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沅猝然一抖,因为那股逼人的冷意,萧进却抱着他还没有察觉。因为他看到的是一个最可怕的江辄止,被嫉妒烧昏了头脑的男人撕掉了伪装,脱掉了人皮,他的眼里刺出尖锐的寒光,周身都凝满了恐怖的杀意。

江沅还是一样扑向了萧进,只是这次他挡在了萧进的身后,他没有任何犹豫,他用自己的脑袋护住了萧进的头顶。根本认不清是什么东西砸向了他,只感觉到头上有一击剧烈的疼痛,然后他的身体晃了晃,就朝后倒了下去。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认清

江沅都能听到自己头盖骨里的声音。无论是被砸到的重响,还是皮肉连着骨头发出的轻微的碎响,全都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膜上。但他唯独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叫声,只是身体抖了抖,人已经不受控制地倒下了。

这成了最可怕的慢动作,眼睁睁看着江沅倒下去,也终于让两个男人如梦初醒。萧进疯了似地扑上去抱住他的儿子,江辄止却是怔在了原地,他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一眼被萧进抱在怀里的江沅,他终于确定了这一事实,然后他也成了第二个疯子。

“宝宝,宝宝看看爸爸!”萧进一把捂住江沅的后脑,再托着他的脸,一双眼里全是血色,就连看着自己的儿子也那么通红骇人,“爸爸在这里,宝宝别怕,不要睡!”萧进嘶吼着大叫起来,他看着江沅的眼睛似乎在慢慢闭上,江沅在他怀里的份量越来越轻,几乎就要从他的臂弯里化成水溜出去。

江沅的嘴唇动了动,他其实不想让爸爸担心,他想说一句他现在还好,爸爸不要紧张,他已经不疼了,证明没什么事。最主要的是他们不要再打架了,只会打到两败俱伤。一切都是他引起的,江辄止不能再打萧进,不要打他爸爸。

只是他的这番话要说出来实在困难,他连喘气都会觉得累,又感觉脑后湿湿热热,正有一股热流顺着往外淌,多淌出一股他的身体就冷一分,直到连近在眼前的爸爸也变得模糊了。

明知道不该放开捂在他脑后的手,可萧进实在已经发抖到不成模样。江沅脑后的血黏糊糊地裹满了他的手掌,融到了每一寸指缝,好像维持他生命的血液全都汇到了这里,再顺着指缝一股脑流掉。这一幕竟是有些熟悉,萧进忽然想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在他面前死去的人,他是不是也跟江沅差不多的年纪,也是脑袋受了伤,也浑身是血地倒在他面前,根本等不到任何施救的机会,就在极短的时间里死去了。

他沙哑的声音也不知在喊些什么了,他所有的动作和思绪都处在了一片混乱中,他应该抱着儿子立刻跑,却混沌的不知道到底应该往哪里去才好。接着是江辄止的声音闯了进来,一样混乱焦躁,每一个音节都透着崩溃,“不要,不要动!别碰沅沅!救护车呢,我叫救护车!”

刚才还是死敌的两个人现在又能不约而同地把仇恨放下。江沅也分不清此刻的自己是不是还清醒着,他只看到两个爸爸不再吵架了,他们都挨在了他身边,一起拥着他,抱着他,异口同声地只会叫一个昵称,他们脸上的伤也成了幻影,渐渐的就消失到不复存在。

江沅确定自己是带着安慰睡去的,只一合上眼,他的意识在顷刻间就变成了一片浓黑,之后的事他也不清楚了。不知道他是怎么被抬上救护车,头上缠上了多少纱布;不知道医生在治疗他;不知道他又睡了多久,和那两个人是多么的懊悔绝望。

江沅这段时间的睡眠一直都很好,不过之前是因为辗转在两个男人间累成了那样,现在又是因为受了伤,脑子一片空白。不用再想任何一个人,不用担心怎么面对生父还是养父,更不用再把心掰成两半,他终于可以只是安静地睡着,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脑子里也没有任何人的幻影,世界里就剩他一个。

