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棠拍戏,孟深远远地看着。弟弟坐在孟深旁边吃榴莲雪糕,吃了一口又一口,孟深不喜欢榴莲的味道,但弟弟很善良:“你要吃吗?”
孟深摇摇头。弟弟说:“可是牛奶哥哥说了,让我照顾好你。”
“牛奶哥哥?”
是羊城的一个地名,当地有个牛奶牌子,也叫燕塘。弟弟是羊城人。孟深笑了,揉揉他的脑袋:“谢谢你。我走了以后,你也帮我照顾牛奶哥哥,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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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照顾他,”弟弟叹气,“牛奶哥哥虽然个子比我高很多很多,但心里也是个小孩。他们不会骂我这种长得就像小孩的小孩,但是牛奶哥哥演不好戏的时候,他们就会一起骂他,就像我小时候做不出数学题我妈妈骂我一样。”
听一个小男孩一本正经地说“我小时候”,实在是一件有点诡异的事情。弟弟补充道:“后来妈妈希望我拍戏,长大以后当明星,就不在学习上骂我了。”
“还是骂啊,”孟深同情地笑,“小倒霉蛋。”
“妈妈让我看《演员自我修养》,”弟弟说,“她说每个演员都看过,书是一个司机写的,真厉害,司机也能教人表演。你看过吗?”
“……”
孟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弟弟的妈妈就走过来了,看见陌生人同自己儿子说话,很警惕。孟深说:“你好,来探班的。”准备走开,但是工作人员来叫弟弟,下一场是晏棠和弟弟的戏。弟弟的妈妈问:“台词都背熟了吗?”弟弟睁着大眼睛,无波无澜地点一下头。
晏棠也跑了过来,弟弟说:“孟深哥哥不吃榴莲雪糕。”晏棠说:“他真是不识好歹。”接过剩下的半根雪糕,自己吃了。因为电影背景在南方,不要求晏棠说南方方言,但是要模仿一点当地普通话的腔调,说话不带儿化音,发声时气集中在口腔前部,听起来有点憨,每个字都念得很重,一顿一顿的。晏棠说:“这下回去后我普通话肯定考不下证了。”
晏棠和弟弟要演的戏,是小程在停电的夜晚帮忙照顾孤身在家的邻居弟弟。说是他照顾人家,但是没有女主也没有男主的陪伴,这个情节最孤独、最需要得到慰藉的人其实是小程。小程来到弟弟房间,一起玩的时候,才发现弟弟把他觉得做得不好所以扔掉了的螃蟹模型都悄悄收集了起来,和牛奶瓶子、海螺们放在一起,十分宝贝。而他很满意的那些模型,早已经尽数被自己毁坏了。
小程感到非常孤独。这时,卧室外,小程的爸爸妈妈回到了家,他们不知道小程在这里,甚至也忘记了弟弟的存在,一进门便开始大吵大闹,妈妈说爸爸每天在外面的棋牌室里摸牌,欠了那么多高利贷,迟早人家找上门来。弟弟怎么办?不行,她现在就得带弟弟走。爸爸说妈妈真是个婊子,装得一副气愤的样子,其实心里爽得很吧,可算逮着机会能跑了是不是?
小程抱着弟弟,下意识地捂住他的耳朵。弟弟的眼睛流下细细的眼泪,可是客厅外吵个没完,弟弟推开小程的怀抱跑了出去,正好看见爸爸拿刀捅死了妈妈。爸爸一开始吓坏了,但是转眼间又冷静下来,问弟弟愿不愿意去陪妈妈。弟弟摇着头,满脸是泪,吓得后退,爸爸突然生起气来,她是婊子,你是婊子养的,你们合该永远去到一处。他向弟弟挥起了刀,但这时小程已经把弟弟藏在了身后,他们博斗起来,最后,小程夺过刀,把刀刺进了弟弟爸爸的脖颈。
晏棠演的时候,孟深也混进工作人员的堆里看,元紫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打架戏重复了一次又一次,元紫不满意,他觉得晏棠不狠。晏棠很快明白了:“你是说,虽然我现在是正当防卫,但是看见这一切,我心里是觉得他爸爸该死的,是吗?”
元紫说:“你自己心里也有恨要抒发啊,小程,你的生活那么光秃秃的,所有人都把你当外人,你不恨吗?”她狡猾地笑起来,像一条怂恿人犯罪的大花蛇,“你不想借这个机会,痛痛快快地发泄到谁身上吗至于那个人是谁,管他呢。”
孟深闭着嘴,只看,一个字也不说。晏棠盯着剧本,自己较上了劲。这时,孟深口袋里晏棠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平叔叔”。孟深看了一眼,把电话挂了。手机铃声又响了两次,引起了元紫的注意。孟深拿出手机,朝晏棠晃晃,做出一个“平”的口型。元紫踢一下晏棠的小腿:“去接电话,换换脑子,再想想。”
晏棠接电话,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孟深和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晏棠低着头,过了有一会儿,他说:“你相信吗?长久以来,我没有恨过任何人。”孟深说:“这有点违背人类本性不过我相信。你活了这么多年,还像个傻瓜一样。”
“什么傻瓜,你是想说傻逼吧。”晏棠抬起头,“这场戏,我觉得小程没有像元姐说的那样,会趁机发泄心里的恨意,他有恨意,但是很羸弱,不足以支撑他做出这些动作。”
“其实,”孟深笑起来,小声说,“我倒是很擅长恨。从小到大,就没有我不恨的人。我恨我爸我妈,恨班主任,恨不亲装亲的亲戚。元老师要是找我演,我早就把男女主全杀了。”
晏棠抬起头:“现在也恨吗?”
