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事涉机密,还请太后屏退众人。”
姜似锦会意地屏退了众人,一时间殿内只剩下他与沈从易。
来不及问得更多,姜似锦就已被手上的书信吸引,只因信函外写有“沈兄亲启”几个字。
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只消一眼,姜似锦便认出这是李鸿岳的字迹。
这些年,他几乎能通背那本棋谱上的批注,对于李鸿岳的字迹自是再熟悉不过。
只是姜似锦没想到沈从易会将李鸿岳写给自己他的信转呈给自己,总不是沈从易会读心之术,知道他正担忧着李鸿岳吧。
这般想着,姜似锦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沈从易,却发现对方亦在看他,四目相对间,姜似锦很快收回了目光,为了掩饰尴尬一般他拆开了信函。
这封信的确是李鸿岳写给沈从易的,落款时间是十日之前,内容说的亦是李鸿岳在平匪途中的见闻。
此次大旱,岭南道受灾最重,可临近的剑南、黔中、江南二道情况亦不容乐观。粮食颗粒难收,苛捐杂税却不减分毫,百姓不堪重负,不少人脱籍逃亡,小部分落草为寇,可更多人却是卖身为奴,隐匿于当地的豪族世家。
在籍之民减少,必会影响赋税征收,赋税不足则朝廷各项开支皆受掣肘,长此以往,国库空虚,但凡遇到天灾人祸,社稷危矣。而与此同时,地方豪强却趁机广蓄奴隶,兼并土地,其势力日渐膨胀,若任其坐大,轻则横行乡里,重则割据一方,恐会后患无穷。
李鸿岳又在信中写到:匪寇之辈,虽啸聚山林,不过乌合之众,不足为惧。然四道豪族,占田宅,集宾客,蓄私奴,结朋党,恣横跋扈,实乃大患。
他也提出了解决之道,希望朝廷能广开粮仓,加大监察,赈济灾民,以稳定人心。
书信的最后李鸿岳终是没能藏住私心,他先是问候了沈父与梁枫,后又写到:今岁天热,弟闻太后酷爱临水嬉戏,又喜食酥山,然太后凤体抱恙,若贪一时寒凉,恐坏了根本,万望沈兄从旁劝诫。
言辞切切,拳拳之意,已是跃然纸上。
看到此处,姜似锦紧蹙的眉终于舒展几分,一来为李鸿岳平安无事,二来为他对自己的关切之语。
心中动容,嘴角便不自觉地浮现笑意,可一想到沈从易就在身旁,他又抿抿唇,将笑意轻轻压下。
李鸿岳对他的喜好如此熟悉,也是因为两人在落花亭的那段交集。那时夏日,每逢暑热姜似锦总爱在落花池旁玩水嬉闹,李鸿岳不知他身体浮亏,还总会偷偷给他带冷饮,以消暑纳凉。
姜似锦的一举一动皆在沈从易掌握之中,他的蹙眉,他的雀跃,他的掩饰,他都看在眼里,古井无波的冷眸终有波澜轻微泛起,可很快又归于平静。
书信读完,姜似锦将信复折于函中,他抬头看向阶下的沈从易,问,
“沈相将李将军的书信转呈于我,可是有事要与我商议?”
