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1 / 1)

一路打听着寻了过去,镇子依山而建,巷道时高时低,时宽时宅。走了一会儿,她就有些气喘。所幸镇子不大,她一脚深,一脚浅的在青石板铺就的狭窄小路上赶了大约一个小时的样子,终于,她远远地在山坡上看到了山脚下人们口中所指的那幢荒废了许久的大宅子。

她原本以为所谓的大宅子,不过就是以前在江浙皖一带所见的那种三进深、五进深的明清时期的老建筑,因为年久失修,后人无继,逐渐荒废成了废宅。药店老板告诉他有上千人的伤员在一幢大宅子里养伤的时候,她还想不通,一幢房子里如何能装的下那么多的人?能装下一千人的房子,恐怕不该叫一幢,而该叫一栋楼了。

等她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的真正看到了这“幢”大宅之后,她终于明白,何以它能容纳近千人了。因为与其说它是一幢宅子,倒不如说它是一片大宅子的遗址。远远望去,仅能见到残垣断瓦成片而坐,高高的但却时断时蹋的院墙上,长满了茂盛的荒草,破败的大门前,荒草长得已有一人高。若不是见到那宅子门口有人进进出出的川流不息,到了晚上,即便仅是靠近这幢如此宏伟的大宅,恐怕都要让人心生恐惧而不敢近前。

她快步的朝着山脚下的这片老宅子走去,边走,边用心细细地打量它。离它越近,这片宏伟老宅的气势也越发的壮观起来。凭着她这大半年来走南闯北积累下来的经验,这老宅的风格,雕工精细,装饰繁复,黑瓦白墙,尽管残破,却依然可见清晰的马头墙残迹,带着明显的徽派建筑风格,与她在江浙一带所见的明清时期风格的建筑有着如出一辙的味道。看它宅院破败与荒废的年头,至少也该有四五十年的样子,想必在它破败之前,应该是当地一户大户人家的宅子。

历史往前追溯四五十年,恰是清末民初那段最为动乱的年月。连年的战争不断,民不聊生,即使是大户人家也经不起成年累月的战事折腾。而今,又遇战事,此地离前线并不遥远,尽管偏僻,但炮火无眼,想必那些破败的厉害的地方,大约是被流弹所毁。想来当年这片老宅刚建好的时候,应当也是风光无限。主人家一定希望后世子孙能够在其中安稳居住,永享荣华。可哪里又能想到,时光流转,竟会是今天这般衰败的模样?!

即使当年高门大户又如何,不过几十年时间,就已经是衰草枯杨、人去楼空,徒留一间空荡荡的大宅院在世上,冷眼看世间变幻。最终的衰败,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看着眼前这片令人唏嘘不已的老宅,韩婉婷停下了脚步,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与钢笔,依着这幢在清晨雾气朦胧掩映下显得格外宏伟的老宅院,飞快的在纸上临摹起来,凭着儿时打下的良好绘画基础,不过寥寥数笔,就将所见的景色与人物悉数画在了笔记本上。

画好素描,她收起了笔记本,快步朝着那所大宅院走去。快到山脚下的时候,时不时的有军用汽车从她身边驶过,车上装的尽是从前线撤下来的受伤的士兵。待她赶到,就见车上的伤员正在向着大宅院里安置,伤重的被抬了进去,伤势较轻的,由护士与志愿学生们搀扶着一瘸一拐的朝里走。

她连忙走了过去,还没进门,就听见一声声的揪人心肺的呻吟声从身旁经过的担架上传了过来。她只是粗粗的扫了一眼,所见的已经令她触目惊心。那些人身上流出的鲜血早已将他们身上本来穿着的军服眼色染成了一大块、一大片的深黑色,有些人的伤口上还在不断的冒出一小股一小股的热血。有些人的胳膊断了一截,有些人的半条腿没有了,有些人的肚子不知道被什么给炸开了,甚至可以看见里面的肠子,还有些人的头上被缠着厚厚的纱布,鲜血将纱布几乎全部染红……

诚然,自她开始跑战地新闻以来,经常去医院做采访,伤员的伤情她看到过不少,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坦然的面对生死,面对这些只能用一个“惨”字来形容的情形时,也至少可以做到平静冷静。但是,现在,她站在一间临时的简陋的战地收容医院前,还是对自己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幕悲惨的景象感到震颤与揪心。