好在送医的很及时,医生也表明了没有生命危险,江沅就这么缠着满脑袋的绷带躺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中午他睁了一下眼,但也只是勉强转了转眼珠子,朝着床边扫了几眼,也不知道看清了是谁没有,接着又闭上眼睛,再睡下的表情里更多的则变成了疲惫。

真正的清醒是在第二次醒来之后,重新恢复了意识,江沅才从梦中苏醒就感觉浑身酸疼,是躺了太久的缘故,只觉得连骨头都僵了。他试着动了动,又不觉地“嘶”了一声,因为这下终于开始觉得头痛了。真正的伤口在主人醒来之后也跟着活跃起来,迟来的疼痛一阵连着一阵,撕裂一般地揪紧人不放,疼得江沅马上又皱紧了脸,委屈的声音:“疼。”

很小的一声,马上引起了床边的动静。江沅还在皱眉疼痛,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两张男人的脸。大概是因为刚醒来的缘故,江沅的头脑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眨了两下眼睛又看了看,好似不认识这两个人一般。不止认不出,连声音也有迟钝,只看他们的嘴唇紧张地一张一合,江沅才听出他们都是在喊“宝宝”。随后男人的手也伸了过来,分别在他脸上下巴上摸了摸,两个人的声音一致,动作一致,表情也是一样的焦灼和怜惜,满心满眼只有儿子的伤。

从漫长的不适里缓解出来,江沅总算能认出两位眼前人。除了脑袋受伤的缘故,也是因为这两人的形象跟认知里的相差太大,才一时无法给予反应。现在各种感知都慢慢回来了,江沅才能努着嘴慢慢叫道:“爸爸。”

紧跟在痛觉之后的是委屈,江沅又一点一点地记起了这之前都发生了什么。两个爸爸在大打出手,他们都狠到几乎想杀了彼此,是江辄止,他站在了萧进的背后,他在那一刻表现出了强烈的杀意,才让江沅不管不顾地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护住萧进。是他犯的错,他自愿为萧进挡下这份痛。

那时满腔杀意,可怖的像恶鬼一般的江辄止呢?明明在他眼前,他却认不出了,不,应该说他是连两个男人都认不出来了。依稀还是萧进和江辄止的脸,只是跟蒙上了一层灰似的,两个人都胡子拉碴,头发蓬乱,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才多少时间,却仿佛浸透了无数风霜,憔悴到都失了模样。不怪江沅怔愣,就是再找几个熟识的人来,怕是一时之间也不敢把人认出。

终于能说话了,再开口的声音还显得沙哑:“爸爸……”

“是爸爸,爸爸在。”萧进应一声,江辄止再应一声,只有这次两个人不再抢着在儿子面前露脸了,都小心翼翼的怕吓着他,再犹豫着伸出一点指尖,轻轻地抚上江沅的皮肤。

这点触感仿佛是水花拂过他的脸,在相碰间就感知到了对方的隐忍和懊悔。于是更多的记忆卷过来,把僵硬的头脑重新冲刷到不堪、绝望、又有无尽的痛楚。江沅的胸口开始压抑,他的理智随着紧迫的窒息感完全回归。认清楚眼下的状况,他不能再逃避了,秘密已经被撕开,它无法再藏在阴暗的角落里滋养情欲,它被强行拽到了阳光下,就必须接受审判。

江沅再看这两张他又热爱又不舍的脸,数不清的悲意涌上来,他在无法抉择的痛苦里猛然生出一个自毁的念头:要是没有他就好了,一切都会回归原样。萧进和江辄止不会再是生死相交的兄弟,也不会变成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们只会平平淡淡地疏远,在有生之年当点头之交,到老了又能聚在一起回忆当年。他们的感情总是稳定的,他们还会感慨年轻时的情谊,这是普通人的一生,这才是正轨……所以要是没有他就好了。

