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诗歌结束的时候,我全身颤抖,死神也终于来到了我身边。我说:“这是一首很好的诗。”
天太黑了,我看不清楚死神穿着什么样式的衣服,反正和电影动画片里都不一样。但和我想象中一样,死神很沉默。他俯身望着我,发梢的雨水落在我的嘴唇上。我又说:“死神,你认识一个叫孟深的人吗?”
死神没有什么反应。我说:“没有他的消息,我是不会跟你走的。我就在这儿等他。”
死神却说:“你现在还没能死。每天有太多人需要死了,还没轮到你。”
“轮到孟深了吗?”我打起精神,“我和他一起的。我感觉这样也不算插队吧,反正我们一起吃火锅的时候不算。”
死神望着我,我猜他平时是个爱开玩笑的神,否则从事这么辛苦的工作,一定很难受。他望着我,本来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但下一秒,他突然就弯起嘴角来了。他轻快地问:“你确定吗?”
不等我回答,他转身就走。我失声叫道:“孟深!”但他还是走了。我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去往连山的深处。大雨经久不停,现在我也和孟深一样,变得湿漉漉的了。
83
在我的想象里,或者说按照影视剧、小说的套路发展,我们应该一路拉扯,孟深说他要死要死,我说你别死你死了我陪你一起死,然后我们抱着在雨里面大哭特哭,一边哭一边用舌头疯狂甩对方的嘴唇,然后他不想死了,我成功挽回我的爱人。我们经此一役,明白了爱的真意,从此决定好好生活,在这个操蛋人间当一对自强不息的神仙眷侣。这样的话,一百字,基本上故事也就结束了。
某种意义而言也不错,事实上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剧情早就失去了延续的必要。可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依然走在这山路上,依然徒劳地追随着孟深呢?我在坑坑洼洼的山地上不停地摔跤,天黑看不清楚,但应该磕破了皮肉。我先前一直处于一种恍惚的亢奋状态,事到临头却丧气起来。我喊:“你妈的孟深,你等等我啊!”孟深却并不停留,我们就这样来到了山顶。天黑路滑,我们随时有十足摔死的危险,如果真这样发展,说明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我们如此磨磨唧唧了。
幸好雨已经停了,不仅如此,夜空里还出现了星星。孟深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点了一根烟。我很费劲地贴过去,说:“冻死我了。”他头也不回,我很无语,物理倒贴是吧。孟深说:“你发烧了。”我没好气地说:“对不起,烫着您了。”孟深短促地笑了一下。我问:“你原本打算的是今天吗?”孟深不理我,烟头明明灭灭,像他的思绪,像我看不懂的某种信号。明明看不见他的脸,我却感觉这么多年过去,他头一回在我眼前松弛了下来。真正的孟深,沉默地抽着烟的孟深。孟深说:“如果我们一起跳下去,这就是殉情了。”
这话听着耳熟,我说:“是啊,好浪漫好浪漫,但是你想过没,这样摔下去,警察发现我们之前,我们摔成肉饼的尸体上就会爬满蛆。”太久没吃东西,我一提起这些字眼,忍不住干呕起来。孟深转过身,看着我呕,好像他看得清似的。呕完以后我继续原样抱紧他,怕他一不注意跳下去死了。我用了很大的力气,像要嵌入他的身体里。要真能如此,孟深会因此珍惜一些含有我肉身的他自己的身体吗?
我想着想着叹起气来。孟深开口,老气横秋地说:“你根本不想死。我以前跟你说过吗?有调查显示,几乎所有跳楼死掉的人,粉碎程度最严重的都是他们双臂的骨骼。因为跳下去的那一刻后悔了,下意识地用手去撑地。”
我把手伸进他的口袋,感觉里面装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一边往外掏,一边自认为平静地告诉他:“我不想死,我还有戏要演,你话剧奖倒是拿了一堆,我还想拿奖呢。我费劲儿拍的片没放出来,我还刚掉了代言。”我唉声叹气,“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爱你啊。”
孟深的脊背僵硬了。我迟疑了一下:“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孟深,我爱你。我爱你,孟深。全世界我最爱你,重音在‘我’上是成立的,在‘你’上也是成立的,全世界我最爱,你。”
第一个被我掏出来的是一块石头,这里怎么会有石头。对着微弱的星光看,石头是莹白色的,十分美丽。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拍《破灭》时,我捡到的石头,但是孟深让我把石头送给他,还承诺他会把它保存到死。我把石头交给他,他却虚晃一枪,让我以为他把它丢进了池塘里。原来他骗了我。原来他没骗我。我把石头攥进手心,这种事情,到底还发生过多少次?
