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热和梦魇中,祝珈言哭着醒来。他独自睡在卧房内,深夜的东宫,偶尔传来打更的声音,庭院寂静得连一丝虫鸣都没有。
他烧得头疼欲裂,四肢酸软,连骨头缝好像都发疼。想开口叫下人,可肿胀的喉头只能发出嘶哑虚弱的呻吟。
最后,祝珈言只能伸手,将床头黄铜的烛台重重推倒在了地上。
“哐当!”
这声音惊动了守夜的婢女,这才发现了发烧的祝珈言。
往日里,祝珈言也不是没有生过病。他就是闹个肚子,嵇琛远也会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来看望他。
那时候祝珈言还会因为苦药难以入口而大发脾气,他会把下人熬来的药砸得一地都是,可嵇琛远永远只是温柔地笑着,男人坐在祝珈言的榻边,轻轻抚摸着祝珈言柔软的发,低声劝慰:“珈言,我已经让人去给你买你最爱吃的零嘴,乖一点,好不好?”
可这一次,祝珈言烧了整整三天,高热不退,昏迷不醒,嵇琛远连他的院门都没踏进来过,甚至连一句最简单的过问都没有。
病去如抽丝。祝珈言这一病便是一个多月,现如今,东宫里的下人都知道他已经遭到嵇琛远的厌弃,那颗高高在上的宝珠终究跌入尘埃,他也终于尝到了往日里骄横跋扈的苦果。
首先便是院中伺候他的下人开始渐渐不把祝珈言当回事了。
过去那群见了祝珈言便战战兢兢、抖如筛糠的太监,如今伺候起生病的他,却是一个比一个敷衍。
一日三餐送来的都是些清汤寡水的膳食,祝珈言勉强吃了两天,本就病得难受,嘴里都能咂摸出苦味来,看着那能倒映出自己憔悴面容的清粥,实在忍无可忍。他本想将那粥碗狠狠摔到地上,却在最后关头止住了。
由于重病,祝珈言的嗓子眼还发疼,那嘶哑难听的嗓音,呵斥起人来也没什么气势:“把小厨房的人给我叫过来,这是给人吃的吗?!”
服侍他的太监心不在焉地抱着扫帚,有些不耐烦地回答道:“殿下,这就是给您吃的,您要是不吃,奴才也没法子!”
见祝珈言呼吸急促,一副就要发飙的模样,他抛下一句话便溜之大吉:“章公公让奴才把前院的树叶扫了,奴才、奴才就不来碍三殿下的眼了!”苯雯由??裙?依叁玖???③5澪整里
急怒攻心之下,祝珈言被气得又病倒过去。
这一次,章令祥终于露面了。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虚伪面庞,脸上每一条纵横的皱纹在祝珈言看来都是那么可憎。他身后跟着两位新御医,昂头站在祝珈言的床头,慢条斯理地说:
“三殿下千金之躯,怎么能这么糟践呢?咱家跟您请来了宫里头的太医,您还是趁早把身子治好吧,再这么胡闹下去,呵呵……”
他竟认为祝珈言是在装病博取嵇琛远的注意。
事到如今,祝珈言已经不想再去深究,这到底是章令祥自作主张还是嵇琛远本人的意思了。
如此又将养了一个月,祝珈言的病终于慢慢痊愈,只是那原本就单薄的身躯,如今更是苍白瘦弱地像一片纸。他偶尔会坐在东宫花园的廊桥里,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看到嵇琛远的身影遥遥地出现在另一头,方才肯回自己的院子里去。
祝珈言如今只能这么远远地看一眼嵇琛远。
祝珈言有时会安慰自己,至少,至少现在他还能住在东宫。只要他不走,就一定能等到嵇琛远恢复记忆,回心转意。
可是祝珈言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距嵇琛远在围猎场出事,已经过去了几月。他从暮春等到初秋,从花开等到花落,他等啊等,等得秋雨连绵地落下,院角的秋海棠都谢了,也没等到曾经那个爱他的嵇琛远回来。
不知是不是嵇琛远发现了他的小心思,从某天起,便不再走这条路了,祝珈言在廊桥上等到暮色将晚,依旧没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时,不知是不是看同一个地方看得太久,眼底干涩酸痛,想哭,却又流不出什么泪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是等嵇琛远恢复记忆,重新做回那个最疼爱自己的太子哥哥,还是等这场没有尽头一样的噩梦醒来,等一切都恢复正轨……
午夜梦回那些昔日无忧无虑的时光,祝珈言甚至会恍惚地想,其实他不是陷入了一场可怖的梦魇,而是从一场镜花水月般的幻梦中醒来了。
祝珈言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祝珈言那张苍白的面容却没有什么变化。他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那张脸尽管憔悴,却仍然美得令人触目难忘。
那侍卫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祝珈言如蝶翼般轻轻翕动的鸦黑睫毛吸引眼前的美人虽然只披着一身素色的衣裳,却依旧顾盼生辉,让人移不开眼。
“麻烦侍卫大哥了。”祝珈言轻声说,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嵇琛远紧闭的书房门,转身离去。
今岁宫中的中秋宴又如期举行。其中,最能引起这些京城里的贵族们谈论的,恐怕便是在春狩受伤失忆的太子和那个大名鼎鼎的魏国质子祝珈言。
祝珈言原本以为这一天他只能呆在东宫中度过,却未想章令祥竟遣人来让他一同前往。想到能在宫宴上见到许久不见的嵇琛远,多日来恹恹的情绪总算振奋了些许。
东宫的马车缓缓停下,祝珈言掀开车帘,发现周围早已三三两两地站着同样准备入宫的世家公子小姐。
他们远远地看见祝珈言,头碰头地窃窃私语,时不时发出低笑声,像是生怕祝珈言看不出他们在议论自己。
“……太子爷真的这么说?”
“……我就说,他得意不了多久。”
只言片语落入祝珈言耳中,却像一把把尖刀狠狠扎向他的心脏。
若是以前,这些人是从来不敢当着祝珈言的面议论这些的,是怕他身后站着的那些东宫侍卫。
可现在呢?他今日来赴宴,章令祥甚至连一个下人也没让他带出来。他孤零零地站在宫门外,形单影只,和旁人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祝珈言只能佯装没听见这些恶意的议论声,他微抬着下巴,沉默地站在原地,目不斜视,好像依旧是过去那副矜贵高傲的模样。
“虞岷,祝珈言在那儿,不去打个招呼?”
听见这个名字,祝珈言愣了一下,还没转过身,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刻薄而不屑:
“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少来扫老子的兴!”
他话音刚落,那些围着他的公子哥们便发出阵阵哄笑声。
在这些充满恶意的讥笑和视线中,祝珈言的身子颤了颤,他牙关咬得死紧,指甲几乎都要嵌进手心的皮肉中,却像是再也难以在这原地承受这般羞辱似的,一把推开面前站着的太监,直直地朝着宫门内跑去了。
祝珈言一路小跑,一边跑,一边吧嗒吧嗒地掉眼泪,迎面碰到几个小太监,又被他甩在身后。只听见那几个太监在身后冲他喊:“三殿下,您走错方向了!”
祝珈言一点儿也不想去宫宴了。
他不知道自己此去还会遭受到多少非议和羞辱,失去嵇琛远庇护的他,谁都可以上来踩一脚,他却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