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240(1 / 1)

昆仑卿 莎普爱思滴眼睛 110126 字 1个月前

第231章 明腹鲸

真凰翎?

现如今,真凰正居住在东夷之东的仙岛之上,并不允许人族进入,在一只活的真凰身上采下他们最珍爱的翎毛更是难上加难——除非先杀死他们。

而这,人族修士根本不可能办到。

但观过去未来现在佛,和这个什么公输家,却要真凰翎做敲门砖……

换而言之,这根本就是明示修士们,去赤森林水下的神尸上采集真凰翎。

这样看来,方才的那支修士队伍,正是为这真凰翎而来。

只是他们因利益而勾结,之间的联系并不紧密,甚至互相提防猜忌,通臂猿猴更是可以信手杀死那些逃跑之人而毫不在意……

谢挚一闪念间已经想了许多,蹙眉去看白芍神色。

谢挚素来喜爱真凰,敬仰这群高洁的神鸟,之前在神话屋中,又曾与徐凰有过一些交情,她便由此更加对真凰一族心*生亲近;

在这之外,她也厌恶在故去之人身上谋取私利,少年时在大荒的太古战场,她便曾制止过火鸦取走尸体身上的宝物。

但——

佛陀的传承,她不在乎;可若是白芍想要呢?

她会答应通臂猿猴,潜入水下,在死去的真凰尸体上采集翎羽吗?

白芍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这几年感觉,赤森林的人好像多了许多,原来他们都是进来找真凰翎的。”

“所以你答应么?”

通臂猿猴道:“我已经探查清楚了,佛首道下面沉的这只真凰很了不起,一生收集各种传说神话,不仅是一位大能者,学问也极精深。”

它伸出五根手指:

“真凰共有五根长尾羽,若是这只真凰的尸身保存得好,说不定如今还能留有完整的两三根,我们正好平分。”

白芍没有立即回答,转而面向谢挚,抬手布下一个隔音禁制,隔绝了通臂猿猴的探听。

“谢姑娘,你想要佛陀传承吗?”

“……”

谢挚见她神情认真,好像自己只要一声“想要”,她哪怕排除万难,也会当即将这佛陀传承为她取来送上一般,又觉好笑,又觉触动。

“我若是说我想要呢?”

她望着白芍的眼睛,轻声问。

“那我们便与这猿猴下水一趟,去取这真凰翎。”

想了想,白芍又郑重道:“我虽然并不厉害,但也会好好保护你的。那只猿猴不足为虑,它若敢伤你,我必取它性命。”

真是大傻子……

谢挚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方才的顾虑烟消云散,她微微偏头,唇角漾开一抹笑:“那我若是说我不想要呢?”

白芍想也不想地答:“那我们便拒绝了这通臂猿猴。我比它强,不必担心它强抢神眼抑或发怒攻击。”

她完全以谢挚的意愿为中心,谢挚想不想去,才是第一位的。

“佛陀传承,你不想要吗?”

谢挚装若无意地问,像只是随口一说,“东夷人不是都挺尊崇佛祖的么?”

“这是不错,但我并不信佛。”

白芍又道:“更何况,我已是寿山派的弟子了,也不必再学什么佛法。无须传承,我自己就能修行。”

谢挚盯着白芍看了半晌,女人的眼睛仍然澄澈如水,坦荡真诚,终于轻轻摇头。

“佛陀的传承,我也不想要。”

抚过怀中的碧绿小鼎,谢挚心中划过一抹怅然。

“……但是我想下水去看看,可以吗?”

“听那猿猴形容,水下这只死去的真凰,似与我有些渊源。”

喜好收集神话传说的真凰,恐怕便只有徐凰一只了吧。

原来,她也早已死在万年前的夺运之战里了。

明明就在不久之前,她才在神话屋中解过她的谜题,但是却……

那场战争实在是太惨烈了,不知多少惊才绝艳的生灵永远地埋葬了自己的性命。

如有可能,谢挚希望能收回她的尸身,将她好好安葬,或者带回真凰的仙岛,让她得到真正的安宁,而不是沉在这漆黑寒冷的深水里,受旁人觊觎。

“那我们便去一观。”

白芍不假思索地应下,并不询问谢挚到底是什么渊源。

她解开隔音禁制,对对面已经等得开始不耐烦的通臂猿猴道:“我们应了!”

“但是你要知道,我们之间,能做主的不是我,而是谢姑娘,下次你再有什么问题,直接问谢姑娘便好,不必问我。”

强调完之后,白芍取出那半枚神眼握在手心,看看谢挚,声音便柔软下去:

“这神眼,也是我们二人一人一半的,并不是我一人独有。”

谢挚见她捧着那一半神眼珍视爱惜的模样,心中还颇不自在,但迎着通臂猿猴审视的目光,也只得尴尬地点一点头:

“……确实如此。她有一半,我有一半。”

白芍是不是把这个东西当成什么定情信物了啊!

谢挚后悔不已: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就不分给她了……

通臂猿猴又露出了那种高深莫测的神情:“哼……年轻人,我理解。”

……你又理解了什么啊!它以为她们俩是在玩情趣吗?!

谢挚也不好跟它解释,其实她和白芍也只是刚认识,只得一个人羞恼生气。

好在通臂猿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它自船舱里拖出一具如蝉翼般干瘪轻薄的巨鱼,将它抛入水中:

“来吧!事不宜迟,我们这就下水!”

这好似只剩下一层皮肤的巨鱼甫一接触到水面,立刻膨胀起来,比一座高楼还庞大,变得鲜活灵动,重新焕发了生机。

巨鱼如还活着一般在水里摇头摆尾,畅快地游了一圈,这才乖顺地返回,停在白龟面前,张开嘴巴,如同敞开一扇大门。

透过它的口腔,谢挚看到,它的身体内部已经被完全掏空了,其中没有任何内脏,只有骨骼如梁椽一般撑着一层薄薄的外皮。

它已经被打造成一具彻头彻尾的出行宝具了……

“明腹鲸灭绝已久,它肚腹透明,可以从内视物,又能潜万丈深水,正好于此处适宜。”

白龟见谢挚目露好奇不忍之色,便温和出声为她介绍,又感慨道:

“明腹鲸残骸虽然并不贵重,可也相当稀少,常人难以觅得……看来,这通臂猿猴为取真凰翎,也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谢姑娘,我们进去吧。”

简单地商议过后,她们决定留白龟在水面上接引,不必下水,白芍和谢挚两人则一同进入明腹鲸的口中,走进它的腹内。

其中有一段路程还颇为漆黑,白芍回身握住谢挚的手,另一只手指尖点起光亮,“不必怕,谢姑娘。我在这里。”

“……我并没有怕。”

她如今都多大了,还怎么会像小时候一样怕黑。

话虽这样说,谢挚到底也还是没有挣脱白芍轻轻牵着自己的手。

刚走到明腹鲸的腹中,通臂猿猴也奔了进来。

谢挚看到它手中木棍上沾着新的血迹,心便一沉:“……外面的那些人呢?”

“都被我杀了。”

通臂猿猴轻描淡写地说:“一只真凰尸体就那么几根翎羽,不够给他们分。”

谢挚与白芍对视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忌惮。

这猿猴太残暴了……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既能毫不留情地杀死同伴,又能转眼服软,和有利用价值的敌人合作……

接下来,她们得更小心提防它一些才行。

乘客已经到齐,明腹鲸闭紧嘴巴,躯体微微一震,开始缓缓地下潜。

这就要下水了……

水下不知道有什么东西……

要是这巨鱼残骸潜到一半,忽然破了怎么办?……

谢挚不熟悉这种环境,再加上才刚刚溺水过一次,心中难免有些紧张,一时之间手脚冰凉,脸色也不太好看。

像任何一个大荒人一样,她其实是有点怕水的。

让她去下北海巨人的矿洞,不论多么深,谢挚也能面不改色地跃下;可若是换成潜水,她就觉得一阵一阵地发晕。

感应了一下身体,修为已经恢复到了脉种境,但也没有回到巅峰状态。

但谢挚要强,并不肯将自己的害怕表露出来,只是抿唇不语,独自忍耐。

白芍察觉到了谢挚的不自然,担忧地注视着她的侧脸,想将她揽住安慰,又怕自己冒犯,惹得谢挚再生气。

她苦思冥想了半天,最终虚虚拢住谢挚的手腕,以一种矜持克制的态度,用指腹轻压:“谢姑娘,你心跳好快……”

她想转移开谢挚的注意力,让她不要再沉浸在繁乱的思绪当中。

谢挚低眼去看。

白芍人比她高,手指也纤长漂亮,温暖柔软,但手心却覆有一层薄薄的茧。

也对,白芍说过,在符文之外,她也修剑,而剑修掌心,大多都是有茧的……

“你……不许碰我……!”

谢挚忽然察觉到自己在看着白芍的手走神,这下猛地一下子醒过神来,连忙抽回手,心跳连连,低声凶她。

白芍正要道歉,便看到,谢挚的耳朵悄悄地红了。

原来谢姑娘并没有生气……

她心中漾开一种陌生的甜蜜与欢喜,又有点开窍似的恍然大悟,收回手,将刚刚握过谢挚手腕的那只手看了又看,靠在明腹鲸墙边,不自觉地浅浅微笑。

谢姑娘的手腕好细,而且害羞的样子也很好看,她还想多看看。

有时候,女孩子的话不能看表面,也要看举动么?

白芍像记忆最珍贵的术法一般,郑重其事地将这条感悟记在心里。

她好像有点明白,追求道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谢挚也感觉到了脸颊上的热度,她觉得自己真是不争气。

……侧身一试脉搏,还是心跳很快,但这次,却不是因为害怕和紧张了。

明腹鲸残骸发出了一声悠长的鸣叫,通臂猿猴打了个响指,它的腹部便变作了透明,他们几人顿时如同立在墨一般的黑水之上。

“啊……!”

谢挚下意识惊叫了一声,抓紧白芍的衣袖,几乎以为自己又要掉进水里去了。

“别怕,谢姑娘,别怕……没事的……你很安全……”

白芍立即揽住她的肩,将她护在怀里,安抚惊魂未定的谢挚。

“我们现在已经潜到百丈深了!”

通臂猿猴的兴致却很高涨,一点也不畏惧,兴奋地大声道:“白芍,接下来,我得借你们二人的神眼一用!”

白芍不理会通臂猿猴的催促,只是担心地盯着谢挚,看她有无不适。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谢挚摇摇头,强撑着精神,从小鼎里取出剩下的半枚神眼,和白芍的那半枚合在一起——

第232章 戒指

两瓣神眼甫一贴合,便从中直直放出一束雪白光束,射向正前方,光束所到之处,霎时如同暴露在白日朗照之下,黑水中潜藏之物无不尽显。

“前面那是……什么?”

几人的心同时为之一震——

在明腹鲸的正前方,俨然正浮着一只小山般巨大的鳄尸,头颅正对着他们,如同尚未死去一般,四肢和尾巴还在随着水流缓缓起伏摆动。

这是一头上古年间的金口鳄,额上凸起两支短角,身躯也较寻常鳄鱼修长,流淌闪烁着一股高贵的黄金色泽,显示出它已经在脱鳄化龙,朝蛟龙的方向净化血脉。

身上遍覆鳞甲,比磐石还要坚硬,但这具鳄尸的身躯却足足剥落了大半鳞片,甚至还断了一只前足,似乎是被什么利器一下齐刷刷地斩断的。

“它应该便是夺运之战中战死的生灵了……”

在一片黑暗之中乍然惊现来自远古的鳄尸,难免使人悚然,白芍特意看了看谢挚是否害怕,见她只是目露感慨之色,并无什么畏惧,这才放心下来,接着道:

“只是不知道,它是神族那边的,还是真龙那边的。”

顺着神眼光束的指引,明腹鲸无声无息地游向了黑水更深处,谢挚被外面的景物所吸引,向前一步,轻轻将手掌印在明腹鲸透明的身躯上,与外面漂浮的无数尸体紧擦而过。

“我想,大概是真龙吧。”

望着它们,她低声说。

金口鳄有真龙血统,一旦发生战争,理所当然是要站在真龙的队伍里的。

离得这样近,她甚至能看到它眼球上覆盖的一层薄薄瞬膜。

神尸本就极难损坏,何况这里的黑水,似有保存尸身的作用,可以使得它们万年不腐不坏,至今仍然鲜活如生。

仅凭神眼光束猛然亮起的瞬间,谢挚便已瞥到,在她们周围还有许多尸体正在静静悬浮,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也足够谢挚辨认出它们生前身份的不凡。

真不知道,在这片水里,到底还有多少神尸……

通臂猿猴斜眼瞧了她们手里的神眼一眼,身体向后,靠在对面的另外一边:

“按这神眼指示,我们还得再向下潜……大概几百丈。”

“我们继续下吧。”

明腹鲸宝具并无须专人驾驭,只要为它设定目标与路线,自己便可潜游,它游得看似缓慢,其实相当快。

借着手中神眼的光芒,谢挚能感觉到,身边有无数黑黢黢的庞大阴影悄然掠过——那都是死去万年的各族尸体。

谢挚抿抿唇,握紧了自己的手臂。

她不是胆怯之人,并不惧怕或者忌讳尸体,只是潜下这黑水之时,未免也太静太静了,好似正在远离活物的世界,在这里失去了一切声音似的……

而神眼带来的朦胧光芒,却更增添了一种恐怖色彩。

黑暗中陡然打起一束光,固然能够照亮前路、指引方向,但同时,也使那些不能被照亮的地方显得更加黑暗了。

更引动人们不能遏止的联翩想象,不知道自己所不能见处到底潜藏着什么庞然大物,叫人平添几分恐惧。

现在应该下潜到……两百丈深了吧……?

谢挚在心中默默估算。

若是一个凡人陡然被抛到此处,根本不会被水淹死,而是会当即被重压直接挤死的。

想到这里,谢挚不禁一阵心惊,连忙在身上悄悄下了一个避水阵法,能够隔绝水气。

这样的话,万一她再落水,也不至于被这黑水沾湿身体,致使修为全失。

她又拉了一下白芍,刚想用神识向她传音,告诉她自己可为她同设一个避水阵,以免遇险,便见白芍拉起自己的手,轻轻在她手指上套上一个戒指。

“……?”

谢挚不知道她这是做什么,用眼神表达困惑。

抬起手来一看,这戒指乃是碧玉刻成,其上还雕着一朵莲花。

色泽浓绿,润泽冰凉,玉质极好,显然颇为贵重。

“你这是做什么……!”

