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落魄的他摇摇晃晃的走到树林的边缘,扔了手里的拐杖,丢了一直举着的木牌,对着远处耸立着的黑黝黝的野人山,身子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都死了!都死了!都不在了!他们一个也没出来,一个也没有!光剩我一个,光剩我一个啊!为什么光剩我一个?兄弟们啊,为什么你们都没出来啊!为什么你们要把命留在那种地方啊!咱们都说好了,要一起回家啊!你们怎么都食言啦!你们这帮不讲信用的家伙!又耍了我啊!野人山,你这个魔鬼,吃人不吐骨头!你把我的兄弟们都吃了啊!你把他们都还给我!还给我……”
那一刻,他就站在这个老班长的身后不远,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之后,忍不住泪洒衣襟。眼前这一切,几乎是与那位排长一样的遭遇,不同的是,老班长活着,活着承受起了失去整个班兄弟的痛苦;而那位已经逝去的排长,与之相比,也许是幸运的,因为他不用再承受失去更多的兄弟们,不用承受更大的痛苦。
他还亲眼看见过一个稚气未脱的电话兵,身体还没好利索,就忙不迭的从病榻上爬起,带着用自己的手表从当地人手里换来的一瓶酒,和一只烧鸡,在每一个收容站里到处的打听、寻找着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班长。他说,若没有那个素不相识的班长在他饿得快死了的时候,好心的给了他半个苞米,恐怕他现在早已经化作了野人山里的一堆白骨。现在,他还活着,所以他要找到那个班长,他要报恩,报他的救命之恩。
可是,这个年轻的电话兵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找了三天,当有一天,终于有个人告诉他,他要找的那位班长很早就已经在山里饿死了的时候,小电话兵顿时傻在了当场,很久很久的呆愣在那里,像一尊木雕泥塑。等他清醒过来之后,这个悲惨的事实如同一柄钢刀利刃,活活地插进了他的心中,痛得他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他砸了酒瓶,扔了烧鸡,扑倒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泣不成声。
这样的事情,这样的画面,狄尔森每天都会看到。不是一桩两桩,一件两件,而是每天都会有四五桩,六七件。桩桩伤心,件件痛苦。正如他每天都会发现,笔记本上又少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多了一个冤死的鬼时,心里是多么的沉重。这些每天都在发生着的悲剧,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在他的心上一刀刀的刻划着,划得他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新二十二师的师长廖耀湘,他认识,曾经在作战会议上见过几面。尽管他们私交不熟,但他却知道,廖师长是个出了名的硬汉子,宁流血不流泪,打起仗来从不惜力,也毫不手软。可是,就在这里,在列多,他却不止一次的看见廖师长一个人面带戚色的独坐在收容站一隅,不止一次的听见廖师长失声痛哭,为那些惨死在野人山里的士兵们痛哭,为自己没能尽到做师长的职责而悔恨。
杜聿明军长,沙场宿将,国之栋梁。委员长信任他,对他委以重任,任命他为远征军副司令,期冀他能带着兵强马壮的远征军,在缅甸打出中国军队的新面貌,打出抗日战场上的一番新气象,赶走日军,胜利而归,为中国人的扬眉吐气大大的出一把力。
可是,最不应该出现在收容站里的人却也出现了。曾经威名赫赫的杜军长,如今几如丧家之犬一般,蓬头垢面,人鬼难分、如丧考妣的出现在了充斥着溃兵的收容站里。此时此刻,他没有了魂,丧失了魄,因为他的魂魄早已丢失在了那个吃人的野人山中。因为他的魂魄早已和那些死在野人山中的冤魂屈鬼们留在了一起。他的身上,背负了多少条无辜的人命?他欠下的那一条条曾经鲜活的人命债,又该如何去还?又该用什么去还?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杜军长,枉你驰骋沙场多年,可终究,你还是草包一个,实在无能!是你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兄弟,害死了我那么多的同袍和手足!害得他们只能可怜的留在野人山中孤独的腐烂,无人祭奠,被人遗忘!你,实在该死!