沈从易微微俯身,“李将军信中虽只提及南方四道,可豪强逞能,世家称雄之事已是屡见不鲜。若坐视不理,放任自流,长此以往,必将危及朝廷,动摇社稷。太后明察秋毫,自是早已洞悉世族纵横跋扈之势,臣今日转呈此信,不过是更添佐证。臣斗胆进言,削弱世家大族事不宜迟,望皇上与太后早作打算,此其一。”
“其二,如今南方四道形势危急,只是各道粮仓储备不足,需向当地富户买粮赈灾,所需资财甚巨,国库力有不逮,昨日皇上已经下诏,向百官公卿募捐,但却并未提及缩减后宫开支一事。”
大梁后宫糜费,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先皇留下的妃嫔众多,开支巨大,俨然已成为国库的负担。
“太后母仪天下,心系万民。故臣希望长安殿能率先垂范,节俭用度,为皇室宗亲作出表率。”
其实就算沈从易不说,姜似锦也会带头,毕竟减免用度这种得罪人的事,需由上位者先行示范,方能以上带下,形成风气。
“此事沈相所言甚是,今日回殿,我自会谕令后宫削减用度。长安殿每月例银的将会减半,以资国用。”
“谢太后圣恩。”
谏言完毕,沈从易直起身,李鸿岳信中所言之事,甚为隐秘,故他又道,
“李将军信中所言,不宜外传,太后阅后可交由臣焚毁,以免横生枝节。”
区区小事,自可代劳,姜似锦起身走至烛台,将书信的一角触上火舌,烧毁了书信。信纸泛着猩红的灰烬,在倾倒的茶水中化作一缕青烟,最终消散在空气里。
殿内的气氛随着火光的熄灭而变得有些凝固,沈从易已无事可议,却并未退下,只因他还有未竟之事。
“沈相今日入宫,为的应不止此事吧?”
终是姜似锦打破了一室沉寂,他转过身,静静望着沈从易。
沈从易亦沉默地看着他,良久后躬身一鞠,沉声到,
“皇上大婚之夜,臣...万死冒犯了太后,却偶然得知太后是...男儿身。这些日子臣日夜思虑,也不解其中关窍,所以今日进宫特想请太后为臣解疑答惑。”
垂下的视野里出现了宫装华美的衣摆,轻搭于臂肘之间的是一只手纤薄的手掌。
是姜似锦缓步走下了台阶。
沈从易在搀扶之下直起身来,抬头正望见姜似锦的浅浅一笑,
“沈相且听我说个故事。”
从知道自己穿书的那一刻起,姜似锦就无数次设想过,若被人发现身份,他该怎么解释才能保全自己,后来还要加上如何保全梁枫。
若实话告诉这些人,他们所在的世界不过是一本只有大纲的小说,而他则是个原因不明的穿书者,他一定会被人当做疯子。
也想过要借助怪力乱神来解释他由女变男的怪像,可是他发现这个世界虽然崇佛尚道,有巫蛊信仰,可是当权者们明明白白地只将作为其当做愚弄民心,稳定社稷的一种手段,他们骨子里唯一信仰的,只有权力。
姜似锦为此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完全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就只能从原身入手,他仔细翻阅了原身留下的所有物品。
偶然情况下,他发现原身入宫后便极为隐秘地在资助着民间的某个人,不过这种资助持续时间很短,在她入宫第二年就彻底断绝了,是以无人知晓。
可众所周知,原身孤苦一人,并无亲友,姜似锦花了极大的心力,去探寻这个神秘人的下落。
这个过程并不顺利,因为原身的经历委实太过复杂。
出生于游商之家的原身,自小随同父母南北奔走,后来父母因罪被杀,她亦沦为贱籍,因为无依无靠,只能卖艺求生,又因容貌美艳,舞姿娉婷,被河北道魏州刺史相中进献给了端王梁晟,由此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原身半生颠沛,居无定所,卑贱如尘埃,没有人会在意她的人生,也没有人会珍藏她的过往,所以无论如何调查,也只能获得蛛丝马迹。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苦苦探寻两年后,姜似锦还是得到了一条极为重要的线索,那就是原身母亲在诞下原身时生的是双生子,除了原身外,还有一个男孩,只是听闻这个男孩先天不足,自小以汤药续命,甚少外出,是以鲜有人知道他的存在,而在原身父母因罪被诛后,这个男孩更是下落不明。
姜似锦猜测,原身秘密帮衬着的人应该就是她的孪生兄弟,因为随资助附着的书信里有生辰祝福之语,而落款的日期亦是原身诞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