谢挚脸又有些热了,一看白芍,白芍还是满脸认真神色,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这举动的不合适。

谢挚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羞还是该恼,只知道,这莫名其妙的戒指她绝不能收。

她跟白芍又没什么,她给她突然送这个干什么……

看了一眼靠在对面的通臂猿猴,谢挚将声音压得极小,免得它听见,伸手去褪戒指:“还你,我不要……”

她以为白芍这个大傻子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忽然给她什么定情信物之类的东西。

白芍握住谢挚的手,止住她的动作,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摘。

“不要还给我,谢姑娘,这是给你的。”

神识传音在谢挚识海之中响起来:

“这戒指是我师父赠予我的法器,可以阻隔外物入侵,自然也可避绝这黑水侵蚀。”

“你戴上之后,哪怕再落水,也不会再遇到之前那般的险境了。”

像为了说服谢挚、让她放心一般,白芍又举起手来让她看,“你看,我手上也有一枚。我们俩一人一个。”

果然,在女人纤长白皙的手指上,也套着同样式样的一枚戒指。

只是谢挚的是碧绿色,上雕莲花;白芍手上戴着的则是净白色,其上刻出一朵芍药的模样,正与她的姓名相合。

这东西,好像是一对的……

原来白芍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谢挚一时又是惭愧自己方才想歪,原来白芍与她考虑到了一处去,给她戒指不是为了什么定情,而是为了保她落水也能无事平安;

又是莫名羞窘,觉得与白芍戴这明显就是一对的戒指颇不好意思,但白芍一番好意,她也不好推拒,只得默然接下,一个人心潮起伏,兀自纠结,连潜入深水之下的不安都淡去了大半。

“到地方了!”

通臂猿猴忽然兴奋地大叫了一声,谢挚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手中的神眼不再是射出一道明亮的光束,而是在以一种固定的频率微微闪烁。

这神眼,乃是由夜蚺从水下的神尸身上所取得,可以指引他们精准地接近真凰尸体附近。

现在它这样闪烁不定,就表明,真凰尸体已经离他们很近了,无怪乎通臂猿猴如此激动。

“白芍!我们各自用神识扫视四周,谁先找到真凰尸体,便可先取真凰翎,如何?”

说完,不待白芍答应,通臂猿猴便已经急不可耐地闭上双眼,开始探察周围。

“谢姑娘,我们也开始吧?”

见状,白芍询问谢挚。

她不论做什么,都会先自然地征求谢挚的意见,得她肯定之后,这才动作。

谢挚一笑:“我来就行。”

她的识海浩瀚无垠,精神力更是尤其强大,若是动用全力,哪怕方圆万里也可几息之间扫视完全。

这通臂猿猴实在是低估了她,没料到神识扫视,正是谢挚所专长。

将这项任务交给久未工作的小莲花,小莲花正愁最近谢挚没有事情派给她做,觉得十分无聊,闻言立刻精神抖擞地亮起眼睛,几乎就在答应下来的同时便已得出了结果:

“找到啦!”

“在东南方向十七丈处,正浮有一只真凰尸体!”

还鼓鼓脸颊,颇不高兴:“哎呀,这个活太简单了,我一下子就找出来了,不好玩儿……”

“谢谢你,小莲花。”

谢挚笑问她:“要不我在识海里捏只大板牙陪你玩儿?”

小莲花顿时就闭上了嘴巴:“不要!那还是算了!”

谢挚将扫视得到的结果告诉通臂猿猴,它还颇为震惊,不敢相信谢挚这么快便得知了真凰尸体所在之处,甚至还远比自己用时更短。

“你探查出来的?不是白芍?你确定吗?”

通臂猿猴咬重“你”字,狐疑地再三确认。

它实在是不相信这个看起来过于漂亮的年轻女人,哪怕下水之前,白芍曾对它说过,她们之间乃是谢挚做主,它明面上应和,其实内心根本不信,只以为是白芍糊涂,或者便是为哄自己的漂亮道侣高兴,口头上随便应许的。

方才在潜水过程中,通臂猿猴也曾听她们二人悄声交谈,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已经运起本族的耳术神通,要听她们谈话的内容,却只听到谢挚说了一句“还你,我不要……”,之后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再打量她二人动作举止,谢挚脸颊绯红,白芍耐心认真,指间戴着相似的戒指,一人似在推拒,一人似在强赠,通臂猿猴便放下心来,心中嗤笑一声,不再留心注意对面。

什么天生至尊,一旦坠入情海爱河,都是一样的蠢。

这白芍现下心中只有谢挚,根本不足为虑。

谢挚也知道通臂猿猴轻视自己,将她当做了白芍的附庸——其实,正是因为她容貌太盛,以至于常常引人轻视,招来许多不必要之事,她这才在北海总是以面具示人的。

她早已习惯了这种对待,并不生气,正要再说一遍,让通臂猿猴前往自己提供的方位,白芍反倒先蹙起了眉,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

“这方位确是由谢姑娘神识扫视所得,并不是我。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白芍……”

谢挚还没在白芍的脸上看到过不愉的神情,她面对自己时,似乎永远都是郑重认真而又不知所措的,此刻冷下容色,竟也毫不违和,尽显威严端重。

头一次让谢挚意识到,白芍的确是东夷如今最强大的天骄……恐怕没有之一。

通臂猿猴没料到白芍的反应这样大,只因为自己带着不信任的一句话,便直接为谢挚出头,先是一愣,随即面上覆上一层阴云,只一瞬,便又若无其事地笑起来:

“抱歉,抱歉,是我……不会说话,得罪了谢姑娘,二位见谅。”

说着还朝谢挚一拱手:“谢姑娘觅得了一位好道侣啊!你看,白芍将你护得多么好。”

“……”

谢挚自然也听得出通臂猿猴明褒暗讽之意,但此刻真凰尸体就在不远处,她也懒得同它计较。

顾不上这老猴子又将她们认成了一对,谢挚只是轻轻一捏白芍手指,警告她:“下次不要再这样了……我又不在意这些,由它去便好。”

但她声音颇软,也听不出什么真正责怪的意思。

说真的,谢挚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她,但白芍如此护她,她也不能不感念在心。

“可我在意的。”

白芍低下睫,这次竟没有听谢挚的话,格外固执。

“我不喜欢听它那么说你。”

一丝一毫都不能容忍。

这下连谢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真是……”

……傻子。

“呦——”

明腹鲸不知在水里遇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悠长的清鸣,如同提示一般,三人闻之都是一怔。

通臂猿猴忽略掉眼下发僵的气氛,率先用神识在鲸外一扫,这下却完全忘记了方才的冲突与不愉快,转而欣喜若狂地叫了起来:

“啊!是真凰尸体!我们已经到地方了!”

刚刚谢挚给出的方位,是正确的。

它紧贴在透明的鲸腹墙壁上,试图透过浓稠的黑水,看清眼前的凰尸轮廓,同时催动神识,附着在真凰尸体上,竭力试图撕扯下真凰翎羽。

但不知为何,不论它如何用尽浑身解数,挨个试过种种术法神通,它梦寐以求的真凰翎都如同被牢牢钉在凰尸上一般,纹丝不动,毫无被取下的迹象。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怎么摘不下来呢……”

通臂猿猴气急,狠狠一锤墙壁,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奔来便想抓住谢挚。

因为过于急切,却不能得偿所愿,它的眼睛已经全红了:“你来!你的神识厉害!你来摘!”

谢挚皱眉:“我若说我不想摘呢?”

她只想将徐凰的尸身好好地带回水上,根本不想要这什么真凰翎,与那让通臂猿猴发疯般渴求的佛陀传承。

通臂猿猴的神情陡然阴沉下去,身上的肌肉却一点点鼓胀起来。

自它背后,缓缓生长出两双各持神异兵器的毛茸茸手臂。

“那这就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

第233章 落入

通臂猿猴一声暴喝,身形猛地变大数倍,六条手臂高高举起,分外可怖骇人。

虽然它并没有领悟完全的三头六臂神通,空有六臂而无三头,但也同样威力惊人!

它凶相毕露,如真正的吞天猿猴一般,口中甚至长出了两根长长的雪白獠牙,身前的两条手臂更是一瞬膨胀数倍不止,蕴含一股狂暴的巨力,若是被它一拳捶中,必定骨断命折!

“谢姑娘小心!”

白芍急拔剑,本能立在谢挚身前,要保护她,谁料通臂猿猴并不攻击谢挚,六条手臂如车轮一般翻飞落下,重重捶向下方——也即明腹鲸的腹部:

“破!”

“呦——”

明腹鲸薄如蝉翼的透明躯体甚至可以支撑百丈水下的巨大压力,可在通臂猿猴的六条手臂同时捶击之下,竟然也发出了不堪承受的哀鸣!

通臂猿猴一族,臂力最是可怕!

不好!

谢白二人悚然一惊,立刻明白了通臂猿猴真正的目的——

原来它知道自己不敌白芍,因此并不是想攻击她们本人,而是想直接打破明腹鲸,使得她们直接落入水中,修为退至凡人而死!

白芍极快地挥出剑去,谢挚只觉眼前白芒一闪,再回过神来时,耳旁只听到了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嘭!”

通臂猿猴捶地的动作僵在原地。

它感到,自己的手臂忽然一凉,双肩顿时轻了许多,但奇怪的是,却并没有察觉到什么疼痛。

直到温热的东西“啪嗒”一声落在它脚面。

“……”

僵硬地低下头,朝身上望去,通臂猿猴放大的瞳孔中映出这幅画面——

一道血线在它的胸口上缓缓地渗出来,血珠如水滴一般滴落在它脚下,沾湿了它灰白的毛发。

血线还在不断向四周延伸,直到最终,在它身上形成一个完美的圆。

再看向手臂处,通臂猿猴这才惊觉,原来自己已经没有手臂了。

——刚刚重物落地的闷响,是它手臂被斩断坠下的声音。

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世界便在它眼中倾斜过去——

“嗷吼……”

鲜血从通臂猿猴的断臂处喷涌而出,它被从胸口正中连带着手臂一齐斩成了两截。

但由于白芍出剑太快,以至于它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死亡,上半截身躯分明已经落地,头颅还在不甘而又困惑地怒吼。

……好快的剑!

谢挚在心中惊叹——她走过大荒中州北海三大州,还从未见过这样快的剑!

比雪光更明,比霜色更寒。

就连姬宴雪在花山挥出的那一剑,虽然威力盛冠五州,可恐怕也不如白芍快。

白芍一剑斩杀通臂猿猴,而神色丝毫不改,只有衣袖在微微晃动,让谢挚也不禁看得失神。

谁说芍药无格,白芍……分明就端艳无比,哪里不堪得国色之名?

然后白芍转过头来,满眼担忧关切之色,刚刚的世外高人模样顿时全然消失不见:

“方才没吓到你吧,谢姑娘?”

谢挚恍然回过神来:“……没有。”

白芍真是……

在她心里,难道她是一个瓷娃娃吗?见什么都会吓一跳?

一定是她下水时脸色苍白,表现得不好,这才被白芍暗暗记在心中,以为她胆子很小,时时需要关注照顾了……谢挚腹诽。

但这种被人珍而重之地保护关注的感觉……好像也……

谢挚仔细体味着。

并不差。

她挺喜欢。

便在此时,那匍匐在地的通臂猿猴却忽然耸动了起来!

“白芍……哼,不愧天生至尊之名,果然有些本事!一个年轻人族罢了,竟然能杀掉我!”

从通臂猿猴鲜血淋漓的尸体内,竟然爬出了一只陌生的小猴子!

这小猴子与通臂猿猴模样一般不二,如同把它整个儿捏小了一般,只是身躯仅有尺余长,这却与之前的通臂猿猴大相径庭。

浑身雪白毛发,分明是嫩生生一张小脸,但神情和说话语气却完全是老人才有的。

小猴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抓起通臂猿猴尸体旁的木棍,那木棍与它身高极不匹配,如同一只小鸡举着根大树,还颇具喜感。

“这是……?”白芍讶然:“它生孩子了吗?”

“什么生孩子,这是早已失传的金蝉脱壳之术!”

谢挚一眼便认出了通臂猿猴所使的术法,她当年在红山书院可不是白泡藏书阁的。

金蝉脱壳,可以在旧身死去之后脱出一具幼年体,相当于修士的第二条性命,也是法身的一种,但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同样惨重:至少会损失原本修为的七成。

通臂猿猴使用的,正是这神秘的金蝉脱壳之术

这门术法在中州失传已久,没想到,在东夷的一只通臂猿猴身上还保留着……

还有!

谢挚气急败坏地瞪白芍——这人心里怎么只有生孩子这一件事!

“快拦住它!”

但却已经晚了——

小猴子果断地操起木棍,朝方才通臂猿猴用手臂捶打之处重重一磕。

紧接着,在潜游宝具的哀鸣声中,明腹鲸腹部便裂开了一个大洞!

黑水立刻如喷泉一般往进涌,那裂口足有缸口大小,说是在涌,其实几乎是在往明腹鲸内灌!

顷刻之间黑水已经没过谢白二人小腿,小猴子快活地打了个唿哨,摇摇晃晃地拎着木棍,从破洞处一跃而下,头也不回地游向前方的凰尸:

“再见!白芍!祝你好运!”

它翘嘴一笑,眼眸阴冷。

“不不不——应该说,再也不见啦!哈哈!”

就让白芍和她的道侣死在这里吧,和这些万年前的神尸一起,永无尽头地漂浮下去!

而它,虽然废了一具法身,可是真凰翎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为了至高无上的佛陀传承,也没什么不值得!

小猴子竟也善游泳,在黑水里动作分外敏捷,好似一条灵巧的鱼儿,一蹬腿即游出很远,并没有因为被黑水沾到身体而修为尽失。

谢挚往它身上扫去,发觉它身躯上俨然闪烁着一层晶莹珠光。

“水晶法衣!”

白芍也认出了小猴子身上穿着什么,“原来它早有准备!”

是的,若不是提前备好了隔绝黑水的法衣,方才通臂猿猴怎敢捶破明腹鲸——那不是就和她们同归于尽了么!

但它却没料到,谢挚白芍也在防备着它。

早在下潜之时,她们便已戴上了白芍的防身戒指,此刻虽然踏足在黑水之中,但其实身体并没有沾到黑水分毫。

事实上,通臂猿猴也曾偷听过她们二人的低语,但是谢挚白芍警惕性很高,关键处都是以神识传音进行,并没让它听见;

而它听见的三言两语都似是伴侣斗嘴,令通臂猿猴闻之心生不屑,也没再继续关注下去,这才让它以为,谢挚与白芍一心谈情说爱,对这黑水根本没有应对之策。

“谢姑娘,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明腹鲸残骸里一瞬间涌进了太多黑水,*马上要炸开了!”

说话之间,黑水已经涌到了白芍腰际,谢挚较她还要矮上些许,已被淹至胸口。

白芍当机立断,不再耽搁停顿,一把揽住谢挚腰身:“得罪了!稍后我再赔礼道歉!”抱着不会游泳的谢挚跃下破洞,扎入无边黑水之中。

“唔嗯……!”