她知道战争是残酷的,是悲惨的,也知道,战争必然导致死亡,必然导致痛苦。但是,当要真正面对死亡与痛苦,无论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短时期内难以接受的事情。她几次都想举起手中的相机,将那些正在受到死亡威胁的痛苦万分的士兵的惨状拍摄下来,但是,她的手抖得如同筛糠,根本无法取景,甚至无法好好的将镜头对准那些画面。因为眼泪一次次模糊了她的视线,因为心被狠狠地揪着,难受的近乎无法呼吸。这样的感觉,太过强烈。无论她曾经在各地的医院里亲眼看到过多少伤兵,看到过多少死亡,都无法令她坦然面对。

现场很乱,很嘈杂。来来往往的车辆,进进出出的人流,没有人有足够的时间和心情去关心那些被巨大的痛楚折磨着的士兵们。他们像一个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一样,被担架员当成了货物似的搬运着,飞快的搬进,飞快的撤出,也没有足够的医生与护士能够在他们被送来的第一时间替他们诊治,看护。他们必须等待,能够做得,也只有等待。等待治疗,等待药效,等待看护,也许还有等待死亡。

她只是在门口处站了一会儿,就难过不已的看见好几个伤重的伤员,仅仅是在等候担架员把他们轮流抬进老宅的片刻时间里,没有得到及时的抢救而死在了担架上。一朵朵生命之花,尚未盛开,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凋谢了。年轻的、勇敢的战士,没有留下他们的姓名,就牺牲在了他乡的土地上。

之后,有个白大褂上浑身是血的大夫大约是得了信息,匆匆的从里面跑了出来,满脸疲色,他弯下腰摸了摸那几个已经没有了呼吸的士兵的脉搏,又飞快的翻了翻他们的眼皮,甚至没有了多说一个字的力气,简单的对着几个士兵摆摆手,便又步履匆匆的跑进了里面去。对他来说,这些死了的人,死者已矣,不必要在他们身上浪费宝贵的时间。因为有太多还活着的,却等待着他去救治的人,比起死人来更需要他的关心。

这些出身穷苦的大头兵,活着的时候尚且得不到多少在意,死了之后也就更没有人会给他们更多的关心。死亡,有时候也如同活着的时候,存在着难以磨灭的等级概念。那几个士兵互相看了一眼,许是平日里见惯了这样的死亡,对于同袍的罹难,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哀恸之色,只是木然的弯下腰,抬起那些已然死去了的士兵的遗体,朝着大宅后的山边树林里走去。

有一具遗体从韩婉婷身边经过,她看到他的军装已经破烂不堪,上半身的扣子大敞着,露出里面伤痕累累的身体。他的脚上没有穿鞋,只穿了一双草编的几乎烂了底的破草鞋,脚面上血迹斑斑,脚底被石子划得全是大小不一的伤口。他的双手都用纱布紧紧地包裹着,血迹与污渍斑驳,让原本白色的纱布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本色。可以想见,他的生前曾经经历的是一场场条件异常艰苦的战斗。

这样的一具令人看了觉得心酸的遗体根本称不上有尊严,但他那张被死亡气息笼罩着的面孔却是格外的平静与安详,如果不是他额头上淋漓的鲜血告诉她,他的头部受了重伤,也许她会以为他只是睡着了,他还活着。那样年轻而清秀的面庞,大约年纪比她还小吧,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还没有好好的享受过人生的幸福与快乐,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成家立业,就这样死去了。他临死的时候,会想到些什么呢?会想他的母亲,他心爱的姑娘?他有没有后悔走上战场,有没有遗憾自己的人生这样快的就要结束了呢?

有些人死了的时候,手软软的垂落在担架外,可有些人的手还紧紧的攥在一起。她看见有个人的手里攥着一块被鲜血染红了的手帕,手帕的一角上绣着一朵漂亮的白兰。看到那一幕,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泪顿时从眼眶里汹涌滚落。千年前的那首哀怨凄凉的古诗,不正好是今天这个场景的最好诠释么可怜无定河边骨,恰是春闺梦里人。

她为这个年轻可怜的士兵,也为他直到临死都还思念着的女孩而落泪。为他们今生无法相守,为他们悲凉的爱情命运。他临死的时候,想到最多的,也许不是什么高尚的国家大业,而是他心爱的姑娘吧。那么,她如果知道了自己爱人的阵亡,临死前还紧紧攥着她送他的手帕,那么,她又将会是怎样的哀恸呢?

