,日后再不敢了。”

郑氏的胸口却依旧剧烈起伏着——

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吓的。

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

竟然有人敢在贡院门前胡言乱语,那可是掉脑袋、不,株连九族的大罪!

“阿娘,您消消气。”

云冉方才那一幕吓得不轻,一边伸手替郑氏抚着背,一边心烦意乱,只觉十分不妙。

郑氏回过神,瞧见自家女儿也吓得发白的小脸,反握住她的手,给了个安慰的笑。

马车辚辚往前行驶,车厢内却陷入一种诡异的静谧。

最后还是云商憋不住,用胳膊肘撞了撞身旁的三郎云泽:“三哥,你说句话啊。

云泽本来就在考场狭小的隔间里待了整整九天,头重脚轻一身疲惫。

好不容易放出来了,原打算回家洗个澡,吃个饱饭,再搂着自家美娇娘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没想到一出来,却遇上了这等要命的丧气事。

丧气不说,那疯子嘴里的话若是深究,没准还会牵扯到自家妹妹和妹婿——

云泽此刻只觉得脑袋嗡嗡的。

“我说什么?这个时候就得谨言慎行!”

他没好气瞪了眼云商:“尤其是你,管好你的嘴巴,这阵子就留在府里,哪儿都不许乱跑,更不许和你那些狐朋狗友见面。”

说着,他看向郑氏:“母亲,您说呢?”

“对对对,回府我就找人把他看起来!”

郑氏点头,也瞪着云商:“今日这事怕是得闹一阵,在这风头过去前,你就老实待在府中,若敢吓跑,我叫你父亲打断你的狗腿!”

云商:“……”

怎的一个个都教训他了。

他将求助的视线看向一向最要好的妹妹,却见云冉也绷着一张雪白小脸,柳眉蹙起:“母亲和三哥说得对,今日这事非同小可,务必慎重对待。别说四哥了,我待会儿回府也得约束府中下人,决不许他们议论此事。”

郑氏原本还打算交代云冉,如今见女儿自个儿就有这个觉悟,一时心下欣慰,愈发握紧了云冉:“冉冉若是害怕,我陪你回王府住。”

云冉想了想,摇头道:“不用。如今最好就当做没这件事,平日是怎么样,就怎么样。”

稍顿,她咬了咬唇,看向郑氏:“殿下如今不在长安,我在朝堂上的消息可能没那么灵通。若是朝堂有什么动向,还劳烦爹爹和大哥派人给我通个信。”

“傻孩子,一家人说什么劳不劳烦。”

郑氏知道自家女儿聪慧,显然也想到了更深那一层,柔声宽慰道:“没事的,就是个疯子胡言乱语,过几天就翻篇了。且景王殿下如今不在长安,于王府而言,反倒是件好事。”

云冉点点头:“是。只希望朝廷能尽快查清那疯子是何来历,将流言平息。”

原本云冉今日是打算在侯府用午膳,可她心里揣着事,只想尽快回王府坐镇——

她总感觉这事太过蹊跷,似是有人在背后算计着什么。

无论那人是何目的,她如今能做的,就是担起女主人的责任,守好景王府。

离开侯府时,三哥云泽叫住她:“别怕,天塌下来还有父亲和哥哥们顶着。”

云冉怔了怔,看着眼前这位平日里交流不算太多,对她也远不如其他兄长那般亲切热情的三哥,心下一暖,面上也扬起个灿烂笑容:“嗯,我不怕!”

云泽也笑了:“去吧。”

云冉看着一笑起来愈发风光霁月的三哥:“难怪三嫂那般喜欢你呢。”

云泽:“……?”

云冉朝他狡黠眨眨眼,转身就踩着杌凳上了马车。

云泽:“……”

他考试的时候,家中那位活祖宗又口无遮拦,乱说什么了?

不再多想,他负手转身,大步往迎紫院而去。

***

正如云冉和郑氏她们所担忧的一般,尽管官兵及时镇压,但关于皇家血脉存疑一事还是在长安传开了——

没办法,贡院门前的人实在太多。

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想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并非易事,何况文宣帝在后妃子嗣方面,的确不似先帝那般花团锦簇,难免惹人遐想。

而这等骇人听闻的事传入文宣帝耳中,文宣帝自然大为震怒,当即命大理寺和刑部两个衙门联合彻查,务必弄清来龙去脉。

案子还没结,那个胡言乱语的疯子趁着官兵不注意,撞墙死了。

据说死之前,还在墙上留下血书——

「得位不正,必遭天罚。」

文宣帝更是大怒,据说气急攻心,险些晕厥。

大理寺和刑部查了多日,却始终未查出那疯子的来历。

为尽快平息流言,只对外宣称那人是昭德之乱里遗漏的乱党,趁着贡院放场之际,妖言惑众,扰乱民心。

朝廷还下令,禁止再议论此事,否则当做乱党同伙,杀无赦。

饶是如此,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想要彻底铲除却难。

百姓们嘴上不敢说,心里却不由去想,皇帝是不是真的不行,大皇子到底是不是野种。

而一向信奉血脉正统的读书人和文臣们则是身体力行,联名上书,以稳固国本为由,请求皇帝选秀,充盈后宫,尽快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这也是破除流言最好的办法。

第77章

深夜, 紫宸宫。

虽已是春日,晚风还带着料峭寒意,廊下的平角白纱宫灯散发着幽微的光, 檐角的风铃偶尔被晚风拂动,发出几声细碎的响,更显出夜的寂静。

郑皇后身着绣着暗纹牡丹的锦袍,肩上搭着一件素色披风, 脚步轻缓地提着食盒走到殿门前。

自从七日前贡院流言之事发生,她既惊又怒,一边担心皇帝,一边又担心流言传到小皇子耳中,影响了孩子,为此终日惶惶,寝食难安。

这会儿哪怕脸上特地傅了一层珍珠妆粉, 依旧遮不住眼下那淡淡的青黑,以及眉眼间浓浓的疲倦与忧愁。

“皇后娘娘……”

守在门前的大太监见着皇后,刚要请安,被郑皇后抬手止住:“不必。”

她往殿内看了看, 轻声道:“今夜陛下用了多少饭食?”

