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辛若兰点了下头,问,“孟深怎么样了?”

“你说受伤吗?还好,”晏棠说,“他说他恢复得不错。”心里咯噔,想你怎么不直接去问他。

辛若兰说:“我问不出什么。他如果对我说好疼啊手废了,会显得像在讹诈。”

“……也是哈。”

辛若兰笑了一下。她笑起来很好看,像山水画活了。辛若兰说:“你别难过。”

晏棠不明所以,但这时刘承回来了。刘承拖了把椅子,继续跟他们讲戏:“这一场,小梦的全部目的,是让老板记住她。所以她的进攻性更强,甚至于有点儿凶猛。”他把目光转向晏棠:“但你不一样,你是块木头开个玩笑。你虽然在和小梦上床,但你追寻的仍然是‘幻觉’,这种‘幻觉’是现实中无法满足的,所以你常常走神,并不专心。”

“我真是个屑男人。”晏棠评价道。

“确实。”刘承说,“准备开始吧。”

正是深夜,房间里放着音乐。小梦倾身过来,两人几乎鼻尖抵着鼻尖。老板的表情让人想象到林深处死掉的麋鹿,并不痛苦,而是一种来不及反应的迷茫。小梦的眼神恨恨的,不知道是在恨谁。她把老板推倒,口红蹭花在下巴上,像流血。这是战争。小梦问:“你看我是谁?”

老板说:“你是小梦。”

小梦瘦骨伶仃的胳膊环住他的脖子,脱力一样,挂在他身上,胡乱地摇头。她从床头柜够下她的口红,抽开盖子,拧出膏体,划向老板的脖子。老板皱起眉,握住她的手腕,她痛得松了手,口红掉到地上,断成两截。她执拗地说:“我是真相。”

拍了一些借位镜头,刘承说:“让孟深来。”

晏棠身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紧绷了一瞬。孟深姗姗来迟,说抱歉。刘承说没事:“该你登场了。好好为这对狗男女愤怒吧。”

“导演你怎么还骂人呢,”孟深笑,“我爱他们。”

晏棠望着他走出门,站在窗外。孟深手上的纱布已经换成了不显眼的胶布,不太能看得见了。窗帘挡着,晏棠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他的身影。刘承说:“快快快,摆好姿势。”晏棠应了一声,扶住辛若兰的肩膀。他就像在遭受观察者效应的动物,哪哪都不舒服了。

魔术师得到小梦的邀请,来到她的门外。拧把手,发现门锁着。但灯是亮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他听见了房间里的呻吟。窗帘没有拉严。小梦这么粗心么?魔术师向窗内望去。小梦骑在老板身上,仰着头,露出白而细长的脖颈,和她本人一样脆弱的脖颈。老板偏过头,撞上魔术师的目光。他们定定地对视。

魔术师脸上的肌肉抽搐了起来,他看起来就像附近村子被煤矿挖空的地面,随时坍塌。老板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从此以后,他的窗外会永远这样伫立着一个幽灵。

刘承痛惜地大叫一声。一切都很完美,但是机位没有摆好。他气坏了,但是晏棠和孟深都没有出声安抚他。晏棠仍闭着眼睛,无法面对的感情挥之不去。小梦起身补妆去了,晏棠感到有人用手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尖。他睁开眼,先被灯光晃了一下。孟深站在他旁边,俯身看着他。晏棠警惕地问:“你干什么?”

“没事,看看你。”孟深说,“只是拍戏而已。”

“还用你说。”晏棠没好气道,孟深的眼神却十分古怪,晏棠想到了什么,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你不会嫉妒吧?”

剧情中,魔术师最后杀掉了小梦。于是孟深也开玩笑地说:“对,我已经打算要杀人了。”

08

刘承要给孟深加戏。他的说法是孟深的表演让他对他的剧本产生了新的灵感,孟深笑问真的吗,刘承说不然呢?孟深说:“我怕你潜规则我。”刘承喝到嘴里的水喷出来,连忙摆手:“不敢不敢,我可无福消受您。”晏棠站在一边抽烟,一脸奇怪地问:“看我干嘛?”孟深说:“怕你秉性耿直,受不了这种腌臜的潜规则交易。”晏棠说:“滚你的吧。别人不骂你你心里就不舒服。”

孟深心里舒服不舒服没人知道,但确实是有人心里不舒服。著名表演入门读物《演员自我修养》的最后几章,讲到舞台道德,说演员在剧场里一定要安分守己做人,否则就算演技再好,也是不足以成为一个合格演员的。晏棠问:“不会吧?没人教过你这个?”