韩婉婷默默的将相机放进了自己的挎包里,掏出了随身带着的手帕,擦去了脸上的热泪,目送着那个年轻士兵遗体的远去。她禁不住长叹一声,满心尽是酸楚。如果说他是不幸的,那么,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他又是幸运的。至少,他在死之前,还尝到过爱的滋味,还有一个可以藏在心里深深眷恋着的人,还有一个一直会将他放在心里,深深怀念着的人。比起那些到死都没有爱过的年轻孩子来说,他难道不算是幸运的吗?

一具具遗体从她的身边经过,去向他们此生最终的居所。非常奇怪的是,每一张逝去了的面容都显得那样安详,平静,一如睡着了,几乎看不出他们在生前受过多少痛苦。也许,他们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都感到了一种解脱,所以他们对死亡无所畏惧。

是啊,在那个最后的居所里,这些死了的年轻孩子们将永远的在一起相伴,永远不会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永远不会再有枪炮的威胁,永远不会再被世间的烦恼所束缚。在那个地方,他们的灵魂也许能够得到真正的、永远的平静。

看着一具具年轻士兵遗体的逐渐远去,她觉得自己的胸口间有一种无法宣泄的火热的力量,几乎要将自己的身体烧灼起来。血液在身体里沸腾,翻滚,她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要从心底里喷薄而出。她环顾着四周,看着那些忙碌着的人们,看着那些受伤的士兵,忽然觉得自己过去所做的事情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所贡献出的力量是那样的渺小。

她仅用一支笔,一架相机,平面的,直观的来向世人展现战争的残酷是远远不够的,那样写出来的文章、拍出来的照片根本不足以打动人心,无法震撼世人。就好比那张“最后一刻”的照片,为什么令她震撼,令她感动,就是因为拍照片的人是在用自己的心,用自己的生命向世间呐喊,那样的声音如何能不振聋发聩?

她要用心,用自己的心去更为深刻的体会战争给人们带来了什么,体会战争的残酷与可怕,用心灵写下记录自己心情最真实的文章,拍下令她内心感到震撼与动容的照片。不单单是为记录战场影像,更重要的是让后世的人们在看到文字与照片的时候,仿佛能够与她一起,感受到战场的硝烟,感受到声声入耳的厮杀声,感受到自己胸膛内的心在怦怦地激烈的跳动……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四章

韩婉婷记得她在美国念书的时候,系主任曾经用极为认真的口气告诉在座的每一个学生,他说,在采访特殊课题中的对象时,平时常用的那套方法就要摒弃。因为他们并不是普通人,不可能轻易将真心话告诉你。想要从别人的嘴里得到你想要的消息,听见一些外人不可能听见的内幕,写下能抓住人心的纪实文章,不是光凭一张记者证,光靠在大学里的书本学习,光靠一张能言善辩、能把万物说得天花乱坠的嘴巴就能够做到的。只有真正的融入你想要采访的团体,融入他们的生活,与他们同甘共苦,用自己的真诚与坚持去打动他们,用时间来向他们证明你的心意。赢得他们的信任。那么,无论你想要写什么,采访谁,最后都能够成功。

系主任说的那些话,她都牢牢的记在心里,成为她后来无论是实习、写毕业论文,还是回到上海后参与采访与写作的每一条新闻,她都将这些话作为工作中的一把标尺,认真的照做。这就是为什么无论她选择什么样艰难危险的课题,最后都能被她成功的完成的最大原因。

所以,当下这般情景,她也一如既往的遵循了这个原则,并没有立刻一板一眼的掏出记者证,一本正经的跑去本就忙碌而繁乱的宅子里,平白的给里面的人添乱,而是藏起了所有能够代表记者身份的东西,径直跑去了医疗救护队,要求加入其中,与他们一起参与救治伤员的工作。

