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高瑛历来?服软时有些委屈的眉眼,萧约没忍住低笑出声。当是时, 后殿门传来?一阵急匆匆的步伐, 继而响起木门的吱呀声。
人未至, 声先动。清脆婉转的拨弦声堵住了萧约的话。桌案上的人侧头朝屏风后望去, 只?见?那人蹬着一双马靴,上饰以蜻蜓眼琉璃珠, 身着绯色圆领袍, 内饰银狐皮,红白?相间, 煞是夺目,身前缀着绿松石项串,腰间配貂尾、金刀,手中抱着曲颈琵琶。
最?让萧约意想不到的是,她?并未束冠,而是散了鲜卑族的索头,发辫披肩,彩丝坠发尾。
这是......
“别汉宫,远走燕支山下”竟是在唱昭君。
琵琶急鸣,拨弦心乱,高瑛怀抱着曲颈琵琶在殿中舞步轻旋,她?带着浓郁的生命力怦然绽放,她?是开在天山雪麓上的石榴花,是胡杨黄沙道上打马而过的少年人。
金粉宫阙,朱楼雕梁,争不过她?半分炽烈;江南烟雨,山水青色,描不得她?片刻自由。
萧约这才听清她?口中词,她?不歌昭君大义,为国和亲;不歌边关苦旅,匈奴霜寒。她?歌的是见?到昭君后春心萌动的单于,歌的是满腔炽烈却不知?如何?表达的爱意。
她?不是在歌昭君,她?是在歌她?自己。
少年人的舞步旋动愈急,她?像是天边的火烧云,不,不像,火烧云不会朝她?而来?,可高瑛会朝她?而来?。
她?会绽起她?的舞步,跳进她?的心里。
萧约无意识地从?书案后站起,脚步和人心不知?哪一个更早失去控制,朝她?而去,朝着远处雪山上的石榴花而去。
沉迷的人儿瞧不见?少年人眼中的光彩,不知?不觉地跌入她?的陷网。琵琶在大殿内发出最?后的铮铮,金玉布帛断绝撕裂般,不知?是殿内空旷,亦或是回响心上。
不防被?那人倾身勾了腰,在她?的脸颊落下明?媚炽烈的吻。萧约呆怔地扣着她?腰间的蹀躞带,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如擂,又催得谁情丝疯长。
“这是鲜卑族跳给心上人的舞蹈。”她?的双眼似清泉一泓,柔情万千,郑重非常,单是被?她?这样瞧着就忍不住酸了眼眶,“我对贞卿,起于文赋,兴于风骨。我......我,我只?想问贞卿一句......贞卿心中,有没有为我心动过,哪怕一瞬?”
只?要萧约点头,封后的诏书会立刻出了鸾台,昭告天下。不必等到她?临终那日,由李闼取了遗诏,权作作保。
她?想她?生前能与她?共谱琴瑟,能与她?鸾凤和鸣,能昭告天下这是她?的心上人,能将她?的名与她?共同写进史册里,并在碑文上。
......“妾身何?德何?能......”她?何?德何?能能让高瑛为她?做到这种地步,何?德何?能让她?如此偏爱宽纵?
她?今日才发现当初竟是她?错了,那艘悠悠乌篷终究还是载不动这许多情,日积月累,最?终一点点将人溺亡,再分不清。
萧约再忍不住,环住了高瑛的腰身,在高瑛原本如死灰的心上添了一缕风。心上的血涌入眼眶,最?终化作咸湿的泪,浸润了她?的衣裳。
高瑛愣怔地看着环住她?小声啜泣,而后愈发不能自已的萧约。曲颈琵琶砸在宫殿地砖上,嗡鸣惨响。她?回抱住她?,纤瘦的人在她?怀中战栗颤抖,心上人的哭声催人眼眶红,蓦然有种更大的绝望感吞噬了高瑛。
长相思、长相望,相思相望不相亲,倒不如从?未相遇相知?。
“贞卿......是在顾忌什么吗?”