陡然跃入冰冷黑水,谢挚大惊失色,之前的溺水的痛苦体验还在脑海中格外深刻,本能地抱紧了白芍的身体,下意识依靠她,声音发颤,叫她姓名:“白芍,白芍……”

好像只有叫白芍的名字,她才能感觉心安。

“不用怕,谢姑娘,我在这里。”

哪怕在如此险境,白芍也一点都不烦乱,一声声耐心答她,将谢挚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单手拥住谢挚,也朝前方游去,怀中带着一个人,竟也游得很快。

一碧一白两枚戒指在她们指间发出微光,在谢挚和白芍身上形成一层无形的薄膜,严严实实地阻隔了一切黑水。

刚游出十余丈,明腹鲸残骸便在她们身后轰然爆炸开来:

“轰隆……”

谢挚被白芍牢牢护在怀中,没有受伤分毫。

白芍倒是低低地闷哼了一声,但身形并未停顿,仍旧在沉默地向前游。

谢挚害怕她后背被爆炸冲击,受了什么内伤,急问她:“白芍?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她已经从入水的第一刻恐惧中恢复过来,说着便想挣扎开白芍的怀抱,好减轻她的负担。

“别动。”

白芍紧了紧谢挚的腰身,示意她不要动。

“我没事的,谢姑娘。不要为我担心。”

柔软干净的笑意在女人眼里散开,她柔声道:

“你就这样在我怀里,对我而言,已是大助。”

谢挚一呆,不自觉停止了挣扎的动作。

白芍带着谢挚继续向上游去:“这黑水不仅会使修士修为尽失,绝大多数术法在水下也会失去效力,不能施用……”

“但带着你游到水面,不用这些外力,我一人也足够了。”

想了想,白芍又倍感惋惜:“只是可惜,好不容易下潜到了这里,却还是没能见到那具真凰尸体,让谢姑娘你了却一桩心愿。”

“……”

到了这种境地,她最感惋惜的,竟然还是没能完成她的心愿吗?

谢挚也说不明白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她喃喃道:

“可是这些事情都是由我而起……若不是我说想要下水一观,你根本也不会陪着我一起下来,更不会受这些苦了……”

白芍却正色反驳道:“不,谢姑娘说得不对,这是我自己愿意的,和你并无关系。”

“赤森林本就是这样危机频出,不幸遇到奸诈之人,岂是你的过错?所以不要自责,更不要归罪于己。”

“更何况,跟你在一起,便不是苦。”

隔着一层无形的光膜,谢挚心神一震,不禁抬眼望她。

这样缠绵深情的一句情话,白芍竟然就……这么理所当然地说出来了,甚至都没有丝毫磕绊抑或害羞。

……不过,看她神情,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怎样动人的一句情话吧。

对她来说,这只是自然而然、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情……

谢挚心中正在百转千回之际,下方的黑水却忽然爆发出了一阵极为璀璨耀眼的金红光芒,如同水中忽然被投下一个滚烫的太阳。

“啊!有鬼!有鬼!”

通臂猿猴用金蝉脱壳之术逃脱的小猴子猛地窜游了过来,发狂一般在周围胡乱劈甩木棍,搅起道道漩涡,好似身后有一头恶龙在追着咬它的尾巴。

它眼睛瞪到极大,脸上满是惊恐与难以置信:

“佛祖啊……它还活着!它没有死!!”

“它”?

谢挚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

它是指……?

紧接着,她就明白了小猴子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一只巨大的神鸟在她们身下悄无声息地展开了羽翼,正是那具被通臂猿猴当做拔翎目标的真凰尸体!

这只真凰还没死!

确切地来说,是还没死透!

在谢挚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那因为自己尸身被觊觎而无比愤怒的真凰已经朝他们张开了嘴巴。

佛首道附近的另外一道,有人惊奇地抬起头来。

透过赤森林浓密如织的层层枝叶,鲜红的光芒洒在了他的脸上。

“哎,你看,那边怎么忽然红了?”

红光吞没了这片水域……

“……徐凰?徐凰?”

是一道温柔的女子声音,含着隐约的调皮与促狭。

“你再不醒来,我可就要生气啦。”

……是谁?

是谁在叫她?她好累……

谢挚觉得一阵胸闷,她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睛,迷惘地望向前方——

映入眼帘的是一角白衣。

顺着白衣再往上看,是一截雪白的皓腕,与一双含笑的眼睛。

“终于醒了,等你好久。”

明明是再平淡不过的一句话,却似在婉转轻嗔。

眼前的女人美丽得不可方物,虽然也是与宗主相似的一袭雪衣,但却与宗主的气质完全不同。

宗主更多是清冷出尘,而眼前这女子,则是飘渺空灵。

不知为何,谢挚觉得她有些莫名熟悉。

对了,她想起来了。

这个女人,无论是外貌气质,还是穿戴打扮,都有些像她少年时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白泽主上——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吗,徐凰?”

似是被谢挚望着自己发愣的傻模样逗笑,女人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又以袖掩口,眉眼弯弯,伸手来摸谢挚脸颊。

“还是说,你做神话屋做傻了?”

第234章 圣女

神话屋?

徐凰?

还有眼前……和白泽主上十分相似的陌生女人……

谢挚茫然地看了女人片刻,心中发懵。

往四周看去,哪里还有那阴森诡谲的赤森林,更没有深不见底的万丈黑水。

入眼皆是苍翠颜色,山清水秀,风景秀丽非常,自山石上有白泉飞漱而下,落入下方的一方清涧当中,击水叮咚作响。

是一个清幽静谧的山谷。

而她与眼前的女人,正对坐在一个雅致的八角小亭之中。

面前摆着一张石几,石几上还有一副下到一半的棋局。

习习凉风灌于亭内,令人神清气爽。

这是哪里?

佛首道呢?白芍呢?……

还有,她为什么叫她徐凰?

一个朦胧的猜测忽然浮现在脑海,渐渐清晰,谢挚急忙抬手在面前展出一面水镜——

镜子里倒映出的面容,却不是谢挚本人,甚至连身形衣饰也全然不同,而是一个明丽端庄的红衣女人。

这红衣女人却不是生人,谢挚认得她的。

在神话屋中,她曾短暂地见过她一面。

“这是真凰的神话屋,而我是制造神话屋的主人留在这里的一缕神识。”

“欢迎你,年轻的人族,神话的阅览者。”

“我姓徐,你叫我徐凰便可。”

“我真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一道题,为什么你竟然能解十年?明明,为照顾你们人族的普遍智力,我已经在尽力调低难度了……”

……

神话屋的创造者与真正主人,来自远古的凤凰神王,徐凰。

……她怎么变成徐凰了?

谢挚抚上自己面颊,看到水镜里不属于自己的面容上也浮现迷惘困惑之色,生动得仿佛是自己原身。

这是梦,抑或幻觉,还是……?

刚刚发生了什么?

稍一回忆,一些零碎的场景立刻显现在脑海:

漆黑的深水,下潜,数不尽的神尸,通臂猿猴狰狞的面孔,白芍的剑光,戒指,落水,拥抱……

以及最后一个画面——

下方一只震怒的真凰,朝她们张开长喙。

再有意识时,她便已经到了这里。

坐在这女人的面前,且容貌变化,还被唤作“徐凰”,那位凤凰神王的姓名。

“怎么了,徐凰?”

见谢挚醒来之后便久久默然不语,神色更是一瞬百变,女人提起了心,放下指尖捏着的棋子,担忧道:

“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神话屋的制作不顺利吗?”她试探着问。

“……确实如此。”

谢挚对她笑了笑,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我最近……遇到了些困难。”

现在她对到底发生了什么还一无所知,还是这样比较保险。

万一她表现得太过奇怪,招致这女人疑心猜忌,那就麻烦了。

如谢挚所料不错,她应该是……不知不觉又进入了一个幻境里。

这就是那只凰尸的攻击。

而那只真凰,很有可能……就是徐凰。

这是徐凰生前的记忆么?她需要在她的回忆里扮演她?

女人闻言放下心来,担忧之色稍减:“原来还是因为神话屋呀……”

“没事的,你会做出来的,我相信你。”

她握住谢挚的手,神色真挚。

谢挚看向与她自然相握的手,轻轻点头,学着记忆里徐凰一板一眼的口气:“多谢你信任我。”

在这个幻境里,神话屋还没被制作出来么?徐凰还在建造当中?

“徐凰……”

女人握着谢挚的手,脸上一点点浮起红晕,目光躲闪,终于下定决心了似的,与她羞怯而又坚定地对视在一起,目光定定,大胆地直视着她的眼睛。

声音轻柔,却含着无限情意:

“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

迎着女人期待的目光,谢挚呆在原地。

她这是在……告白么?

这种情况之下,她应该说些什么?

可她连眼前这女人到底是谁都不确定,更不知道徐凰是不是也喜欢她……

如果真正的徐凰在这里,她会怎么回答?

便在谢挚不知所措地思索这些事情之时,女人的神情一点一点僵下去。

在她那边看来,徐凰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而有时候,沉默便已经是答复了,不是吗?

她抽回手,睫毛微颤,眼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但却仍然在勉强微笑: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对不起,是我唐突……”

“不是……”

谢挚有些着急,想留住她解释,但女人却已经站起了身,像是不想让谢挚看见自己伤心落泪的狼狈模样,转身背对向她。

“我要走了,徐凰。”

“眼下时局动荡,为了新发现的星星海,九重天上的神王天尊相互攻讦,神圣种族之间争论不休,对此,主上很是担忧。”

“她想建立起一片属于白泽的纯净圣地,没有纷扰,没有争端,不倾向于任何一方,只保持中立,不管在乱世还是治世,都能够以此保全自身……”

她稍稍侧过一点头来,嗓音低下去:

“……毕竟你也知道,我们白泽一族,数量极为稀少,一个时代之中只有两只,任何一只白泽死去,对我族来说,都是灭族大难……所以我们不得不好好保护自己。”

……她果然是白泽。

女人的话印证了谢挚的猜想。

听她方才所说,称呼另一只白泽为“主上”,一世只有两白泽,那么她便是……现在的白泽圣女了?

怪不得,她长得看起来,与后世谢挚见过的那位白泽主上有些许相似之处……

白泽代代单传,主上与圣女之间,不仅是师徒,更是母女。

她们两个人,即是一支家族。

“……你要走了?”

谢挚也跟着起身,脱口而出这句话。

心中却暗自惊讶——这话,根本不是她自己想说,倒好像是有人操控了她的身体,在借她之口一般。

她失去了这具身体的掌控权。

“是的。”

圣女转过身来,神色仍旧温柔,只是眉宇间隐有凄楚之色。

“……为什么?”

谢挚——不如说,是徐凰攥紧了手掌。

心中满是疼痛,她似不敢相信白泽圣女要离开的事实,也不知该如何留她,更不敢留,只能不知所措地喃喃道:“可我还没有……我还没有做好……”

圣女截住徐凰的话:“没能看到你做好神话屋,我也很遗憾。”

“……”

长久的静默。

风透小亭,吹得檐角风铃叮当作响。

没有人再说一句话,只有山泉仍然在崖边簌簌地滚下。

“真的不能……留下来吗?战争也……并不一定能打起来……”

徐凰低低地闷声说。

圣女起伏的胸口慢慢平静下来,情绪也渐渐平复镇定。

苦笑了一下,她摇头:

“徐凰……我不能拿自己的性命犯险。”

“你还没有看清楚形势吗?五州与星星海之间必有一战,不是谁都像你们真凰一般高洁无私,这场战争,即使现在打不起来,也不过只是在往后拖罢了。而且神圣种族之间争吵得那么厉害,说不定,还没有决定到底攻不攻打星星海,你们自己就先发生了内讧……”

“我不是在为自己而活,我的命,不是属于我自己的……我得为我们这支种族负责,你明白吗?”

“我不能死……真的,徐凰。”

说着决绝伤人的话,她却似乎比徐凰还要痛楚,无声地流下眼泪。

只有这样,她才能逼迫自己下定决心,逼迫自己断绝割舍。

徐凰闭了闭眼睛:“……我明白了。”

圣女离去之后良久,徐凰仍然在亭中凝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负手久久默立。

直到暮色降临,她才恍然回过神来,慢慢在亭中原本的位置上坐下。

一切都一如往常,只是对面的座位,却已经空了。

娴熟地执起一枚棋子,徐凰举棋欲下。

但手腕停留在棋局上方半晌,到底也没有落下一子。

“好可惜,棋还没下完呢。”

徐凰轻声叹息。

这盘棋,或许再也下不完了。

——她不会再回来了。

在徐凰与白泽圣女交谈的过程中,谢挚的意识也一直存在于徐凰的身体里,但却不能控制徐凰的言行举止半分。

她尝试了几次都没有作用,最后也便放弃了,任由徐凰自己活动。

这感觉很奇妙,既像是在旁观他人的一场往事,又像是自己在一道亲身经历,极难不为之动容。

至少在徐凰久久倚柱默立的几个时辰里,谢挚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她心底弥漫的浓浓悲伤,徐凰的一思一想,都能被她感知体悟。

这就是徐凰想让她看到的事情吗?一场情变?

还有,听徐凰与白泽圣女方才的话,在这时,夺运之战还未发起,甚至连大名鼎鼎的白泽圣地都还没有建立……

她又想:

原来白泽圣地一开始便是为躲避战火建立的,怪不得,在它建立的万年以来,一直竭力保持着自身的超然与中立……

谢挚似懂非懂,觉得自己好像隐约抓住了什么头绪,但是给出的线索太少,又不能完全猜透徐凰的用意。

她还正在沉吟思索,仔细回忆方才所见所闻,眼前一花,却忽然又变换了一次场景——

血云低垂,杀声漫天。

谢挚一低头,看到自己满身的金色神血,将她的赤色战甲都染得一片斑驳。

剧痛自腹部传来,谢挚这才发觉,自己的小腹被一柄断刀从中贯穿了。

身上满是伤痕,甚至连肩头也插着来不及拔出的神箭。

不远处仰面倒着一个高大男人,满脸不甘之色。

额上生着金色龙角,胸口处有一个大洞,被敌人打了一个对穿,还在缓缓往外淌血,显然刚死去还不久。

应该就是他……与徐凰大战,在临死前发动最后一击,将自己的刀锋送入了徐凰体内,但徐凰不顾伤势,硬是抢先将他斩杀。

这还是徐凰的回忆。

周围都是散落的残肢断臂,各族生灵的尸身堆积如山,滚滚神血流淌如河,大地上伤痕累累,几乎要被从中撕裂。

东方天穹上,一颗耀眼大星被一个不知名的强大生灵一掌击落,极速下坠,落地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

“轰——”

即便离了千里之远,脚下的地面也随之一震。

这等伟力,只有神祇才能拥有。

夺运之战!

眼前的景象仿佛人间炼狱,放眼望去,千里之间,除过徐凰之外,竟找不到一个活物。

“呃……!”

徐凰咬牙,手掌上亮起辉光,好似感觉不到疼痛,将腹中的断刀硬生生地拔了出来。

囫囵吞下一枚药丹,浑身伤口处曦光蒸腾,开始飞速愈合。

神战还远未结束,她还得……继续战斗。

不能停。

徐凰背后展开真凰羽翼,欲要飞走,等飞到半空中时,随意向下方投去一瞥,却又不可思议地愣住。

——在一片血色废墟之中,她看到了一点再熟悉不过的雪衣。

是白泽圣女!

