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有我们的意外,”导演皮笑肉不笑,“没想到找了这么一个不专业的演员。我们都各自处理各自的意外去吧。”

导演和歌手信步走到一旁,接着吵架。孟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说:“抱歉。”

今年气温降得早,孟深走在风中,后背像攀附了一条鳞片冰凉的蛇。从路边的橱窗中打量自己,油头垂下一绺头发,只穿着衬衫,领子是乱的。他一点儿也不像成功人士,像被生活驱逐的丧家之犬。孟深发消息给平以杉:他在哪?

你别来找他了。平以杉说。闹得大家都难看。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确认一下他的安全。

他在路上开车跟人撞了,车速慢,也有安全气囊,问题不大。他本来心情就不好,你别来烦他了。

发完这一条,平以杉也不再说话。孟深突然发现自己无所事事起来,他来到长椅上坐下,不远处一个瘫痪的老头儿,坐在地上吹口琴,一首他没有听过的俄罗斯民谣。孟深变成了生活的河流中,一条行将干涸的分支。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孟深都没见到过晏棠。连谭司起遇到孟深也支支吾吾的,明明没人逼他站队,他却自动选择了平以杉的那一边。只有大明星王艺楚待他还和从前一样,王艺楚的活动通告一个接一个,回学校的频率和男人逛海澜〇家差不多,所以在她的认知里,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模样。难得一起上一次课,王艺楚问他晏棠去哪了。

孟深说:“我也不知道。可能还在养伤。”

“哦……”王艺楚躲在一边发消息慰问晏棠,表达同学间的友好,“虽然你们俩不对付,但也不至于这么生疏吧。我还想你去看他的时候替我捎一份礼物呢。”

王艺楚为人十足地道,偶尔甚至会给人一种“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心酸感。孟深说:“本来也不是一路人。”

王艺楚眨眨眼睛,噤声了。她从包里掏出两张演唱会的票,递给孟深:“能给就给,给不了你自己请别人看,也行。”

“观世音菩萨普渡众生?”孟深把票推回去,“你要是给我,我就当票贩子全给它倒卖了。”

“也可以,”王艺楚把手背到身后,“随你高兴咯。”

接着就上课了。孟深原想等下课后再给她,但王艺楚跑得飞快,在门口跟全班留下一句“记得看我新剧”,人影都没了。孟深抓住要走的谭司起,揪着他的兜帽把人拽回来:“最近店里生意怎么样?”

“还行还行,哥你别揪了,”谭司起仰着头,“我要被勒死了!”

孟深松开手。他把两张门票交到谭司起手里:“你想办法把这个递给晏棠。你们现在不是混一块儿去了么。”

“啊……你……这……”谭司起低头看票,五〇天的,他愁眉苦脸,“既然你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不让我知道,何必又让我来替你修补这段破碎的爱情。”

“这是王艺楚听说他受伤,托我送他的你真该去隔壁戏文进修,说话一套一套的。”

“哦……”

孟深转身就要走。谭司起迟疑着问:“哥,那个录音真的是你上传的啊?你不会是手机丢了吧。”

“什么录音?”

“能是什么啊!”谭司起一副羞于启齿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被逼搞软色情的黄花大闺女,“这种东西自己听听就好了,咱们兄弟也不是不能理解”

“什么录音?”

孟深又问了一遍。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孟深把谭司起提溜到走廊的另一边:“你说什么?给我听听。”

“我手里没有……平哥让我删了……”谭司起没见过这种表情的孟深,快吓哭了,“就是你们春节的时候,你们打电话,然后你让棠哥……啊我操,我真说不下去啊。”

“你接着说。”

“就那个录音嘛,你不是传到网上去了,就是那种付费下载的,下一次得多少钱那种”谭司起不看孟深的表情,“平哥本来就对你有点抵触,发现这事儿以后就告诉晏棠了……深哥,深哥?”

