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背对着她,却不回应,阿秀本该习惯了,今日却突然拉住他的胳膊,强行将他转过身来,说:“你要是不哭,我该哭了。”

段轻言用迷茫的眼神看着她,眼里是一片空洞,然后又低下头,摩挲着手里一张照片。

阿秀抢过他手里那张不足巴掌大的照片,把手背到身后去,说:“别看了!再看二爷也回不来了!”

“还给我。”段轻言突然开口。

阿秀一愣,她已许久未听到他开口说话,有些沙哑却亲切的声音让她一下热泪盈眶,她抓着照片往房间外跑,果不其然,段轻言也跟着跑出房门,追她来了。

带着段轻言楼上楼下跑了几圈后,阿秀终于喘着气停下,刚准备把照片还给段轻言,他已走到她面前,手一挥,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在房间里扩散开,阿秀身体一僵,手里的照片被抽了回去。

“小少爷我...”

段轻言多余的话没再说,转身进了身后的房间,将门带上了。

阿秀的脸火辣辣地疼,这是她认识段轻言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他情绪有这么大的起伏,她认识的段轻言,连半句不文雅的话都未曾说过,更别提打人了。

阿秀跑回房间,把头埋进枕头里哭了好一阵,冷静下来后发现这是件好事,至少证明段轻言还活着。

半个时辰后,段轻言带着药膏来敲她房门,她所有的不愉快便瞬间都消散了。

她下山去找齐耿,跟他说段轻言打人的事,齐耿听得眼睛都直了。

“我从没想过他已爱得这么深。”齐耿深深叹气,“只是段路昇已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谁也不能说他死了!”阿秀推了一把齐耿,怒气又上来了。

“你没听琛叔说吗?天际大厦啊,那么大一栋楼炸了,尸体还能有个完整的吗?”

“连脸都看不清,怎么能说他就是二爷?”阿秀捂住耳朵不住摇头。

“阿秀!”齐耿拉过她,将她抱进怀里,皱着眉说,“除了脸,身上一切物件都符合二爷的身份,小少爷现在手上那张照片,就是从二爷口袋里取出来的。”

“也许是二爷粗心大意丢了照片,又被哪个好心人捡到了。”阿秀呜咽着说。

“然后他还刚好穿着二爷的衣服,腿刚好有旧伤,又刚好跟二爷出现在同一栋楼里......”

齐耿也说不下去了,他松开阿秀,握住她的肩膀,盯着她说:“二爷死了,小少爷不信,但咱们得面对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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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轻言时常觉得自己漂浮在山脚下的那片海里,朦朦胧胧,幻影重重,四肢被咸湿的海水浸得发肿,接着在太阳的暴晒下脱水,成了非人的模样。想哭也没了眼泪,浑浑噩噩游荡在人间。

琛叔带回来的消息彻底压垮了他。一份半年前的沪申日报、一张沾灰发皱的旧照片,还有些段路昇的贴身之物,让他不得不直面这个噩耗。

旧照片里的段路昇直视镜头,脸上没有什么笑容,却将他的手紧紧抓住,而他整个人已侧过身去,视线全放在段路昇脸上。

这是段路昇在拍照瞬间抓住他手的那张。

段轻言只是没想到,自己竟是通过这种方式,才知道段路昇随身携带着他们的合照。

段轻言不相信段路昇死了的事,阿秀是最清楚的,在之后的岁月里,她瞒着所有人,帮他跑了数不清多少趟电报局,每次发往段公馆的电报只有四个字乞昇来港。

乞来港。

用了最卑微的姿态,向一个已被宣告死亡的人发出这样的请求。

终于,连段轻言也放弃了。

阿秀最后一次去电报局,时间已走过五年。

这天夜里,段轻言在房间算着账本他刚以段家的名义并购了山脚下的万宝饭店,新店整顿,还有许多事要料理。

阿秀端了杯煨热的牛奶进去,轻手轻脚放在他桌面,却见他直直盯着这杯牛奶,手头的活也停下了。

“阿秀,以后别买牛奶了。”段轻言把视线移回账本,嘴上轻轻说着。

“少爷,”阿秀想了想说,“电报局那边......”

“嗯,刚想跟你说,”段轻言翻过一页纸,抚平边角的折痕,说,“以后电报局也不用去了。”

“内战停了,少爷打算回大陆去吗?”阿秀问他。

他不知有没有在看账本,只是头兀自低着,说:“段家事业已迁至香港,我已是段家人,便没有离开的道理。”

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看阿秀,说:“你如今已有身孕,以后不要再做服侍人的活。”

“阿秀照顾少爷习惯了。”阿秀低头抚上自己的小腹,无声笑了笑。

“回去的船票我已替你们安排妥当,一个月后开船,你跟齐哥也该准备准备了。”

阿秀发现自己有身孕时,小腹已有了明显的凸起,齐耿抱着阿秀流了一脖子眼泪,喜悦过后是迷茫,是段轻言主动找上齐耿,要他带着阿秀回天禄镇结婚安家。

段轻言说:“人的感情是流动的,性取向也是。”

齐耿听完豁然开朗,紧紧抱着段轻言不肯撒手。

阿秀一开始闹着脾气不肯走,想留在段轻言身边照顾他,段轻言却说:“如今战火已停,你跟齐耿回大陆安家,对孩子也是好的。”

提到孩子,阿秀便不说话了。

陈管家已至风烛残年,段轻言每天都会去医院看他,一开始两人还能交流,到后来,陈管家戴着氧气面罩,已说不出什么话了。

陈管家在阿秀跟齐耿离开的前几天断了气,临走时意识已经模糊,紧紧抓着段轻言的手不放,嘴里断断续续说着:

“老爷,我没把你两个儿子顾好,我没脸去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