“宝宝!”萧进忽地喊了他一句,男人的声音突兀而尖锐,正好打断江沅的自弃。

萧进一定是看出来了,他的语调神态,无一不重新填满了惊惶。他抚上江沅的脸,要用宽厚的手掌抚去儿子所有的自责。“不要乱想。”萧进低声地安慰,他忍着就要把儿子重重揉进怀里的冲动,他克制住转危为安的狂喜,情到最浓处也只是弯腰亲了亲他的脸,两处干燥的皮肤蜻蜓点水地一贴,就能缓解男人这两天到极致的无措。儿子就是掌控他情绪的主宰者,又是他最有效的解药。

萧进挤在了床前,他独占了江沅的视线,夺取他全部的注意力。而江辄止只是安静地站在他身后,他的目光牢牢地盯着江沅,眼神有多炙热,动作上就有多平静。他真正怯步了,害怕了,任由萧进抢占了先机,也不敢再有任何怨言。他甚至很明白自己应该消失在这里,只是实在想守着儿子,想亲眼看着他醒来。如今他安全了,他也回到了自己爸爸的怀抱,同时他这个名不副实的养父也应该知趣地消失。

亲眼看着昏迷不醒的江沅,江辄止痛彻心扉到他从头到尾都做了什么。是他刻意隐瞒了萧进的存在、是他有意宠溺纵容,让江沅只依赖他一个人、又是他接受不了父子乱伦的罪孽,强迫儿子回到萧进的身边……接下来一桩桩一件件,他根本没有给过江沅选择的余地,都是他执意要把萧进比下去,他用尽龌龊的手段要把儿子抢回来。他还知道沅沅内心是多么犹豫痛苦,但他却只想把儿子抢到手,再用日后的深情来弥补。是他一步步的紧逼,是他反复无常地拉扯,都是他才把沅沅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沅沅满脸是血倒下的画面再想一次就会让他的心撕裂一次,简直跟做梦一样,是那么毛骨悚然,他是怎么能对沅沅下手的,哪怕他瞎了眼失了心,他怎么能认不出挡到面前的人是他的儿子!他把恐怖的恶意对准了萧进,可是江沅甘愿为他承受一切的伤。他必须要承认了,他一败涂地,沅沅明明早就做出了选择,他还在强求,换来的就是一地污血。

他浑身的血肉都似被剥落,他只要再张嘴说一个字,立刻就会筋骨尽碎。他用力地把江沅看了又看,仔仔细细从他的头发丝,从他的眉眼,从他发白的嘴唇,一寸一寸的江沅,最后只能融成病床上的这一份虚弱。

“宝宝。”连他也下定了决定,江辄止的手臂抬起,再落下,接着他转向了萧进,哀求的口吻,“能不能让我跟宝宝说两句话。”他重重保证,“只要再说两句,然后,我就走,我一定走。”

萧进皱了皱眉,真到这一刻了,他却不想让沅沅听。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虔诚

萧进沉默了一会,却主动道:“等沅沅身体好一些,到时候你有话可以慢慢说。”

他的意思是肯往后拖,这也是江辄止没想到的。但现在他感受到的却已不再是窃喜,结果已定,他宁可尽早接受这份命运,否则延伸的不过是漫长的窒息,会让他一直在濒死中跳跃。而也许再晚一分钟,他又会死灰复燃,把对沅沅的执念再一次化成狂暴的占有。他还会做出什么事?他也不敢想又会怎么失控。

就像他曾经抛弃过沅沅一次,现在他也必须离开,跟当初他的目的一样,他要永远离开沅沅的世界,当一个尽责的养父,留下他们父子,从此让自己可有可无。

他最后一次越过萧进,一步一步地挪到江沅的床前。纵然他还有一点放肆的念头,也在目光触及到江沅脑袋上惨白的绷带时全部殆尽,他永远都不能忘记了,是他差点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儿子,是他用尽一切卑鄙的手段把儿子逼的离了心,儿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做出的选择,走到现在,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江辄止拼命忍住内心的痛楚,他不想到了最后一刻还要吓到儿子。也是现在重新想一想,他着实已经把儿子弄哭了太多次。而在萧进那里呢,一定是好好爱护着他,从来没有把他弄哭过,所以沅沅会一心向着他,会越过之前他们十几年的情分,把最后的偏爱都给了萧进。