她那决然离去、甚至没有表明心意的……心上人。

徐凰心中本能浮现惊喜,紧接着又被忧虑与焦急盖过去。

再一看圣女的所处之地与前进方向,她竟似在……接近潜渊。

潜渊是太一神前不久才一剑斩出的无尽深渊,其内灭绝气正盛,甚至吞没了方圆百里的所有一切,放着如今唯一的和平安定之地白泽圣地不呆,她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徐凰急挥翼,转瞬已抵达圣女身边,一把拉住她手腕:“圣女!”

责备的话本已含在口中蓄势待发,但目光一触及圣女憔悴悲伤的面容,一切带刺的言语却全都软化,被徐凰默默吞了下去。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吧。”

她最终也只是别开头,松开圣女,轻轻地这样说了一句。

圣女当初说的是对的,在她们分开之后不到五年,神战就爆发了。

这场战争先是在神族和龙族之间燃起,最后,战火弥漫到了所有神祇之中,每一个神灵都被迫站队,表明自己的立场,加入这一方或者那一方。

唯一还能保持中立的,也就只有白泽一族了。

而这结果,是白泽主上以自己的巨大牺牲换来的。

她毁掉了自己的小世界,熄灭识海中的神火,将自己的修为从神王自行退到了仙王境界。

“……徐凰。”

圣女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自己的故人。

待她看清徐凰身上的伤势,却由于受到惊吓,呼吸猛地一滞,紧接着眼圈便红了。

……徐凰的伤……太严重了……

她裹着残破的衣袍,嘴唇颤抖,想上前抓住她的手,却又不敢,怕自己弄疼了她。

“你不该来这里。”

徐凰不忍看她如此,硬起心肠再次重复了一遍,拉起圣女便走:“快离开,我送你回白泽圣地。”

“……不,我不能走。”

谁知圣女却挣脱了她的禁锢。

“主上她……为救助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各族生灵,被流矢所中,不慎受伤,现在……性命垂危。”

“我遍查古籍,发现并非不可救治,只是需要以世间最凌厉强横之物附近伴生的……一种天然之物入药,方可救主上一命……”

圣女断断续续地说:“我听闻……我听闻前不久……”

说到这里,声音却弱了下去,眼睛也不敢再看徐凰。

世间最凌厉强横之物吗……

徐凰在心中叹出一口气。

“你是想下潜渊,去找渊底与灭绝气相伴而生的玄冰吗?”

她替圣女说完了未尽之言。

谁都知道,世间最凌厉强横之物,莫过于太一神的剑气。

第235章 徐凰

圣女被徐凰说中心中所想,眼眸一颤,慌乱地低下头去:

“是……”

她不是不知道此行危险无比,可是她如今是病急乱投医,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为了主上,她必须一试。

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徐凰沉默地注视着圣女。

许久过后,她不声不响地自掌心浮起一尊碧绿如玉的小鼎。

那小鼎只有拳头大小,造型古朴,三足两耳,并且晶莹剔透,几近透明,神光环绕,表面交织着无数神圣符文,内蕴浩大乾坤,一眼即可看出不凡。

谢挚惊讶:

这好像正是……她的小鼎!

但仔细看去,又有些不同——

虽然明明是同一尊鼎,但碧绿小鼎在徐凰的手中时,却别有一股磅礴威势,威严慑人,一看就是神明造物,与徐凰极为相契,仿佛天生就应被她持握一般。

在谢挚手中时,小鼎则要失色良多。

事实上,一直以来,谢挚虽然也对小鼎珍爱非常,但那更多出于这小鼎是玉牙白象所赠,并且空间法器本身就已经足够珍贵,她平日里,也只是将它当做一个普通的法宝使用而已。

当年在白象氏族,谢挚初初召唤出玉牙白象的残魂,这尊碧绿小鼎,就是她修行路上得到的第一个法器。

连玉牙白象也不知道小鼎的来历,只说这是她少年时游历所得,谢挚于是愈发觉得它神秘;

而之前,在踏足北海的神话屋时,小鼎也曾与其共鸣,谢挚因此猜想,小鼎恐怕与真凰有关,但没有切实证据,后来又搁置下去。

但她没想到,在徐凰的回忆里,她居然看到了万年前的小鼎!

原来徐凰也曾是小鼎的主人!

“这尊小鼎,乃是我族祖器,可以勾联空间大道,内蕴无穷空间。”

徐凰看了掌心悬浮的小鼎一眼,“我制作神话屋时,也曾借鉴过它的本源符文与内部构造,这才能在一座小屋之中造出无数房间……”

小鼎即是神话屋的模板;甚至不如说,神话屋,就是照着小鼎做的。

她望向圣女,淡然道:

“我想,灭绝气诚然强横无比,但也不一定就能斩破我真凰的空间祖器。”

“我可把这尊小鼎借与你使用。”

徐凰将小鼎递给圣女:“灭绝气如火山一般,有固定的喷发周期,待它微弱之际,你便持鼎下渊罢。”

“至于我,则会在潜渊上方,为你全程护法。”

圣女握住她推来的小鼎,心中大为震动,喃喃叫她:“徐凰……”

是的,她认识的徐凰,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既没有怨恨她之前决然离去,更没有责怪她鲁莽,在神战还未结束时便贸然离开圣地,不顾自身安危,为赌一线希望孤注一掷……

她只会默默接受她的决定,以行动支持她,给予她所能给出的所有一切,甚至都不会告诉她,这尊小鼎有多么珍贵。

她虽然不懂什么空间法器,可她也知道,能被神圣种族称为一族祖器的法宝,该是多么意义重大。

徐凰却毫不犹豫地将小鼎借给了她。

哪怕她知道,落入潜渊,小鼎亦有被灭绝气斩碎磨灭的风险。

圣女喉咙发梗,拭掉颊边滚下来的泪,深深地看了徐凰一眼,哑声道:“多谢。”

此时此地,多余的感谢之言,也不必再说了。

徐凰的神色仍旧平静:“快去吧,主上还在等你。”

圣女便不再逗留,握紧小鼎,扣上兜帽,义无反顾地朝潜渊奔去。

徐凰看着圣女化为白泽原形,如一道白光在原野上飞驰,展开双翼飞至空中,准备跟上前去,为她护法。

这时,她腰间的玛瑙号角却忽然发起烫来。

徐凰身形一顿。

这号角是真凰一族的传音法宝,呼唤之人愈多,便愈是鲜红如血。

而此刻,它在徐凰手中已经红得几近刺眼,如同最炽烈的火焰正在燃烧沸腾。

见状,徐凰心中猛地一沉:

怎么会有如此之多的真凰同时呼唤于她?

族人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殿下!”

刚一打开号角,焦急万分的声音立刻自内涌来,夹杂着震天杀声与兵器清鸣。

“战火已经烧至东夷,烦请速来助战!!”

徐凰大惊——居然这样快!敌人已经打到东夷了!

她下意识催动羽翼,便要跨越万里距离直奔东夷,刚刚调动浑身神力,已经飞出数丈之远,却又强行停住。

……不行。

白泽圣女要下潜渊,还须她……护法助力。

她还不能走。

“……殿下!”

像是看到她在犹豫,号角那边催得愈发急切了:“请您速至!您是当世真凰最强大的大能者,这一战不能没有您!……”

徐凰耳闻那边杀声,心乱如麻,不知自己该如何决断,该保护圣女还是该助阵族人。

朝下方望去,白泽圣女已经接近了潜渊边缘,将要跃下去了。

怎么办?

……就没有什么两全之法,既护下圣女,又救下族人吗?

“殿下!”

徐凰咬牙,松开手,任由号角落了下去。

她改变方向,如流星一般朝潜渊飞去。

从此处奔往东夷耗时不少,而圣女此刻就在她的身边近旁……

“对不起……”

圣女需要她。

再等等……

只须再等几刻,几刻就好……!她会很快的!

怀着侥幸与期望,徐凰在心里许诺:帮完圣女,她就立即前往东夷!

来得及的!

她是有史以来最出众的凤凰神王,她可以救下所有人!既不负圣女,亦不负族人!

在徐凰的帮助下,白泽圣女历经艰险,终于取得了渊底玄冰,得以救助白泽主上。

但小鼎却在渊底受到了损坏,不复过往光彩。

徐凰已经顾不上这些事,为圣女护完法后,携着毁坏的小鼎急奔东夷。

但她还是迟来了一步。

等她到时,战争已经结束了。

真凰的众多神祇,在这场大战中尽数牺牲陨落,连她的亲长也无一幸免。

徐凰立在大战过后的废墟上,看着同伴的尸体不知所措。

谢挚的意识寄于徐凰体内,也能切身体会到那种刻骨的自责与痛悔。

没人能承受住这种打击,何况真凰格外重情重义。

徐凰将小鼎埋在此处,后化为真凰原形,绕战场飞绕三月不止,不断哀鸣,声如啼血。

这是真凰哀悼同族逝去时的礼仪,徐凰悲伤难以排解,想以此来为死去的族人祈福,更是想借此惩罚折磨自己。

飞到最后,象征真凰尊严与骄傲的翎羽全部脱落,徐凰声音已废,每鸣叫一声,都会自喙中流出鲜血,但她还是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地继续飞翔下去。

在这不停歇的飞行之中,谢挚逐渐明白过来:

徐凰已经失去了求生之志,她想求死!

谢挚又忧又急,想安慰开导徐凰,但却无法与她交流沟通。

——这是徐凰的回忆,而谢挚只是一个观看者,她改变不了万年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一个白衣女人款款负剑而来。

她金发披散在身后,眼眸深绿和柔。

太一神!

太一神在地面站定,望了上空中盘旋的徐凰片刻,摇首一笑。

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掐指而已,筋疲力尽的徐凰便应声而落,轰然坠地。

徐凰弯颈,试图重新振翅而起,但却挣扎不动。

太一神走近了她,俯下身,熟练地抚过徐凰脊背羽毛。

“为什么要寻死呢?神王尊上?”

摸到她羽毛脱落之后的赤。裸皮肤,还面露可惜之色:

“你看,这样好的羽毛,全被你自己弄掉了。”

“……”

徐凰认出了她,这个……神圣种族之中的叛逆者,同时也是天资与战力最为惊人的修士。

哪怕真凰一族向来自负才学,徐凰也有属于自己的骄傲,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论及学识渊博,她或许可以胜过姬太一;但论及智慧,连她也比不过她。

这是一个无敌的生灵,无论过去,还是未来。

哪怕是恨姬太一入骨的仇敌,对这一点,也不能否认。

“你来做什么。”

徐凰闭上眼,不愿理会姬太一。

她和姬太一之前并不熟悉,真凰孤高自许,素来独行,和其他神圣种族都不怎么往来,既厌神族骄狂,又恶狐族狡诈,最憎龙族淫。乱。

姬太一并不生气于徐凰的冷淡,反而只是一笑,在她身边盘腿坐下。

“那是……?”

谢挚一惊,轻轻叫出声来。

徐凰闭着眼睛注意不到,但她却分明看见,在太一神肋下,有金色的神血缓缓渗出来,打湿了女人的衣襟,但太一神却恍若全然不知。

也可能……她早就知道了,但是……

太一神受伤了吗?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你还不能死。”

徐凰知道自己打不过姬太一,本想以沉默来无声地对抗她,但此刻听到这句平淡而又笃定的话,却还是忍不住反问:

“我凭什么听你的?”

神族都是这样霸道吗?不管她的意愿,只顾自己发号施令?

说完又闭上眼睛,心如死灰道:“你走吧,姬太一。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来这里又是为了做什么,只要与我相关,都实现不了的。”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她道心已毁,修为大退,甚至丧失了求生的本能。

“哦?是么?”

姬太一不气馁,笑着自怀里取出一块玉牌,拎起来晃了晃:

“这是我神族珍藏的文献之一,里面记载了无数神话传说——你不是一直都想建造出一座可供人亲身体验游历的神话屋吗?”

“有了它,想必你的神话屋会更加完美,多出许多别的故事结局。”

学者的本能使得徐凰的心动了动,又很快颓唐沉寂下去。

“不……”

“我现在也……不需要了。”

神话屋,她本来是想建造出来,送给白泽圣女当做聘礼的;但是现在,她与圣女已经没有可能了。

或许圣女还愿离开圣地与她成亲,但是她,*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她自然不会怪罪迁怒圣女,可她毕竟是为保护圣女,这才延误了战机,使得那么多本不该死的族人在大战中丧命。

她已经不想再建造神话屋了。

这下连太一神也沉默下去。

夕阳开始下沉,染红了这片天地,也为地面上艰难喘。息的神鸟镀上了一层浅淡的光圈。

“……喂。”

姬太一忽然侧过脸来,女人的金发也在夕阳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辉,让她的神情反而有些模糊,看不分明。

“你知不知道,赤森林的水里沉着无数战死的各族尸体?”

徐凰一懵:“什么……?”

这件事,她的确不知道。

“你若是想忏悔,与其在这里飞翔哀鸣而死,倒还不如去守护他们,让英灵们的尸身不至于被他人损伤破坏。”

女人并未拔出她那把名震天下的神剑,但话语却比剑锋更加犀利,一字一句,分明镇定平缓,其实诛心:

“你这样做只是浪费了一条大好性命,除过满足了你自己的表演欲之外,根本毫无意义。”

“做些真正有用的事情,不比白白寻死强吗?”

“你……!”

徐凰心中生出怒气,下意识撑起身体——她居然如此错怪羞辱她!

“怎么了?生气了?”

姬太一唇角含笑,仰脸看向振作精神、对她怒目而视的真凰神鸟,“我早就觉得你们真凰一族迂腐不堪,都是一群天生的道学先生,偏偏又痴心情爱,自以为情深似海,其实你们——”

徐凰站起身来,愤怒地竖立起了头顶的长羽。

姬太一见她终于打起精神,眼眸因为怒气而闪闪发亮,不复方才颓唐沮丧的奄奄一息模样,满意一笑,拱手道:

“得罪了。”

言毕丝毫不停留,竟然转身就走。

她这算是什么……?激将法?

徐凰明白过来姬太一的用意。

她化为人身,上前拉住姬太一,这才看到,她的半边衣袖已经被血液染成金色了。

在方才与她谈话的过程中,姬太一一直都在流血,面上竟也看不出来半分端倪。

“你受伤了……”

“小伤而已。”

姬太一若无其事地掩盖住那片血迹,神色依旧淡然。

“我还有事情要做,抱歉,不能陪你。”

“你要去做什么?”徐凰忍不住问。

姬太一笑了笑:“这个,我不能说。还是保密罢。”

见她如此,徐凰便知道,自己是不能从她这里再得到别的信息了。

她只好换一个话题:“……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帮她?为什么要把她一个已近死亡的人拉回来?