大太监垂眼道:“仍是小半碗。”

郑皇后闻言, 眼底的忧色更重。

众人只知,前几日那个“乱党”撞墙而亡, 文宣帝为此大怒, 几欲昏厥。

唯有她知, 陛下当日气急攻心,竟生生咳出了一口血

虽然巾帕上只小小一块血渍,却生生刺痛了郑皇后的眼。

一向温柔谨慎如她,那一瞬间却生出将幕后之人千刀万剐的念头——

杀人不过头点地, 可想出此等恶毒的诛心之计,实是卑鄙至极。

“本宫给陛下炖了参茸鸡汤,只盼他多少能喝点。”郑皇后叹息道。

“陛下一向宠爱娘娘,您送的汤,陛下定不会辜负的。”

大太监说着,也让开身子,请郑皇后进去。

金碧辉煌的宫殿内烛火摇曳,明黄色的帐幔垂落,将殿内映得半明半暗。

郑皇后随着大太监一道入内。

刚绕过屏风,郑皇后却是猛地顿住脚步,手中的食盒险些脱手。

只见文宣帝坐在龙榻边的矮几前,面前摆着一个锦盒,盒内盛放着数十粒朱红色的丹药,色泽艳丽得刺眼。

他正抬手捻起一粒丹药,作势要往口中送。

“陛下!不可!”

郑皇后心头一紧,惊呼出声,快步上前。

文宣帝动作微顿,眉头蹙起,待看清来人,眼底的厉色倒是褪了几分,略显苍白的脸庞扯出一抹温和笑意:“皇后怎的来了?”

“臣妾知晓陛下近日食欲不振,特地下厨炖了鸡汤。”

郑皇后将食盒搁在案几旁,见文宣帝并无放下丹药之意,嗓音也泛起一丝颤抖:“陛下……”

文宣帝似是猜到她要什么,只淡淡瞥了眼屏风旁的大太监。

大太监会意,立刻垂头退下。

一时间,光线昏暗的大殿内只剩下夫妻二人。

“皇后辛苦了,坐下歇会儿。”文宣帝轻声道。

郑皇后却没动,只是死死盯着那一盒丹药,红唇紧咬着:“陛下。”

文宣帝:“……”

四目相对,一个神色深邃如渊,一个眼含莹莹泪光。

少倾,郑皇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双手紧紧攥住文宣帝的衣袖,“陛下,就当臣妾求你了。”

“丹药成分驳杂,古往今来已有不少方士献药导致暴毙的先例,陛下万不能拿龙体冒险啊!”

话落,大殿之内霎时静可闻针。

郑皇后仰着脸,能感受到皇帝那一点点冷下的视线,一颗心也不禁随之发颤。

眼前之人,是天子。

她敬他、畏他。

可他也是她的夫君,是她孩子的父亲。

爱意叫她无法沉默,哪怕这些话可能引得天子震怒,万劫不复。

良久,那在面庞上逡巡的幽沉视线终于挪开。

文宣帝道:“起来。”

郑皇后仍是不动,姣美柔婉的脸庞微仰,泪水在眼眶中闪动:“除非陛下答应臣妾,日后不再服丹。”

文宣帝蹙眉:“皇后这是在威胁朕?”

郑皇后肩背一颤:“臣妾不敢。”

她咬着唇,眸中满是忧虑与恳切:“太医院的太医们日日为陛下调理身体,良方无数,何苦轻信这些旁门左道?您是万民之主,龙体安康才是天下之福,若有丝毫差池,叫臣妾……臣妾如何苟活!”

说着,重重磕了一个头,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臣妾恳请陛下三思,哪怕是为了臣妾、为了咱们的孩儿……”

“嫣娘不能没有稷郎,钰儿也不能没有父亲。”

“……”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烛火跳动的声音

文宣帝看着跪地俯首、哭腔哽噎的皇后,又瞥了眼矮几上的丹药,眸色复杂。

良久,他缓缓放下手中的丹药,叹了口气:“罢了。”

将药盒盖上,他弯腰,双手将皇后扶起:“换做旁人说这些,朕定要将人拖出去不可。但朕知道,嫣儿是一心为朕。”

郑皇后由着他搀起,余光瞥过那盒丹药,眼底的忧色却未完全散去。

她知道,今日虽拦下了,可文宣帝对丹药的依赖,怕是没那么容易打消。

“陛下,身正不怕影斜,只要我们自己清楚钰儿是我们的孩儿,又何苦为一个疯子的诬蔑而恼怒?”

郑皇后抓着文宣帝的衣袖,泪光颤颤:“那事摆明是逆贼故意安排,若我们因此乱了阵脚,反而中了他们的圈套。”

文宣帝沉默不语。

郑皇后见状,也不再说话,只默默靠在他怀中:“陛下,选秀吧。”

她闭上眼,努力忍着眼泪,哑声道:“选秀了,谣言便不攻自破。”

“您宠幸她们,若她们能怀上,自然最好。若怀不上,臣妾、臣妾愿担妒后之名,给她们赐避子汤。”

那疯子所说的话,不真。

却也不是全然不真——

文宣帝的确有隐疾。

并非不举,而是幼年落水,得了痄腮。[1]

虽然当年病好了,但风温邪毒影响肝肾,气血不流,导致的一个后遗症便是弱精少精,子嗣艰难。

想当年,郑皇后刚嫁给文宣帝时,少年夫妻,情投意合,如胶似漆,却迟迟没有好消息。

头一年,还能说是时机未到。

第二年,郑皇后开始吃补药、坐胎药,却依旧怀不上。

太医们都说她身体康健,气血充足,且她母族子嗣旺盛,母亲护国公夫人生了三个儿女,姑母郑氏更是四子一女,足见郑家女子于子嗣并无妨碍。

可这世道,怀不上都是女子无能,何况她的夫君是皇帝。

无人敢质疑皇帝。

所以当皇帝为了她坚决不肯纳妃妾,皇后感激涕零,为了回报这份专宠,暗中遍寻名医与怀嗣偏方。

终于在第三年,他们寻到一个专治怀嗣杂症的西北游医。

那游医秘密入宫,替她把脉,结论与太医们一样:“皇后凤体康泰,气血充盈,并无不足之症。”

就在帝后以为又是徒劳无功时,游医却看向了文宣帝,“陛下,可否容草民一看?”

