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神地望着花丛中穿梭的蝴蝶,看着它们忽高忽低地起舞,又倏忽飞远了去,没入花丛之中,再也见不到踪影。
“殿下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些东西?”
见祝珈言停下了荡秋千的动作,枕月以为他玩累了,便从一旁走了过来。她是侯府的家生子,一直负责照顾祝珈言的饮食起居:“蟹粉酥,豌豆黄,都是您喜欢的,若是要吃什么别的点心,您只管说,让厨房去做便是玉竹,玉竹?你这丫头,别玩了,去问问药煎好了没有。”
一旁蹲着的玉竹“欸”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叶子牌,嗒嗒地跑远了。
往常都是裴焕盯着他喝药。前几日他积压的公务太多,今天实在忙得抽不开身,便叮嘱了枕月,务必要看着祝珈言把药喝下去。
药是温养身子的补药,虽然只有一小碗,可黑黢黢的教人看了发怵,喝完连舌根都泛苦。
祝珈言被呛了一口,捂着嘴咳嗽了几声,于是那本就没什么血色的面庞显得愈发苍白。
枕月忧心忡忡地看着,赶紧递上一碟果脯让他压压苦味,扭过头,却看见玉竹还在那里没心没肺地玩牌,佯怒道:“玉竹,你再这样没规没矩的,我就告诉总管,让他罚你到前院扫地去。”
玉竹年纪小,整个侯府里她也就怕侯爷和王胥。被枕月这么一说,吓得直缩脖子。
祝珈言被她的反应逗乐了,道:“左右也没什么事,你玩就是了,我喜欢看你玩。”
玉竹闻言,顿时眉开眼笑:“还是殿下最好了!”
祝珈言看着玉竹雀跃的面庞,微微一笑,心里却忍不住地想,他也是有一个妹妹的。
说起来,他的妹妹和玉竹差不多年纪,虽然和自己的关系并不好因为这副异于常人的身子,祝珈言曾被自己的亲妹妹指着鼻子骂“怪胎”。想来这也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他也早已不会为这种事情伤心。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攥紧了绳索,脚抵着鹅卵石铺就的地面,轻轻一蹬,秋千又高高地荡了起来。
祝珈言就是在这时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两个陌生男人。
那是两个身形魁梧的年轻汉子,身披甲胄,剑眉星目,威风凛凛,像两座小山似的。他们穿过荷花池边的抄手游廊,便迎面撞上了荡着秋千的祝珈言。
抬眸的一刹,一双盈着春水的眼便点在了那尊雪塑的美人像之上,融入了这副葳蕤盛景之中,是令人见之忘俗的美。
那两个汉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其中一个看得眼睛都直了,被另一个人狠狠拍了一巴掌才反应过来。他赶紧移开视线,脸红到了耳朵根,尴尬地挠挠头。
两人径直朝着祝珈言走了过来。直到走近了些,祝珈言方才看清,这两个汉子的外貌长得颇为相似,像是两兄弟。
“嫂子,冒犯了,咱是来找将军的。”
他们身上带着和裴焕相似的、边境的肃杀和寒意,那是于沙场上血光中搏杀出的煞气,只是一开口便消解了大半他们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不像是京城人士,显得有些憨厚。
而开头的那个称呼,是那样掷地有声,他叫得顺嘴无比,也自然无比,像是以往就如此喊了许多遍一样。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可这称呼着实把祝珈言吓得不轻。秋千“吱呀”一声,摇晃着停下,那杏眼错愕地瞪大,怔怔地望着来人,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那年轻男子见祝珈言不答话,有些困惑地皱起眉,自言自语道:“莫非叫错人了?可是这府里就一个嫂子啊,还能是谁……”
“两位大人!”
远远传来王胥焦急的声音。他一路小跑着过来,弓着身子赔笑,道:“两位大人,有失远迎,侯爷等着您们呢,请跟奴才来吧。”
听见裴焕在等他们,这两人也再顾不上纠结祝珈言的身份和称呼,只拱拱手,匆匆跟着王胥离开了。
这两人倒是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茫然的祝珈言坐在原地发呆。
想也知道这二人大抵是裴焕在军中的同僚,可为何会叫他“嫂子”?
那两个字在耳边久久回荡,像一记石破天惊的钟声,敲得祝珈言晕头转向,心乱如麻。
他远在魏国的至亲叫他怪胎,说他是不祥之身;到了晋国后,喊他“珈言”的有之,喊“三殿下”的亦有之。那些过去爱同他一起玩乐的公子哥,也不乏背地里用一些腌臜词取笑他的,说他是嵇琛远养的脔宠,又说他是不男不女的怪物,生来便是为了在男人身下承欢。其实祝珈言都知道。
只是过去的祝珈言不屑于和这些人计较,好像自己为这种事生气,便是着了他们的道,平白招人笑话。
可在那些乱七八糟的称呼之中,从来没人用“嫂子”叫过他。
这是一个太过亲昵的称呼,摆在他和裴焕之间,甚至有些过于暧昧了他和裴焕的关系就这样被堂而皇之地暴露在了明面上,令祝珈言有些措手不及。
不知为何,他心里竟有些隐秘的欢喜,可随即又被一阵阵忐忑的胡乱思绪给搅得乱七八糟,便再也捋不清这欢喜的源头。
祝珈言忽然想到,裴焕若是知道了,会作何反应?
像是一盆透寒刺骨的冷水猛然浇在祝珈言的心头,冻得他浑身一激灵。
方才那颗微微悸动的心又慢慢平静了下来,连带着脸上泛起的红晕也渐渐消退了。
或许那两人只是把他当做了裴焕的配偶,哪里会晓得,自己只是对方的一个玩物。
祝珈言想,若是被裴焕看到自己这个反应,他定会露出那恶劣的、嘲弄的微笑,狠狠地取笑他一顿吧。
过去跌过太大的跟头,他摔得太痛,便再也不会像那般自作多情。
眼眶涨得发酸,祝珈言阖上眸,和煦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却忽然觉得有些累。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祝珈言站起身来,对枕月说:“我想回去了。”
穿过垂花拱门,远处的凉亭里赫然坐着三个男人。听见脚步声,三人敏锐地扭头,齐刷刷地将目光投了过来。
裴焕就坐在主位上,手里还端着一盏茶。他看着祝珈言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眉头一蹙,冷声道:“祝珈言,过来。”
又是不容置喙的、命令般的语气,祝珈言只得乖乖地走过去。方才在院子里冒冒失失地同他搭话的两人一左一右地坐在裴焕两侧,正表情严肃地说着什么,见状赶紧闭上嘴,只有些好奇地递来打量的目光。
裴焕丝毫不在意还有另外两人在场似的,他自顾自地拉过祝珈言的手,捏了捏他手心的软肉,觉得有些冰,眉头便锁得更紧了。他有些不满地开口:“这么凉,不是让你穿厚一点再出去吗。”
王胥在他身边摆了一把椅子,裴焕示意祝珈言坐下,却依旧牵着那只手,没有放开的意思。他抬起头,对那两个男人颔首道:“罗豫,你继续说。”
这二人像是对裴焕极度服从又极度信任,原本还顾虑着祝珈言在场,见裴焕发话了,他们竟也没有提出任何质疑,便顺着方才被打断的话继续往下说。
罗豫道:“既然柳岑没死,咱们必须快些行动了,必须得让他活着回京城。”
裴焕沉声道:“不可打草惊蛇,我会尽快回禀皇上,罗言,你派人继续盯着柳府,有任何异动,立即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