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自从认识他十多年来的第一次,她听到他对自己说,他害怕。少年时代,他曾是让小兄弟们敬畏的“老大”;抗战时期,他曾是令新兵们畏惧的铁面教官;如今他又是孙立人将军最器重的部下。他从来都是那样的骄傲、勇敢,甚至还带着点桀骜不驯。她从没想过,原来,看似傲视一切的他也有害怕的事情,也有他因为珍爱而害怕失去的人,也有他感到恐惧与惊慌的东西。
那时,她是多希望,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能够亲眼看到这一幕。她多想让他们知道,她选择的丈夫是多么的优秀,她爱的男人是那么深刻的爱着她和孩子!她多想大声的告诉父亲和母亲,她当年的选择没有错,她现在生活的很幸福!
……
想着想着,韩婉婷望着狄尔森的眼中渐渐的浮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当年她为了和逸之在一起,固然吃了许多的苦,承受了许多旁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可是,她却从来都是甘之如饴。比起很多人,那些无奈的屈从于命运的人们,堂姐令仪,阿芬,秀姨,甚至还有姑妈,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是多么的美好。
“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
狄尔森低沉却带着几分玩味的嗓音在她的头顶响起。她回过神来,仰头看他,他抱着洋娃娃似的女儿,就站在她的面前,蓝色的眼睛里漾着柔柔的笑意。小家伙睁着一双与他一模一样的蓝色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她,欲滴的口水悬宕在她没有牙齿的小嘴里,小手小脚却在父亲的怀里上上下下的蹬动个不停,看起来是那么开心快乐。
两双如出一辙的蓝色眼睛就这么笑盈盈的看着她,让她的心柔软的无以复加。她站起身,伸手手指递到女儿的面前,小家伙柔软的小手立刻紧紧抓住了它,攥得那样紧,好像不愿意她离开。她温柔的笑了,俯首下去轻轻吻了吻她胖嘟嘟的小脸蛋,抬头看着狄尔森,柔声道:
“有了你们,让我觉得自己好幸福。”
狄尔森嘴角扯出了淡淡的笑意,将怀里的女儿交到她的怀中,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姿势,禁不住伸出双臂,将她们母女俩都一同抱在了他的臂弯中,笑着道:
“幸福的想哭吗?”
她点点头。他微笑着揉着她的发顶,想起早些日子的往事,不禁调侃道:
“真没想到,当年那个傻兮兮的女孩子,如今也当了妈妈了。都是当妈妈的人了,可不能再傻兮兮了,下次我回来,可不许再让我看到你和孩子一起大哭的场面了。我的心脏啊,这些年里就被你吓过太多次,如今实在经不起你再这样吓我啊!”
听他说起那件让她又羞又窘又心酸的往事,想起当时那副场面,如今回想起来,着实让她也禁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她抱着怀里拼命吃着自己小手指头的宝贝转回身,却不像平时那样伶牙俐齿的与他辩驳,而是不无担忧的凝视着他,幽幽的“威胁”道:
“当年那个无所畏惧的男孩子如今也当爸爸了。今后不管你在哪里,都要记着自己不是一个人了,你还有我们,你还有个傻兮兮的太太和宝贝女儿,可不能再不要命的一个劲的只知道往前冲。要是下次回来,再让我从你身上找出一个新伤痕的话,看我怎么要你好看!”
他闻言哈哈的仰头大笑,搂着她的脖子,狠狠的在她额前死命的亲了几口,调笑道:
“哦?说来听听?你打算怎么收拾我?”
“罚你不许抱女儿,不许亲女儿,离女儿三米之外!”
“只是这样?”
“这样还不够吗?”
她抬头作势努瞪他,他见了,一张脸上笑得极为诡异。见她不明所以,便窃笑着附耳到她的耳边,嘀嘀咕咕的说了几句,立时将她说得气血上涌,面色含春。
“你!你!你……下流!”
她瞧着他那张促狭又得意的表情,又羞又窘,却又想不出更严厉的指责来,于是跺着脚就要抽身从他身前跑开,却被他长手长脚的一把扯住,一把便拽回了他的胸前。他笑着将她怀里的孩子抱了起来,单手托在自己的臂弯里,另一只手勾住了她的纤腰,将她紧紧的夹在自己的身边,心满意足的长舒一口气道:
“婉婷!这样的日子,真是美好的让我都不想走了。有你,还有平儿,我们一家人就这么静静的在一起,多好。要是天天能这样过,哪怕不要这一身的荣誉和权力,平平淡淡我也甘愿。”
她点点头,无声的靠进他的胸前,看着孩子,看着他,仰头坚定的回答道:
“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们三个,一定一定要在一起。你在哪儿,我和孩子就在哪儿,我们的家就在哪儿。”
他将孩子和她一起紧紧的搂在一起,吻着娘儿俩的额头,沉默却同样坚定的点点头。这是承诺,也是期许。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第一百六十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我休息,在家写了好多,算是弥补前些天没有更新的歉意。
国内政局瞬息万变,前一日双方还在和谈,后一日已经双双撕破了脸皮,彻底的决裂。国,共之间从意识形态上出现的难以协调与让步的巨大分歧让双方都意识到,多说无益,只有一个办法能够解决这些争端。于是,在战火刚刚熄灭了不久,余温仍在的中国大地上,一场同胞操戈的较量又一次拉开了帷幕。
从停战协议有效期刚过,国,共双方为争夺地盘而开始了新一轮的激战。战火在大半个中国的土地上燃烧着,今天是国军占领了某地,击败了共,军的某军;明天是共,军歼灭了国军某师,占领了某重要战略城市……中,共的报纸上热情高涨的宣布“七战七捷”,国军的电台里歌舞升平的歌颂着前方战事大捷。战争从来都不可能有双赢的局面,可在中国,在民国三十五年的中国大地上,偏偏就有一场场“双赢”的战役在发生。