那游医的确是个有本事的,看过脉象,问起皇帝是否得过痄腮之症。

文宣帝并不知逃亡路上那一场几乎要了他半条命的“风寒”,实则是痄腮——

他那时也才九岁。

逃命途中,发热腮痛、头晕呕吐,赵太后和护国公也只当那是落水和惊吓引起的“风寒”。

后来病好了,人也恢复了活力,便再无人去细究这一场“风寒”。

直到多年后,从这个西北游医嘴里,得知小儿痄腮的后遗症之一,便是肾阳亏损,少精,甚至无精。

子嗣有碍的不是皇后,而是皇帝。

这是一个必须捂得死死的秘密。

于是那个西北游医,没能活着走出皇宫。

这一年,帝后几乎用尽了所有办法,依旧未果。

也是这一年,赵太后给即将及冠的景王定下了一门婚事。

郑皇后至今不敢回想那段时间,文宣帝的沉郁可怖。

就像一场即将吞噬一切的暴雨山洪,叫她胆战心惊——

她甚至都想放弃尊严,同意他隐晦提出的“借种”之法。

好在上天垂怜,在物色司马氏族人之际,皇帝从古籍中寻到道家丹方滋阴补阳之法,又请来蓬丘子炼丹。

也不知是丹药起了效用,还是上苍终于眷顾他们一回,皇后有孕,且一举得男。

至此,如释重负。

皇子诞生那日,夫妻俩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相拥而泣。

“朕不会选秀。”

文宣帝沉哑的嗓音拉回郑皇后缥缈的思绪,他揽着妻子的肩,看着她戚戚含泪的眼眸:“朕说过,此生唯你一人,绝不负你。”

皇子诞生那日,他不顾血污闯进产室,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那时郑皇后看着丈夫清俊担忧的脸庞,心想便是冲着这句话,她即刻死了也愿意。

她是那样的爱他。

他又是那样依赖她。

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是要相守一辈子的。

“陛下知道的,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郑皇后握着文宣帝的手,泪眸婆娑:“只要能止住外头那些流言蜚语,只要你和钰儿能好好的,选秀而已,我能忍的。”

文宣帝却是拧着眉,抬手抚过她眼角的泪:“朕忍不了。”

郑皇后:“可是外头那些流言,还有臣子们的谏言……”

“不必管他们。”

文宣帝道:“朕登基多年,难道还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当务之急,是查清到底是在幕后搞鬼。”

文宣帝脑中几乎第一时间冒出那道如玉如竹的颀长身影——

先帝之子,唯他与司马璟二人。

若谣言传开,皇帝有疾,皇子血脉存疑,年轻力健、声名日盛的景王无疑是最合适的继承人。

何况,从前便有先帝器重景王,欲立景王为太子的传言。

司马璟。

阿璟。

朕的好弟弟,会是你么。

第78章

二月二十五, 原是云冉定下的春宴日子。

但因贡院那日的突变,整个长安的风向陡然大变。

尤其菜市口接连砍了好些造谣生事者,进谏皇帝选秀的文官们仍被晾在太极殿外, 风吹日晒,陆续抬走了三四个,朝野内外也笼着一层阴霾般,压抑森冷。

这个时候, 谁家还敢大摆宴席,笙歌笑语?嫌命长不成。

何况出了这事之后,景王府的位置就变得微妙起来。

莫说云冉一心低调,赶忙称病取消宴会,闭门不出,就算她真的硬着头皮设宴,怕是也没几家敢在这个节点过来沾边。

大好春日, 阳光明媚。

云冉抱着福豆儿,懒洋洋逛着精心布置过的王府后花园。

只见青砖铺就的小径旁,竹编的围栏青翠齐整,不远处的梨花和杏花开得正盛, 白色和淡粉色的花朵挤挤挨挨, 蝶飞莺啼,生机盎然。

池边垂柳垂下绿丝绦, 风一吹便拂过水面, 搅碎满池粼粼波光。几只白鹅伸长脖颈, 慢悠悠划过水面,留下串串涟漪。池中那十几条新买的锦鲤金红交错,一条条被喂得浑圆肥美,悠哉游曳。

“真是可惜了……”

云冉在池边的大石头坐下, 望着这春意融融、花红柳绿的漂亮园子,说不遗憾是假的。

毕竟为了这场宴会,她去年就开始计划,开春筹备至今,委实耗费了不少心力。

没想到王府布置的漂漂亮亮,约好了玉京楼的主厨,就连门口那两头石狮子都洗刷得干干净净,临到开宴,却因为贡院门口那个不知从哪蹦出来的疯子给毁了。

一想到这阵子朝野内外的动向,云冉心里就跟荡秋千似的,忽上忽下,起伏不定。

对司马璟的思念也日益强烈。

早知道留在长安要面对这些破事,她当初就算挂在他身上耍无赖,也要与他一起去江南。

起码眼不见,心不烦。

现下好了,她待在府中不方便出门,旁人在外头也不方便进来,真是闷死个人。

带着小黄狗在花园溜达了几圈,云冉兴致寥寥回了湛露堂。

本想念念经,静静心,可越念越心乱。

她想着那就看看话本,换换脑子,可看了好半晌,还是第一页。

最后她干脆撂开话本,研墨提笔,给司马璟写起信。

这封二月下旬寄出去的信,三月底才到达司马璟的手中。

彼时,司马璟才忙完扬州府的盐利税务,即将前往临安府,百忙之中挤出一天,特地去了趟扬州城外的水月观——

这座打从和王妃成婚以来,日常挂在她嘴边的小道观。

“殿下,前头那个便是了。”

随行之人除了便衣出行的常春、耿东和六名侍卫,还有扬州刺史戴隆的长子。

得知景王要来水月观,戴家大郎毛遂自荐,殷勤作陪,“自打朝廷的旌表下来,我爹格外重视,当天就派人来修路,又在路边设了歇脚儿的凉亭,方便百姓们上山烧香。殿下您看这路,从前坑坑洼洼,狭窄得很,一到下雨天,那更是泥泞不堪,压根就没走,哪像现在——”

戴家大郎边介绍着自家老爹的“政绩”,边用力踩了踩石板铺就的新路:“您瞧,多严实!走起来也省力!”

