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1 / 1)

“你的弟兄们呢?也都吃饱了吗?”

阿根坐直了身体,一扭头,看着身后还在捧着碗一个劲添着,咂巴着嘴的弟兄们,仰头嚎了一嗓子道:

“弟兄们,都吃饱了吗?没吃饱的吱一声,韩小姐说,她管够!”

他的话音刚落,小饭馆里顿时爆发出一阵阵的喝彩声,溃兵们的脸上无不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他们望向韩婉婷的目光里,充满着感激和谢意,每个人都笑着,高高的捧起手里的碗,对着饭馆老板扬声喊道:

“老头儿,再来一碗!”

先前被溃兵们张牙舞爪的拳头吓得魂不附体的饭馆小老儿,此刻已是忙得红光满面、脚不沾地,和老伴儿两人一个在厨房里下米线下得不亦乐乎,一个忙着给溃兵们加饭。忙碌让他们满头大汗,也让他们的脸上充满了掩不住的快慰笑容。

因为,上天保佑,让今天他们遇到了贵人!拜那位端坐在角落里的小姐所赐,不但让他们躲过了一次无妄之灾,还让他们赚到了一大笔钱。有了这笔钱,足够让他们老夫妻两人这家勉强维持的小饭馆能够安安稳稳的再多支撑上半年!为此,那老头儿几乎快要把韩婉婷当成救命恩人似的供着。

看着饭馆里热烈却极为平和的气氛,韩婉婷轻轻的叹了口气,忍不住搂紧了怀里的小念卿。阿根瞪着眼前这对不是母子,却神似母子的两人,想了想,还是不太确定的挠了挠头,大着嗓门问道:

“韩小姐,这小子真不是你和老大生的啊?!”

他这大嗓门话音刚落,小饭馆里的所有人几乎都将视线投注在了韩婉婷与小念卿的身上,目光里也同样有着好奇与同感。韩婉婷又好气又好笑的瞪了一眼阿根,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再一次耐着性子解释道:

“阿根!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还要我跟你讲多少遍?念卿今年五岁,若我是他的母亲,那么至少六年前我就应该和你的老大在一起。可是,你的老大六年前在哪里,你是他的左右手,不是比我更清楚吗?那个时候我还在美国,又怎么可能跑到中国来和他生孩子嘛!这个时间,你应该能算明白的啊!”

阿根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掰着手指,挠着脑袋,翻着白眼,嘴里念念有词的嘟囔了半天,终于算清楚了这个时间的前因后果。不过,他似乎并不太情愿的承认了这个铁一样的事实,一脸的遗憾与懊丧,摸着孩子的头顶,大声说:

“若他是老大的儿子就好了,那我可不就是他正牌的叔叔了!”

他的话说到这里,小念卿从韩婉婷的怀中回过头来,朝他拱了拱鼻子,似是在向他表示抗议。韩婉婷见了,不由得扑哧一笑,轻轻抚了抚小家伙的脑袋,抬头看着阿根道:

“阿根,我记得以前你的嗓门没有这样大的,什么时候声音变这么响了?说起话来像打雷似的。”

阿根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陪着笑说道:

“这算是在战场上练出来的吧。成天在枪炮声中呆着,不扯着脖子说话,人家根本听不到你说什么!只能扯开了喉咙嚷,这不,时间一长,都成习惯了。现在改都改不过来!”

韩婉婷点点头,抬眼看了看他身后那群穿着破衣烂衫的同袍们,思忱了片刻,轻声问道:

“今后,你们有什么打算吗?是继续留在这里的收容站等候整编再上战场打仗,还是准备回各自的老家去?”

没等阿根回答,就听从饭馆的各个角落里,冒出来好几个不同的声音,同样扯开了喉咙,乱七八糟的用各自的家乡话嚷嚷着回答道:

“像咱们这种跟叫花子似的残兵剩勇,哪儿还会有长官看上咱们,收回去整编?都成没人要的货啦,还打个什么仗啊!”

“回啥老家啊!老家都让日本鬼子给占了,家里人逃的逃,死的死,现在就是回去,家里也没人了。要是运气不好落在小鬼子手里,搞不好还是个死字!还不如在这儿呆着,能活一天是一天,好死不如赖活着啊!”

“他娘的小鬼子弄残了老子一条腿,老子非要找小鬼子报了这大仇不可!要是能有长官还肯收咱回去打鬼子,咱二话没有,头一个报名!”

“打个鬼仗!你有枪啊?你有炮啊?你啥都没有,拿什么跟人家小鬼子干仗去?那不就是送死去?一个瘸子,哪个长官会愿意要你啊?做梦呢吧!”

……

溃兵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说着心里的话,说着心中的愤恨,原本还算安静的饭馆里,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吵嚷到了最后,有人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扔了手里的晚饭,蹿到了阿根的身后,认真而又严肃的说道:

“树哥,你咋打算的啊?俺们反正跟着你走,你要打仗去,俺们就去打仗。你说要留在这儿呆着,俺们就跟这儿呆着。横竖家里都没人了,就俺们这几条贱命,扔在哪儿都一样!”

