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说不说。你的自由。”嘴上这么说,可不知怎么回事,我浑身的弦都绷紧了。这其实有点不正常,再怎么狗血,毕竟也是别人的故事。我何必如此如临大敌?
“我跟我前男友是大学的时候认识的。我对他一见钟情,但他不知道。他那时候很受欢迎,身边时常换人,一开始也只是为了睡我。他不知道他想睡我的时候我一直在忍着不想爱他。捅我的人,我们称其为A,是他的发小,喜欢他很长时间。
“后来我跟前男友分手,睡够了分手,也是很正常的事。现在想想,其实他那时候就有点爱我了,但是他自己不知道,我也不敢往那里想。A趁我前男友去外地,想要给他下药,你懂吧,就那点下三滥的伎俩,A是惯犯。我去得还算及时,叫警察把A抓了起来。那之后我们就复合了。
“但我依然不敢相信前男友爱我,我当时想着,如果和我在一起他能高兴,那就高兴一天是一天,以后分开了也不留遗憾。”
“你怎么这么消极。”
“是啊。快毕业的时候,我们的事被捅了出去,挨了不少唾沫星子。我觉得到了时候,就想办法和他分开了。但我还是很想他,所以经常去看他,在门口蹲着,想象他在干什么,蹲够了,就走。一天晚上,我碰见了A。
“A是保外就医出来的,他得了大病,治不好了,所以想临死前拼一把,带走一个算一个。我和他打了一架,被捅了一刀,再醒来时,一切都结束了。”
夜晚。呼吸声。起伏。绵延。过了一会儿,孟深觉得我睡着了,握了握我的手:“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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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天过去,我的胳膊接上了,孟深也逐渐可以直立行走了。我们慢慢变成了两个健全人,同时也在疏离对方。准确而言,是我在疏离他。孟深对此异常敏感,我不再吃他削的苹果,他第二天就不再出现在我落日的暖光中。
我偷偷地观察他。他的朋友很少,除了王岩,还有杨升。杨升也来看过我,声称自己是我和孟深的共同好友。我和孟深怎么会有共同好友?孟深说这人就是这样,海内四方皆为友朋。我肃然起敬,大格局。
杨升特别喜欢对我问东问西,主要是问我的过去,让我头痛。有一次他说漏了嘴,我才知道我和孟深居然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孟深怎么没有说过?”孟深听到他的名字,回过头,一脸无辜道:“我也失忆了嘛,我怎么会知道。”
杨升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我问:“你是学导演的,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呃,很复杂,”杨升斟酌道,“反正除了导演,什么都干。”
后来我疏离了孟深,连带着也不跟杨升说话了。直到有一天,杨升敲开了我的房门:“你想看电影吗?”
“没什么新片看。”我意兴阑珊道,“孟深在干嘛?”
“哎你管他呢,”杨升兴高采烈,“你看看吧,你肯定会感兴趣的。”
我坐到杨升的车里,发现车里还有一个孟深。孟深已经不必坐轮椅,只要一个拐杖支撑平衡,是个异常灵活的瘸子,杨升说演话剧的是这样,当年他能从三米高的台子上跳下来呢。孟深说:“是,三米板跳水,金牌,为国争光。”
我不尴不尬地坐在他旁边,肩膀摩挲着肩膀。孟深问:“这段时间恢复得怎么样?”
“挺好的。”
“那就好。”
“就是老是做噩梦,”我叹了一口气,“梦见大风大雨的,我躺在坟地里,乌龟在我身旁乱爬。那种感觉很绝望。”
“……”
我偏过头看他。孟深很瘦,骨头凸出来,总给人一种殚精竭虑到快要过劳死的感觉,让人很怜爱。我的意思是,该死,我忍不住又很怜爱他。孟深的脑袋垂着,在车里昏黄的灯光下像一只忧郁的鬼。杨升包下了一个小型的影院,就是毕业聚会、公司团建时包的那种。我说:“高低不整点尊贵的RIO鸡尾酒?”
杨升笑嘻嘻从后备箱拎出两瓶干红来,好好好好好。只是他这种郑重其事,搞得我很紧张:“到底什么片啊?”