国民们看不清这样纷扰的状况,但是,国,共两军的高层却深知这一切背后的真相。随着共,军在国内占领地的增多,国军方面也日益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压力。1947年1月,当整个东北的局势随着国军被歼灭4万多人,丢失了重要的城镇11座,共,军开始由原来守势变为攻势之后,已经渐渐的尘埃落定。明眼人的心里都明白,东北这块土地,恐怕会变成共,产,党的天下了。
身在上海的韩婉婷,虽然没有再回到报社继续当她的新闻编辑,但是,有一个工作直到现在她还一直兼任着。那就是,她还是美国迈尔斯报业集团在华的新闻联络人。国内战局虽然纷扰,但她却在这纷扰的局面下将一切都看得格外清晰。从美国方面传回来的信息中,她已经隐隐的感觉到,局势开始对姑夫的政府不利。
因为,美国的新任总统杜鲁门虽然厌恶共,产,主义,但以支持国,共内战将大量消耗美国的资源为名,陆续在援华的物资和武器上颇多阻挠。没有了强大的美国军援与资金支持,国军的仗又该怎么打下去?如果国军没有了那些先进的武器和弹药,他们的优势又如何体现?与共,军遭遇的他们,又会遇到怎样的结局……
身为一个国军军人的家属,再没有谁会比她更担心身在前线的丈夫。国内局势的变化,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她的神经。有时前方战线传回来的点滴消息都足以让她一连几天坐立不安,直到确认他在前线安然无恙,她那颗高悬的心才能缓缓的落地。
为了缓解自己内心的焦躁与不安,她开始迫使自己的生活忙碌起来,希望用各种各样的琐事来填充自己的生活,让自己不会整天去想那些令她不安的画面。很快,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便来到她的面前,足以让她一时之间没办法去想与前线战事有关的一切。
一天,外面正飘着细雪,天气异常寒冷。韩婉婷正在家里逗着女儿思平玩耍,忽然下人来报,说门口有个娘姨哭着要找她。韩婉婷很是奇怪,便让保姆照看女儿,自己来到大门口去见了来人。她刚一走到门口,就见一个衣衫单薄、面色憔悴的老娘姨被门房拦在门外,寒风肆虐,吹得她的身体也在瑟瑟发抖。
韩婉婷飞快的在脑海中寻找着这张面孔的信息,很快,她就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个陌生的娘姨。她狐疑的刚走近大门,那个娘姨大约是从她的衣着打扮上看出了她是这家的女主人,二话不说,扑嗵一声便跪倒在了她的面前,吓了她好大一跳。她连忙差人将这个年纪足以当自己祖母的老妇人搀扶起来,可那个老妇人却死死的伏倒在她的面前,凄哀不已的哭道:
“太太,太太,求求您,行行好,救救我家小姐吧!要是您不救她,我家小姐就要被那群强盗卖去长三堂子里了啊!太太,太太……求求您,无论如何救救我家小姐吧!”
老妇人的哭诉让韩婉婷听得一头雾水,可见她哭得异常凄惨,听得她也是心有不忍。虽然自己也还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还是连说带劝的将老妇人从冰凉的地上扶起,温言道:
“阿婆,您不要着急,慢慢说,您是哪家的娘姨?怎么会来找我救你们家的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您慢慢说给我听,如果是我能帮的,我一定会帮您的。”
也许是韩婉婷温婉却诚意的回答让老妇人看到了一丝希望,于是,她没有再坚持,在佣人们的搀扶下来到了客厅里。韩婉婷一再示意老妇人坐下与她说话,可那老妇人却极力推辞,坚持要站在她的面前。眼见她如此坚持,韩婉婷也不再多说什么,让下人倒了一杯热茶递到老妇人面前,温言道:
“阿婆,天这样冷,先喝口热茶暖暖身体再说吧。”
老妇人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悲戚的摇摇头,凄然道:
“我一个土都埋了半截身体的老婆子要暖这身体做什么?我只是心疼我家小姐在这样冷的天,还要被人关在四面漏风的破屋子里,她要是能有这样一杯热茶,该多好!”
韩婉婷一听,连忙道:
“阿婆,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快告诉我,看看我究竟能帮到你们什么。”
老娘姨把发生的一切都说完的时候,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她看着低头不语的韩婉婷,又一次“扑嗵”一声跪倒在地,跪着爬到她的膝前,不停的磕着头,哀求道:
“太太,太太,我家老爷临死前再三吩咐,如果小姐万一遇到什么不测,一定要来求您,求您无论如何看在他当年的一点薄面上,救救小姐,不要让她被恶人所欺。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也不会厚着这张老脸的脸皮,跑到您这儿来找您。老爷一辈子只得这么一个女儿,他临死的时候将小姐交到我手上,是老爷对我的信任。要是我连这么一点事情都做不好,将来就是死了,我到下面去,也没脸去见老爷啊!”
韩婉婷见她磕得头都要破了,连忙起身将她扶起,好言相劝道:
“刘妈,您不要急。这件事情虽然看着凶险,但总还是有办法的。您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该怎么做。江先生早些年也曾帮过我大忙,而且我与你家小姐也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她落难,于情于理,我也不能坐视不理。您放心,这个忙,我一定帮,而且帮到底。您快起来吧,地上凉,要是您的身体再冻坏了,你家小姐也要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