我说:“你不诚实。你自己不诚实,所以也从不相信别人。你不信我真的爱你,你不信对我来说,你比一切重要。我猜直到这一刻,你也不相信我是真的要跟你去死,你觉得这是我的伎俩,我在用爱诱惑你,绑架你,让你继续在人世间当倒霉的大冤种。”
第二样东西是一张照片。我真的看不清,让孟深交出手机,结果他也没有手机。我气死了,抢过了他的打火机,用火照着看。原来是孟深和我的合照,去村里参加婚礼时拍的,拍得特别丑。
孟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居然有点释然的意思。他平淡地说:“可是我每一次骗你,你都相信了。”
“你还挺骄傲是吧好好好,我承认,我确实是个傻逼。”
“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穿白衬衫,坐在彩灯下面,比所有人都打眼。看起来像个幻觉。”孟深要从我手里抽回照片,我不给,“晏棠,你知道吗?我是一个非常软弱的人,总是被幻觉打败。小时候,我靠着幻想程慕雯的爱活到孟坤死掉,后来发现程慕雯并不爱我。后来应时生死了,我很恶毒地想,谢谢他把我的家人还给了我。应颜每次给我打电话,我都想,只要有这个电话,那一切都是值得的。但是时间证明,这也是我在一厢情愿。我决心把自己投身于真正的幻觉中,我可以演戏,我有话剧,舞台爱我。但这一切同样不属于我。”
我把那张照片揉皱了,握在手心里,孟深再也无法抢过我。孟深说:“我不是在为我的选择找借口,我只是……不想再失望了。”
孟深的声音里并没有委屈,只是很平板,也没了那种属于他的语言魅力。或许正因此,我并没有被他打动,反而忍不住冷笑起来:“你觉得我是幻觉?”我打亮打火机,橘红色的火苗蹿出来将照片点燃。照片只不过是照片而已,它什么也无法象征,在真正的情感面前只是一撮苍白的灰烬。我痛快地望着那火苗:“我就在这里,一米八三,一百二十斤,体脂率忘了但也还行。我十年前认识了你,缠着你想和你睡觉,想被你操,被人拍了还死乞白赖想跟你一起,快毕业被你甩,毕业这么多年再见面还是执迷不悟要和你睡觉你觉得我是个幻觉?你见过这么冥顽不灵的幻觉?”
我把石头丢到山下,连个响都没有。这时,天边已经翻起一线鱼肚白,隐隐的橘色露了出来。我看得清孟深的脸了。孟深说:“快要日出了。”
“是啊。”
孟深站起身来,来到山边。我头晕眼花,早失去了禁锢他的力气。我感觉自己好像跑完了一场很远很远的长跑,心口烧着火,无法再应付可能会有的一切未知。我只能徒劳地抓着他的衣角:“你不能死……你还没告诉我当时捅了你一刀的人是谁,为什么大四那件事网上会传出那么清楚的录音,你说你要去行山,你根本没去,你到底在干什么……”
眩目的日光晃得我几乎目盲,有一瞬间在我的眼前,孟深消失了。也是在那一瞬间,我心中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我笑起来:“你记得吗?我们以前在楼顶看日出,但日出的时候,我却已经睡着了。”
“我记得。”
“后来你走了,我自己一个人在楼顶看日出。我当时真的恨死你了,可是太阳出来的那一瞬间,我还是忍不住想,这一刻,你如果也在和我一起看就好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但我的大脑已经不支持我再进行思考,我望着天边,说:“幸好,你看,太阳又出来了。”
我向前一步:“我不想再被动了,孟深,我改变了主意,不会再跟在你身后了。”
84
每天下午四点,太阳西斜,橘红色的阳光照进病房里,病房的一切都被笼上一种温和的色调,适合拍一些治愈系的片子,日本人尤其擅长这个。每当这时,我就坐在窗台边削苹果,不是为了吃,也不为了给别人吃。只是削。
到了四点半,病房门被推开,一个人穿着和我相同的病号服,坐着轮椅进来。橘红色的光就也宽容地笼罩了他。这个人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长得挺帅的,仅次于我。这是很高的评价,毕竟我的朋友告诉我,我可是个明星。
这人长着一双狐狸的眼睛,颧骨很高,鼻梁也很高,嘴唇很薄,组合起来面相不太像个好人。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走廊里,他们不让我玩手机,我只好多讨两本书看,自己的看完了,就去别的病房借,大家都愿意借给我。走廊人不多,我看见一个人坐在轮椅上摇着轮子,要去楼梯间。下楼梯么?这也忒高难度,我胳膊受了伤,但两条腿刚劲有力,于是大步跟上去。进了楼梯间,看见那人把轮椅停在离台阶只有一厘米的地方,再往前一点他就会栽下去,像《猫和老鼠》里演的那样。
“走电梯啊,哥们儿,逞什么强呢。”
我赶紧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给他拖回来。对方扭过头,直直地盯着我。我眨眨眼:“看你有点眼熟。我们以前碰见过吗?”
其实我想的是,这个人看起来怎么这么忧郁,不知道的以为他打算在楼梯间摔死自己。但他很快笑起来了,眼睛弯着:“我也看你有点眼熟。”
“那必然。”我理所当然地说,“我是明星呢。”
“哇,这样吗?”他挑起眉,“好厉害。”
“嗐,也就那样吧。我的经纪人都不让我上网,说他们一直在骂我。我本来还想问问你我到底有多红呢,结果你不知道,看来我也没那么红。”
“那倒不一定,”那人叹了一口气,“我不光不记得你,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嗯?”
“我失忆了。”
我好惊喜:“巧啦!”
“啊?”
“我也失忆啦,”我一边说话,一边把他从楼梯间拖出来,“听说我工作压力太大,去山里面散心结果碰到大雨,从山上摔下去摔了脑袋。”
“劫后余生啊。”
“可不是嘛,”我觉得我真的牛逼,“幸好那儿不是个真的悬崖,我掉下去没几米就落到一个平台上,你猜怎么着,那是个公共厕所的顶,旁边再跑一段路,就有一个送子观音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