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巫妖说。

风灯在当晚就被修好了,但伊芙琳没跟梅里特透露一个字。

她站在灯下,所有回忆都于白光中隐去,二十面体玻璃上,逐渐浮现出同一个画面一个睡得不太安稳的梅里特。

他躺在地毯上,侧着身体,胸膛随着呼吸的节律而缓慢起伏。羊毛披风搭在椅背上,他双臂交错,叠在小腹旁,仿佛不舒服似的。

伊芙琳用指尖描绘他紧皱的眉毛。她鼻子发酸,满心都是流泪的冲动。她想,我又该听笑话了。

女魔法师划动着手指,控制着羊毛披风浮起来,落在梅里特的身上。过了一会儿,他松开小臂,纠结的眉心也平复下来。他的眼睫毛在睡梦中微微颤动,如同一双蝴蝶翅膀。

万籁俱静,夜色温柔。

伊芙琳坐在柔软的床上,凝望着巫妖。

等到睡意上涌,她小小地打了个呵欠,抱着被子,合上眼睛。

城堡里多了一股咕噜噜的药味,有时是苦的,有时又像面包片一样散发出麦香。梅里特需要随时注意坩埚下的火候,并且隔一段时间,就要搅拌一下里面的液体。

伊芙琳从地窖里把雪豹玩偶带了出来,一边看书,一边抱在怀里。她翻看的是最新的魔法期刊,里面颇有几篇有趣的新发现。梅里特处理完药剂,来到她的椅背后,就着这个姿势,一同阅读期刊上的内容。

她看得入了迷,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巫妖的存在。伊芙琳抬起头,差点撞到梅里特的下巴。

他将染着药味的手指,轻柔地按在她的头顶上。

“下一页?”他问。

伊芙琳翻到下一页。魔法印刷出的文字清晰而简明,她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了。因为这个姿势过于亲密与微妙,仿佛是梅里特搂着她,她搂着雪豹玩偶。她脸颊滚烫,耳根处微微地发麻。

可是两三秒之内,梅里特就离开了。

“我看完了。”他说。

她低着头,戳着雪豹玩偶的耳朵,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仰起脸的时候,已经可以像往常那样,对着巫妖微笑。她把期刊递给他,问:“你要读前面的吗?”

梅里特收下书籍:“谢谢。”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说:“你看起来也好了很多。”

“是啊。”他还以微笑。

“能站这么久了。”

巫妖没有说话。

她将椅子让给梅里特阅读,自己带着雪豹玩偶,走去另一边,看窗前的两盆花。蔷薇花枝上,又冒出了几朵蓓蕾,沾着晨露,颤巍巍含苞待放。

蓝歌鸲站在蔷薇花下,用喙梳理翅膀上的羽毛。

她戳了戳它肚子里的希望之光,它叽了一声,轻啄伊芙琳的手指。然后飞到梅里特的肩头,用一双滴溜溜的黑眼睛谴责她。

梅里特抬起眼,摸了摸蓝歌鸲的翎毛,问:“怎么了?我听到它在向我告状。”

伊芙琳缩起手指,用力摇头:“它不给我碰。”

巫妖捉住它,捧着这只发光的小白团子,送到伊芙琳眼前。蓝歌鸲在他的掌心里,流露出生无所恋的表情。伊芙琳咬着下唇,忍不住想笑。她碰了碰它的脑袋,将它释放出来。

“另一盆花也要开了。”她对梅里特说。

四五支花葶插在泥土里,她的快乐叶片厚重,花茎粗而直。花苞如同一簇小灯笼,从根部一路蔓延到顶端。

“是风信子啊。”梅里特说,“这种花,我小时候,曾经与爱玛一起养过。”

“你喜欢吗?”她抱着雪豹玩偶,小声问。

应该是喜欢的,梅里特触碰着花苞,神情温和,眼里残留着笑意。伊芙琳想,真好。

他要是能承诺不再离开,那就更好了。

她仰头对梅里特说:“等蔷薇再长多一点,我想移植到城堡外面,建几面花墙。”

这样,她的整个世界里,都能弥漫着蔷薇的花香。

风吹起了黑袍的衣角,梅里特站在窗边,对她笑了笑。巫妖清隽瘦削,离她只有几步路的距离,不太远,也不太近。

她用力揽着雪豹玩偶的脖子。

“……好呀。”梅里特说。

自从风灯修好之后,伊芙琳再也不用躲藏在楼梯的阴影里,窥视梅里特的睡颜了。

她把灯放在床头,枕在被窝里,对灯面上的人说:“晚安。”

如她所愿,梅里特无知无觉。他照看坩埚的火候,安置闹腾的蓝歌鸲,在月光下静静地看着蔷薇。羊毛披风重新被挂起来,他仰起头,对它流露出微薄的笑意。

他是知道了什么吗?伊芙琳不敢多想。

她模仿着他惯常的睡姿,蜷缩起身体,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看着,就能睡过去。纷繁的梦境接踵而来,伊芙琳在无数个片段里,都见到了梅里特。于深渊深处,他的灵魂倏地开始燃烧。明明是最深沉最邪恶的原罪,被灼成蜡泪时,却能产生如此明亮的火光。

她直视着焰心,直到双眼刺痛,泪水涟涟。

醒来的时候,天色依旧黑沉沉的。伊芙琳从床上坐起来,把脸埋在被子里。柔软的布料吸干了脸颊上的水,她抬起头,胸腔还残留着一点震颤的余韵。

柔和的灯光中,梅里特依然坐在原处。

恢复健康的巫妖并不需要长时间的睡眠,他靠着墙,在地毯上。月光映着没有血色的脸颊,他就像纸片一样单薄苍白。就连呼吸也轻极了,在静谧的夜色里,他仿佛成了第三盆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