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深和晏棠从医院离开,在冬夜的大马路上游来荡去。这场景和许多别的场景一样,也是那样熟悉,但这次他们都变得沉默起来。北方的冬天,干,冷。夏天是热情的诗人,冬天是音乐家,随时按下休止符,切断,切断,切断。或者卷起狂风,随随便便给人几个大耳光子。这么说来又像个神经病的家暴犯,所有人都是他瑟瑟发抖的绝望情人。

晏棠说:“我又要生日了。”

孟深不解风情地说:“哇,牛逼。又活下来一岁!”

晏棠将他暴打。打完以后,晏棠久违地比出一个手枪的手势,食指和中指抵住孟深的眉心,凶神恶煞地说:“你要送我礼物,陪我过生日。”

孟深举起双手,歪着脑袋,紧张道:“阿sir,有话好好说嘛,何必动刀动枪的呢?”他满口答应晏棠的要求,如此大剌剌的态度反而令晏棠面露不安。又过了几天孟深开始频繁地收到快递,一看,收件人都是晏棠。这才知道,晏棠向外声称自己现在就住在孟深家,不少人以为他是和孟深合租,知道晏棠性向的当然另说。晏棠坐在地板上,摊手摊脚拆快递,黑格尔钻进快递盒里,孟深把盒子盖扣上,听它用爪子乱抓,像狗一样。

“是他们给我寄的礼物。”晏棠说,一副已经习惯了的神色。

“唉,好羡慕啊”孟深附和道,手里玩乌龟。

但是晏棠说个不停,他拆出了新款的平板电脑,还有包、腰带、花花绿绿的整蛊玩具。有个盒子,特别像戒指盒,晏棠吓了一跳,赶紧给孟深看:“这谁啊谁送的别吧,”眼睛觑着孟深,“哎我真没想到这人会送这个平时也不熟”

孟深望着那个盒子,揣摩了一会儿晏棠的意思,皱起眉,做出不高兴的样子。他不高兴,晏棠就高兴了:“我不打开了,明天退回去吧。”说着把戒指盒放到一旁,孟深却沉着脸拿起盒子,冷笑起来:“看看呗,人家的一片心意。”

“哎”

晏棠凑过来要夺,孟深很快地打开盒子。“砰”的一声,他们两个身上洒满泡沫雪,头发睫毛衣服全都白了。两人宕机了一会儿,面面相觑。晏棠恼羞成怒:“啊啊啊绝交了!”拿起手机背对孟深开始愤怒地跟人发消息。孟深找来毛巾,把自己脸上擦干净了,又去给晏棠擦,小猫洗脸一样。一边擦着,孟深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他觉得这样的晏棠十分可爱,随即又觉得,自己的确如杨升所说,在做一件可恶的事。但是有希望总是好事,不是么?尤其是在知道对方会对“希望”本身也失去兴趣的情况下。

晏棠生日当天要上课,但是他俩请了一下午的假。孟深和晏棠去蛋糕房挑蛋糕,晏棠兴奋地说:“我还没自己挑过蛋糕呢!”

“小时候也没有吗?”

晏棠摇摇头:“都是大人们给我买好,我最后一刻才会见到我的蛋糕,我惊喜地叫起来,大人们就会一起很有成就感地笑,然后给我唱生日歌,让我许愿吹蜡烛。”

孟深说,他小时候,每到生日,程慕雯就骑自行车带着他,到另一条街道的蛋糕房买蛋糕。

孟深有点走神。他想起当时自己费劲儿地爬到高脚凳上,翻看两本很大很旧的蛋糕式样册子。有的蛋糕十分豪华,好几层,水果很多很多,裱花也很精致。可是程慕雯说他们吃不了那么多,所以孟深只能挑那些便宜的、小小的蛋糕,上面有一只他生肖的小动物,还插着一把纸做的小伞。蛋糕上用红色果酱写着:孟深生日快乐。

回家的一路上,他都小心翼翼地抱着蛋糕盒子,因为稍不留神,蛋糕倾斜碰到包装盒,裱花就坏了。他像护送贡品进京一样谨慎地进屋,把蛋糕放在盒子上。晚上吃过饭,程慕雯和孟坤给他过生日,他们心照不宣不吵架。但有两年孟坤忍不住,那也没办法。蛋糕上的“孟深生日快乐”被塑料刀大卸八块,每个字都太腻了,剩下一大半,在冰箱放几天,然后程慕雯丢垃圾的时候一起扔掉。

现在想想,孟深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吃生日蛋糕,甜,糊嗓子,他只是喜欢抱着蛋糕那一刻的庄严感,还有短暂的完整感。晏棠说过生日,他下意识就是买生日蛋糕。坐在蛋糕房,晏棠挑了好久,最后买了一个什么花也没有的,纯白的。孟深随着他,但还是忍不住问:“这样不太好吃吧?”

