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准站在大雪纷飞的街头,看到街上也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狠狠打了个喷嚏,觉得在街上受冻还不如先进美术馆避一会儿。

美术馆很大,很安静,参观的人都穿得体面且风格夸张,显得套了一件黑色羽绒服的单准反而惹眼,他在球场上有多拉风,在这里就得把头埋得有多低。只能默读画作旁边的介绍,但那些介绍但很短,结合画里一堆裸男裸女,他根本看不懂,只能一边看一边查手机。

哦,这个长翅膀的小鸡鸡男人是爱神,他娶了个老婆但却不让人看他的脸,每天晚上摸黑来跟老婆做,老婆为了看他的脸偷偷点了蜡烛,打算如果他是个怪物的话就一刀解决他,老婆发现他是个美男子,但烛泪也把他烫醒了,他觉得老婆不遵守诺言,气飞了,真的飞了,老婆作为人类根本追不上。*

哦,这个叫伊卡洛斯的男的跟他爹一起被坏国王关在岛上,他爹是个脑洞大的发明家,为了逃走给爷俩装了两对蜡翅膀,可以飞出岛,当爹的警告了伊卡洛斯,别飞得太高,离太阳太近的话,蜡翅膀就化了,人就得摔死,但伊卡洛斯飞得得意忘形,忘了警告,真的摔死了。*

等等,这幅画说的是这个僵尸一样的男的强奸了这个女的……这幅说的是这个女的跟公牛偷情……

单准看不懂但是大受震撼,已经放弃欣赏这些价值连城的真迹了,而是一直在用手机查阅希腊神话,看得一愣一愣的,还好蓝圆没有来,这都是些什么啊,又是乱伦又是强暴的,还有囚禁和跨物种,这会毁了他们的第一次约会的!

想到蓝圆,单准又down了,没心情继续逛展,找了个人少的展厅坐下来,又掏出手机看蓝圆发给他的信息。

「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等,外面下雪了,回家吧。

你是未成年,我不可能跟未成年约会的。姐姐聪明又漂亮,大把成熟美男在等我,我不会跟小孩浪费时间的!

好好踢球,两年后你成为足球巨星,也就不会考虑我啦!」

单准想了很久,想要回复,但打了又删,抓耳挠腮,还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最后揣起手机,蔫头耷脑地站起身离开,出展厅的时候看到了一张巨大的“漏斗图”,单准驻足。*

这幅图叫《地狱图》,这次单准不需要搜手机,也能看懂,巨大的漏斗其实是由一层又一层的地狱组成的,无数的人类在其中受着飓风火焰沼泽的折磨,还有人在无休止地推动巨石,到处都是因为折磨而肢体扭曲面容痛苦的人。

单准应该觉得害怕,这是一幅让人心生恐惧的画,但他竟然觉得熟悉,好像那些微缩在画纸上的场景,曾经无数遍地在他的眼中上演过。

一阵轻快的笑声打断了专注的单准,他扭过头,看到那个找他买门票的男生和黄头发同伴在小声讨论着展品,两人姿态亲密,他意识到那两个人应该是一对。单准也准备离开,开始往外走。

哪怕如今国家已经解体,种族战争也已经又发生过两次,人群与人群之间的分界线越来越不明晰,平等和包容被时常提及,但有些事情,仍旧是一成不变的。

不仅是单准注意到了那两个男生,安保人员也注意到了他们,单准看到他们在默默交换意见,并且对那两个男生持续注视。

两个男生头挨得越来越近,他们低声说着什么,神情甜蜜,安保人员开始朝他们慢慢靠近,仿佛他们如果亲了对方一下,就会被立刻赶出去。

单准想了想,走到旁边踢翻了一个隔离带,响声立刻惊动了安保,他举起双手:“不小心不小心,我正准备走。”

于是他又一个人走到了大雪里,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雪已经在地上堆起来了,街上的行人也变少了,单准把自己缩进衣服里,想着要怎么应付几个哥们的追问,总不能说他被拒绝了吧,好没面子,一边往前走。

然后他看到了有个人影飞快地缩到了银杏树后面,一百岁的树,足够宽,如果是个子娇小的女生,可能就藏好了,但蓝圆一米七几,又穿得像个白熊,还是露出来了一点。

单准跑过去,抓住了准备溜的蓝圆,她尴尬地梗着脖子扭回头来,露出一张通红的脸。

这一刻,单准突然明白了很多东西,他不再冲动而冒失地纠缠,而是放开了蓝圆的手。

“不用两年,一年七个月后我就成年了,我会成为足球巨星,但是还想考虑你,可以吗?”