每每看到枯坐在收容站里,面无人色的杜军长时,狄尔森的心头不是涌起无限的同情,而是不由得烧起熊熊的无名之火。他只要一想到他那些惨死在丛林里的弟兄们,想到那个排长临死前悲戚的哀恸,想到他手上这本笔记本里那一个个早已死去的人名,想到每天看见的一幕幕人间惨剧,他都无法原谅杜军长的无能,无法平息胸膛里那股几欲挥拳而上的怒火!
廖师长为他失去的那一个师几千人的弟兄们命丧莽林而痛哭流涕,可杜军长失去的又岂止是一个师的弟兄们!他就是哭干了此生的眼泪,哭瞎了自己的眼睛,哪怕是拿自己的命去还,也无法召回那些惨死在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
有一天,他还在寻找着笔记本上记载着的人名的时候,走到杜军长的营帐外,恰听到了从重庆军政部传来的经过粗略统计后,远征军各路败军的伤亡报告。那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数字,听得他站在营帐外,当即泪流满面:
第五军二百师、九十六师分别撤回国内,其中二百师师长阵亡,九十六师副师长阵亡,两师最后回到云南的人数,不到建制的一半。第五军部退至印度的残存人员仅1,205人,新二十二师仅剩3,121人。卫生队的女兵,进山时,共有45名,出山后,仅存4人。撤退途中,远征军三个军共有3万余人饿死、病死在缅北丛林。活着回国和撤到印度的不足5万……
这样的数字,听在任何一个军人,不,是任何一个中国人的耳朵里,都会感到彻骨的痛!如何能不痛?当年迈出国门的是整整的十万精兵,战车如云,豪气如云,铁流滚滚,中华铁军,何其壮哉!可是,而今,伤亡过半,撤退减员竟是战斗减员的2倍!这样的惨烈结局收场,如何能让人的心不痛?如何能不让人痛恨杜军长的无能?
那一天,那一刻,狄尔森再也无法忍住积压在心中许久的痛楚与愤怒,冲进了营帐之中,尽管有警卫人员的极力阻拦,但他还是愤恨难平的将手里那本“死亡名单”狠狠地朝杜聿明的脸上摔去,嘶声力竭的指着杜聿明的鼻子痛斥:
“杜军长,您是委员长信任的战将,也是我们这些小人物敬仰的大人物。出征缅甸前,我们相信您能带着我们打回国去,我们相信您能带着我们打出一个个大胜仗来,扬我国威,耀我中华。可是,您带给我们的是什么?是什么!您带我们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不是凯旋路,而是黄泉路,是通向阎罗殿的鬼门关!
那么多人,那么多的弟兄们,都曾经那么生龙活虎的、活生生的棒小伙,可是,我却不得不亲眼看着他们悲惨的死去!他们不是被鬼子打死的,而是您亲手害死的!您害死的都是我们自己的兵啊,您害死的都是一条条曾经奋勇杀敌的好汉啊!您和那些厚颜无耻、残害同胞的汉奸有什么区别?就是您,用您的手,亲手害死了他们啊!
他们就算不是什么金贵的人物,是草民,是大头兵,是没人在乎的小人物,可至少,就是要死,也该抱着枪,死在与鬼子战斗的枪口下,也该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至少要死的值得!可是,您却让他们全都凄惨的死在了该死的野人山里,让野兽、沼泽吞了他们的遗体,让他们孤苦无依的死在那样可怕的丛林里!是您,是您让他们死得那么冤枉,那么无辜,那么的不值得!您不感到愧疚,不感到对不起他们吗?
为了您可笑的面子,为了您的胆小怯懦,为了您所谓的服从军命,您不肯退去印度,不听其他人的劝说,执意要走那条最艰险的路,结果呢?结果呢?您弄失了缅甸,弄丢了自己的部队,放弃了滇缅公路,放弃了那些一路追随着您从国内而来的将士们,一路损兵折将,大败而逃。最后,当我们几乎快要被鬼子给堵在口袋里灭掉的时候,连一条想要逃回家的路都没有了!
那么多的人被逼着逃进野人山里,那么多受了伤的弟兄们被我们活活的遗弃在了丛林之中无人照顾,任由着他们最后凄凉的死去!他们是我们的兄弟啊,是我们的同袍啊,可我们呢,抛弃了他们,就为了苟活一条贱命!就为了苟活这条贱命,您让我们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不讲义气,最不要脸的人!