“其实也不为什么,你就当我无聊不可以吗?”

“不可以。”

“……”

“好吧,好吧,”姬太一无奈地笑起来,“我真是不习惯和你们真凰交流……”

她正色道:“神战结束不久,神圣种族都元气大伤,神祇陨落如雨,或许,你便是神战里唯一活下来的一位神王了。”

“破坏一个旧世界很容易,但建造与维护一个新秩序,却很难。”

“我需要你活下来,带领和引导真凰,维护五州的和平与安定,万一哪天……”

说到这里,姬太一神情稍一黯淡:“……神族遇到不测,我知道,你们真凰,才是五州最后的防线。”

“狐族是靠不住的,他们擅长保全自身,却不适宜托付重任,我很清楚。”

徐凰捕捉到了姬太一话语中的纰漏:“……我是唯一活下来的一位神王?那你呢?你不也是神王境界吗?”

姬太一截住她的话,微笑道:“很快就不是了。”

离开前,姬太一告诫道:

“不久之后,你或许会吃些苦头,我很抱歉……你最好熄灭神火,提前将神力存到神话屋里。”

“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了。”

她背着剑走出几步,忽而脚步一顿。

“你把真凰的祖器埋到地里了?”

姬太一招手,那尊碧绿的小鼎便已浮在女人手中,被她感兴趣地反复观看。

“真漂亮……这颜色,倒有点像我养的一头小狮子……”

她手指抚过鼎面:“似乎损坏了许多……但修一修,也不是不能用。”

徐凰看出她的喜爱,忆起小鼎正是被潜渊内的灭绝气所毁,当今之世,除过姬太一之外,恐怕也无人能再将它修复了。

“你想要的话,那就拿去吧。”

她疲倦地说。

“多谢。”

姬太一倒也不和她客气,爽快地收下了小鼎,“不瞒你说,我正有一只坐骑,还没有给她送过礼物呢。”

“小白象,等我把它修好之后给你——记得,跟别人不要说这是真凰的祖器,只说这是你少年时无意所得便好。”

第236章 屏障

姬太一离去不久,徐凰便振作精神,按照她的指点,前往了赤森林,守护在此陨落的各族英灵尸身不被破坏。

她寄居在一颗小树之下,动用神通,给赤森林的黑水施加了一种特异术法,一旦修士沾到它,就会修为尽失,退作凡人,让这黑水变成了一道令修士们望而却步的天然屏障,自己则镇守在赤森林深处。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赤森林都是五州修士之间最著名的禁地,以危险闻名天下。

而在徐凰来到赤森林的第二年,姬太一便忽然失踪了,人们对她的最终结局众说纷纭,数千年过去仍然为之争论不休。

同时,徐凰也终于明白了,姬太一离开时说“不久之后,你或许会吃些苦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道渐隐,不仅失去了诞生新神的能力,甚至不能够再维持旧神的存活。

神从五州彻底消失了。

身为神王,哪怕提前听从了姬太一的建议,提前熄灭神火,将大半神力留存于神话屋中,徐凰还是在此过程中痛苦不堪,日夜被大道征伐,备受折磨。

到最后,徐凰甚至不得不毁去自己的小世界,令修为退到仙王境界。

但她毕竟还是躲过了一劫,勉强保住了性命。

外面的世界沧海桑田,渐渐从神战带来的灾难中恢复过来,开始重新绽放生机与活力,到处都在重建。

没有了神圣种族的阴影笼罩,各族生灵的发展空前迅速,五州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而赤森林中,却只有永恒的黑暗,与漫无尽头的寒冷孤寂。

徐凰沉默地忍受这一切。

这是她应得的。她想。

她犯了错,她应当得到惩罚。

只是……一念之差,一个侥幸的念头,但却酿成大错,完全击垮了她。

为这错误,她将用余生来忏悔。

哪怕长辈曾对徐凰说过不怪她,哪怕她接到呼救时也身受重伤,即便没有耽搁立即前往东夷助战,也有极大可能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只会让真凰多陨落一位神王,但她还是无法释怀。

谁都可以原谅她,唯独她自己,不能原谅她。

她放不过自己。

不知过了多少年,徐凰当初栖身的小树已经长成了一株高近天边的巨树,她在无尽的自责与苦痛之中昏昏欲睡,感官渐渐麻痹,敏锐的思维也变得混沌笨拙,甚至忘却了自我的存在,浑身灿如阳光的羽毛也因为久久不见天日而褪为雪色。

她已经很老了。

便在这时,从外面闯进来了一只年轻的真凰,他是现今的凰主。

“老祖!”

英俊的男人跪倒在她脚下,声音哽咽,满含着痛恨与心碎:

“姜氏女背叛我!她说她爱我,要与我成婚,其实她心里只有自己的王朝与权力……”

他不停地流泪。

“唔……”

徐凰茫然地听着年轻的后辈朝自己倾倒苦水。

太久没有走出赤森林,她如今对外界的形势一无所知,几乎听不懂凰主诉说的“殷商”“姜周”到底是什么意思。

“……现在,姜周用殷商的珍宝买通了狐族,狐族陈兵中州与东夷的边境,我们已经对峙三十天了。”

“老祖,我真不敢相信,她居然真的想与我为敌。过往的情分,她一点也不念,都是她装出来骗我的……”

徐凰终于听懂了一些他的意思。

她睁开苍老的双眼,定定地望了一会下方失魂落魄的男人,问:

“你想要我怎么做?帮你杀掉这个欺骗你的姜氏女吗?”

凰主一惊,本能地慌乱摇头:“不!不是……我不杀她……我不想杀她……”

他声音微弱,埋下头去,肩膀颤抖,心中极乱:

“……她可以负我,但我却……不可以负她的。我……”

“那么你想怎么做?”

像是被这句话难住,凰主一言不发,跌坐在地上,乌发散乱,呆呆地望着手掌。

许久之后,他才说:

“我想……退兵。”

“老祖,我不懂人族,我想离开了。”

真凰不理解人族的狡诈善变,他们被伤透了心,决心远远地避开一切俗世的纷扰与争端,但又不舍得离开五州,最终决定举族迁徙到五州最东的海外仙岛之上。

“老祖,请您……在中州与东夷的边境上,用神力设置一道屏障,我们永远永远都不想回去,再和人族接触了。”

“便让东夷和中州隔绝开来吧。”

临走前,凰主恳求徐凰。

他知道,姜周野心勃勃,倘若不在东夷与中州之间设置一道屏障,周王——那时候,姜周的君主尚还没有被称为人皇——总有一天会攻进东夷,将这片富饶的水乡也并入大周的版图的。

徐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在这后辈的脸庞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好。”

她没有多说什么,简单答应下来。

应凰主所请,徐凰调取出之前存在神话屋中的神力,在中州与东夷之间设立屏障,从此两州隔绝,没有生灵可以通过。

神话屋也因此受损良多,徐凰将它赠给了当时的狐君,要她不要再插手商周换代之事。

“年轻的狐族,你是很聪明,但要记得,光有小聪明,可走不长久。”徐凰威严地警告。

“我承认,我是动了些手脚……”

通过一面神镜,狐君与徐凰交流。

雪发女人那时也还年轻,她刚即位不久,眉宇之间自有一股骄傲风采。

如果换做任何一个旁人这样教训狐君,她都必定会勃然大怒;但是对于徐凰,这位经历过夺运之战的老人与前辈,她还是尊敬的。

“不过您放心,如今帝子铭已死,人族这些事情,我也就懒得管了。”

狐君语气轻快,笑着说。

她那单纯得可怜的妹妹一心爱慕殷商末君,不论劝告还是逼迫,都不能使她回转心意,狐君为此气急败坏,私下给予了姜氏女不少助力,帮她翦商。

现在好了,听说在城破之时帝子铭自焚而死,殷商的宫殿也吞没于大火之中,狐族使者早已派去,也是时候将她的妹妹安全地带回来了。

狐族不仅得到了众多殷商珍宝,甚至还有意外之喜——一座由凤凰神王亲自打造的空间法器。

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想到这里,狐君便愈发得意愉快。

妹妹快回来了,她应该不怎么开心,将这神话屋送给她作礼物,哄一哄她,安慰一番,正好合适。

她妹妹是最听她的话的——哪个妹妹会和自己的姐姐一直赌气呢?

狐君充满信心地想。

狐君在心底,总是还将妹妹当做孩童,以为失去帝子铭对妹妹来说,至多只是失去了一件心爱的玩具。

作为姐姐,她送给妹妹一个更加珍贵有趣的礼物,以此来弥补哄慰她,便可让她忘记前尘往事,抚平她的不愉快。

徐凰自然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道:“狐君自己看着办罢。”

真凰迁徙走了,徐凰的生活重新恢复死寂。

或许是在神战中受伤太重,她渐渐发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力量还在不断流失。

不得已之下,徐凰只好将自己的魂魄分为两半,将魄留在真凰原身之内,沉入黑水之中保存身体;魂则化为一位老妪模样,在赤森林中长久地停驻,仍旧为保护英灵尸身而尽心尽力。

她想,她可能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很快就要死了。

没能完成姬太一的托付,徐凰觉得愧疚。

但同时,她也感到了一种陌生的轻松与宽慰。

——死是她最后的赎罪,她马上就要彻底解脱了。

伴随着徐凰的虚弱,她设置在中州与东夷之间的屏障飞速变得脆弱,而她下于黑水中的禁制也在削减力量,规模不断缩小,从能笼罩整个赤森林,到最后,只能覆盖她真凰身体所沉的那一片水域。

终于有一天,在一千年前,趁着徐凰魂魄动摇之际,佛陀打破了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率罗汉东渡中州,号称自己是为传法弘道。

正音之战爆发,但徐凰已经无力阻止了。

这场战争又称“二次神战”,最终以中州惨胜告终——摇光大帝姬宴雪亲下昆仑神山,一剑大败佛陀。

在回昆仑山时,姬宴雪加固了中州与东夷之间的屏障,还特意进入赤森林,见了年老体衰的徐凰一面。

“宴雪见过前辈。”

神帝是出了名的傲慢,但在面对徐凰时却分外谦逊温和。

什么,原来这个人竟也会放低姿态,好好跟人说话吗?……

看到这一幕的谢挚先是惊讶,再是腹诽。

姬宴雪好讨厌,居然还区别对待……为什么她对她就不这样呢?

“啊……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第一次见到姬宴雪时,徐凰恍惚了一瞬,几乎以为自己又见到了那失踪万年的姬太一。

她很快地清醒过来:

不……

姬宴雪不是姬太一。

虽然都是一样的金发碧眼,一样的高挑美貌,但是姬太一就是姬太一,她和世间所有人,都不一样。

徐凰有一种隐约却清晰的预感:姬太一,大概早已经死了,在她进入赤森林的第二年时。

“宴雪此次冒昧前来,是想问前辈一件事情,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的安宁。”

“没有……”

追思着故人,徐凰轻轻摇头:“问吧,没关系的。只要我知道,我一定都告诉你。”这是她最后能做的一点事情了。

“敢问前辈,您听说过太一神的《五言经》吗?”

《五言经》?

谢挚心中一动。

姬宴雪也在找《五言经》吗?

她想成神?

“听说过。”徐凰点头,“它很著名。”

金发女人并不隐藏自己的意图,直接道:

“《五言经》记载了太一神一生的修行心得,按理来说,应是我神族最珍贵的传世文献,但却一直流落在外,不知所踪。”

“我想找到它,纳入我神族收藏的文献宝库之中。”

“……”

徐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宴雪。”

她叫,以一种长辈唤孩子的口气,耐心和气地缓缓问:

“告诉我,你到底是想收藏《五言经》,还是想成神呢?”

姬宴雪挑眉。

“您在试探我?您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

徐凰笑而不答,眼角散开皱纹,温声重复:“回答我。”

“这关系到,我到底会不会告知你《五言经》的地点。”

“如果你是想成神,那很抱歉,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现在再强行成神,会让姬宴雪直接陨落的。

“这是威胁吗?”

“并不是。这只是一个……来自长辈的忠告。”

“……”

姬宴雪不再言语,抱臂沉吟,似在思索。

徐凰耐心地等待着。在过去的一万年里,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前辈。”

姬宴雪终于开口了。

“成不成神,这不是由我的意志来决定的。”

女人直视着徐凰的眼睛,态度光明正大,坦荡道:

“我承认,我对您有所隐瞒,但是我寻找《五言经》,绝不是为了一己私利。”

“如果我想成神,随时都可以,根本无须借由太一神的《五言经》。”

姬宴雪微微抬起下巴,嗓音缓而肯定。

“我一个人,即可成神。”

“这就是我的回答。您满意吗?”

徐凰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满意。宴雪,我很满意。”

姬宴雪真是一个典型的神族,令她想起了许多往事。

“太一神的《五言经》总共分为上下两部,上半部,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下半部,则应该是被龙族所得,带到了南大沼。”

“你要小心,宴雪。”

徐凰温和地提点:“得到《五言经》的龙族,正是那初代龙皇之女,与你神族有血海深仇的龙女,云青紫。”

“她不会放过神族,更不会放过你。”

“总有一天,她会回来,向你,向整个五州复仇的。”

第237章 家室

姬宴雪沉默片刻,道:“多谢前辈告诫,宴雪铭记在心。”

云青紫这个名字,她不仅听过,而且是熟知。

在姬宴雪刚晓事时,她的母皇便对她提起过云青紫。

“宴雪,你要记住她。”

母皇抚过她的肩膀,神情郑重。

“龙女云青紫,会是你一生之敌。”

她和那远遁星星海的龙皇云青紫,是天生的死敌,注定有一天会刀刃相见,不死不休。

万年时间仿佛也只是弹指一挥,随着场景一个个变换,谢挚很快便浏览完了徐凰的大半生。

她还沉浸在方才所看到的一切中难以自拔,百感交集,又兼思绪万千,眼前的景象忽然一改,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秀美山谷中的一处小亭之中。

侧耳听,潺潺流水声依旧;低首望,面前石几上仍然摆着未下完的棋局。

而眼前人,也仍旧是那空灵美丽的白泽圣女,正坐在她对面,以手支颐,笑眼弯弯。

怎么……又回来了?

谢挚真有些恍惚了。

过去万年,好似只是南柯一梦;梦醒过来时,还停留在一开始最美好的时光。

“怎么不下了,徐凰?”

圣女说着凑近过来,眼中满是顽皮,拉长声音,调侃道:“哦——我明白了,一定是你下不过我,要认输了……我说得对不对?嗯?”

谢挚没料到她会忽然靠近自己,下意识后仰,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又能控制这具身体了。

“……”

圣女头一次见徐凰躲避自己的接近,且神色似有异样,与往常不同,自己此前从未见过,也是一愣。

她笑容淡去,放下指间捏着的棋子,试探着叫:“……徐凰?”