还在一年前,他在劝江沅对他死心时就说过这样的话,他说时间会让人淡忘,他肯定江沅会在岁月的治疗里忘却对他的执着,最重要的是江沅终有一天会清楚他这份不伦的感情并非是爱,仅仅是一种对年长者的病态的依赖。他是那么笃定他说的一切,如今也都一字不落的回到了他身上。沅沅爱上别人了,是一个比他血缘更深,更名正言顺的生父。萧进早已阐述过世人所有的顾虑,他们根本不用惧怕不伦,因为他们拥有亲生父子的名分,他们更不会生下畸形的儿女,由生到死,只要江辄止这个唯一的知情者保守好秘密,就可以永不相离。

为什么他没有更早意识到这一点,他明明一点都不比萧进少爱,最后却是被嫉妒毁透了初衷。

江辄止终于走到了床前,他被剧烈的心痛压到几乎抬不起腰,他只剩最后一点奢望。

“宝宝。”他发着抖,再伸出手到江沅的脸旁,只想在走前再碰一碰儿子,最后抚一抚他的脸,此后永生都存着这份温度,直至他在江沅的世界消失,直至他死去。

江沅也看出了江辄止的意图,他本来想赌气地扭过头,要让江辄止摸一个空。可真的等江辄止近在眼前了,他忽然又狠不下这份心。江辄止总是在变,而且每次都变得让他认不出来。他会完全丢掉他的理智和风度,忽然间那么残忍执拗;他还拍下他们上床的照片,用这种卑鄙的方法对萧进示威;现在在他的病床前,江辄止却好像矮了一截,丢掉了他所有的意气风发,是一具被颓废灌满的躯壳,只剩下再触碰一下儿子的渴望。

记忆里的江辄止在他的脑中轮番替换,就是变不成眼前的这个男人。江沅亦觉得心酸,他没有躲闪,只是红着眼睛任江辄止的手在他脸上缓缓地触摸。

“宝宝。”江辄止又唤他小名,这一开始就是江辄止的专属,是江辄止把他变成了个黏人的宝宝。由他而起的纠缠和欲念,从今天之后就要转交给另一个男人,他也再没有资格去唤这个爱称。

江辄止的手掌能完全包住江沅的半边脸,原来并不是错觉,儿子真的瘦了许多。原本嫩呼呼的脸都瘦到凹了进去,下巴也尖了不少,躺在病床上的模样孱弱可怜,似乎下一秒就要被这张病床吞噬,就要被无法抉择的痛苦分成数不清的碎片。儿子以前没有那么爱哭,今天等他离开,只希望他的沅沅就能恢复到跟从前一样,再有爸爸疼他宠他,给他这世间所有的独一无二。

“是爸爸错了,都是爸爸的错。”江辄止不忍再抚摸江沅的脸,他只能心痛地抓住儿子的手,把嘴唇贴在上面,一遍遍地数着自己的错。江沅的手心被抓到炙热,他又忍不住地颤栗,江辄止别再这么反复无常,别再跟他道歉,他总是这样动摇他,也最恨自己总会因此再摇摆不定。

江沅低声抽泣,他还咬着嘴唇不想让自己哭出来。牙齿刚碰上,江辄止立刻揉上他的嘴唇,无不心痛:“宝宝不要再伤害自己,爸爸马上就走,很快……”

江沅的牙齿才真的分开了,他似是有点不明白江辄止的话中意,他重复了好几次他要走了,可是要走去哪里?是离开这间病房吗,离开他跟萧进的家,还是,还是……

“爸爸。”

江辄止的眼里一亮,江沅还叫他一声“爸爸”,就是在绝境中再给他一线救赎。他现在不仅有了沅沅的体温,还有他这句真情实意的叫声,他都可以好好地藏住,锁在记忆里,温在胸腔里,帮助他用余生回忆他的沅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