“谢谢。”孟深说,过了老半天,他笑起来,“不是我干的。怎么会有这种事。”

“啊?可是”

孟深已经走了,谭司起的声音被他远远抛在身后。首先,首先是要先找到源头,录了哪些音,放在什么网站上了?然后是报警。如果录音里有孟深自己的声音,那他也是当事人,他可以不和晏棠说直接报警。

但是晏棠呢,晏棠会怎么想?他愿意孟深这样做吗?晏棠不相信他。孟深简直笑出声,自己这算是求仁得仁?他在晏棠心里现在是这样的货色。孟深回到出租屋,时隔这么长时间,孟深忽然感觉自己回到了刚分开的那段时间:他感觉屋子里面站着晏棠,或许不是晏棠本人,而是他的一缕灵魂,注视着他,嘲笑着他。现在终于彻底唾弃他,再不给他一丝余地。

找那个录音花了孟深一些工夫,主要是想找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帮忙比较难,所幸结果是不错的,除了录音本身,网页删除前的内容也都copy了下来。孟深点开录音。

录音本身不长,上传人贴心地把孟深的声音做了处理。房间很安静,晏棠的呻吟在这片安静的空气中显出一种恐怖的色情。当时晏棠是这样的么?顺从得像一只羊羔。孟深说什么,晏棠就做什么。晏棠在最后哭了起来,说:“我好想你啊。”

指甲掐进手掌心里,心脏跳动如同空旷广场中央的大钟。孟深机械地拖动鼠标,留言说,太骚了。留言说,滑了。留言说,主人训狗训得这么好。留言说,怎么只有声音邮箱留了视频也来一份呗。留言说,贱货,要是我早就把他操死了。

回复的人语气轻快,就是给你炫耀炫耀,表演系的小骚零捏,操的时候好浪,抓我一身血印子。[滑稽][滑稽][滑稽]。

孟深合上电脑,但是音频在循环播放,他按掉关机键,冲出了房间。孟深来到浴室里,打开花洒,水把他全身淋湿。他有一种干呕的冲动。恶心,孟深想。更恶心的是他生理性地勃起了。恶心。孟深走出浴室,衣服湿淋淋,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水迹。晏棠曾经说他像一条水鬼,现在才是真的像。

他头痛欲裂,一切事物对他挥出重拳。不能再这样下去,要理智,要解决问题他看见桌子上的水果刀,他用那刀削过许多多汁的苹果。他眼前一亮,奔过去,将刀拿在手中。

41

时至今日,孟深才抬起头,真真正正地把那酒吧的名字记在了心里。流光溢彩的招牌上,一棵橘子树闪闪烁烁,树下一个英文单词Salmon,翻译过来叫淡橙红。淡橙红,大男孩用情,容易消退。新鲜时,里里外外罗密欧。木心的《色论》。

孟深推门而入。晏棠常来这里,平以杉常来这里,路橙来过这里,谭司起来过这里。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但现在他们都不在,淡橙红内空荡荡,灯都不开几盏,服务员晃晃悠悠擦桌子。

“您好,我们现在还没开张呢,您要?”

“我想找个人,”孟深笑道,“有个叫平以杉的顾客,最近来过么?”

“平以杉?”

孟深掏出手机,找到照片给服务生看:“就是他。”

服务生人小个子小,看起来只有十七八,见了照片,眼神一顿,显然是认识,却没立即给他答案。孟深对服务生眨眨眼:“传媒大学的,和我妹妹一个专业。”他做出磨牙的样子,“我妹妹最近课不上问话也不搭理,听说对这哥们儿有意思。”

服务生人小鬼大,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孟深问:“我妹妹以前从来不喝酒不抽烟,也不来酒吧夜店没有说这些地方不好的意思哈,只是想说,这个平以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靠谱不?”

老板不在店里。服务生张望四周,孟深叫了杯黑方,为他拖出一把椅子。服务生的声音也软趴趴的,像小孩儿:“哎呀,现在哪个年轻人还不来酒吧夜店放松一下,也不见得就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吧……”

孟深唉声叹气:“我懂啊,我自己也来消遣呢。所以我也不好说我妹什么,怕她嫌我手太长。我就是问问。这个平以杉,带女朋友来么?”

“……带,”服务生犹豫着说,“他人缘挺好的,玩儿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