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沅!”
“我什么都没有说,你还会打我吗,你还会一定要扔掉我吗!”
在江辄止厉声打断他的时候,江沅已经一口气把后面的话都说了出来。他太虚弱,说得又太用力,他这次一定不给江辄止呵斥他的机会,他一定更要问出个所以然来。他盯着江辄止直喘气,身体上疼,心口也疼,交织在一起磋磨出一股钝痛,仿佛是不在乎了。无非是再被拒绝,再被狠狠地推开。江辄止要是再舍得,就是把他的心掏出来践踏也一样,反正最痛的他昨天已经体会过了。
江辄止头疼,他太了解这个儿子了,对于他执着的东西是不会罢休的。儿子太小了,又太过依赖他,不管这份依赖里到底是亲情更多还是爱情更多,他现在当局者迷,又加上被拒绝,孩子心性只会让他更加钻牛角尖。同样是从少年人的时代过来的,江辄止怎么会不了解这份冲动。江辄止想把他分开,想让他冷静冷静,等他跟亲生父亲在一起相处了,等他感受到同等的疼爱,那儿子就终会看清楚了。
江沅现在对于这个问题是不止不休了,明知道他是听不进去什么道理的,江辄止还是只能说:“宝宝,你太小了,你什么都不懂。”
江沅一咬牙,忍住泪意,他现在学乖了,他不能立刻反驳,那样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他不说话,他只要听江辄止怎么说。
“宝宝,只是因为你小时候没有人照顾你,你天天活在恐惧里,而这时候我出现,我把你接到身边……宝宝,你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依赖我的。”
“这么多年了,我对萧进也是问心无愧的,我待你一直都是视如己出。”江辄止的眼神里显出了几分挣扎,是舍不掉以前的记忆,又必须断了眼前的复杂,“宝宝,说到底是我不好,我一直把你当小孩子,有些地方是我没有界限,你又只有我,才会让你误会。”
“我没有误会!”江沅尖叫,用力的把喉咙都喊疼。他才让自己忍,可现在又实在忍不住了。江辄止怎么能说这种话,他以为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就能解决了吗?这样的话维护了江沅的自尊心,可也彻底否认了他的心,江沅伸出手就要去抓他,“我没有误会,我也不是因为你……你有边界的,你一直都有的,是我没有,是我先爱上你的。”
“宝宝。”江辄止这回没有拒绝,他握住了江沅的手。可他身上那副总是处于高位的松弛感已经不见了,只是对待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时的无奈。他去抚江沅的头发,擦掉他眼角的湿润,“宝宝,你看看你的年龄,再看看你的环境。你现在在大学里,你应该去看你周围的人,看跟你同龄的人。那么多健康的,漂亮的青年,他们才是适合你的伴侣,你应该跟这些人在一起,你渴望的轰轰烈烈的爱只有从他们身上才能得到。不是跟我,老的可以当你父亲的男人。”
江沅拼命摇头,激烈地反驳他,没一会又气喘吁吁。他的反应也都在江辄止的预料中,他按住江沅的后脑在床边坐下,让他伏在自己的胸口哭,一下下抚着他的头发:“现在你觉得没什么,觉得我还年轻,觉得年龄没有问题。可是宝宝,你再等五年看,五年不够就十年,十五年,到那时你看着眼前的糟老头,你还会想起今天的我吗,你非要等那时候才能看清区别吗?”
“你看着十五年后的我会怎么想?原来你把你的青春,你最宝贝的时光,你无限的前途,都耗在了我这样的一个男人身上。我老的皮肤都松弛了,头发也掉了,满脸的皱纹,一身洗不掉的老人味。可是你呢,你最多也只有三四十岁,你还可以出去玩,可以认识更多的人。你能保证到那时候你不会后悔吗,你看到我不会厌烦,不会生气?这还只是最好的结果,你可以强迫自己不能后悔,然后你还能天天在家陪着我这个老的跟枯木一样的老头,那你不会憎恨吗,你不会对我恶言相向?你不会不想,你牺牲了一切来陪伴我,可我回报给你的只有腐烂的身体。”
“爸爸,爸爸……”江沅恐惧的不停地颤抖,他要抱住江辄止,用力地抱紧他,他要承诺不会有这种情况的,他这么爱江辄止,他决定爱他的时候就已经预测过未来,他早就想过江辄止老去的模样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他就不会老了吗,他会跟江辄止一起老去的。那样不是更好吗,小时候是江辄止照顾他,长大后就由他来照顾江辄止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江沅悲伤的根本无法控诉,爸爸怎么能说出这些可怕的话来,笃定了他会后悔,笃定了他们以后的悲惨。
“宝宝,你会觉得我现在很残忍,以后你会感谢我今天的残忍。你还能走回一条康庄大道,不管你今后喜欢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会比你硬要跟上我的那条路好走。”