原本救护队的人手就因为从前线不断运送下来的伤员骤然增多而严重不足,救护队长正为越来越紧张的人手发愁,现在突然跑来一个年轻的姑娘说要加入,自然喜出望外。队长粗略的一打听姑娘的学历背景,听说已经念完了高中,还曾经在学校里当过几年的卫生队小队长,更是高兴的直搓手,当下二话没说,便让人给了她一套充当工作服的简陋的白布围兜,收下她成为了医疗救护队的一名护士,开始了她“救死扶伤”的新历程。

韩婉婷从小的生活环境优越而舒适,长大后又在充斥着各种富贵人家孩子的学校里念书,即是后来回到美国,在著名的常青藤学府里学习,身边的同学里,真正出身贫苦的人也并不多。可以说,在她的印象中,贫穷与落后的概念仅存在于书本,或者仅仅是她这大半年来在各地采访时所看到的那些穷苦农村百姓的模样,并不十分具象,应该说,很平面,并不深入。

在美国的实习期间,她为了更深入的了解采访对象,也曾做过不少工作:售货员、文职小姐、推销人员、电台播音员、清洁工、还有牙医护士。但是,她从没有涉足过医疗界,严格来说,她没有真正的从事过护士工作。对于所谓护士要做的工作,在她头脑中,还仅停留在牙医护士的工作范围之内,再早些,也不过是大学时在系的医务室里当过一个学期的实习医生。在她的印象之中,护士只不过是给医生打打下手,替病人换药、换衣、梳洗。她很自信,以她的天资,即使不会,也可以很快的学会上手。

但是,当她真正开始接触到在战地后方医院里一个护士需要做的工作时,才赫然发现,原来自己的观念是那样的狭隘,原来自己把很多事情都想的太简单了,原来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在自己的意想之中。因为,这是一份相当辛苦而且艰难的工作,绝对不会比当一名记者来得轻松。

让她首先感到触目惊心的是,战时中国缺医少药的情况已经严重到她无法想象的地步。医疗队的医疗用品除了用量极少的麻醉针剂与消炎用的药粉外,几乎再没有多少像样的医疗用品,连干净的酒精棉球与纱布都是使用控制极为严格的“奢侈品”。以前她在上海医院里看到的最常见的医疗器械与最基本配备的常用药,在这里,杳无踪迹。不要说装药品的药箱了,就连用来给伤员截肢而使用的工具都不是经过消毒的医用锯子,而是普通农家里寻来的锈迹斑斑的大锯!

她看到这里的每一个士兵身上几乎都饱受着疾病与伤患的折磨,送来的伤员里,除了在第一线打仗受伤的,还有因为军队中传染病肆虐而染病的患者。疟疾成为了军队中非战减员、夺去年轻生命的头号杀手,但是,感染的士兵们却得不到足够的药去治疗。因为治疗疟疾的特效药金鸡纳霜在中国严重缺货,而医生们手头仅有的一些金鸡纳霜也都用在了治疗较高级别的军官身上,大量可怜的普通士兵是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得到医治的。士兵们只能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以自己身体的抵抗力与病魔抗争。

如果说缺医少药的情况严重到让她感到难以置信的话,那么,收她成为护士的救护队队长,居然是这个医疗队里唯一一个正式的来自大城市医院的外科医生这样的信息更是让她感到震惊不已。救护队队长苦笑着告诉她,一个从医科大学毕业的医生,花费了六七年的时间念书,学有所成之后,是很少有人会愿意放着后方安稳的好日子不过,来到前线干这些又苦又累又危险又没有高薪水可拿的苦差事。

所以,救护队的招募并不顺利,甚至在很多城市里根本招不到一个像样的外科医生。在这里,能够做外科手术的人只有他一个,现在,他每天基本上除了睡觉吃饭和上厕所外,全部都在做手术,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照看和关心其他伤情稍轻的伤员,医疗人手严重短缺与紧张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

救护队队长刚刚与她说完这句话,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喝上一口水,就又被人给匆匆叫走了。看着队长那疲惫到已经开始佝偻着的背影,她忍不住在人群中搜索其他救护队队员的身影。她看到的还是一张张同样疲惫的脸,看到的还是他们在马不停蹄的尽心尽力的照顾着伤员们,换药、送水、擦身、端屎把尿,毫无怨言。尽管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医生,但是,他们却让她的心头感到阵阵暖意,感到由衷的敬佩。他们,是一群值得她尊敬的普通人。他们,才是世间最美好的白衣天使。

