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珈言犹豫了片刻,道:“我……可以跟着一起去吗?”
“当然!”枕月脱口而出。
自裴焕离京后,祝珈言一直恹恹的没精神,这还是他头一次主动提出要出府。她大喜过望,说话都有些磕绊:“当然可以!老夫人见到殿下一定会很高兴的!奴婢这就去告诉总管!”
才下过一场小雪,落在竹林里,压在竹叶间,时不时传来些噼啪的声响。去往莲觉寺的石阶早已被清扫出一条路来,两边还有些未化去的薄雪,露出些斑驳的青苔痕迹。
“……每年入冬,侯府都要给寺里送炭火、冬衣。倘若没有这些炭,寺里的师父们便只能去山上拾柴了。”王胥跟在祝珈言身后,一边走,一边同他说话。
祝珈言许久没出府,才走了一半,便感到腰酸背痛,很是疲累。
他披了一件狐毛的大氅,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脸颊原被寒风吹得有些苍白,此时也泛起了大片大片的薄红。喘息间,嘴唇微张,白雾升腾,又很快被冷风吹散了。
祝珈言在石阶上站定脚步,揉了揉自己的腰,竟是酸痛得有些直不起身。
王胥见他这个样子,不免担忧,劝道:“殿下若是累了,去马车上休息吧。今日能出来透透气也好。”
眼见年逾六十的王胥都脸不红气不喘的,祝珈言有些唾弃自己这幅身娇肉贵的骨头。他锤了锤酸胀的腰窝,摆摆手,道:“我没事,快走吧。”
寺庙内的众人早已等候多时。侯府的下人们鱼贯而入,抬着那些炭火和棉褥,流水似的进到寺庙里的库房中。
见到祝珈言,惠音师太双手合十,微微鞠躬:“阿弥陀佛,贵人,别来无恙。”
“我是来看望裴老夫人的。”祝珈言轻声道。
惠音师太笑着颔首,道:“善哉。您且随贫尼来。”
数月未见,寺内还是祝珈言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天气严寒,少了些在菩提树下打坐修行的人,难免显得孤寂。
老夫人身边的檀云正在佛堂外扫雪。
听见二人的脚步声,檀云抬起头。久居佛寺之中,鲜少见到外客,更何况是祝珈言这样令人过目难忘的美人。她几乎立即就认出,那是数月前随裴焕一同来到这寺里的人。
檀云喜笑颜开,把扫帚搁置到一旁,用僧袍擦了擦手上的雪水,快步迎了上来:“公子,您是来看望夫人的吗?侯爷呢?”
祝珈言迟疑了片刻,道:“他有要事在身,现下不在京中。”
“嗳,嗳。”檀云点点头,又听祝珈言问:“我想来看望老夫人,会不会打扰到她?”
“怎么会呢,老夫人最喜欢孩子了。这寺里那些个年轻姑娘,都喜欢往她跟前凑。”檀云的眼角有些细纹,笑起来的时候,便显得慈祥,“只是上回您也见着了,还是不要在夫人面前提起侯爷。”
听到这句嘱托,祝珈言的心忽地有些刺痛。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低下头,感到喉咙传来些涩意。
“夫人,您瞧,有人来看您了。”掀开门上厚实的毛毡,檀云领着祝珈言踏入佛堂中,她对着那蒲团上跪坐的裴老夫人喊道。
看着那个清瘦苍老的背影,祝珈言竟陡然生出许多紧张和忐忑来。
闻言,裴老夫人放下手中的经书,缓缓转过身。她面容沉静,身穿僧袍,一头银发简单地束起,此时倒显得十分平易近人。
老人眯起眼,看向祝珈言,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
在祝珈言纷乱的心跳声中,她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竟是呵呵一笑,道:“我见过你。”
“进来吧,外面风这么大。”裴老夫人对祝珈言招招手,“檀云,快去烧一壶热茶来。”
“夫人,您、您好。”祝珈言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他脱下大氅,又上前几步,学着之前裴焕的样子,跪在那蒲团上。
佛堂内烧着银炭,暖烘烘的,把祝珈言的脸蛋都烤得红扑扑的一片。裴老夫人道:“天寒地冻的,难为你跑一趟了,又是来给寺里捐香火吗?你的哥哥身体可还好?”
祝珈言一时有些哑然。裴老夫人说话、举止都与常人无异,可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一样她记得祝珈言这个人,却记不得他的来历,便自然地为他杜撰了一个背景,并深深地印刻在脑海之中。
他仍旧恪守着檀云告诉他的那些话,没有在裴老夫人面前提起他的孙儿:“我哥哥身体无恙,夫人身子可还康健?若是有什么缺的,尽管告诉我,我明日就给您送来。”
“好孩子。”裴老夫人拉起祝珈言的手,在上面轻轻拍了拍。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忽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了。
祝珈言还在打着腹稿,却蓦地感到那双握着自己手的手掌竟微微颤抖了起来。裴老夫人俯下身,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祝珈言的前胸。
那个系在祝珈言胸前的红玉扳指,在方才他脱掉狐毛大氅的时候,不小心从领口滑落了出来。
裴老夫人凑得那般近,她那瘦削的肩膀抖动着,连带着那抓握祝珈言手掌的力道都陡然变大。祝珈言不知道裴老夫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时有些惊慌。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裴老夫人又缓缓直起身子,目光也变得沉静,仿佛重新变回了那个慈祥和蔼的老人。
不知道是不是祝珈言的错觉,他竟觉得,裴老夫人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疼爱。
“好孩子。好孩子。”她笑呵呵地抚摸着祝珈言的手背,嗔道,“阿焕怎么没有同你一起来?臭小子,又去哪里野了?”
祝珈言没想到裴老夫人会主动提起裴焕,骇得呆坐在原地,竟没能接上她的话。可她语气温柔,面容祥和,不像是在说胡话,倒像是难得的清醒。
“他……他,他今日有要事……”祝珈言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又会刺激到面前这位老人,磕磕绊绊地回答道,“夫人有什么需要我……向他转达的吗?”
裴老夫人温声道:“那孩子皮实,有没有欺负你?若是他欺负你,来找祖母告状,看我不收拾他一顿……”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清寂的佛堂、庄严的佛像,好像在这一瞬都随那袅袅的佛香散去了。尘世的万般苦楚和百般蹉跎都被那新雪覆盖,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记忆中的裴府,儿孙承欢膝下,喁喁哝哝,安适宁静。
裴老夫人的确有些记不清裴焕的年龄,一会儿咕哝着要给裴焕做绿豆汤,一会儿又问祝珈言,阿焕有没有完成功课,是不是又被夫子罚了?
她越说越起劲,直至檀云端着茶从偏房走出来。
听见裴老夫人嘴里念着的名字,她惊得一个踉跄,赶紧将那茶盘放下,匆匆走过来,打断道:“老夫人,好了、好了,惠音师太来叫人了,您别拉着他啦。”
檀云一边哄着裴老夫人,一边轻轻地掰开她紧抓着祝珈言的手。
祝珈言识趣地站起身来,对裴老夫人道:“夫人,恕晚辈失礼了。”
虽然有些不舍,可裴老夫人还是点点头,转头对檀云道:“檀云,你去送送他。还有,阿焕是不是说他想吃红豆团,去淘些糯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