“无事。”

谢挚也明白自己表现得不好,让圣女看出了不对劲,只是她……并不习惯一个陌生女人,突然离自己这样近。

至于白芍……那是意外,她也没办法。

“我方才是在思索该如何建造神话屋,并不是抗拒你……”

谢挚用神话屋当借口搪塞。

她捻起棋子,装作若无其事模样,柔声道:“我们接着下棋吧。”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幻境到底需要她做什么,但过早暴露自己自然不好,她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先继续维持“徐凰”这个身份吧。

圣女打量了她一会,直到看得谢挚心里七上八下之时,才似是接受了这个解释,默默应下:

“好。”

对弈开始。

圣女与徐凰原身俱是博学多才之人,又极聪慧,棋艺高超无比,谢挚代替徐凰本就已属勉强,更遑论还是在中途接管,下这一盘残棋,便愈发觉得吃力。

她在大荒根本没有接触过下棋,来到中州之后,夫子倒曾试着教过谢挚,但她那时年纪小,坐不住,缺乏耐心,学了几把就偷偷跑掉,去藏书阁翻书玩了;

所以细究起来,谢挚根本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对下棋至多只能算是粗通皮毛,明白了一些基本规则而已。

如今,却要她一上来,就是和白泽圣女这种水平的人对弈……

这简直如同刚学会握剑就要和太一神对打,也太难为人了……

不多时,谢挚已经走到穷途末路境地,被逼得冷汗涟涟,眼睛看着棋局发愣,分明已经举起棋子,却不知下一步该落在何处。

死局。

圣女却还很从容,甚至还温柔地笑了笑,关心道:“怎么不走了,徐凰?”

“我……”

不会下了……

谢挚深吸一口气,放下棋子,干脆利索地认输:“我技不如人,是我输了。”

水平相差太大,就算圣女让她八十步,她也下不赢圣女。

圣女倒是没怎么意外,轻轻颔首道:“那我们便不下了。”

说完,圣女便沉默下去。

谢挚为从圣女口中多获取一些线索与有用的信息,努力与她攀谈了几句,试图引她多言,但圣女始终兴致寥寥,反应平淡,只是淡淡地随口敷衍。

谢挚察觉到圣女似乎心情不佳,好像心中压着什么沉重之事,便也不再搭话,由着她一个人安静片刻。

天色渐晚,风声吹透小亭,山夜清寒,竟有些许凉意。

“徐凰。”

圣女忽然叫了谢挚一声。

“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她眼眸染有湿意,含着隐约的哀求。

谢挚呆住。

……与第一次时,一模一样的问句。

但是,圣女问出这话的神情与时间,却与之前不同了。

第一次圣女这么问时,明明是羞涩而又期待的,哪怕谢挚不是徐凰,也能感受到那股绵绵情意;但这一次却……

“徐凰?”

圣女又叫了一声,像是催促。

声音紧张,竟似有了些哭腔。

“……”

白泽圣女在纷飞战火中哀愁而又坚定的面庞于心中一闪而过,谢挚想起徐凰怎样绕着族人尸体飞翔哀鸣,之后又是怎样远离繁华尘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独守赤森林。

修为丧失,魂魄分离,肌骨老去,羽毛褪落,接连失去所珍爱的一切,连眼睛也变得浑浊,终生在痛苦之中度过。

到最后,世人已经遗忘了她,徐凰只是一缕孤独的游魂。

她的生命还在苟延残喘,但她的心早已在万年之前死去。

人们常常期望人生能够重来,这样就能够弥补遗憾,改正错误,不再悲伤悔恨。

那么如果重来一次,徐凰当初,还会选择帮助白泽圣女吗?

谢挚一瞬之间想过许多,但当她真的将这个问题摆在自己面前,仔细思量之时,发觉她竟答不出来。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徐凰会怎么选。

归根结底,她毕竟,不是徐凰本身。

但如果让她选的话……

“……有的。”

谢挚轻声开口。

“我有话对你说。”

她选择将真心话说出口。

似被安抚到,圣女眼中的哀伤散去一些,仍然在紧紧地盯着谢挚。

将所有思绪敛去,谢挚与圣女对视,握住她的手,用自己最柔软的语气,说:

“我喜欢你。”

这是一句万年前未完成的告白,而现在,她替徐凰,终于将它说了出来。

谢挚之前虽然也同宗主表达过心意,但这样简单直截的四个字,“我喜欢你”,反而还没有说过。

因此,谢挚说时颇为笨拙,说完之后看着白泽圣女愣在原地的模样,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惭愧,觉得自己是在欺骗圣女。

她耳朵发烫,不自觉稍低首,不敢与圣女对视,但这反而让她的告白显得更加真实了。

“……”

被蛊惑一般,圣女轻轻靠近,手掌抚上谢挚侧脸,自唇间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徐凰顺从地抬眼望她,眼睛清极了,有一种惹人心动的懵懂赤忱,每一字都说得温柔轻缓,而又郑重万分。

明明是她期待了不知多少年的告白,真正听到耳中时,却令她心痛。

她不是徐凰,她知道。

徐凰不会躲避开她的靠近,棋艺也没有这样差,更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这个伪装成徐凰的人,确实很笨。她一点也不了解徐凰。

但圣女还是陪谢挚将戏演了下去。

就算是假的,是不是也可以短暂沉沦?

哪怕只有一瞬……

她回握住谢挚,眸光如水,看着心上人熟悉的面容,神情变得极温柔。

“我也喜欢你的,徐凰。”

“待神话屋完成之后,你就娶我,好不好?”

谢挚应好。

“带我走……藏起来。”

圣女慢慢攀住谢挚的肩,将头埋在她颈侧,声音轻得像一阵烟:“别放我走,也不要管我说什么……”

“好不好?”

她恳求。

谢挚心中大震。

……圣女说什么?

她求徐凰留住她,带走她?

难道当年,圣女决然离去的背后,在她心底最深处,其实是希望徐凰挽留她的吗?

徐凰留过圣女,但不够坚决。

她尊重圣女的意愿,圣女毕竟有她不能不负的责任。

圣女希望徐凰能强留住自己,但徐凰,却偏偏不是一个会强留他人的人。

她尊重她。

泪水打湿了谢挚的肩膀,她听到圣女在压抑地哭泣。

“我错了……”

“原来她当年……是这样想的……”

在谢挚惊讶的注视中,圣女慢慢离开谢挚怀里,神色怆然,面容一点点变化,化为了徐凰的模样。

“神王大人……?”

谢挚若有所感,抬手招出一面水镜,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恢复了原本的外貌。

面前的徐凰与神话屋中的凤凰神王,面容虽然一模一样,只是气质却全然不同了。

她的眼里满是疲倦与沧桑。

徐凰举起手来,朝谢挚摇了摇,指间捏着一根流淌着金光的火红羽毛。

这羽毛好生熟悉……

谢挚一惊,猛地想起了它的来历。

往怀中小鼎摸去,被她放在其中精心保存的那根真凰羽毛,却消失不见了。

真凰尾羽,乃是她解开神话屋的谜题之后,徐凰神识送给她的奖品,此刻却被眼前的徐凰握在手中。

徐凰好像只是想和谢挚开一个玩笑,见她惊讶模样,便温和一笑,将真凰翎重新还给了谢挚。

谢挚接过羽毛,下意识问:“您是什么时候……”

徐凰从小鼎里轻而易举地取走了羽毛,她甚至都没有丝毫察觉。

“你将我的羽毛放在了我真凰一族的祖器之中,对我来说,想取走你存放在内的物品,正犹如……”

徐凰眼里的笑意更浓了些:“探囊取物。”

谢挚窘道:“原来如此……”

“你得到了我最华美的一根尾羽,看来,你曾进入过神话屋,并解开过我年轻时设置的谜题。”

徐凰笑问:“神话屋好玩吗?感觉如何?我的题目还算简单吧?”

一点儿也不……

谢挚想起了自己在神话屋里不断尝试、不断失败的困窘十年,现在见到徐凰本人,还有些未消怨气,小声道:“您的神话屋很有意思,不过谜题,可并不简单……”

徐凰宽容地听着谢挚抱怨,笑着隔空虚点她胸口,谢挚立时便感到胸口一烫,小鼎碧光大盛,悬浮而起,竟仿佛要挣脱谢挚衣襟而去。

徐凰停手,小鼎也随之黯淡下去,重归死寂。

“看来你我之间的缘分,不止是一片羽毛。”

谢挚方才才感受过徐凰的一生,自然也知道小鼎原是真凰祖器,由徐凰所持,后遭损坏,被徐凰赠给了姬太一;太一神修复小鼎之后,又将其送给了自己的坐骑玉牙白象,从此归于玉牙白象所有。

直到万年之后,在大荒雍部,十四岁的谢挚无意间唤醒了宝骨中沉睡的象神残魂,玉牙白象将小鼎作为礼物,转赠给了她。

徐凰才是小鼎的原主。

谢挚取出小鼎,犹豫一下,还是将小鼎递向徐凰:“给您,神王大人。”

“我来自大荒的白象氏族,名叫谢挚,这小鼎,正是我族神祇玉牙白象送给我的——”

怕徐凰忘记,谢挚还特意提醒:“玉牙白象,也即是太一神的坐骑。”

“小鼎伴我七年有余,帮了我许多忙,我对它也十分珍爱,但我天资愚钝,发挥不出它的全部力量,至今也只是将它当做一个普通空间法器使用而已……”

谢挚爱惜地抚摸过小鼎鼎身。

这坎坷一路走来,一直陪着她的,似乎也就只有这尊不会说话的小鼎了。

当初,笋子第一眼见到小鼎时,还吵着闹着要吃掉它呢,结果被小鼎给狠狠地电成了金黄色……

谢挚收起所有不舍,举起小鼎,认真道:

“今天,将它物归原主,正正合适。”

小鼎本来就该属于徐凰,她能得它几年,已经是幸运之至了。

徐凰闻言一愣。

空间法器是公认的珍贵无比,何况小鼎还是真凰祖器。

谢挚却……这样毫不留恋地要将它还给她。

她甚至还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不……你误会我了,我并不是向你索要小鼎。”

徐凰的*神情变得柔软:“你得到小鼎,是你的机缘,好好留着它即可,不必再还给我。放心,我不会干涉。”

“更何况,我也并……用不上它。”

“将它好好收回去罢。”

谢挚犹豫着依言收好小鼎,问:“我们……之前在黑水下看到的那只真凰,是您吗?”

她在徐凰的记忆中看到,徐凰将身体留在了万丈黑水之下,魂在水上,体内只余魄——也就是说,只剩下了基本的本能,而没有意志与思想。

而她与白芍、通臂猿猴乘明腹鲸潜入水下,通臂猿猴打破明腹鲸之后,直奔凰尸而去,试图取它翎羽,这才引得那只真凰震怒追击……

再然后,她就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里。

像是幻境,但又不完全一样。

想起白芍,谢挚心中又是一紧,不知徐凰将她弄去了哪里,担忧道:

“敢问,您知不知道,与我在一起的那个女子……现在何处?她安全吗?”

又解释道:“神王大人,我和她并不是想亵渎于您……我以为您已经故去,想将您的尸身带上水面好好收殓,那只猿猴才是真的包藏祸心……”

“我知道。”徐凰宽慰她:“放心,那个人族很安全。”

谢挚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

她并没有担心白芍,只是白芍曾救过她,她不想亏欠,这才有此一问的……

徐凰闭目感应了片刻,忽而一笑:“她还停留在幻境中没有走出来,你看——”

神王展袖一挥,谢挚面前的空气便如水波一般开始晃动,缓缓显现出一副画面:

还是一样的山谷,一样的小亭。

圣女含羞试探心意,而她对面的“徐凰”,却只是正色不语。

谢挚一眼便认出来,那是白芍才有的神情。

“她始终一言不发,因此停滞于此,不能前进。”

“你想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吗?”

徐凰再一抬指,自画面中便清晰地传出了白芍的心声——

“……圣女问我可有话对她说,这是什么意思?她要我说什么?”

“她好像,是喜欢这个徐凰的……但我却不能对她回应——我已经有了谢姑娘了。”

“哪怕谢姑娘现下不在此处,我用的也不是自己身体,但也应当注意言行举止。须知我如今是有家有室之人,焉能不与旁人拉开距离?”

“……”

徐凰微笑着看向谢挚,眼中促狭之意分明。

那意思也很明显,就是在调侃她找了一个好道侣。

啊……白芍她怎么……她怎么……

原来在幻境里,徐凰可以听到她们的心声……

谢挚从脸一路红到了脖颈,又羞又恼,恨不得咬白芍一口解气,偏偏白芍此刻还在幻境里,自己又教训她不得。

她怎么能这样!

什么有家有室……她怎么就成了她的家室了……!

神王大人还在这里呢!

第238章 凤凰

看完白芍之后,徐凰又为谢挚展示了通臂猿猴的结局——

它却没有化成徐凰,与圣女交谈,而是面朝下倒在一处血泊之中,四肢已经僵硬了。

“在我创造的幻境里,我可以感受到外来者的所思所想,”说到通臂猿猴时,徐凰的神色淡了下去,显然对它颇为厌恶,“这只猿猴贪婪残暴,已毙命于我手下。”

徐凰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斩杀所有潜入水下的外来者,而是选择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在幻境中再辨明他们善恶与否——否则,她一击之下,谢挚和白芍也必会无辜丧命。

神王大人毕竟是心软的人……谢挚想。

至于谢挚误打误撞之下,引得幻境中的白泽圣女说出万年前未说出口的真心话,反而在徐凰意料之外。

连她也没想到,原来圣女当年,内心深处竟然是渴盼和她遁世而去的。

但如今再知道此事,也已经迟了……

她们早已经错过了,在万年之前。

真不知道,神王大人此刻是何种心情。

是悲欣交集还是意外震动,亦或是遗憾悔恨更多?

恐怕都有吧?……

谢挚正在为徐凰圣女二人心绪难平,便听得徐凰问:

“你认识神族如今的君主,摇光大帝姬宴雪吗?”

谢挚本不愿承认自己与姬宴雪相识,但思及在幻境中徐凰可以听到她心中所想,方才借徐凰之回忆,看到姬宴雪时,她还偷偷骂了她几句,想必也全被徐凰听见了,因此也伪装不得。

“……是见过几面。”

又忍不住强调道:“我与姬宴雪……其实并不太熟,只是因缘际会之下才……”

徐凰自然能看出她没说实话,方才在幻境中,听谢挚见姬宴雪时所想,哪里像是不相熟的样子?

旁人大都对摇光大帝畏若神明,她想起姬宴雪时,倒是一点都不畏惧。

不仅不怕,还满心怨气。

但徐凰也并不揭穿,只是微笑颔首,问:

“她是哪里得罪了你么?”