司马璟低头瞥过脚下的石板路,又环顾四周的巍峨青山、茵茵绿树,眼前好似浮现自家王妃背着个竹篓,走在这崎岖山林间的场景。

她说过:“我年纪小,师父师姐怕我走丢,大多时候不让我下山。但每个月初和月中,我都能随师姐们下山采办,有时是到村子里,有时是到镇上,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城里!”

“城里虽然远,坐着驴车去早出晚归得一整天,但是城里最热闹了!东关街的左手边还有一家许记包子铺,他家豆腐鸡蛋包可香了!每回我去城里,一定会求着师姐给我买两个解解馋。”

“其实我觉得我能一口气吃下五个,但五个太贵了,师姐肯定不答应,我也不好意思开口,有两个吃就很幸福了。殿下若是到了扬州,一定要尝尝那家豆腐包子,替我吃五个吧!”

他照她说的,到扬州的第一日,就命常春去买了包子,以及包子铺的秘方。

其实那包子的味道,不过尔尔。

但对日子清贫的小道姑而言,已是难得的美味。

就如眼前这座哪怕重新翻修,依旧不算轩敞的古朴小道观,仍是云冉心目中天下第一好的存在。

且说这座从前藉藉无名的山间小道观,去年因着出了个侯府千金,着实热闹了一阵。

不过新鲜劲儿过去后,小道观的香火依旧,不算太差,也算不上旺盛。

好在侯夫人离开时,又是翻修道观,又是答以重礼,静岳主持和她余下几位徒儿的日子大为改善,再不拮据。

当然,富贵也称不上。

到底是出家之人,修行之地,又都是女流,若持有重金,反惹祸端。

未曾想没过多久,又传来侯府千金被赐婚,许配给王爷的消息,随之而来的还有朝廷的旌表、鎏金佛像与丰厚赏赐。

静岳主持和四个徒弟都被这从天而来的大馅饼给砸晕了。

不等她们回神,官府便派人来,又是修路、又是扩建道观,扬州城内的多家道观也力邀御赐的“玄岳真人”前往他们观中交流,城中有头有脸的府上也扎堆派人请“玄岳真人”做法事……

短短三天接到的法事,比她们过去三年接到的都多。

更别说那些闻讯赶来、蜂拥而至的百姓们,简直要把道观的门槛踏破。

静岳主持冷静下来,未免她和徒弟们累死,遂决定一个月只接三场法事,另招收八名新弟子,负责道观琐事。

经过第一个月的混乱无序,水月观也从之前的清冷简陋,逐渐变得小有规模、井然有序。

观内香火旺盛,多为女子求财、求姻缘——

一来,祈祷能像云五娘子般,一朝枝头变凤凰,富贵荣华衣食无忧。

二来,祈祷能像云五娘子般,嫁个高门郎婿,诰命加身,光耀门楣。

山高皇帝远,扬州百姓们只知小道姑嫁了皇帝的亲弟弟,对景王的恶名却是不甚了解。

便是知道,也有那等不信邪的继续求,毕竟那位王妃不还活得好好的嘛。

作为如今江南这一带赫赫有名的坤道、御赐旌表的静岳道长,这些时日已经很少亲自见客了。

可今日的客人,非同小可。

容色俊美、气质出尘,简直比神龛上坐着的仙君还要清贵,一看便知来头不小。

待看到那人手腕上戴着的一串雷击枣木时,静岳道长如遭雷击,难以置信:“阁下、阁下难道是……”

她当即就要下跪,被司马璟止住:“主持不必多礼。”

静岳道长起身时,仍是不敢相信地多瞥了眼那手串,确定那就是自己送给小徒儿的,眼眶蓦得发热。

再看眼前这位玄袍玉带、俊美无俦的年轻郎君,蓦得也生出一种丈母娘看女婿的心态,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的确如小徒儿在信中所写的那般,是个顶顶英俊的郎君。

自去年夏日分别后,每月小徒儿都会寄来一封信,信中厚厚一沓,从来报喜不报忧。

后来得知她被赐婚了、仓促嫁人了,静岳道长心绪翻涌,许久无法接受。

孩子还那么小,怎的这么早就嫁人了?

难道侯府把她接回去,就是让她去攀附皇室?

静岳道长十分担心侯夫人在观中的慈爱仁厚都是装的,实则也是个卖女求荣的黑心鬼。

直到后来收到云冉的信,说起她成婚后的生活十分悠闲,她嫁的那个夫君虽然沉默寡言,但人还不错。

再之后的信里,提到景王的次数多了,行文间也愈发亲昵熟稔。

静岳道长这才放下心。

却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能亲眼看到小徒儿的夫君,当朝的景王殿下。

且这位王爷的腕间还戴着小徒儿的雷击木手串——

“这是出门前,我家娘子与我戴上的。”

司马璟察觉到静岳道长频频落在腕间的手串,平静解释:“她说此乃她道门法宝,能逢凶化吉,辟邪除厄。”

静岳道长:“……”

孩子长大了,知道疼人了。

“如此看来,郎君的娘子一定十分爱重郎君,才会将此物赠予你。”

爱重他?

司马璟想到那小姑娘曾经说过的无数遍“喜欢殿下”,有的是她心情好时脱口而出,有的是迫于床帷间的掠夺,求饶讨好。

他并不怀疑,她对他的喜欢。

她是个十分博爱之人。

遇到大晴天,喜欢。

遇到下雨天,也喜欢。

看到路边的野花,喜欢。

看到街边的小狗,喜欢。

王府后院会做羊肉馅饼的魏厨娘,她喜欢。

西市门口延揽客人的西域舞姬,她也喜欢。

甚至负责照顾福豆儿的小太监,她也说过:“机灵细心,还挺招人喜欢。”

这世上就好似没什么她不喜欢的。

所以她说喜欢他,司马璟内心并无波澜。

反正和晴天、雨天、野花、小狗、厨娘、舞姬、小太监是同一类,他不至于为此沾沾自喜。

可现下,眼前这位清瘦端正的蓝袍道长用了“爱重”二字,还是“十分”。

司马璟摩挲着腕间那串雷击枣木,阒黑眼底也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柔色:“是,我娘子与我感情很好。”