To be continued

注一:弗朗索瓦-爱德华·皮科《普绪克与爱神》

注二:赫伯特·詹姆斯·德雷珀《哀悼伊卡洛斯》

注三:桑德罗·波提切利《地狱图》

qq 2477068O21/ 整理制作?2022-02-06 00:23:30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单准在病床上醒来,他是被一阵遥远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的,他看向窗外,月光下,远处那座正在动工的雕像,几个工人挂在上面,他们日以继夜地工作,大块的石块掉落,已经能看到粗略的头部轮廓。单准坐起身来,看到万舒蜷在沙发上睡觉,这人甚至还带了睡帽来,规规矩矩地陷在枕头里,睡得很好,一脸满足。

这已经是单准醒来后的第三天了,万舒每天都来,劝单准安装义肢,他给单准展示那些能够神经传导、做工精妙的义肢,无论是做一个与过去的腿外观别无二致的仿生义肢,还是更加灵活更加发达的机械义肢,应有尽有。但单准都拒绝了。

单准伸手从床侧抽出拐杖,虽然还不太熟练,但能靠自己下床了。他拄着拐杖去卫生间解决了小便,站在镜子前洗手,抬头看向镜子时,微微怔住。

在镜子里,他的膝盖以下被盥洗台挡住,这让他看上去完好健全,如果忽略掉那两根拐杖的话。

单准慢慢松开拐杖,扶住台面,右腿不断地寻找着平衡,再慢慢打开双手,他在镜子里左摇右晃,每次都几乎要摔倒了, 又尽力站稳,就这么一会儿,已经微微出汗,他缓缓放下手,终于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正常站着的、双腿健全的自己,然而只维持了一秒钟,他就摔倒在地,拐杖被碰倒,砸在他身上,单准抱住了头。

外间的万舒被这动静惊醒,连忙跑向卫生间,推开门就见单准倒在地上,他连忙上前想要扶起单准,但单准只是抱着头,这时候外面的门被大力敲响,随后就被撞开了,冲进来了两个人,一个去检查窗户,一个冲进了卫生间。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万舒看那两人都穿着制式相同的西装,有几分猜测,问:“你们是谁?”

检查窗户的那个跑回来:“没有发现异样。”

堵门口的人回答万舒:“是历山让我们来的。”说着,那人看了看抱着头的单准,又看了看倒在旁边的拐杖,明白了情况,冲万舒点点头,两人就出去了,守在了门口,还带上了门。万舒思忖着退回来,回头看到单准还躺在地上,只见他缓缓吸了口气,黑框眼镜后面的神色看不太清,蹲下来,把单准的胳膊拉到肩上,把他架回到床上去。

全程单准都像一具尸体,没有反应。

万舒活动了一下胳膊:“你没了一条腿,居然还那么沉啊。”

单准终于有反应了,斜睨过来,眼神凶得骇人,然而万舒却不怕,此时他穿着条纹睡衣,头上还戴了一顶可笑的睡帽,却看起来比单准还要生气。

“单准同学,你失去的腿不可能再回来了,无论你愿不愿意接受,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我知道!”

“那为什么你不愿意安装义肢?”

单准猛地坐起身,没有双腿的支撑,他只能用两只手撑住床,挪动青筋鼓起的拳头,向前倾身:“因为就是这所学校把我弄成了残废,但是学校却派你来,大发慈悲地告诉我,那些昂贵的义肢,随便我挑,不,我不会要你们的义肢,我不会再去喂什么奇美拉什么生化怪物,我是个残废,我会本分做个残废,直到毕业。”

“你如果要本分地做个残废,你根本活不到毕业。”

“那就死。”

单准咬着牙说出这句话,也是在出口之后,他也才意识到,自己当真有这样的念头,这感觉有种莫名的轻松,好像他从踏入这所学校就开始绷紧的肌肉和神经,都可以放松下来了,并且陷入到一种近乎安全的状态中,是啊,还有死,死了就结束了,堵在这句千疮百孔、疼痛难忍的身体里的恐惧、作呕、悲伤,都会冲破躯壳,飞出去,像梦里那样,飞出这座垃圾山一样的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