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不出别的话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言语是这个世界上最单薄,最无用的东西。她戳着沙发上的海绵洞,终于开口:“我今天就要走了。”
“嗯。”小布谷鸟说,“再见。”
“再见。”
她没有起身,小布谷鸟也没有缩回钟内。寂静在房间里流淌。
过了好一会儿,它又说:“不论如何,你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好孩子。”
“我可以碰一碰你吗?”伊芙琳问。
小布谷鸟又点了点头。
她从地毯上爬起来,踮着脚尖,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布谷鸟脑袋。它摸起来和别的松木没什么不同,一样硬得有些硌手。油漆也分外陈旧,灰扑扑的羽毛黯淡无光。
然而,这就是一个邪恶的不死生物的良知。
“没有生命能和巫妖长期共存吗?”
“没有。”
伊芙琳想,怪不得它要一直唱那首童谣。
“你走吧。”小布谷鸟说,“从城堡出去之后,随便找一个方向,一直走,不要回头。对了,记得带上长笛,只有它烧起来,才能照亮你回家的路。”
它的身体里有发条在走动,嘀嗒嘀嗒,像心脏破碎的声音。伊芙琳觉得有什么东西坠到了自己的胃袋里,沉甸甸的。
“为什么一定要它烧起来?”她的声音在发抖。
小布谷鸟叹了一口气。
“你到了裂谷边缘,就知道了。”它说,“你看,所以我一直要唱那支童谣。漫无止境的孤独固然可怕,但告别却是一种更悲伤的死亡。”
“希望这座城堡再也不要迎接新的客人了。”它最后说。
伊芙琳依旧找不到巫妖。从阁楼到地下室,从书房到大厅。伊芙琳上上下下地奔跑,大声喊梅里特的名字。空荡荡的城堡里,只有她自己的回音。
第三次经过卧室的时候,长笛把她叫住:“别白费力气了,我的小豌豆。当梅里特想躲着你的时候,你是怎么也找不到他的。”
“他为什么要躲着我呢?”
“可能是不想当面说再见吧。”
“这样啊,”她说,“那……我去餐桌上给他留一封信。”
那封信写得很不顺利,她咬着笔头,一边哭一边不知该如何下笔。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又被泪水晕染成一团墨色。真的糟糕透了。伊芙琳哭得抽抽噎噎,心口发疼,喘不过气。她想写些什么,留给那根聒噪的长笛,那座爱唱童谣的布谷鸟钟,那个将她从深渊边缘救出来的雪豹或者巫妖但提起笔的那一瞬,她便意识到,是自己选择了与他们告别。
因为她想活下去。这是一个八岁女孩在她这个年纪里能做出的最沉重的决定。
“亲爱的梅里特,”她写道,“谢谢你们。”
她感谢了城堡,感谢了每一个房间能随意推开的房门和紧闭的窗户,感谢餐桌上予取予求的魔法,感谢阁楼上的回忆之灯,感谢书房里暖烘烘的壁炉和满架子都是的书。当然还有长笛和布谷鸟钟,她说,一想到以后会忘了这一切,就非常难过。
她也反反复复地写了很多个对不起,为自己当初幼稚的试探和好奇心而道歉。她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出于胆怯而不敢当场承认自己的错误。她会学着变得更懂事,更勇敢。“所以,我不能带走你的希望,”她继续写,“你已经对我够宽容,够耐心了。你的生命还这么漫长,要是希望也弄丢了,该怎么熬过去呢?”
“爱你的伊芙琳”。
留下落款之后,她深吸一口气,把信压在餐刀下面。她将兜帽重新拉起来,系好领口,鼓起勇气,推开城堡的木门。
长笛大抵是听到了动静,喊声远远地从楼上传来:“伊芙琳?我的小姑娘,你要出门了?怎么不带上我?”
伊芙琳擦干脸颊上的泪,头也不回地走进风雪中。
她按着小布谷鸟的指示,随便找一个方向,一脚深一脚浅,走过白雪皑皑的庭院,来到松林边缘。每一棵树都落满了雪,纵横交错的树枝在雪地投下一大片蜘蛛网似的阴影。伊芙琳回头望去,看到不远处的城堡也被积雪染白了头发,成了一个年迈的静默的老人。那盏风灯漂浮在风雪里,散发出微弱的光。
“再见。”她低声说。
她走进松林里,寒风在枝叶间摩擦,制造出一连串凄厉的野兽般的尖啸。她捂住耳朵,继续往前走去。地势越来越高,又忽然降低。她总觉得松林里少了什么然后她忽然明白了,少的是松香的气息。
梅里特已经看到了她的信吗?巫妖会像她想念他一样,不舍得与这个误入自己城堡的女孩告别吗?
树枝越来越密,遮住天空。她慢慢地,从白色的雪地走入混沌的阴影里。风从远处刮来,带着腐朽的血腥味。松林尽头的黑暗仿佛是深渊,又仿佛是她来时撞过的那块黑岩。
在黑暗的前方,有一只花纹斑斓的野兽。
“梅里特!”
伊芙琳鼻子一酸,向前奔去。
她跌跌撞撞地摔了好几跤,又爬起来继续跑。这其实并不疼,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流出了泪水。寒风刮过,这层薄泪很快便凝成了脸颊上睫毛边的冰渣。她低下头,把冰渣抹掉,哽咽着继续向雪豹的方向前进。
当伊芙琳第三次被积雪绊倒的时候,雪豹终于来到她身边,变成了巫妖。带着松香味的黑袍子当头罩下,她被裹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搂着梅里特的脖子,紧紧地,像一个小树袋熊。
“前面是裂谷吗?”她问。
“是的。”
“看起来像深渊。”
“那是深渊残留的碎片。”梅里特说,“深渊的主体平时就藏在裂谷之下。等到它们想猎食了,才会跑上来。”
“我觉得,我可以一个人跳过去。”
“太危险了。”
伊芙琳在巫妖的臂弯里摇头:“我一定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