静岳主持闻言,心下既欣慰又复杂。

还是无法接受自家小徒儿嫁为人妻,且还嫁了个这般人高马大的——

这大高个,壮体格,仿佛一个胳膊都能将自家那瘦瘦小小、干干扁扁的黄毛小徒儿拎着走。

“不知主持是否得空,带晚辈四处转转。”

因是将云冉从小养大的师父,司马璟的态度始终尊敬:“在长安时,娘子时常与我提到在扬州的旧事,她十分惦念道观,也十分惦念主持与其他道长。”

王爷徒婿主动要求逛道观,静岳主持自是欣然答应。

“郎君这边请。”

她带着司马璟一行人出了静室,从大门开始逛。

因着聊得都是云冉的事,戴大郎和常春等人都远远地在后头跟着,只能听到细碎谈话声,却听不清具体内容。

眼见二人聊了一路没停,一向清冷淡漠的景王爷偶尔还会勾唇轻笑,戴家大郎不由纳罕:“原来殿下竟是会笑的!”

一旁的常春听到,斜他一眼:“戴郎君这话说的,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我们家殿下自然会笑。”

戴大郎忙道:“公公莫误会,我的意思是殿下来扬州办差也有大半月了,印象中就没见殿下笑过。”

便是他们找来了扬州最为有名的花魁娘子献艺,别说博君一笑了,景王当时脸黑的,把在场所有官员的脸都吓白了。

从此扬州府各个衙门的官员,再不敢给景王献美人。

对着千娇百媚的花魁没个笑脸,对着个岣嵝清瘦的老道士倒是和颜悦色……

戴大郎忍不住去想,那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小道姑到底是何等绝色,竟能叫堂堂王爷出门多日,都能为她洁身自好,不沾女色?

他有心想与常春套近乎,打听一二,可这长安来的阉人颇为傲气,两手一揣袖,垂着眼睛道:“我们娘娘神仙似的人物,岂是你我能在背后妄议的?”

戴大郎一时噎住,面露窘色。

还是耿东脾气好,竖起个大拇指与戴大郎道:“我们王妃娘娘是这个!”

“仙女下凡,观音转世,人美心又善,简直是天下第一好的女子!”

第79章

这个下午, 静岳道长十分热情地带着司马璟把水月观转了一遍。

行至财神殿前的算命摊子时,静岳道长道:“从前这个摊子是由贫道的四徒弟负责照看,但冉冉喜欢与人算命看相, 一得空就过来坐摊。只她年纪小,面相嫩,香客们都不要她算,嫌她道行浅, 算不准,可把她气坏了,第二天往脸上抹了好些锅底灰,试图装成熟,但还是没人找她算,气得她大喊‘谁还不会长大似的,等着瞧吧’, 就跑去后头砍柴泄愤了。”

行至后院寝屋,静岳道长道:“殿下别看她大大咧咧,但她打小心思就敏锐。贫道刚捡到她时,她病得小猫崽似的眼睛都睁不开。后来好不容易救了回来, 身体还是孱弱, 冬日尤其怕冷。但我们道观拮据,用不起炭, 于是冬日夜里, 她几个师姐就轮流抱着她睡。”

静岳道长指着房间里的大通铺:“她长到八岁前, 都是和她师姐们睡。直到有一年她从山下带回一条小黄狗,哭着求我留下……”

想到扎着两个小鬏鬏的小徒儿抱着小黄狗,站在廊下,委屈巴巴地哭着:“师父我求你了, 就把小狗留下吧,我和小狗分一碗饭吃就够了!”

那可怜模样,实在叫人拒绝不了。

“我一答应,她脸上的鼻涕和眼泪还没干呢,抱着小狗就呲牙傻乐。但那小狗夜里乱叫,她师姐们没法睡,就将杂物间收拾出来,铺了张床,让她和小狗一起住。”

说话间,静岳道长带着司马璟到了后罩房最靠边的一间屋子。

道观如今已扩建了好几处院落,但这间云冉曾经住过的小屋子,静岳道长还是留了下来,平日里上把锁,不让外人进,每月打扫一回。

这会儿司马璟来了,静岳道长打开锁,叫他看了看。

压根都不用进屋,屋子太小太小,站在门口就一览无余。

小小的木板床,打补丁的青纱帐,靠窗的小木桌上摆着好些泛黄旧书,还有一堆鬼画符的废纸。斑驳褪色的墙皮上还挂着一副极其简陋的画,上头画了只草丛里奔跑的小黄狗,下方一行小字和一个黑黑的狗爪:「爱犬百岁,长命万岁。」

司马璟扫过那副画,又扫过那张矮小的木床。

这床瞧着实在脆弱,既窄又小,睡她倒是凑合,若换作他,怕是会将床压塌了。

看完云冉曾经的寝屋,静岳道长又带他去看了云冉种过的地、酿过的酒、搭起的葡萄架……还有后山她给小黄狗立的小墓碑。

“她每回有烦心事,就会来这发呆。那孩子其实也挺孤单的,我那几个徒儿都比她年长不少,我们又住在山上,平日里她也寻不到同龄的孩子一块儿玩。所以观里一有香客来,她就爱凑上去与人搭腔闲聊。她长得好看,小嘴儿又甜,香客也爱与她聊……”

说到这,静岳道长一脸宠溺地摇头叹息:“殿下是不知道,这孩子小时候是真的话多,又极有好奇心,逮到人就问东问西。问到后来,贫道那几个徒儿见到她就躲,生怕被这小磨人精儿缠上……不过观中修行的确清苦无趣,长安繁华热闹,想来她那话多的毛病应当好些了?”