“在你阖家美满的那天,你一定会记起今天的话,然后感谢江辄止那个老男人。”
江辄止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就像是划上了终止号,真的是无可撼动了。
江沅恐惧地直摇头,他还要抱住江辄止,咄咄逼人:“你一定要认为我后悔,你这么怕我后悔,你喜欢我的,爸爸,你就是喜欢我!”不然,不然为什么所有的后悔都是建立在他们在一起的基础上?所以江辄止也是想过的,他早已想过了千百回,他明明就动了要跟儿子相爱的心了。
江辄止的话又变冷了,又显得无情:“我刚才的话你都听进去没有,你从喜欢开始,就应该能看到结局。”
他放下了抚着儿子后脑的手,又移到身后把江沅的手臂移开:“你非要一个答案,宝宝,我已经给你了。你想不明白,那就多想几遍,把我说的话一字一字地想,以后就不要再来问我了。”
一长串的道理密集地压在了江沅的身上,让他之后的每一寸挣扎都变得那么力不从心。江辄止永远都有他的说辞,第一次他说“你是昏了头了”,第二次他又说“你一定会后悔”。
他再没有力气挽留了,看着江辄止站起来,看着他走出去,带着年长之人游刃有余的克制离开少年人飞蛾扑火的冲动。
第10章 第十章:诉说
也许是生病带来的虚弱,从江辄止走后江沅又重新躺下了,后面似乎又听到了开门声,他不会期待,就连再看一眼的力气也没有了。反正不会是江辄止了,他已经很干脆地走了,他不会回头了。就算真的再回来,那也是来做最后的警告,警告他不要再起歪心思,也警告他一定要跟生父好好相处。
他是江辄止养大的,所以父子俩几乎秉持了一样的倔强。江沅知道从此自己是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江辄止永远不会接受他的爱,现在连父亲的爱也要一并舍弃。不,也许还有仅剩的那么一点,用于以后跟萧进见面;用于他自己说的,以后逢年过节,他也会来的。像个最普通的来串门的亲戚一样,坐下来喝一杯茶,跟萧进聊聊家常,再问一问江沅的近况,最多一个小时,等气氛冷下来了,该说的话也说完了,江辄止就要走了。萧进也许会留宿,接着江辄止拒绝,他站起来穿上外套,跟萧进握手告别,说两句什么下次再来的话,然后就会走了。从始至终,连跟江沅单独说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
以后就是这样了,江辄止不会再给他任何希望了。
江沅也哭不出来了,他有种虚脱的麻木感,迷迷糊糊的手上的吊针似乎被拔掉了,这样也不觉得疼。护士又说了些什么,他也听不进去。这时候竟宁可自己病得再严重些,病到彻底失去知觉才好,反正他已经回不去了,他宁愿就这样待在医院。
江沅闭紧眼,只剩胸口微微地起伏,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只有沉默,这种沉默维持了多久呢,随后却有一只手伸过来,很小心地抚上他的脸。江沅瑟缩了一下,心里马上知道他是谁,想甩过头,又想开口让他走,可是这念头刚一动又觉得没有意义。他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那只手又碰了上来,这次脸上却多了种冰冰凉凉的触感,江沅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块湿巾,正轻缓地帮他擦掉满脸的泪痕。
“沅沅。”斟酌再三,萧进还是开了口,“现在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爸爸跟你说几句话好不好?”
江沅眼皮也不抬一下,懒得开口。
听到上头轻微地叹息了一声,随后江沅的手就被握住了。萧进的手掌其实很宽厚,手掌心里布着一层厚厚的老茧,被他握紧的感觉会有些疼,但其实又是可以依靠的温暖。江沅的手指都动不了,他根本无法从这个贪婪的掌心里抽离。萧进也是一会握紧,一会又松开,渴求又踌躇,从儿子身上汲取那一点点温度。
萧进终于是松开了手,托着江沅的手心把他的手放平在身侧,哪怕是江沅的沉默也让他获得了暂时的满足。他的声音都因为欣喜发颤,忍不住更靠近了些:“沅沅,你睁开眼睛看看爸爸,爸爸只想跟你说几句话。”
他的呼吸都要拂到脸上,这回却是不肯罢休的姿态了。江沅咬牙睁开眼,气呼呼地坐起来,只想狠狠地瞪上他,想让他走,不要再来烦他。江沅是这样想的,可他真的睁开眼了,猛一对上的就是萧进那张布满了欣喜的脸。他靠得那么近了,恨不能把他那份父亲的珍视,渴望,炙热的全部传递给儿子。江沅忽地被他的那种眼神刺了一下,拒绝的话说不出来,表示讨厌的动作也做不出来了。他觉得心酸,另有一种被反噬的痛苦。他恍惚间就好像看到了自己,这其实就是他不久前的模样,是他每次面对江辄止时的模样。江辄止原来是可以看到的,这样绝对的、猛烈的爱,江辄止怎么会感受不到呢?他看到了一切,可是他还是拒绝了。不是说爱他的吗,不是把他当唯一的吗,怎么能对他这么狠,这么狠……