那得罪的地方可就多了去了,她数都数不完……

姬宴雪第一次见谢挚的时候,就令手下放箭射伤了她的脖颈,之后更是因为她身上怀有玉牙白象宝骨,便毫不客气地将她直接拎到了神族的宫殿,甚至都没问一声她情不情愿。

还突然解开光团,害得她摔倒……

姬宴雪后来在花山是保护过她没错,谢挚当然感念她的恩情,可这,也没有挽回太多她之前对姬宴雪的坏印象。

反正她之后也要去南大沼为姬宴雪寻《五言经》的,就当是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了……

她们两清,今后最好再别有什么牵连。

不过对着徐凰,谢挚也不至于将这些前事全数告知,只是抿抿唇,道:“没有。”

要不是姬宴雪太过分太讨厌,她也不是那么记仇小气的人。

像是将一切都了然于心,徐凰轻笑道:“就算没有得罪,恐怕也曾招惹过你吧?不必瞒我。”

见谢挚沉默不答,徐凰便知道,被自己说中了。

“宴雪……”

徐凰轻轻感叹一声,论起来,姬宴雪与谢挚都是她的后辈,她颇为喜爱这两个孩子,有心为姬宴雪解释,道:

“她是有些神族的通病不假,但她其实很好,心性品行更是无可挑剔。”

“倘若她喜欢你,也会对你有独一份的温柔耐心。”

徐凰识人,向来很准。

其实有一件事她瞒了谢挚,并未告知,那就是进入幻境的生灵在得以阅览她一生的同时,也会被她看到过往生平。

在谢挚观看她的过去之时,她一面留心谢挚这边的动静,一面也在默默扫视谢挚的记忆。

几刻之间,她已经看完了谢挚全部生平过往。

可以说,如今的五州之中,除过谢挚本人之外,徐凰便是最了解她的人。

谢挚这一路走来极跌宕起伏,几度濒临死境,又勉强幸运活转,且记忆有被狐族后天损伤的痕迹,连见多识广如徐凰也不能不为之惊叹:

……这的确是一个天资品性无一不佳的孩子,其天赋甚至可以与上古时最出众的神圣种族少年天骄比肩;

而谢挚所遭遇的磨砺与苦难,却比她的天赋更加使人心惊。

徐凰喜欢谢挚,怜爱谢挚,也欣赏谢挚,将她当做自己一个可爱的后辈看待,最喜欢的还是她善良坚强,历经磨难,而赤子之心不改。

谢挚与姬宴雪的几次见面,也格外引起了徐凰的注意。

以徐凰的敏锐,自然可以发现,姬宴雪对谢挚从一开始就抱有一股独特的兴趣与包容心,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这对姬宴雪来说相当少见,倘有可能,徐凰也不介意帮动心而不自知的后辈一把。

毕竟那个白芍,现在还尚未正式与谢挚确定关系。

徐凰委婉地暗示提点:“神族极忠贞重情,一生只会爱一人。嫁给姬宴雪,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温柔耐心?姬宴雪么?

谢挚有点不相信徐凰的话——天知道,她可从没见过姬宴雪温柔的样子。

“就算您说的是真的,但她才不会喜欢我呢……”

谢挚嘟囔着反驳。

姬宴雪骄傲自负,眼高于顶,找了那么久还是没找到道侣,至今仍然孑身一人,五州那么多美丽女子都没能叫姬宴雪动心,她自然不觉得,自己能有那么大魅力,让姬宴雪喜欢上她。

姬宴雪的温柔是对她妻子的,但她可不会做她妻子,所以徐凰的开脱也没什么用。

她该讨厌姬宴雪,还是照样讨厌。

徐凰倒也并不指望自己几句话便能让谢挚对姬宴雪改观,摇头一笑道:“好吧。那么,我们便先离开幻境罢。”

又故意笑问谢挚:“与你同行的那个人族,是你的妻子吗?你不喜欢姬宴雪,那可喜欢她么?”

“……不是……也不喜欢!”

神王大人怎么还有给人当红娘的爱好!

离开幻境之后,谢挚适应了片刻,才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株高耸入云的巨树,枝干血红如玉,而叶片却漆黑如墨,严丝合缝地遮蔽住了上方天穹,连一丝光亮都不能透入,正是赤森林才生长的怪树。

总算是回来了……

谢挚舒一口气,终于离开黑暗水下,她这才觉得踏实不少。

水上虽然还是比不上陆地,但也总比水下要好点。

白芍躺在她身边不远处,此刻也醒转过来,第一件事便是寻她:“谢姑娘?”

谢挚忙挪过去握住她的手,让白芍得以感知到自己:“我在这里……”

“你没事吧?有受伤吗?”

虽然神王大人说她没有伤及白芍,可是之前在水下时,白芍为她挡住了大半明腹鲸的爆炸冲击,当时谢挚便听到白芍闷哼,猜测她恐怕也受了些内伤。

白芍一握到谢挚的手便安静下来,好似只要她安全无事,哪怕天塌下来也无甚可以忧虑一般。

女人一眨不眨地望着谢挚,眼睛黑白分明,清润澄澈,乌顺发丝略有些散乱,她全然不管,只是温柔一笑,欣慰而又放松地缓缓道:

“谢姑娘平安就好。”

谢挚耳朵一烫,慌忙松开握着白芍的手。

她嘴上还在逞强,其实心已经怦怦跳起来:“……我平不平安,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人怎么能……用这样的眼神看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太狡猾了。

原来大傻子也知道得寸进尺,她不过是随口问了白芍一句而已,并不是……在关心她。

“诶,神王大人呢?她没有一起出来吗?……”

扶起白芍之后,去寻徐凰,却并没有立刻寻见,谢挚正感诧异,巨树脚下便传来一声笑,继而,一个头发雪白如银的老妪便慢慢地走了出来。

“你们好。”

老妪微欠身,宽大的衣袍也随之晃荡。

她很清瘦,衣着朴素,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但气质极好,从苍老的面容上依稀可辨盛年风华,躬身的姿态如同一棵凋零的乔木。

老人的目光如同冬日的阳光,并不热烈,却含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淡淡暖意,扫过面前的白芍与谢挚。

“我很高兴在生命的尽头见到你们,好孩子。”

“您是……”

谢挚认出了她的身份,喃喃叫。

老人轻轻颔首,并不否认。

“我是旧世界的守墓人。”

“……同时也是曾经的凤凰神王,夺运之战幸存下来的游魂,以及神话屋的创造者与主人。”

“徐凰。”

她报出自己的姓名。

山间小亭的风声好像又吹透她胸膛,谢挚恍惚之余百感交集:是的,已经过去一万年了啊……

才浏览体验过一生过往的人,此刻便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

神王大人已经很老了。

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徐凰。

徐凰的原身还在水下,现在立于谢挚与白芍眼前的老妪,乃是她的魂身。

白芍在幻境中也曾“变成”过徐凰,听得眼前老妪自我介绍,再联系之前水下见到的那只震怒真凰,虽然不知前因后果,但也能轻易将事情原委猜中大半——

想来,大约是通臂猿猴想取翎的那只真凰,不知为何竟还活着,大怒之下将她与谢挚攫入幻境,却并未伤害,又放了她们。

白芍只是性情太过纯粹而已,再加上此前一心只顾修行,不晓世事,因而显得有些呆气,实则并不愚笨,躬身行礼道:“白芍见过神王。”

“不必多礼。”

老妪对白芍点头微笑,态度也颇为温和。

她蛮喜欢这孩子的痴气。

“既然走出了幻境,那你们就快走吧,速速离开,不要耽搁。”老人和声道。

“……您要做什么?”

谢挚敏感地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如同暴雨来临的前夜,一切都平静到死寂,沉闷的空气却先透露不祥的前兆。

“也不做什么。”老人合拢衣袖,淡淡道:“只是……履行我的职责而已。”

谢挚愈发觉得不安,追问道:“您的什么职责?”

老人没有明确回答,兀自笑了起来。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旧世界的守墓人……”

“假如,一个守墓人遇到了盗墓者,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谢挚眼睫一颤,心中下意识念出一个字眼。

“杀。”

老人平静地替谢挚将这个字说出口。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观过去未来现在佛和人族的公输家,要我真凰的翎羽来做佛国的钥匙,但是,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侮辱英灵的尸体。”

她声音很轻,却含着一股不可改变的决心。

“我会不惜一切。”

即便是说着这样的话,老人眼里还是没有任何戾气抑或厉色,仍旧温和宁静,看向谢挚时,像在嘱托自己的孩子出门小心风雨。

“所以你们要快点离开,我怕我误伤到你们。”

“虽然我会尽量不伤及无辜之人,但还是走出赤森林更为稳妥一些。”

谢挚听出她隐有死志,心头一跳,试图劝她与自己一起离开:“神王大人……”

“走吧。”

老人止住谢挚,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再听任何话。

“不必劝我,更不必阻我。”

“给你们一个时辰,离开这里。赤森林会为你们打开一条通路,引领你们以最快捷的路线走出去。”

“走。”

她闭上眼睛,不再看谢挚。

“……”

谢挚望了老人半晌,确定自己不能再使她回转心意之后,这才强压下百般情绪,忍着心中疼痛伤感,深深拜下一礼。

她行的是小辈见亲长的大礼。

“那么,我就走了。”

谢挚不是纠结之人,决定之后便不会过多挣扎犹豫,事不宜迟,告别之后便准备动身离去。

“……那只大乌龟呢?”

她站起身来,问白芍。

她们下水之前没让它也跟下来,为的便是此刻方便接应。

白芍担忧地注视着谢挚,放出神识呼唤白龟。

她不知道为什么谢挚会因徐凰的生死而情绪起伏如此之大,但她素来是只要谢挚不主动说,她便不会询问探听,只会默默依照她的话而行动。

或许是谢姑娘之前与这位凤凰神王认识吧。

“不要难过,谢姑娘。”

想了又想,她还是试探着轻轻拉住谢挚冰凉的手,想以此安慰她。

“……我没有难过。”

白龟很快便飞游而至,它看着庞大笨重,其实全力游泳时速度快得可怕,简直如同一艘船在水里破浪而飞。

谢挚与白芍跃上白龟背甲。

在离开的前一刻,谢挚忽然转过头来,大声问徐凰:

“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你是怎么看待太一神的?”

她很想知道,在徐凰的眼里,太一神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会恨她吗?

“……太一?”

徐凰一怔,显然没想到谢挚在临行之前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她思索了片刻,唇角慢慢地流露出一抹和煦的笑意。

“太一……唔……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她了。”

“我年轻时不明白她,对她有很多误解,现在想想,她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姬太一有大爱而无小情,故此方可成万古第一真神。”

她笑着望向谢挚,“而你,与她有些相似,但细究起来,却完全不同……”

“我?”

谢挚没料到话题会忽然转到自己身上。

“是的,你。”

老者若有所思地道:“与太一比较起来,你自然是有情人……”

“有情人,自有有情的好处,但也有有情的负累。你心里记念着过往的人与情,便如同那风筝系了线,难免总有些羁绊牵挂,放不大开。”

“有情,在未来的某一天,注定会使你很痛苦。”

“不过各人的性情不同,命运不同,你也不必强行改变……重情念旧,这诚然是你的软肋,但也未尝不是你胜于他人的法宝。”

老人转过头来,很深地盯了谢挚一眼,随即又朗笑起来:

“但是你要知道,小挚,傻孩子,不论在哪里,有心之人活起来,总是要比无心之人更为沉重艰难一些。你既已选了这条路,那便不要再多想,放心大胆地尽管走下去罢。这条路虽然艰险且又前途微茫,可这是最好、最正、最值得光荣的一条路,这是没有错的。”

她的目光温柔下去,宽和地道:

“你自前去吧,诸神的魂灵都会看着你的。”

“……谢谢您,我绝不忘记。”

谢挚忍住要掉下来的眼泪,哑声催白龟:“……快走。”

她已经不能再听下去。

白龟应声而动,黑水在它脚蹼下哗哗作响,飞速游向前方。

两侧的赤森林纷纷后退,为她们让开一条坦途,笔直地通向外界。

游出数丈余,谢挚听到,身后的徐凰在诵读诗句。

她仰起脸来,张开双臂,长笑道: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兮——凤不来!”

在即将驶出赤森林时,徐凰的神识追上了谢挚。

东夷的清透阳光洒在前方的碧绿水面上,与身后的黑水泾渭分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挚,帮我告诉大板牙,并不是我当初不肯为它起名,”徐凰轻柔道:“实是它今后,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谢挚就是那个……比她更好的人。

白龟游出赤森林。

下一刻,一只真凰从万丈黑水下昂首飞起。

它长长鸣叫。

“看啊!”

赤森林里寻宝的人都仰起脸来,望向这美丽绝伦的神鸟,神情充满惊叹与不可思议。

红彤彤的光彩映亮了他们的面庞,犹如火光。

“一只火一样的凤凰!”

第239章 心安

谢挚扭过头去,心中腾起惊讶的波浪。

漫天红光映在谢挚的瞳孔上。

出水而飞的凤凰浑身浴火,遍披神焰,如大朵赤色花朵正在躯体上灿烂舒张。

这是一场用生命浇灌,因而才极尽绚烂的盛放。

在开放至最绮丽时,便也到了它的落幕。

神王大人怎么会认识大板牙,还知道它的名字……

震惊只一瞬,谢挚想起了自己初遇大板牙时,它唠唠叨叨讲述的过往。

对,大板牙是曾说过,在数百年前,它当初还是头普通的拉货毛驴时,与主人一道落入赤森林的黑水之中,之后有幸遇见一位老奶奶相救,为它点化灵智,还授予空间术法,助它修行……

现在想来,大板牙遇见的老奶奶,大概就是徐凰之魂了。

大板牙还在小鼎里,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和神王大人见最后一面。

它甚至都不知道,它的恩人,为自己亲手选择了一个怎样惨烈的结局……

谢挚之前一直都在压抑情绪,此刻却再也克制不住,哽咽着落下泪来。

白芍手足无措,抬袖欲为谢挚拭泪,又被她摇首止住。

“快点游……不必管我。”

白龟周身符文涌动,浪花在脚爪下翻飞,默默加快了游水的速度。

赤森林被她们远远地抛在身后,龟下的水面清澈净透,仿若一块晶莹剔透的翠绿水晶。

愈往前,河道便愈宽阔,谢挚渐渐听到嘈杂人声,视野里出现了从未见过的各式船只,全都是奔往与她们相反的方向,火急火燎地驶向赤森林,几乎像是在水面上飞。

谢挚下意识往岸边望去,却只有浩荡芦苇,望之不见尽头。

东夷与中州不同,河就是东夷的路。

“快点!快点去赤森林!”

船上的修士兴奋地大嚷,他立在船头,不断翘首观望。

“赤森林里好像出现了一只重伤的真凰!”

“我们得快些前去,若是去迟了,真凰翎便都被别人抢了!”