司马璟:“……”

并没有。

好在现下夜里有别的事可做,轻而易举就能堵住她那张嘴。

静岳道长见景王沉默不语,也猜到小徒儿那话痨的毛病怕是还在。

“其实那孩子就是幼时没什么朋友,才话多,殿下千万别觉着她唠叨,多些耐心与她说道理即可。”

静岳道长试图替小徒儿找补:“您别看她年纪小,却是很懂道理的。”

司马璟嗯了声:“我知道。”

他那王妃说道理的本事,他已领略过许多回。

但更多时候,他并不想与她讲道理。

千万道理,都不如一句喜欢。

只要她说“喜欢殿下”,还管它什么道理,她都对便是。

三月春光融融,就这样走走停停,从前门到后山逛了半个下午,又与静岳道长在静室喝过一盏茶,司马璟便留下云冉带来的那些礼物信件,外加他另外采买的厚礼,起身告辞。

静岳道长看着那满满两箱笼的礼物,诚惶诚恐:“我们已经受了她太多恩惠了。”

司马璟道:“这是道长的善报。”

在这之前,司马璟从未想过有一日,善恶有报这些话会从他嘴里说出。

但自从云冉到了他身边,一桩桩一件件实事证明,这世间或许真的没有那么糟糕——

阴暗丑恶里,依旧存在着真诚、良善、美好。

并非全然一败涂地、无可救药。

“那殿下您稍等。”

静岳道长行了个礼,转身回到内室,不多时捧出个簇新木盒:“劳烦殿下将这个带给云冉。”

司马璟接过,目光落下。

静岳道长道:“殿下可以打开看。”

司马璟便打开了,里头也是一串雷击木。

“这是贫道新得的雷击木串,既然冉冉将她的赠予殿下,贫道再给她补上一串,权当赠她的新婚礼。”

静岳道长道:“愿殿下与她能琴瑟和鸣,无病无灾到白头。”

司马璟收下木盒,抬袖朝静岳道长一挹:“多谢。”

“不敢当,不敢当。”

静岳道长连忙往后退了两步,还了一礼:“只要殿下能好好对待冉冉,贫道也能安心了。”

“一定。”

司马璟直起身道:“此次碍于公务,他日若得空,晚辈定与娘子一道再来拜访。”

静岳道长闻言,红了眼圈,颔首:“好,贫道等着那么一日。”

哪怕山水迢迢,身份有别,希望渺茫。

但,她也盼着。

赶在日头式微前,司马璟一行人下了山。

静岳道长亲自将人送到道观门前,望着那一群锦袍郎君骑着高头大马离去。

就如去年夏日,也是站在这里,目送着那锦帘绣幕的华盖马车带走了她亲手养大的小徒儿。

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苍翠山林间。

“师父,方才那行人是什么来路?”

四徒弟上前搀扶着,小心翼翼问道:“尤其打头那位玄袍郎君,那形貌气度,神仙一般,瞧着比刺史还气派呢。”

静岳道长轻笑下:“那位便是你们师妹的郎婿。”

师妹的郎婿?

难道是……

“!!!”

四徒弟傻了眼,那那那位竟然就是小师妹的王爷夫君?!

当日夜里,待到前头三位师姐们都到齐,老四立刻将白日景王来过的消息说了,末了,仍是睁大了眼不可置信:“那么高,那么俊,天爷啊,冉冉每日看着他那张脸,怕是都能笑出声吧?”

大师姐瞥她:“怎的,你也动了凡心,想下山嫁人了?”

老四立刻道:“才没有!我只是没想到这世上竟有生得那般好看的男人。”

二师姐道:“怎么说人家也是王爷,天潢贵胄,长得好看也不奇怪。”

三师姐点头附和:“容貌皮相皆是虚妄,最重要的还是人品。只盼着他能好好待小五,多些耐心与包容。”

提到一朝飞上枝头,从此云泥有别的小师妹,师姐们的心情各异。

若说全然不羡慕,那是假话,到底都是些二十出头的小年轻,道心还未坚定到能看破一切功名利禄、七情六欲。

但艳羡归艳羡,小师妹到底是她们看着长大的,发达后也未曾忘记她们这些旧人,她们更多也是盼着那远隔千里的小师妹能平安顺遂过一生。

且说司马璟一行人回到扬州刺史府时,已是夜幕降临,明月高照。

待回到客院,常春将今日收到的信件奉上。

“午后就送来了。”

常春满脸堆笑的将王妃那封放在了最面上:“殿下您慢慢看。”

司马璟淡淡瞥过这满脸谄媚的奴才。

也是奇了。

同样是狗腿讨好笑,王妃笑起来让人心旷神怡,常春笑得十分欠揍。

“退下罢。”

他敛起眸光,掀袍在桌边坐下,开始拆信。

只是这一回,信里再不是什么吃喝玩乐、养鱼种花的日常琐事,而是长安城里的流言蜚语和她待在府中的压抑苦闷。

司马璟一页页看过,眸色也逐渐暗下。

原来幕后那人的后招在这。

算不上什么高明手段,但对司马稷却十分管用。

若他没猜错,他那位疑心病重的皇兄怕是第一时间便疑上了他。

心里有鬼,看谁都是鬼。

司马璟心下冷嗤。

若放在从前,他只冷眼旁观看好戏,便是司马稷真疑上他,有太后在,也不敢真要了他的性命。

但今时不同往日,云冉和长信侯府还在长安。

他们不知内情,也不了解司马稷,这会儿怕是战战兢兢,寝食难安。

思及此处,他将云冉的信纸装进随身的匣子里。

又提笔研墨,开始写信。

直至夜深,司马璟才撂下狼毫笔,唤来常春。

“明日一早,快马加鞭将信送回长安。”

常春接过那厚厚一沓的数封信,难掩诧色:“这…这么多?”

他知道殿下出门多日,定然十分想念王妃,可之前一次也就寄一封,这次竟写了四五封?

至于这么思念吗?

司马璟一眼看出他在想什么,虽没必要与个无根的太监解释,还是沉声说了句:“其余的信,是让王妃转交给宫里。”

一封给太后。

一封给文宣帝。

还有一封给长信侯。

当然,给云冉的那封最厚。

待常春拿着信退下,司马璟看了眼砚台里几乎用尽的墨,不动声色地转了转酸涨的腕骨。

人情世故,果真麻烦透顶。

第80章

因是快马加急, 七日后,云冉便收到了司马璟的回信。

但距离她最初送信,已过月余。

四月初夏, 芳菲落尽,春日里那场风波也在文宣帝的强硬手段压下,随着殿试钦点三甲,皇帝在曲江池赐宴, 长安各府也都陆续走动,设宴交际、游玩访友,一切似乎又归于平静——

起码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所以时隔一个多月再接到司马璟的回信,早已不再焦虑的云冉边啃着甜瓜,边看着男人在字里行间的温柔安慰,不禁嘀咕:“怎的出去一趟,变得这般腻歪了?”