我们为了活命,不得不丢盔弃甲,当兵的人扔掉了我们最不应该扔掉的枪,本应该奋勇杀敌的士兵却不得不一路狂奔的逃得屁滚尿流!好不容易留下了一条命,拼死拼活的活着出来了,却变成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溃军流寇,不得不寄人篱下,在人家的土地上整顿军务,吃着、穿着人家施舍的饭菜和衣裳,看人家的脸色,听人家的议论和笑话。杜军长,我尊敬的、伟大的杜军长!请问,看着我们这副鬼样子,您的心里好受吗?我们的心里好受吗?
委员长精心购置,为远征军准备的那么多大炮、战车,美式装备,统统的损失殆尽,大批大批的战略资物,都化为了乌有。死了那么多人,委员长会不心疼吗?丢了那么多千辛万苦才筹到的物资,您不心疼吗?
您在下命令放弃这一切物资的时候,您看到您的士兵们变成一个个赤手空拳的人肉挡箭牌,只能将自己的小命无条件交给老天爷的时候,有没有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有没有觉得那是在割您身上的肉?!
杜军长!您,让国军颜面无存,您,让远征军丧师辱国,死伤惨重,您,根本就是罪无可恕的国家罪人!您还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接受大家的照顾?就应该立刻送您去军事法庭,接受公正的审判,为那些惨死在丛林里的,无数的冤魂野鬼讨回一个公道!”
狄尔森不停的挣扎着,拼上了全身的力气,竭力的与那些想要将他拉出营帐的警卫们拉扯着,他骂得字字血泪,声声泣血,边骂,气愤的眼泪顺着脸颊汹涌而下,睚眦尽裂的死死瞪着他眼前坐着不动的杜聿明,仿佛这个人是他的杀父仇人,仿佛与这个人有着不共戴天的滔天怨仇。
这一刻,他浑身的气血都在不断的向头上涌来,他早已忘记了以下犯上的军纪,忘记了孙师长一再交代要严守的军令,也忘记了杜军长显赫的身份,他只记得,营帐里的那个人,是害死了他许多好兄弟的罪魁祸首!
警卫们拼着命的想要将这个闹事的家伙从营帐里拉出去,可他们却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早已泪流满面。闹事的家伙固然可恶,可他说的每一句话,如同一个个钉子般的钉在了他们的心上,勾起了他们心底深处最不愿意面对的回忆。他们,都是跟着杜军长穿越野人山后侥幸活下来的人,也是真正亲眼目睹着自己的伙伴们一个个死在他们眼前的人。那种刻骨的痛,那种揪心的疼,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永远都无法理解的。
杜聿明呆呆的坐在营帐里,面如死灰,整个身体都在微微的颤栗着。面对这个陌生中尉的愤怒斥责,他没有生气,只是无言以对。或者说,他根本无从辩驳。中尉责骂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中尉痛斥的每一个字都令他沉重的抬不起头来。
自来到印度,来到临时收容所之后,每一天,他都活在无尽的愧疚与自责之中。每一天,他都无法睡上一个安稳觉。因为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些早已死去却又熟悉无比的面孔入到他的梦里来,看见他们临死时悲苦无比的表情。那些人都不说话,只是用一双双哀怨的眼睛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
他知道,此生,他都逃脱不了心灵深处那深重的罪孽感;他也知道,自己欠下的,是一桩桩还都还不清的人命债,身上背负的,是一条条鲜血淋漓的冤魂。今生今世,乃至下辈子,下下辈子,恐怕都无法将自己做下的孽,造下的业还清了。
帐外,中尉还在大声的骂着,痛斥着,哪怕是被他的警卫们死死的按在地上,被人用手紧紧的捂着嘴,哪怕只能发出咿咿唔唔的声音,也还是在嘶声力竭的骂着。这个中尉说的对,他是该死,是他对不起对他寄予无限期望的国人,对不起信任他的委员长,更对不起的,是千千万万死去的弟兄们!