“……”

谢挚看向他们驾驭的船只,大都是些轻便快舟,并不巨大,上面坐着十余修士,船身上刻着繁复的符文阵法,不须划桨,船只也能在水面上行驶如飞。

还有的船分外引人注目,船周围着一圈鳞片闪闪的飞鱼,犹如群马拉着车辇;

船头则套着一只奇异河兽,鼻孔生于头顶,可以露出水面呼吸,四只带蹼的脚爪则在水下不断游动,似游似刨,浪花飞溅之间竟也拥有极速,拉挽一整艘船仍然不显吃力,丝毫不逊于其他船只。

远远望去,高高竖起的各式桅杆仿佛一片疏密有致的树林,这片水域上船来船往,每个修士都急于前往赤森林,追踪那重伤的真凰,纷纷毫不吝啬地使出各种新奇法宝,催使船行更快。

四周喧哗声与击浪声震天,反倒显得在其中穿梭的白龟平平无奇,毫不显眼。

她们一路离开赤森林附近,畅通无阻,无人阻拦。

天穹上还有修士或驾神禽、或驭飞剑而来,明明已经飞至赤森林近前,却又不得进入,只能在外围徘徊不前。

神禽飞不进赤森林,若想进赤森林,便必须得用最原始的手段,亲自驾船进入。

等真正到了赤森林时,这些以河兽在前方拉船的船只,也不得不卸下船周飞鱼,否则,它们顷刻之间即会统统丧命。

在神秘诡谲的黑水之下,不知埋伏着多少强大可怖的生灵,有一些据说还继承有水下神尸的传承与遗藏,任何一个外界修士都会为之艳羡——比如,被谢挚杀死的那只夜蚺,就是挖得了一枚神眼,镶嵌在自己的额头上。

谢挚神色淡淡,看着这些激动万分的人们一窝蜂涌向赤森林,心中并无同情。

他们满心以为,这条路通往光明前途……

殊不知,这会是一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

自取灭亡,毁灭于自己的贪婪。

又有一只河兽拉船驶过,领头的河兽昂起头来,自鼻中喷出两道粗大水雾,高足有十余丈,细密的水滴洒下来,好似忽然下了一场大雨,在半空中折射出道道彩虹。

“这是很珍贵的宝血种,名叫锦鼻兽。既可上地,也可入水,气力极大,在水中尤其快速,有权有势之人常常用它们拉船,以此显示自己的财富。”

白芍见谢挚多看了几眼那只河兽,被它吸引了注意力,终于悲色稍减,心中高兴,为她出声介绍。

她专注地望着谢挚侧脸,又柔声道:

“谢姑娘若是喜欢,待我们离开此地之后,我也可以为你买一只来玩。”

“……”

谢挚本不欲说话,但白芍忽然这样一说,她也就不得不开口了。

“你不是说它很珍贵吗,怎么倒好像买一只很容易似的?”

她声音还有些闷,隐约能听出才落过泪。

“是有些贵,可若是谢姑娘喜欢,我自然也应该买。”

白芍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荷包,其上也绣着一朵芍药,递给谢挚。

“……这是什么?”

谢挚警惕地问,并不去接。

这荷包如此精巧,一看就是白芍私人之物,她和白芍本就有些不清不楚,先前已经无奈之下收了白芍的一枚戒指,现在可是真不愿再收白芍的任何东西了。

“是我的钱囊。谢姑娘拿着,可以随意取用,日后也会方便许多。”

像是怕谢挚嫌弃自己钱少,白芍又解释道:“我的积蓄虽然并不是很多,但买一只锦鼻兽,也足够了。”

她目光里满是殷殷期待,示意谢挚收下。

谢挚羞恼,又觉她如此是看轻了自己,扭过身低声道:“……给我这个干什么,我不要!”

她又不是她的什么人,拿白芍的钱囊算是怎么一回事!

又想起来在徐凰幻境中听到的白芍心声,不由更恼:

这个大傻子,好像真是一心将她当做……自己的家室了。

若是一个旁人,也就罢了,对她屡出轻薄言语,谢挚定不会手下留情;

但偏偏白芍前后救过她两次,又单纯良善,待她也……确实真心实意,毫无保留,因此谢挚倒一时不知拿她如何是好。

白芍见谢挚忽然生气,回思方才举动,不知自己如何惹恼了她,举着钱囊呆在原地。

她垂下眼帘,手臂一点点放下,失落地小声道:

“可是……可是我见……许多人都是这样,成亲之后,便将身家交给道侣保管的……”

谢挚真觉得跟她无话可说,可又不得不说。

真不知道,白芍的师父是怎么教她的,把她教得这么傻……

她忍无可忍:“但我又不是你的道侣,也根本没有和你成亲!”

白芍捏紧了荷包的边缘,抿唇不语。

她这是终于听懂了么?还是她的话刚刚说得太重,不高兴了?

谢挚瞧白芍几眼,看不大明白。

“可我……喜欢你花我的钱。”

过了许久,直到谢挚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了,白芍才低低地说。

似在委屈,又似在呢喃情语。

“……”

这下,连谢挚也呆住了。

东夷的口音与中州的正音雅言有所不同,语调偏柔偏软,声音稍低一些便格外含情缱绻,字句含在唇齿之间,听在人耳朵里如同芦花轻荡,又如春水漾澜。

她怎么……能这么说……

阵阵热气合着心跳,一下下从心间往脸上涌,谢挚忙低头,不让白芍看到自己脸红。

再开口时,谢挚仍未松口,但语气已经不自觉软化了很多。

“你不明白……白芍……有些话不可以随便说,有些事也……不可以随便做。”

她指的是之前的种种接触。

“我不能无缘无故要你的东西,更何况是你的钱财……”

白芍不通世事,可她是明白的,她甚至之前也曾有过爱慕之人,知道真正的喜欢该是什么模样,她不能由着白芍这样——

白芍头一次打断谢挚的话:“我喜欢你,想给你我所有之物,这还不能算是缘故么?”

谢挚发懵:“可你根本都不明白什么才是喜欢……”

“谢姑娘。”

白芍叫她一声,整整衣服,朝谢挚拜下一礼,郑重道:

“我知道自己愚笨,世上许多事情,我都不太明白……若我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惹恼了你,你都可以向我发火,我任你处置,绝不生气。”

“只要你喜欢,我必会改。”

“还望你教我,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我会好好学习的。”

说完一番话之后,女人终于肃色稍微退却。

她用那双清透如琥珀的眼睛注视着谢挚,每一字句都温柔郑重,似在心间反复许诺过千百遍。

“唯一想求你的一件事便是……千万别厌我,远离我,便好。”

“……”

谢挚别过脸去,用手掩住自己通红的耳朵,小声道:“那不会。只要你不骗我,我就不讨厌你……”

她就这么一个要求,这是底线。

白芍闻言愈发认真:“我绝不骗你。”

说着就要立大道誓言,“天道在上,寿山派白芍此生永不……”

“哎!”

谢挚也没想到白芍当即就要以自己的修行之路立誓,吓了一大跳,忙扑过去止住她:“大道誓言是随便立的吗!”

白芍倒不觉得自己这举动有何不妥,定定望着谢挚,只是道:“我想你心安。”

“……我很心安。”

对着白芍,她是再心安不过了。

心中阴霾终于褪去一些,谢挚看看白芍,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么笨,怎么骗得了我?”

更何况,她还有狐族的听心术。

白芍想骗她也没用,会被她发现的。

第240章 相伴

两人如此交谈过一回之后,白芍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一个人坐在龟上低首垂目,也不知想些什么。

时不时看一眼谢挚,又很甜地抿唇一笑,眉眼间俱是温软笑意,仿似掉进了蜜罐之中,掩盖不住的愉快满足。

谢姑娘好漂亮……

好奇怪,原来世上会有这样的人,仅仅是悄悄地看一眼,都觉得开心。

白芍的视线并不热烈,也没有什么侵略性,并不会叫人坐立难安,只是柔软*而又专注,落在人身上时仿佛有一片羽毛正在轻抚。

谢挚五感敏锐,自然也早已发现她在偷看自己。

她有心瞪白芍一眼,让她不要再看,不知道为什么,却又没有这样做。

白芍在看着她傻笑什么啊……真想不通。

……她脸上难道有什么脏东西吗?

谢挚稍稍偏过脸,将鬓边碎发勾到耳后,不自觉将衣角捏在指尖。

粉意在女人雪白的耳廓上很快晕开,像一枚桃花瓣。

都怪白芍。

要不是她一直盯着她看,她也就不会感觉难为情,浑身发烫、又心间发痒了。

“谢姑娘。”

白芍轻声叫。

“又怎么了?”

谢挚刻意表现出不耐烦,想让她不要再和自己搭话。

但白芍心思纯粹,素来看不懂人脸色,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知难而退,仍只是温柔地注视着谢挚,锲而不舍地问:

“我们离开此地之后,你打算去往哪里呢?”

“我……”

其实谢挚也并没有什么具体计划,中州对东夷的消息管控极严,她之前并不了解东夷,更多是在传闻中了解此地,至今也只对东夷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她只知道,东夷是一片泽都佛国,且有数不胜数的小门派,号称七十二洞天福地。

这七十二洞天福地的数字只是虚指,实则东夷的宗门派别真如夜空星海一般繁多,与中州天衍宗一家独大的情形完全不同。

至少白芍所属的寿山派,谢挚便闻所未闻。

谢挚原本是想自己一路独行,尽快穿过东夷,直奔更东方的真凰仙岛,不知路途也不要紧,她有本地毛驴大板牙相伴,大不了一面问路一面赶路便是,也无须忧虑。

只是,她绝没料到,自己会在赤森林遇见白芍,还……莫名其妙地和她有了些牵扯瓜葛。

为免露出破绽,被白芍发觉自己并非东夷人,谢挚并没有说什么具体地点,只是含糊其辞,用自己之前考虑好的身份骗白芍道:

“也没什么打算……”

“我无宗无派,是一散修,如今在赤森林寻宝不得,之后便想随心所欲,四处游历一番,如此而已。”

这话一出口,谢挚也恍惚了一瞬:

她少年时,最大的心愿便也就是走出白象氏族,到五州各地走一走,看一看不一样的风景人物……

但自从谢挚跃下潜渊之后,有许多事都需要她筹谋忧心,日夜不得空闲,这个愿望便在谢挚心中渐渐淡下去,被它事深埋掩盖,几乎要被她遗忘了。

直到方才,她为敷衍白芍,下意识说出这样一个借口,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与过去有了多大不同。

白芍轻轻颔首,露出若有所思神情:“原来如此。”

谢姑娘之后是想四处游历么?

这也很好,只是不知道,谢姑娘愿不愿意她陪着她,与她一路同行相伴……

“那你呢?你打算去哪里?”谢挚问她。

“我?……”

白芍沉吟片刻,“我二十岁入赤森林,至今已经外出历练七年有余。如今,我应当先回宗门,向师父等人报平安。”

“你一历练就是七年,确实应该先回宗门,让师长安心。”

明面上,谢挚倒把话说得通情达理,但在她心底,还是漫开了几分不自知的失落。

在赤森林中时,白芍分明……才说过喜欢她,一出森林,便要与她成亲,听起来多么情真意切,就连她,也被迷惑住了片刻;

现在走了出来,她却对自己毫不留恋,说回宗门,便回宗门,马上要和她分开了。

虽然她也不会真的和白芍结为道侣,但……那些话原来都只是说说而已,并不当真么?

看来,真正的大傻子,只有她一个人……

谢挚故作洒脱道:“既然你要回宗门,我又想四处游历,道路不同,也不便相陪,我们便就此别过,在前面分道扬镳吧。”

她摸摸白龟背甲,压下心中那些古怪情绪,看向白芍,已经开始说告别之语。

“这一路走来,多谢你们照顾,我……”

“谢姑娘……!”

白芍稍提高声音,止住谢挚的话。

她心中着急,愈着急却愈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只能望着谢挚,笨拙而又认真地摇头。

“不分开……”

“我们不分开。”

“我已经想好了,谢姑娘。”

因为怕谢挚离开,白芍的语速稍有些快:

“若你不嫌我愚钝无用,我便陪在你身边,与你一同出去游历。我师父那边一时也不要紧——她素来只喜欢睡觉喝酒,不怎么管我,我只要给她传一道信,告知我安全无事即可,也不必再多回一趟宗门。”

“自然,若是你愿意与我一道回宗门,也很好……”

只要是谢姑娘决定的事,在她看来,都很好。

白芍看谢挚一眼,声音渐小,又解释似的补充:

“……并不是我想拦你游历,我只是……想带你见我师父一面……”

像是找到了理由与底气,她抬起头来,温柔坦然地直视谢挚。

“我想让我认识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的人,有多么好。”

由于之前被谢挚再三强调,白芍这次终于没再将谢挚视为自己的妻子,而是将她称作“喜欢的人”。

但谢挚听起来,却并没有觉得这个称呼比妻子好出多少,反而还似乎……更暧昧、更脉脉含情了。

“总之,都听谢姑娘的。一切由你心意,我全听你。”

白芍最后以这句话作结。

“……”

女人浅眸清澈,好似能倒映出谢挚的面容。

纵然谢挚再怎样铁石心肠,听到这一番动人言语,也不能按捺住心中起伏悸动,更何况她一直都并非无情之人。

白芍……她没有给自己留分毫退路,只是将一颗纯粹的心完全捧出来,小心翼翼放在她面前,任由她取拿。

既不逼迫,更不强求,只是默默相陪,一切由她。

“……那我若是说我嫌弃你,不愿你作伴,你该如何是好?”

谢挚听到自己轻声问。

白芍闻言一怔,长睫垂下,面上划过一抹失落黯然。

显然,在她听来,谢挚就是要拒绝她了。

但白芍并未沮丧,很快又重新抬起眼,神情还是与之前一样的柔软。

“那么,我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说的是真话。

倘若谢挚真的不肯要她,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亲手牵引着谢挚,任由她将刀尖抵在自己最脆弱的心口之前,不设防备,给她伤害自己的权力,哪怕清楚地看到寒光闪烁,仍然不避不闪。

只要是谢姑娘,她都甘愿。

谢挚撤回刀尖。

她已经不用再试探。

她明白过来,在白芍这里,她永远不会是输的那个人。

“……别难过,白芍。”

“刚刚我是在逗你玩的,我不嫌弃你。”

白芍原本已经在思索该如何远远地跟着谢挚,在旁保护她,而不被她发现,也不被她厌烦,此刻听到谢挚这样说,呆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她眼睛一点点亮起来:“谢姑娘,你是说——”

“嗯。”谢挚轻轻点头,不去看她,“你可以陪着我,和我一起同行。”

只是最简单的一句话而已,却叫她心情方才还在谷底,现在却在山巅。

白芍开心极了,几乎想立即将谢挚抱紧在怀中。

但她不是情绪外露之人,又有些口拙,最终也只是按下所有欢喜与紧紧拥谢挚入怀的渴盼,久久地将谢挚看了再看:

“谢姑娘,你真好。”

“……我哪里好?”

谢挚真觉得自己不懂白芍——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说她好了。

她只不过是……答应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而已,也值得白芍如此开心吗?

白芍心中甜蜜,只觉自己怎样看谢挚都看不够似的,柔声道:

“哪里都很好,我很喜欢。”

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