江沅低下头,又独自难受起来。萧进不再犹豫,他连忙把带来的文件袋打开,把里面薄薄的纸张一张张地倒出来,然后再逐一地递到江沅面前,用他干涩的声音说:“沅沅,爸爸知道你不能接受我的过去,你害怕我。这点爸爸不能辩解,那是我过去的错,我非常懊恼,非常后悔,我在牢里的每一天都在后悔。那是爸爸该受的惩罚,爸爸并不可惜失去的一切,但是爸爸最痛苦的就是失去了你。”
“那时候爸爸太年轻气盛,也太目中无人,跟一群人混在一起成天喊打喊杀,什么都用暴力来解决,染上了江湖气,才不知天高地厚的犯了一些错。”萧进已经尽量把话说得温和了,但还是紧张地看了江沅一眼,看他没有表示出明显的厌恶才能继续说,“犯了错就要受罚,所以爸爸只能把你托付给你江叔叔。这十几年里你江叔叔经常来看我,每次都会告诉我你的情况。”
江沅的心跳动起来,而萧进的眉头都紧皱在一起,看起来更是痛苦了几分:“沅沅,你几岁上学,你几岁搬家,你在学校发生了什么,这些都是你江叔叔在说,爸爸每次都很想听,又不敢听。我看不到,我也参与不了一点你的成长,全都是因为我的罪。每次只要一想到你,爸爸真的后悔到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真的很想看看你,想抱一抱你。”
“你江叔叔会带一些照片给我看,然后等他一走爸爸又,又会开始闹事。那时候只感觉一点希望都没有了,爸爸在牢里跟人打架,被关禁闭,刚被放出去又去找人打,然后就一次次地关,这样你江叔叔就不能探监了,我也不用再听到你的消息了。我反正出不去,我还用期待什么……所以沅沅,不要怪你江叔叔,是我让他一直瞒着你,我以为我一辈子都要葬在牢里了,还牵连你干什么。”
萧进有些说不下去了,他的肩膀发起抖,两只手用力捏在一起才能忍住,江沅也觉得苦涩到不行。这段过去里没有他,却又处处牵扯着他,在千丝万缕间影响着萧进的全部。
“连你江叔叔也对我失望了,他觉得我不会再改了,我这样子还是在牢里好,出去了肯定还是要危害社会,更害了你。”
“后来,爸爸亲眼看着牢里的一位犯人,在执行死刑的前一天晚上,他吃了最后一顿饭。爸爸是在那一天清醒的,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我是被判了十五年,可我还有出去的机会,我好好改造,我能重新做人。沅沅,爸爸最想要的就是能亲眼看到你。”
他说着,立刻把手里的那些纸张移过去:“沅沅你看,这些就是后来爸爸在牢里拿到的奖状,狱警还表扬了我。爸爸再也没有惹事了,也没有打架。爸爸没有跟你吹牛,所有人都说爸爸改了,我因为表现好还减了刑,最后减成了十三年。在外面的世界看来可能不会在乎这两年,可是爸爸真的很高兴,少了两年,我就可以早两年看到儿子了。”
是很薄的纸张,但是被抚得非常平整,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萧进用了许多年才能换来的,现在也只能用这几张纸赢来儿子的一点信任。
除了那些奖状、表扬信,夹在文件袋里的还有一张小小的一寸照,江沅觉得有点那照片有点眼熟,再一看这竟然是他小时候的学籍照。照片里的他好小,稚嫩的脸,稚气的笑,胸口还系着红领巾,他也记不起来了,这是几年级的他呢?照片本来是蓝底白边,却已经模糊泛白,被漫长的岁月给侵蚀了颜色。但是再仔细看了又不全是,小小的一张照片上有一道最明显的摩挲过的痕迹,抚过他的眉毛,抚摸他的脸颊,日复一日,不知道是经过了多久,连照片都失了底色。
“因为爸爸表现好,所以能有一张你的照片。我也不敢要你那时候的,只要一张小的就好,爸爸真想看你小时候长什么样。”
江沅的头垂得更低,他的牙齿发着抖,喉咙里又痛又痒,一团火一样的烧着,把他的心全部烧乱,把想说的话也烧得一字不剩。他这两天一直都在用最恶毒的思想揣摩萧进,认定了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可是这些,简单的奖状,寥寥几字的表扬信,又重如千金,压得他连抬头的勇气也没有了。
“沅沅,爸爸真的改了。”
等了很久,江沅的脑袋终于是晃了一下,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小小的,在萧进听来却是等同于最威严的特赦令。他忍不住又去握江沅的手,又想抚一抚他的头发,无限的喜悦膨胀了他的胸口:“沅沅,等病好了跟爸爸回家好不好,爸爸会照顾你的。”
“还有你江叔叔已经给你申请了走读,你要是不愿意还可以继续住宿舍,你放假了爸爸再去接你。”
话说完了才考虑到自己的形象,不止他那道可怕的疤,哪怕他改得再多,身上的这副匪气还是难以完全消除,又补充道:“爸爸会在远一点的地方等你,不让你同学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