也许当初就应该死在丛山密林之中,应该和那些枉死在野人山里的将士们一起埋骨在异国他乡!最应该死的人不是别人,只有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 文中随想之三从台湾回来之后
从台湾回来已经有一个星期了,经过了几天的沉淀与思考,飘忽着的心终于静了下来,于是,便有了这篇文字,与大家分享一下此行之后的些许感想。
其实,一开始,去台湾旅行的计划并没有被我列入每年出行目的地的考虑范畴之内。不为别的,只因为印象里,这个地方除了最传统的阿里山、日月潭之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值得我去看看。
可是,当我今年开始认真的了解民国时代的抗战史,看了许多许多与抗战相关的书之后,我的心里越来越多的涌上一股股的念头,就是想要去台湾看一看,看一看那个自称延续了民国传统与精神,至今还保留着民主与自由的地方,看一看当年争权失败而被迫远走孤岛的蒋中,正最后生活过的地方。
所以,当我决定了之后,立刻就着手办起了除个人旅行签证之外所不可或缺的入台证。这是一个与港澳通行证完全不同概念的东西,有了港澳通行证和个人旅行签证,只要你订好了行程,无论是搭火车还是坐飞机,就能去港澳。可是,有了大陆居民往来台湾通行证,即便你申请好了个人旅行签证,买了机票,定了酒店,没有入台证,人家“海关”照样不放你进去。
套用一位网友说的话就是:
给你大陆居民往来台湾通行证和旅行签证,表示我们的政府同意你去台湾。而入台证的意思是,人家的政府同意你进入台湾。都是单方面的同意,并没有等同的概念。原因很简单,港澳自回归之后是我们的地盘,而台湾,目前、或者说长久以后的未来,还不是。所以,你要去,可以,但必须得到人家政府的同意(在我看来,这个过程,几乎等同于申请出国)。
啊,这是一个多么纠结的问题啊。好吧,这个问题实在牵涉甚广,太难解决了,我这样的升斗小民无力为之,除了无条件遵从,还能说什么呢?其中经办的手续等等不算我要发表感想的范围,就此跳过,不再啰嗦,直接从我踏上台湾的土地说起吧。
台湾的自然风光与其他,因为与本文无关,所以我也不在这里絮语。我要说的,是我看到的,深有感触的,与1949年之后历史息息相关的一切。
此行台湾,其实我最想看的倒不是101、故宫博物院之类的建筑,而是明显带着大历史倾向的建筑,比如说忠,烈祠、中,正纪念堂、还有士林官邸等带着明显蒋氏风格的东西。在海,峡两岸对峙相隔了63年之后,在陈水,扁去中国化、去蒋化的运动一次次掀起之后,我想知道,在这些地方,到底还有没有我想了解,看到的东西。
先说我第一个去的地方忠,烈祠。
相信很多跟团游的朋友们,一定没有去过这个地方。这是一个大陆人不太会关注,但日本人去的很多的地方。忠烈祠,是供奉着民国开始到现在,从早期辛,亥革命算起,所有战争中、运动中牺牲烈士的灵堂和纪念馆。
这一场场的战争中,除了两岸共同认可的辛亥革命、北伐战争、抗日战争之外,还有两岸因为意识形态不同而称呼截然相反的几次战争。比如说我们说的解放战争在人家的口中叫“戡乱作战”,胡宗,南占领延安,我们把这种占领认作是战略撤退,是以退为进,人家那里很直接的就把这种占领叫做“规,复延安”。
多少年来,在我们这里被宣传为“匪,军”的头目,被我军击毙的国,军将领,统统都被供在了忠烈祠中,功绩等同于为抗日而亡的所有民族功臣。最让我深有感触的一个人,相信大家都知道,那就是张,灵甫。
在我们的电影《红日》中,死于孟良崮战役的那位面目可憎,一看就是坏蛋的张,灵甫,在忠烈祠里被理所当然的供为烈士,灵堂里,摆着他的相片,相片下,赫然写着“张,灵甫烈士”,追赠中将军衔。
以前,并不知道这位张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所有的印象全部来自于从小便通过电视、电影等宣传的耳濡目染,认为“张灵甫是坏蛋”。后来看了讲述G,MD抗战的书籍,听说张灵甫是国,军之中,相貌极为英俊的人,但怎么个英俊法,尚无完全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