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1 / 1)

“我怎么可以置之不理?他只是伤了双腿,医生也没有说他一定要截肢,为什么这样自暴自弃?若真想死,当初死在战场上,岂不更加光荣?”

“你以为他现在不是这样想的么?他被送到这里十几天了,可医生却已经没有消炎药可以给他用,他腿上的伤口医生做过简单的处理,但是你看,又开始化脓腐烂发臭了,再这么耗下去,想要保住性命除了截肢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你看他的两条腿,都发黑了,换做是你,你还会觉得有希望重新再走么?”

“不管怎样,我也不可以眼看着他这么自残下去!”

韩婉婷有些忿忿地甩开了那个伤员的手,快步上前,本想去好言劝慰那个近乎疯狂的男人,却不料从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面色凶悍的军官,一个箭步冲在了最前端,对着那个男人举起了手中的枪,大声呵斥道:

“操你妈的蛋!大白天的嚎什么!还不嫌烦是不是!赶紧给老子闭上嘴!再敢胡言乱语,扰乱军心,信不信我一枪蹦了你!”

军官的粗暴举动无疑是在火上浇油,令所有在场的士兵们都感到了义愤填膺。起先他们只是默默的看着自己的同袍因为无法忍受病痛的折磨而痛苦的发泄,因为他们都能理解那种深埋于心底里的无力感与恐惧。但是,粗暴的军官做出这种令人心寒的动作,如同点燃了他们心中怒火的源头,愤怒如火山爆发一样喷薄而出,几乎在场的所有人,所有能够自由活动身体的人,全部都站了起来,将那个军官包围了起来,他们愤怒的看着他,厉声逼着他放下手中的枪。

“你凭什么蹦了他?他犯了什么罪了,你要蹦了他?他是为国抗战的勇士,光荣负伤的英雄,你凭什么要蹦了他?谁给你的权利?你以为是排长就了不起了?”

“他为了国家,和小鬼子打仗,两条腿都伤成这样了,难道就不许他难过的时候喊上几嗓子?这又碍你什么事儿了?”

“放下枪,放下枪,我们不是你的敌人,不是小日本鬼子,你为什么用枪口对准自己的弟兄?!同袍兄弟的情意怎么连半分都没有!简直令人心寒!”

“他一个当官的,哪里会把弟兄们的死活放在心上!他们只知道溜须拍马,只知道一个劲的踩着我们的肩膀往上爬!”

……

慑人的气势与咄咄逼人的质问让那个军官开始心虚,但他依然没有服软,而是越发虚张声势的将枪口对准了一步步朝着他逼近的人们,一边后退,一边口中还大叫着:

“你们这些家伙都想要造反是不是?以下犯上,胁迫并且辱骂上峰,要受军法处置的,最高可判死刑!你们都听见没有?听见没有?给我后退,全部都给我后退!要是再不后退,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军官的叫嚣更加刺激到士兵们心中的痛处,他们怒视着他,厉声责问道:

“你想要怎样?把我们一个个都杀死么?来呀,来呀,我看你倒是敢不敢!”

“军法处置?不就一个死么?我们怕什么!在战场上和小鬼子拼死拼活的都不怕,还会怕你军法处置?!若真到了军事法庭,我还要问问那些人模狗样的法官们,我要问问他们,究竟还有没有把我们当人看!我们拼死拼活的在前线杀敌,可死了没人收尸,受伤了没人救治,活着的还被你们克扣军饷!我们当兵他妈的为了什么,难不成就是来当炮灰,来被你们这些当官的吆五喝六的?”

“对!说得没错!我们在前线流血流汗,你们一个个的在后面吃香喝辣,这世道他妈的还有天理么?我们的命贱不值钱,你们的命就是比我们金贵么?!他被送到这里来十几天,没有药治伤,眼看着伤越来越严重,腿都要截了,心里能不难过么?他叫上几声,吼上几嗓子,摔摔东西,我们都不嫌烦,又碍着你什么事儿了?你们这些当官的做过什么?你们关心过他么?给他找过药么?替他想过办法么?什么都没做过,有什么资格在咱们面前狠三狠四的?”

……

愤怒的人群组成了一道坚固的人墙,朝着那名军官步步逼去。人群里有的人伤了腿,照样拄着拐杖一步步的朝前走着;有的人瞎了眼睛,依然裹着厚厚的纱布,站在人群之中,用仅剩的一只眼睛愤怒的瞪着军官;还有的人肚子上的伤都没有好透,却顽强的强撑着病体,在同伴们的搀扶下,站在人群之中壮大声势;还有更多的正在恢复中的伤员也加入了他们,与他们一起声讨军官的无理与粗暴。

人的力量是强大的,团结起来的人的力量更是惊人。他们聚拢在一起身上发出的强大的威慑力慑人心魄,实在吓得那个军官脸上面无人色,面对悬殊的力量差异,他最后只能哆嗦着放下了手里的枪,讪讪地落荒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五章