“动物奶油,很好吃的。”店员和晏棠都说。

“好吧。”

店员说他们可以过两个小时再来拿,晏棠和孟深就去市场买菜。看见什么菜都想囤一点,最后四只手都拎满了,晏棠手机响,都腾不出手去接。孟深接过一个袋子,晏棠慌慌张张按下接通键:“喂,妈?”

晏妈妈跟晏棠说生日快乐,让他好好上课,跟人出去玩的时候别太野。四周人声鼎沸,喇叭高声叫喊:“鸡蛋五块六一斤!五块六一斤!”

“你在哪儿呢?”

“上课呢,在外面做人物观察!”晏棠说着就要挂电话。晏妈妈叹着气,唉,孩子大了,管不住咯。晏棠乖乖巧巧:“妈,我还给您买礼物了呢,快递傍晚就到了,您那套精华不是快用完了嘛。您的受难日,我记得。妈妈辛苦啦。”

晏棠笑眼弯弯结束通话:“走吧。”孟深也笑,提着袋子走出市场,晏棠跟在他身后,抬头一看:“啊,下雪了。”

又下雪了。他们取了蛋糕,费劲儿地回到出租屋里。孟深迅速进入状态开始做饭,晏棠给他打下手,流着眼泪切洋葱,忧心忡忡:“生日这天流眼泪,这一年都要不吉利的。”

“往好处想,生日这天洋葱让你把眼泪都流完了,之后一整年都平平安安,只有笑的份儿。”孟深花言巧语使唤他,“把那两个茄子切了,拿盐搓一下。”

“哦……”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老天爷也偏爱晏棠,总上赶着给他的生日助兴。晏棠拿着开瓶器跟手里的红酒较劲,孟深摘下围裙,忽然问:“这样是不是挺无聊的?也冷清。”

“我就喜欢这样,”晏棠坚定地说,“你嫌冷清吗?”

“没,就是感觉你之前过生日,都有一大帮人围着,热热闹闹的。”

“那怎么办呀,”晏棠天真烂漫地提议,“你会影分身吗?变出一大帮孟深来,一个夹菜,一个陪我喝酒,一个给我唱歌助兴……”

“嗯……”

“哦哦,还得留着一个,保存体力,”晏棠像个仓库的出纳在盘点货物出库,“晚上跟我上床。”

孟深低下头,叹着气笑了。晏棠说话时他已经接过了红酒和开瓶器,软木塞被旋出来,发出轻轻的“啵”的一声。晏棠很快喝得上头,为了不让他醉得太深,用蛋糕奶油发酒疯,他们决定这会儿就把蛋糕拿出来。

他俩这才发现这款蛋糕身上还缠着灯线,关掉灯,打开小灯线的开关,整个蛋糕周身闪闪烁烁,像个洁白的新娘。

“好漂亮啊。”

他们点起蜡烛,孟深唱生日歌,还把吉他拖出来了,特别郑重其事地唱了三遍。

“一般不都唱两遍吗?一边中文一遍英语。”

“买二送一,你以后每次想过生日,就用这首反刍。”

“救命,别提反刍了!”

“哈哈哈哈,”孟深笑完,解释说,“其实是因为吉他都拿了,歌唱太短,怪浪费的。”

晏棠撇撇嘴,给他切蛋糕。孟深说不要太大块的,但吃进嘴里,竟然真的很好吃。晏棠叉着腰:“看,我就说了吧。”得意洋洋的,好像是他做的蛋糕。

“真受不了,好吃得太超过了。”奶油带着甜又带着咸,像雪一样融化在口腔里,孟深感慨地说,“命运真是不公我怎么到今天,才吃到这么好吃的蛋糕呢?”

63

晏棠喝得酩酊大醉,完全忘记向孟深索要生日礼物。孟深哄着他洗完澡,把他抱在床上,晏棠起先半阖着眼,一副累了的样子,但孟深关掉灯躺下,他又一翻身,滚到孟深身上,伸手摩挲孟深的眼睛和鼻梁:“让我审判一下,这是哪个孟深呀?”

“陪你上床的那个,”孟深老实答道,“你要做吗?”

晏棠却使劲儿甩甩脑袋:“现在……不要他,换一个。”

“换一个也这样,哪个孟深被晏棠骑在身上,都是要跟他上床的。”

孟深的话令晏棠困惑起来。算了,不管了,晏棠用酒过三巡续摊的语气叫道:“换个……爱我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