灯灭了下来,电影开始了。包间声音效果很好,海浪声一波一波冲击我的耳膜。天气暗沉,一看就是台风要来了。一个穿白布衫的年轻男的在海边很快地奔跑着,下一个镜头,他从海里拖出一个人来。镜头给到男的的脸。原来那是年轻的我。
电影里的我年轻且傻,爱的女孩不爱我,跟我救的熟男搞在了一起。熟男和女孩才是故事的主角,我自始至终只是个游离在外的旁观者。杨升和孟深都看得十分专注,我的身上像有蚂蚁在爬,不住地左顾右盼:“这演得……有点烂啊。”其实是烂得没眼看,每一个镜头我都能挑出至少十个毛病,晕了。孟深却眯起眼睛:“嘘。”像老师警告课堂上乱讲小话的捣乱学生。
我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看。电影里的我和一个小男孩成为了心友,一次冲动之下,我为了小男孩,捅死了他爹。这场戏还有点意思。我逐渐投入起来,这场戏里的我愤怒和冷漠都真挚了许多,虽然一些细节处理得有点过了。杨升拍着手:“真厉害。”
孟深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故事的最后,女孩和熟男要坐船离开,但是船被我提前弄坏了。远处警车的车灯明明灭灭,而我坐在岸边,迢迢地等待着下一场风暴来临,等待海浪把我的女孩送回来给我。电影在此刻结束,屏幕上闪现出四个大字:元紫导演。
“哇。”
杨升说:“这是你拍的第一部电影,但是一直压着没能播出来。前段时间我和元老师有合作,正好想起了这件事。元老师也很关心你。”
我一时无话,倒是孟深想了想:“元老师不是刚拍完一部片子么。这次合作是?”
“是赵老邀请她的。为了纪念罗空逝世,除了作品展以外,他们想重启他的作品。”
“哪一部?”
“《雾重重》。”杨升把目光转向我,用幼教的语气,温和地问道,“你知道罗空吗?”
我没好气地说:“我不是文盲这本小说我看了。”
《雾重重》讲的是,怎么概括呢。主角A在杂志社当编辑,有一天审到了一篇小说,小说本身写得稀烂,但A从里面看出了一些不详的征兆:小说情节中关于角色自杀的部分写得过于详细了,像一次预演。A由此猜想,这个作者很有可能也要自杀。为了拯救这个作者,A请假来到了几千公里外的一个小镇上,和作者,也就是B见面。
在一连串的旁敲侧击中,A和B分别吐露了自己的过往。A在大城市过着光鲜的生活,有一份稳定且契合他兴趣的工作,虽然他已经开始感到厌倦;B则远没有这么好运,他和A有着相似的童年,却在母亲去世后逐渐一天不如一天,因此把写作当成自己的精神寄托,结果写作之神不愿渡他,他写什么都很烂,终于崩溃了。
A鼓励B再尝试一下,说不定大器晚成呢。为了挽留他,A甚至提出把他的稿挑一些给主编看。结果那些稿全都一看就不能用。A看起来比B还要颓然,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眼下的场景和B投的稿几乎一模一样。火光中,B说:“你是成功的我,真舍不得你呀。”可是A除了惶然地流泪,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一片白光后,C睁开眼睛。前文里提到过C,那时她是B小说里一个不起眼的配角,精神病的母亲去世后她的脑子也不正常起来。而在此时,C才是唯一的存在,A和B都是她脑中臆想的产物,为此她点了家里的房子,还差点把救她的邻居也坑进去。故事的最后,C在精神病院的院子里放风,天气很好,她突发奇想,自己为什么不去写小说呢?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能把A和B折磨成那样。C打定主意后开心极了,脚步轻快地回到了病房。全文完。
中间省略了很多剧情,凶杀案什么的,但结构是这么一个结构。A、B、C本质是同一个人的三面,理想、现况和真正的现实现实就是荒诞,是一场空。这本小说罗空少见地收敛了讽刺和控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失败主义。赵老说里面有罗空自己的成分在。精神分裂的套路电影用得多了,罗空自己说他不想改这篇:“太俗。”但他只是胆怯。罗空也会有胆怯的时候。
我的目光和孟深不期然地撞在一起。我直觉地意识到,这个B根本就是孟深本人。哈哈,这句话怎么有点像在骂人。但是我们谁都没有先开口,三个人竟然一时僵持了起来。孟深“咯吱咯吱”地咬着爆米花:“晏棠老师这么年轻就这么会演,真是太厉害了。这不得高低拿个奖。”
“要不是现在AI换脸技术还没成熟,我会以为这不是我演的,”我老实说,“像上辈子的事一样。”
我们和平地互相敷衍。杨升终于看不下去了,他上手夺过了孟深的爆米花筒,把剩下的爆米花全都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噎个半死。我贴心地递上可乐,他费劲儿地吞咽完毕,不耐烦地对我们俩指指点点:“生产队的驴都不敢像你们这么歇着。来吧,就《雾重重》,要演就给我演点正经东西,别成天演对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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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常说:“反正就死不认账呗,同性恋又不犯法,你也没偷税漏税没伪造学历没搞天龙人行为。你是个好同性恋。”
我是双性恋来着。不过,我说:“谢谢你,哥,我好感动。我想把遗产给你,是真心的。”
“哈哈,这钱我可不要,”王路常退避三舍,“不想被你粉丝说你死了都被我压榨。”
王路常的啤酒肚又大了不少,这是过劳肥,我让他费心了。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他早失去了骂我的力气,只是让我好好休养生息,别多想,更别整什么幺蛾子了:“确定这周末出院吗?我来接你。”
“用不着,你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