这个人的话,像是突然间点醒了众人,于是,溃兵们纷纷嚷嚷着,放下了手里的饭碗,一个个都跑到了阿根的身后,起哄似的要阿根下个决断:

“就是啊,树哥,咱们都听你的……”

“树儿,说话,只要你定了主意,咱们都没意见!”

“树哥,树哥!”

这群原本毫无任何纪律可言的溃兵,竟能在此刻如此一条心。而他们一心所向的那个领头人,竟然会是阿根,这让韩婉婷禁不住感慨万分。她望向只剩了一只眼睛的阿根,看着他瘦削凸出的颧骨和那只残存的,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看着他面上露出的沉稳与思考的表情,心中渐渐地涌上了许多的愧疚与敬佩之情。

怎么能不愧疚呢?认识阿根十多年,可她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大名,也从没想过要问一问他到底叫什么。这么多年来,她始终只是知道,他叫阿根,是狄尔森当年的的亲随、跟班之一。或者说,在她的记忆里,他似乎还是那个头脑不太灵光,没有黑皮机灵,没有阿龙聪明,也没有四毛活跃的有些笨笨的男孩子。

怎么能不敬佩呢?就是这样一个当年做什么都看起来笨笨的男孩子,在经过了战场上生与死的淬炼之后,脱胎换骨变成了值得被这么多弟兄同袍们信赖与托付未来的对象。这其中,该是经历过多少事情之后才得到的这种尊敬与信任啊!

阿根,当年上海滩上一个普通的小混混,一个没人看得起的小赤佬,今天,也成了别人心目中的老大了啊!是小男孩长大了?还是成熟了?又或者说,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狄尔森,你知道吗?你身边的那个笨笨的小男孩,已经变成了和你一样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韩婉婷心里带着暖暖的感觉,望着他,看着他仰头看了看外面碧蓝的天空,然后听见他一字一句的郑重说道:

“我要去找我的老大!我要去找我的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九章

当阿根下定了决心要去寻找他的老大和兄弟的时候,他的老大和兄弟正在印度列多的临时收容站里,经受着心灵上前所未有的心酸与苦痛。

一个多月来,每天,在列多这个临时收容站里,都会出现一幕幕悲情到悲壮的画面,让所有在场的人,不管是士兵还是军官,心里都会很不好受。因为惨,太惨了,败的太惨了,中国人输得太不值得,太惨了!

那个曾经将寻找自己士兵的愿望托付给狄尔森的排长,并没有能等到重见他的兵的那一刻。仅仅在几天之后,那位排长就因为脏器衰竭而死。他带着此生未尽的愿望,带着难言的遗憾,带着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就这样死在了异国他乡。在那个弥留之际,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却还用最后的力气,紧紧拉着狄尔森的手,用逐渐开始涣散的目光诉说着他最后的希冀。

“我一定会为你找到所有的兵的!我一定将他们带到你的坟前,让他们最后再喊你一声‘排长’!我一定会做到的!”

站在异国的土地上,狄尔森仰头对着天空中朵朵漂浮着白云,轻声的呢喃着,想到那个排长死不瞑目的表情,他不由得将手里的那本发黄破烂的笔记本攥得更紧了。

可是,当他拿着那本笔记本,每天在收容所里徘徊寻找着本子上的人时,却心情日益沉重的发现,他所打听的每一个人名,都已经变成了符号,变成了仅存在于纸上的方块字体。这本记载着一个排人名的笔记本,几乎成为了一本死亡名册。那个排长的兵,几乎都死了!

当他每知道一个笔记本上的人已经不在的时候,他都会站在那个排长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坟前,久久的沉默着。尽管他去寻找的这些兵与他素不相识,但,他们却也都是他的同袍。在军校学习的时候,他牢牢的记住了一句千年前古人写下的古语:与子同袍,岂曰无衣?

那些变成一个个符号的人名,都曾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都曾是他的同袍,他的手足兄弟,他的同胞伙伴,是战场上杀敌的战友。他们的死难,也同样会刺伤与触痛他的心。在列多收容站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看过了无数的生离死别,一幕幕揪心裂肺的人间惨剧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每天,都有刚从野人山中死里逃生的人们,蹒跚着步履,在苟延残喘、奄奄一息的人群之中到处寻找与打听着自己的长官,自己的部下,自己的同乡或者好友。不管最后是找到还是找不到,每一个人在寻寻觅觅着的时候,看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每一张面无人色的面孔时,都在哭,每一个人都涕泪横流。

找到了,相互抱头大哭,在泪流满面的惊喜之中,庆幸着对方还活着,庆幸着他们九死一生的逃出阎罗大殿;找不到,痛心之余,只能嚎啕痛哭,仰天长啸,跪天跪地的匍匐不起,为自己的独活,为他们的齐死。

他看见过一位老班长,身体虚弱的几乎不能走路,可却还是顽强的拄着一根竹杖,手里举着一块简单拼凑起来的木牌,木牌上歪歪斜斜的写着全班人的名字,疯了一样的四处寻找自己的士兵,逢人就问,见人就说。直到他走遍了列多的每一个临时收容站,查遍了所有的收容登记册,却还是没有看到一个他熟悉的面孔,见到一个他认识的名字时,老班长心里残存着得最后希望终于彻底的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