“现在也恨。”
晏棠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他说:“那好吧。这一次,我要选择恨。”
晏棠听见尖叫声,从弟弟的卧室跑了出来,看见他妈妈倒在血泊里抽搐,他爸爸拿着刀,一步步逼近弟弟。这个情景在晏棠的认知中劈开了一道巨大的鸿沟。然而从那鸿沟中释放出来的却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恐怖而崭新的可能性。他的身体因为生理性的激动而颤抖起来,把弟弟挡在身后,逼迫自己上前,拦住拿刀的爸爸,手握住刀柄,掌心流出血,痛感却让他变得更加清醒。
他的眼睛雪亮,眼前的男人却不再是本来的模样,而是许多存在集合而成的怪物。年轻人的力气大一些,本来就是正常的,他们一同倒地,翻滚着挣扎,椅子倒下去,砸到他们身上,让弟弟的爸爸动作迟缓了一瞬。只一瞬,晏棠夺过了刀。
从这个角度,他刚好和弟弟对视。很奇怪,他对着弟弟微笑了一下,心无负担的平和的微笑,不为了抚慰谁。下一秒,晏棠挥刀刺向他爸爸,血喷洒到他的侧脸。第二刀,第三刀。
弟弟的爸爸终于再也没有了动作。晏棠从地上站起来,跨过他和妈妈的身体,对着弟弟伸出手,说:“走,我们出去玩。”
弟弟并没有答应他的邀请他盯着晏棠的眼睛,又盯着他拿刀的手,然后两眼一翻,害怕得晕倒在了地上。晏棠这才想起来手里的刀,把刀丢到地上,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安静地离开了这个客厅。
“好!”元紫鼓起掌来,“我就说嘛,人这一辈子,总有什么时刻,是想把一把刀捅进别人身体里的。”晏棠满身血,在人群里找孟深。孟深拿着毛巾和矿泉水迎上来。四目相对,半晌无言。孟深用湿毛巾一点一点擦他脸上的人工血浆。晏棠的身体仍然在颤抖,孟深伸出手,抱住了他,于是自己身上也被血浆弄脏了。
“平以杉他爸说,平以杉有精神病,不用承担责任,还说我现在答应平以杉,也还是一桩美谈。”晏棠声音很轻,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原来演戏是这种感觉啊。”
54
孟深回到学校后,发现谭司起的烤肉店关门了。上课的时候孟深问谭司起为什么,谭司起没有像以往一样哼哼唧唧唉声叹气,只是很平淡地说:“其实一直在亏钱,亏到没有资金了,就不做了而已。”为什么会没有资金了?孟深没有继续问下去。谭司起说:“算了,好的坏的都是经历。”
孟深到家里的时候,正撞上陈一给黑格尔和鱼大与二喂食,见到他,转过身来,两个人默然而立,像两个傻瓜。孟深问:“路橙呢?”
陈一说:“还在忙那个事儿,其实这才过了多久,走正常法律程序的话光开庭还得大半年呢。”
“平以杉家什么意思。”
“私了。”陈一说,“路橙最近总是收到骚扰信息……骂得挺难听的。她的精神状态有点不好,晚上总是哭。”陈一对孟深很坦诚,最近一段时间都是他在照顾路橙,找人找资料,帮忙跑跑腿,路橙有点依赖他,“但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又会说我和姓平的还有别的男的一样,都是几把长在头上的傻逼,我说我没那个意思。”陈一重复道,“我没那个意思。”
他们抽烟,就在客厅里。陈一抽着抽着就骂人:“操他妈的姓平的,真想一刀捅死丫的。”孟深说:“冷静点儿。照顾好路橙。现在看来,姓平的那家人没什么底线。”他想了想,“真伤害到她本人的话,就劝她私了吧。”
“她会甘心吗?”陈一茫然地问,“你呢?你会甘心吗?”
孟深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把陈一送走了。露露一直没有再联系他,他打了很多通电话,对方才接,还是那个语气:“你可算知道回来啦?把你小男朋友哄回来没有?”
“你在哪。”
“我在,”露露笑了一声,“我在钓新男人呀,我要买新包的。怎么,你帮我买?”
“我怕平以杉报复你。”
手机那头安静了一会儿,露露说:“没事儿,你想什么呢。我跑得快。”
“我们的剧马上就要公演了,”孟深说,“你不能缺席。”
“无语,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露露这回真的笑了,那笑声十分动人,“怎么会,我还要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客座教授级别演技。”
“告诉我你在哪儿吧。露姐。”
露露怔了怔,长长地叹气。孟深在一个筒子楼里找到了露露,其实还好,楼的水平和孟深现在租的房子差不多。露露翘着腿坐在厨房的灶台旁,用小锅焖肉,香飘十里。孟深笑道:“姐原来还有这手艺。”
“小瞧人。”露露没化妆,气色不太好,但是这时候孟深才发现她其实是很素净的长相,眼角有泪痣,孟深一直以为是为了好看用眼线笔点的。
“我才不点,”露露说,“这痣长在这位置,多不吉利,一生净剩下流眼泪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