经过了最初的震惊之后,韩婉婷很快便镇定下来,带着对救护队员们最崇高的敬意,全身心的投入到自己的“新工作”中去。每天,她看着那些饱受病痛折磨的伤病员,心头的不忍便要多增加一分。她一再的告诉自己,要好好的对待他们,精心的照顾他们,将来一定要为这些人,为这些真心抗日的人们谱写出一篇最好的文章,颂扬他们无私而高尚的功绩。不仅仅因为他们现在是病人,更因为他们全部都是国家的英雄,最勇敢的英雄,抗日英雄。

不过,对她来说,除了尽快的掌握并熟练应用各种看护救治医术之外,她还需要面对的,不是伤员的伤病,而是因为缺医少药、得不到及时的关心而无比愤怒的伤员。

对于那些为国家战斗而负伤的士兵们来说,最希望的是被战友们从阵地上抬上担架,送到后方医院,得到及时救治。最可怕的不是死在敌人的枪口下,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无人照料的病床上,活活地在没有药医治的伤痛折磨下痛苦死去。

那种凄凉与悲惨,心头的痛与恨,将是一个健康人无法理解与体会的。受伤者无奈而凄惨的在病床上苦苦等待着、煎熬着,忍受着痛不欲生的痛楚时,他们那悲凉的呻吟与哭泣声,也会无比沉重的感染到其他伤病员。

战事不利,前线伤亡增多,大批受伤的士兵被送进了本就已经拥挤不堪的老宅院里。他们被送来之后,没有像样的床位,没有一个可以躺平的空间,能找到一个可以立足的地方就已经是万幸。于是,很多后来的伤势并不很重的人,只能胡乱的裹着看起来肮脏不堪的纱布,半倚半躺的睡在不能称之为“床”的板上,地上,冰凉的石头上,浑身是伤的靠在残破的墙上、柱子上,苟延残喘,将息等待。

他们要亲眼看着自己身边的同伴因为医疗队的人手不足、药品不足,得不到医治而死去。一天天,他们看着担架队的人抬着曾经与他们一起浴血沙场的同袍们离开,运走,最后埋骨在连一个像样的墓碑都没有的地方,草草了事。他们内心的那种痛、恨、苦与怒随着死亡人数的不断增加而越积越多,充满怒气的吼叫与怒骂则成为了老宅院里与呻吟声一起,此起彼伏最多的声音。

韩婉婷能够理解他们的恐惧,能够理解他们的愤怒,还有,这样愤怒背后是他们内心深重的凄楚与悲愤,以及对未来、对人生,还有对国家与政府失去希望与信心的哀恸。

有一天,韩婉婷正在替一个伤了头部的伤员换纱布,刚换好,小心的扶着伤员躺下之后,还没等她想喘口气伸直腰,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声连续不断的巨大而可怕的声音,惊得她连忙回头去看。

待她定睛一看,就见一个双腿受伤的士兵,坐在木板床上,一手撑着自己的身体,一手拿着用木头制作的简易拐杖,如疯了一般死命的在空中挥舞,没头苍蝇一样的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一些上前想要夺去他拐杖的人都被他打到。于是,先后几人无辜受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于上前,只能无奈的看着他发疯似的大喊大叫。最后,静静地看着他自残一般的将木头拐杖拼命的朝着自己腿上用力的敲击。原本就受伤的双腿,很快就被绽出的鲜血所弥满,看得韩婉婷心惊不已。那一刻,却没有人上前劝阻,仿佛都已经漠然的接受了他已经发疯了的事实。

眼看着他腿上的伤被他打得越来越严重,她有些看不下去了,本想要上前劝阻,就被身旁的一个纱布裹着眼睛的伤员拉住了。那个伤员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那个几乎发了疯的男人,眼睛里没有任何悲悯之色,而是口吻淡淡的说道:

“不要去!与其让他每天在看不到希望的等待中耗尽生命,倒不如就这么求个一死,一了百了,倒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