难道江南风水养人, 他在那边变了性子,知道疼人了?

还是说,他在那边有什么温柔美人红袖添香,将他调教成这样?

想到这点, 手里的瓜顿时不香了。

云冉撂下瓜, 本想立刻提笔写信,警告他不许在外头找什么红颜知己, 不然她定然要大发雷霆, 大义灭夫。

余光瞥见匣中其他信件, 还是以大局为重,趁着天色还早,揣着信出了门。

她先去了长信侯府。

长信侯还未下值,她便将信交给郑氏:“是殿下寄回来的, 点名要给父亲,我也不好拆,不过……”

她凑到郑氏身边,狡黠眨眨眼:“晚些父亲看了信,若不是什么机密事,阿娘回头也与我说说呗?”

郑氏知道她好奇,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尖:“好。”

说着又要留云冉吃晚饭,云冉摇头,拍了拍匣子:“里头还有两封,得往宫里送呢。”

郑氏闻言,似是猜到什么,也不再多留:“那你快去吧,别耽搁了。”

云冉与郑氏辞别,径直便去了宫里。

这是春日那场风波后,她第一次入宫。

其实按照规矩,她作为王妃,每个旬日都得入宫给太后、皇后请安。

但她称病取消宴会后,寿康宫隔日便派人送来补品,并传太后口谕,让她安心在府中休养,不必再入宫请安。

虽说上一回赵太后要给司马璟赐宫女,叫云冉心里不大高兴。可太后传谕免了请安,无论出于什么考量,对云冉而言都是一桩好事。

所以今日揣着司马璟的信入宫,云冉有一种投桃报李之感——

太后予她方便,那她也回赠一封太后心心念念的家书。

果不其然,当云冉规规矩矩请过安,又从袖中取出那一封家书,赵太后那双沉静无波的美眸顿时亮了。

她坐直腰身,接过那封薄薄的信函时,尤是不敢相信:“这……真是阿璟写给哀家的?”

那惊喜又透着几分小心的眼神,活像是初次吃到糖果的孩童。

云冉心底蓦得掠过一抹难以言喻的情绪。

“是,今早刚收到的。”

云冉点头,还特地提醒:“应是七日前写的,三百里加急送过来。”

三百里加急耗费的银钱可贵了,是她平日里寄寻常家书的十倍!

哪怕这笔钱由司马璟那边出了,云冉仍是肉疼——

那人就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他最好是有重要事!若是为了写那些肉麻话才加急,回头她定要念叨他。

云冉这边暗暗心疼差驿费,赵太后那边已经迫不及待拆开了人生中第一封来自小儿子的家书。

却是薄薄一张,寥寥数行。

大意是贡院之事他已知晓,幕后之人居心叵测,皇帝向来多疑,希望太后能多加劝谏,避免他做出任何亲者痛仇者快之举。

直到看到最后一句「儿诸事顺,母可宽心。恭请慈安,璟叩上。」

赵太后的心头才稍微熨帖。

还算他有点良心,记得她这个母亲。

赵太后将信收起,再看下方坐着的小儿媳,脸上也多了份和气:“辛苦你特地跑一趟了。”

云冉忙道不敢:“殿下特地交代,让儿亲手交给母后,足见他的看重。”

赵太后是何等精明之人。

如何不知这是阿璟有意替云冉,在她跟前卖一个好。

她这儿子瞧着凉薄无情,疼起媳妇倒是细致入微。

心思流转了几轮,赵太后轻扯红唇,温声问起云冉休养得如何。

婆媳俩聊了半盏茶,见寒暄得差不多,云冉起身:“多日未进宫,还得去给皇后请安,就不叨扰母后了。”

赵太后也没多留,颔首浅笑:“去吧。”

待那道清雅的水绿色身影袅袅离去,赵太后脸上的笑意也敛起:“到底是嫁了人,成了家,这孩子日渐稳重,再不似从前那般灵透单纯了。”

一旁的兰桂嬷嬷眼皮微跳,低声道:“怎么说也是一府主母,且殿下如今不在长安,谨慎些也是好事。”

“你啊,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哀家压根不是指这个。”

赵太后似笑非笑乜了兰桂嬷嬷一眼:“哀家知道你喜欢她,有意帮她说好话。”

兰桂嬷嬷面色一变,连忙屈膝:“老奴不敢……”

“行了行了,一把老骨头了,别来这套。”

赵太后扶住她,又轻叹道:“你尽可放心,她是阿璟心尖上的人,哀家便是再有不满,也不会拿她怎样。”

何况,她只是觉得云冉没从前那般好拿捏了,并未到厌弃她的地步。

“就冲着为了她,阿璟愿意给哀家写信了,哀家也会好生护着她与侯府,不叫阿璟在外头有任何后顾之忧。”

“娘娘仁慈。”兰桂嬷嬷长松口气。

赵太后也不再多说,拿着那封书信,又回内室看了起来。

与此同时,凤仪宫。

看着眼前明显比过年那阵清瘦了一圈的郑皇后,云冉面露忧色:“表姐怎的瘦了这么多?”

难道是为外头那些流言蜚语愁的?

“大抵是苦夏,近日食欲不大好。”

郑皇后温柔笑了笑,也打量着两月未见的小表妹:“你近日如何?身体可有好些?”

其实俩人心知肚明,称病只是个幌子。

“多谢表姐关心,我好多了。”

云冉也学着戴面具说话,只是瞧见郑皇后尖尖瘦瘦的下颌,还是忍不住关切:“表姐,外头那些鬼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那些人包藏祸心,恶意诬蔑,实在可恶的很!”

云冉忿忿说着,又拿出司马璟举例:“这方面,你和陛下得多学学我家殿下的心态。”

“先前外头将他传得妖邪鬼魅一般,外人提到他都避如蛇蝎,据说坊间还拿他来止小儿夜啼,就连我当初嫁他,也惴惴不安了好一阵,生怕他真是什么面目可憎的恶人。可他的心态却极好,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照样吃喝睡觉,看书养蛇。”

“有时候我都佩服他,那些流言蜚语传了六年,且越传越邪乎,他竟丝毫不为外物所影响,这份心境……嗯,实在是个修习道法的好苗子。”

眼见一提到司马璟就扯远了,云冉忙将话茬拉回来,再次宽慰:“表姐放心,多行不义必自毙,那些造谣生事的混账有一个算一个,都会下九幽地狱,拔舌滚汤的!”