被他这样质疑的人叫周森龙,硬说起来,是《破灭》这个戏原本的男三,个子不高,双眼炯炯,一副精明相,演的是马戏团的一个杂技演员,会跳很漂亮的钢管舞。他们原本关系还不错,偶尔收了工还会一起喝酒。孟深开玩笑跟他学舞,说自己肢体不协调,晏棠说:“别听他胡说,他大学时候动物模仿一绝。”周森龙便很好奇的样子:“模仿的什么?”“公螳螂,”孟深翻着白眼吐舌头,抖着手脚,做出死翘翘的样子,指晏棠,“新婚之夜,被母螳螂吃了,好狠的心呐。”

周森龙握着酒瓶子笑了一会儿:“你们关系确实挺好的。”他说自己是学舞蹈出身的,出来后就跟着舞团当伴舞、跑剧组、给人当替身:“晏棠可能不太了解,孟哥知道这种感觉吧。”

晏棠有些尴尬:“都不容易。”孟深说:“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母螳螂会吃掉公螳螂,是因为有人在旁边看着。这就叫‘观察者效应’。”周森龙说:“什么?”孟深说:“人这玩意儿,忒可恶了。”

眼下要拍的戏,是杂技演员在毛坯楼里跳舞。这一幕基本上就是电影快到尾声的部分了,马戏团的帐篷拆除以后的事。现实是马戏团的景还没搭,得再等一阵子。桃李镇的夏日傍晚总有很美的落日和云霞,把所有人都照得红红的,杂技演员的表演服上缀满了亮片,每个亮片都反射一点夕阳。他爬上毛坯楼的最高层,只有老板和他一起现在又加上了魔术师。

周森龙和他们两个对戏。周森龙说:“小梦一定是死了,我有这种预感。我和她睡过,肌肤相亲过的人都会有那种第六感,很灵的。”

孟深被他的话逗笑了。周森龙又说:“马戏团的狮子也不见了。不过那头狮子太老了,不管人还是动物,老了就应该自己去死,才算是知情知趣。不然就像这毛坯楼一样,空占地儿,猫嫌狗剩。”

晏棠说:“你先跟我们下去。”

“为什么?”周森龙咬紧牙关,“也可以是你们跟着我一起下去。”

场务叫他们,说可以开始了。晏棠说:“龙状态不错。”周森龙笑了一下。他们站在顶层,傍晚的光就这么一会儿是最合适的,错过了就得等明天。刘承在取景器后喊action,周森龙开始跳舞。他一边跳一边笑,搭配光线,场景十分美丽,周森龙那张过于精明的脸此时和这种画面形成一种奇妙的反差,像被驯服的生活。

他一边跳着一边来到楼房的边沿。正当他预备纵身一跃,音乐戛然而止。这时观众会发现,那背景音乐不是后期给的,而是他自己用便携音响放的。魔术师按停了音响的按钮,老板走过去。周森龙瞪着他们,鼻翼因为愤怒而一翕一张。

周森龙说台词,魔术师看了老板一眼,笑。周森龙继续说台词。老板说台词,同时靠近他。周森龙说台词。说完,拽着老板往下跳。这儿动作有点乱,卡了一下,重拍。老板按住他,两个人在地上缠斗,滚到旁观的魔术师脚下。老板喊道:“你他妈倒是帮帮忙!”

老板犹豫了一下,这才俯下身,按住周森龙的肩膀。周森龙喘着粗气,不动了。他仰头看着楼外紫红色的天空,轻轻地说:“今天的天真好看。”

老板忍不住朝天边看了一眼。只一眼,异变陡生。周森龙忽然挣开一只手,从衣襟内掏出一把水果刀,手指蜕掉刀鞘,向前方刺去。孟深反应很快地夺刀,用的是没贴胶布的那只手。但是周森龙力气极硬地回过刀,刺向自己

晏棠瞬间伸手重新制住周森龙,同时孟深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刀刃。这一次,晏棠清清楚楚地看清了,锋刃如何刺破皮肤,血如何流下来。刘承慌忙喊卡,现场一片死寂。远处,回民街穆斯林的晚钟敲响。

“水果刀被换了。”刘承青着脸说。晏棠拖着孟深往楼下跑,孟深随着他,像一只麻木的风筝。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包扎伤口时。晏棠身上出满了冷汗,问孟深:“你怎么了?”

“我太心急了,”孟深眨眨眼,抱歉地说,“吓到你了。”

“你已经看出那把水果刀有问题了,”晏棠平着声音说,“你是故意握到刀刃上的。”

“我就是没反应过来,”孟深好笑道,“我有病吗?”

晏棠后背往椅子上一靠,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睛。莫名的恐惧感将他裹挟。包扎的大夫掀开帘子出去了,孟深倾身过来,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周森龙这事让刘承头疼了很久。周森龙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水果刀怎么就被换了,道具组也全无头绪。周森龙还说:“这场戏本来是我用水果刀刺死自己,不会是谁要借机害我吧。”

周森龙装模作样去向孟深道歉,被晏棠拖到门外一顿呛声,僵僵地走了。这期间,孟深对小布说:“去跟你们管晏老师这些事的人打电话,得给剧组施点压,最好告诉他们,如果周森龙还留在这剧组,这戏你们晏老师就不能演。”

“好,”小布快哭了,“可是晏老师同意吗?”

“他必须同意,”孟深点了一支烟,少见地露出些许不耐烦神色,“那个角度只有我能看见。周森龙的刀子是朝晏棠刺的,发疯呢。”

小布慌慌地打电话去了。晏棠听见了他们的话,走进来,没说什么,只是和孟深一起坐着。孟深露出心有余悸的神态,说:“那会儿可真险啊。”

“你现在才想到后怕?”晏棠歪着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可是我自己完全没感觉。我都没意识到他要刺的人是我。无语,我还跟他说了一大堆演员的职业素养云云,这下对牛弹琴了。”

孟深掐灭的烟头,揉揉晏棠的脑袋。晏棠说:“要是刚才,我是说假如啊,他真的把我捅死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