回答她?的只?有宫内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曾停歇的刻漏和欢贺新岁宫内奏鸣不绝的笙歌钟罄。
......
“卫、羡、鱼。”高瑛未曾想过才动了抑佛的念头没多久,年节刚过两个月,江楝和裴团都不约而同地给她?举荐了一个人,更没想到,给自己抵上抑佛折子的,会是个佛门中人,“朕很?倾佩你,通晓西域,阅遍经史,不论?你是否是佛门中人,朕都会觉得方丈大才。”
“只?是......佛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佛陀被?歌利王截割身体,因无四相之执着,故不生嗔恨。佛门弟子以出世为怀,不着尘相,方丈怎会挂念起俗世,动心法难呢?”
高瑛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个脸上挂着笑容,有些微胖的比丘。这话问的很?尖锐,也?是高瑛很?好奇的,为什么一个佛门僧人要帮她?抑佛,甚至还愿意帮她?出使西域,勾连各国。
这些事?本不该由这个人做。
“寺庙佛塔,累资百万,黎庶百姓,饔飧不继。此非平等,是不平等。”卫羡鱼答话宽和,“陛下削减佛门特权,反是平等。劝行平等,非灭佛法,劝不平等,是灭佛法。”
“故灭佛即是扬佛,佛灭即是佛成。既非灭佛,是名灭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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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室内静了一瞬,继而迸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高瑛开怀,“好一个劝行平等,非灭佛法,劝不平等,是灭佛法!”
“朕其实还有一件事?不明?,欲请教方丈。君自荆襄北上入齐,缘何?入齐,不往建康?”高瑛将青玉佛珠收在自己的衣襟内,“陈挺亦是一代雄主?,陈国赋税亦为僧家所困。”
“陛下,贫僧并非为治世而入洛,乃为了却因果。”卫羡鱼笑笑,“因果了尽,便是贫僧离去之时。”
“哦?何?者?因,何?者?果?”
“佛曰,不可说。”
高瑛也?不恼,“好,那便不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神凤二年七月,这场绸缪多时的限宗之事?终于在洛阳拉开帷幕,高瑛请来?儒释道三家于洛阳阊阖门高台辩经。
她?本意也?不是想同拓跋焘一般赶尽杀绝,而只?是为了令僧人、道众还俗,增加人口,收取赋税,充实国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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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经七场,足足自七月辩经到十月中旬,期间阻挠发难者?多不胜数,更有甚者?以自毁肉身相胁。
“陛下到底还是太急了。”高瑛携萧约前往围场行猎。那日后,二人的关系又恢复成了不咸不淡的模样。萧约的泪水是高瑛心头的一根刺,哽在那里,高瑛想问一个答案,又觉得某些答案在那些泪水中呼之欲出。
她?不是没派人查过一些事?,那些线索勾连起来?的东西太叫她?害怕,横亘在她?们之中,让这情谊显得无力扭曲。
倘若她?孑然一人,大可将这命与人都交到萧约手里,听凭她?说。可她?不行,她?是齐国的皇帝,是万民仰赖的人。
“急么?”高瑛苦笑,她?倒是有想徐徐图之的心,也?没动赶尽杀绝的事?,但这天下哪里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那得也?是个不短折而死的命才行。”
萧约心疼,却也?只?能强忍着不去看她?。
“陛下!前面有僧众拦路。”车驾蓦然停了,听得李闼在车外答到。
“不管他?们,叫禁军将人拉开。”高瑛难得能出来?行猎,不想叫这些人坏了心情。
可惜天不遂人愿,那几位僧人扯长了嗓子,朝高瑛的车驾大肆吼着地狱诸苦,以此相恐吓胁迫,“陛下!陛下今恃王力自在破灭三宝,是邪见?人。阿鼻地狱不简贵贱,陛下何?得不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