军官落荒而逃了,愤怒的人群也渐渐地恢复了平静。可是,那个伤员却依然没有从疯狂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他还在那里兀自叫喊着,凄惨无比的叫喊着,连嗓子都叫哑了也不自知。人们围拢在他的床边,沉默着看着他,看着他逐渐的脱力,再也没有力气举起拐杖敲打自己的双腿,看着他机械的、木然的,用手捶着早已被鲜血浸染的双腿。

“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截肢,我不想截肢……我才二十一岁,我才二十一岁,我不能没有腿,我不能没有腿……救救我,救救我……”

伤员如将死之人一般,斜斜地依靠在冰冷的石柱础上,喃喃地说着,双眼早已没有了任何焦距,眼泪顺着他的鼻梁缓缓滑落,嘶哑的嗓音和着他悲凉无比的乞求,听得人心里一阵阵的酸楚,也看得让人默然无语。现场几乎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回答他,只能是用同情的目光望着他。没有药就治不了他的伤,治不好他的伤,要想活命的话,就只有那唯一的一条路可走。

韩婉婷在一旁看得心酸不已,这样的场面,是她此生从没有见到过的。作为一个记者,走南闯北的去过不少地方,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许多,她自认为自己也算是见多识广,可没有想到的是,今天,她看到了震撼她内心的画面,看到了一个人唏嘘不已的悲惨人生。的确,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让一个人失去希望更可怕的了。她真的不愿意让一个为国抗战而负伤的英雄,在绝望的深渊中痛苦而亡。

她深吸了一口气,使劲的眨着眼睛,大脑飞快的转着,仿佛在脑海中翻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的眼前一亮,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暗暗的在心底里打定了主意。她奋力的拨开前面的人群,走到那个伤员的面前,蹲下,轻轻握住了他满是鲜血的手,很认真的告诉他:

“老兵,相信我,你的双腿不会截肢的,将来你还能站起来走路。”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国语之中带着吴侬软语的娇软口音,但就在她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那个伤员像是如遭电击一样浑身猛地一颤,原本灰暗而呆滞的眼睛里渐渐地有了些光彩,有了焦距。他慢慢地抬起头来,无助的目光寻到了她的面容,视线在她的脸上迟缓的移动着,最后落在了她的眼睛上,与她对视。因为干渴而开裂的嘴唇喃喃的动了动,他嘶哑着喉咙低声问道:

“真的么?我的腿真的不会截?将来真的还能走路?你说的是真的?没有骗我?”

她点点头,对他露齿一笑,再次认真的回答道:

“是真的,我不骗你。只要你不再自己伤害自己,不再情绪激动,自暴自弃,按照我的话去做,我保证,你将来一定健步如飞!”

“真的?真的?你真的能治好我?”

“真的。你相信我啊,我不会骗你的。”

韩婉婷说着,便站了起来,扶着他小心的躺倒在了木板床上,然后转身对着身后站成一圈围着看的士兵们说道:

“哎,老兵们,能过来几个人帮我按住他的四肢么?我一个人压不住他哦。”

人群先是安静的没有人出声,每个人都面面相觑的看了看,望向她的眼神里全都露出难以相信的目光。也许他们都觉得,像他伤得这么严重,又没有药,连医生都没有办法医治的病,光凭一个看起来风都吹得跑的小护士怎么可能治的好?所以,韩婉婷叫了好几声都没有人动。最后,有个老兵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倚着拐杖,忍不住发问道:

“喂,护士小姐,你不是在诓他吧?他的腿伤那么严重,你又没有药,怎么可能治好他的腿?这不是说瞎话骗人嘛!”

“对啊,对啊,不要平白了给了他希望,到时候又告诉他不行,那可是会要了他的命的!”

人群之中有人附和着老兵的发问,众人交头接耳的看着她,一个个都对她露出不信任的目光,就连那个已经躺倒在木板床上的伤员也忍不住撑起了身体,半信半疑的望着她。韩婉婷看着眼前这群面带疲色与菜色的伤兵们,视线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然后回头对着伤员认真说道:

“如果你连试一试的机会都放弃,那么,你的双腿就真的没有希望了。你甘心么?”

说完,她又扭过头去,看着那些质疑她的伤兵们,指了指床上坐着的伤员,反问道:

“哪怕是只有一线的希望,我们都不应该放弃。你们愿意帮他么?”

她说完话,微微抬起了下巴,脸上带着三分微笑,将自己的背脊挺得笔直,以一种非常优雅与高贵的姿态面对着所有的人。她看起来显得那样自信,仿佛有着十分的把握。

终于,有个高个子的士兵一瘸一拐的从队伍中走了出来,看着她,沉声说道:

“我信你。”

韩婉婷抬头看他,不由得一楞,但随即立刻对他露出浅浅的笑容,扬声道:

“谢谢。不过,你一个人恐怕还压不住他呢。”

高个子士兵看着她,眼睛往伤员身上淡淡一扫,头也没回,只叫了一声:

“黑皮!阿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