话落,却见郑皇后的脸色更白了。

云冉疑惑:“表姐?”

郑皇后眼神轻晃,少倾,才勉强挤出一个笑:“你不是说有东西给我吗?在哪?”

“哦对,这里。”

云冉将匣子放上桌:“这封信是殿下写给陛下的,有劳表姐替我转交。这两道符箓是我前阵子去玄都观求的,一道是给大皇子的辟邪护身符,一道是给表姐求的和合符。”

郑皇后微怔:“和合符?”

云冉点头,环顾左右,凑到郑皇后耳边小声道:“我知道还有不少官员劝谏陛下选秀,表姐心里一定不好受。这和合符有保佑夫妻和睦、姻缘美满的功效,你放在身边,让和合二仙保佑你与陛下和和美美,恩恩爱爱。”

郑皇后:“……”

她低头看了眼那道精致的符箓,又对上小表妹明澈如溪的眼眸,刹那间,心头的羞愧与自厌如冰冷潮水,几乎要将她吞灭。

她何德何能,能得这份真心相待。

她不配。

“欸,表姐,你…你别哭啊。”

云冉看着郑皇后陡然泛红的眼圈,以为她是太感动了,忙道:“一道符箓而已,不值几个钱的,而且那玄都观的紫清主持是我祖师叔,我请他画符,他没收我钱的。”

饶是如此,皇后眼底仍是蓄了一层晶莹泪光。

云冉见状,猜测皇后这两个月估计也很不好过,心里委屈着呢。

人有的时候很奇怪,受了委屈,别人不问,倒也能忍住。就怕别人一关心,心底的委屈就如开了闸的堤坝,喷涌而出。

“表姐,你别难受了……”

云冉迟疑片刻,还是抬手,轻轻抱住了郑皇后:“我知道你心里委屈,要实在难过,就靠着我哭一会儿吧。”

“事憋在心里,容易生病,哭出来反而好些。”

郑皇后怔了下。

下一刻却是再忍不住,低头靠在小表妹纤薄的肩头,无声落泪。

云冉有一下没一下拍着郑皇后的背,心下唏嘘。

上回太后要给司马璟赐两个宫女,她都难受得浑身发毛,心绪不宁,何况那么多文臣和书生联名上书,要求皇帝选秀纳妃——

这搁谁受得了?

若换做旁人催司马璟纳妾,而且还大张旗鼓、五湖四海的纳,云冉定要和司马璟狠狠闹上一通,顺便骂那些大臣吃饱了撑着管那么宽!

可表姐是皇后,得母仪天下,贤德宽容。

连和皇帝生气都不能,还得体体面面地支持选秀。

这么想想,皇后也不好当啊。

云冉这边对皇后充满同情,郑皇后那边愧疚难当,悒郁无言。

及至傍晚,文宣帝来了凤仪宫,郑皇后将景王的信呈上。

文宣帝瞥过皇后有些红肿的眼,薄唇微动,终是什么都没问。

他走到灯下,拆开信封。

信中只三个字——

「离间计。」

***

春日总是太短暂,随着一场淅淅沥沥的清明细雨过去,天气逐渐热了起来。

五月刚至,长安千家万户也都为即将来临的端午节忙碌起来,温热空气里也洋溢着一阵喜气洋洋的气氛。

端午这日一早,云冉就带着一盒她亲手做的五彩丝,穿着今年新做的草绿色花罗夏衫,兴高采烈直奔长信侯府。

四月那会儿她就与家中约好了,今日一起去曲江池畔看龙舟赛。

“听说曲江池的龙舟赛特别热闹,还能押宝下注,赌点小钱。”

“是啊。”

同坐在车里的青菱笑吟吟道:“奴婢从前随夫人去过一回,那当真是人山人海,热闹极了!”

接下来,青菱说了好些龙舟赛的精彩,直把云冉一颗心勾得发痒,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去曲江池畔。

期待归期待,却又有些遗憾:“可惜殿下不在,不然我定拉着他陪我一起去凑热闹,他八成也没看过龙舟赛呢。”

青菱忙道:“娘子别难过,殿下不是已经回程了吗,最多再熬一个月,您便能与他团聚了。”

听到这话,云冉眉眼稍舒。

“前日新收的信上说,他打算从浔阳走水路,快的话可能二十五日就到了。”

云冉在心里掰算着日子,信送过来都花了小半月,没准这会儿司马璟已经走了一半?

那岂不是再过半个月,就能见到他了?

思及此处,云冉一颗心也砰砰乱跳起来。

青菱瞧着自家娘子一点点染红的娇靥,掩唇轻笑:“都说小别胜新婚,等殿下回来,怕是再离不得娘子了。”

青菱笑得狭促,云冉脑中也想起许多不堪入目的画面,霎时耳根子更热,伸手就要去挠青菱:“就你机灵,看我不挠你咯吱窝!”

“哎哟,哎哟,娘子饶了奴婢吧——”

“晚了!”

主仆俩银铃般的笑声一路没断,直到马车停在长信侯府。

云冉揣着锦绣匣子,边往里走,边数着里头的五彩丝。

每条五彩丝的配色一样,但流苏上的坠子,她特地根据家里人的喜好选了不同的样式。

譬如大哥云仪的是一枚玉竹,大嫂李婉容是一把小钥匙。

三哥今年被点了探花,进了翰林院,所以坠子是枚青云,祝他前程似锦,平步青云。

至于三嫂钱似锦,云冉在金元宝和牡丹花里纠结了许久,最后干脆做了两条,多出来那条就当送给她肚子里那个今年就要出来的小娃娃。

至于四哥云商……

“王妃,王妃!”

身后急急的呼唤声打断了云冉的思绪,她回身看去,却见管家带着个信使快步赶来。

云冉微怔:“这是……?”

信使跪地,气都没喘匀,火急火燎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满脸大汗地呈上:“浔阳驿站,八百里急送,请您亲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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