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棠又变得迟疑:“你……伤得很严重吗?”“重”字还没说完,孟深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扯扯自己烂成一团破布的T恤:“不背算了,但是衣服和医药费得赔。”孟深把T恤脱了,露出后背一道划伤,看起来不深,应该是得益于躲闪及时,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伤口已经泡得发白了,说不定会感染。晏棠说:“走走走,去医院。”“不去,”孟深说,“太晚了我要回家睡觉。”“不是要我赔医药费吗?”晏棠自己也又累又疼,不跟他犟了,“你就跟我去吧。是我连累了你,我给你赔礼道歉。”

孟深是个软硬不吃的人,但是晏棠低下头的疲惫的样子,看起来很柔顺。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了颜颜。孟深笑嘻嘻地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心我将你大宰特宰。”

“你想得美。”

社会女青年胡萝卜加大棒试图挽留不给面子的小白脸未遂,用头发丝都能编出来的套路剧情,说完以后,孟深和晏棠一时陷入一种相对无言的境地。孟深的舌头无意识地舔舐着一边的虎牙:“怎么说呢……”“没话说也可以不说。”晏棠冷着脸。

“但是这件事最终倒霉的是我。”孟深说,“我后背好疼。上完药以后更疼了。”

“那钱”

“钱能代替疼吗?”

晏棠的表情逐渐变得茫然起来,怎么听这接下来都是要准备讹人了。孟深却起身向医院外走去:“算啦,你也早点回家吧。”他的背影看起来就像一个因伤退役的越战老兵,充满了不可名状的坚忍,给晏棠留下了很长时间的印象。

大概几个小时吧。因为没过多久他们就在出晨功时重逢了,接下来还要一起上台词和形体。晏棠一晚上几乎没睡,看起来像肉身成佛了。台词课老师是一个长得像帕瓦罗蒂的男中年,特别热情洋溢地让他们每个人做自我介绍。

所有人准备艺考都逃不过这一关,已经熟烂于心,学生们一个个踌躇满志地上台。轮到孟深时,孟深说:“大家好,我是孟深,是兄弟就来砍我!”教室里便响起一阵笑声。晏棠:“……”但是帕瓦罗蒂很喜欢,说孟深气息通畅不端着。晏棠做自我介绍,帕瓦罗蒂也很喜欢,说他音色漂亮。

孟深一边听一边点头,晏棠看见,表情就不高兴了。孟深低下头,有点想笑,气从口出变成一个哈欠受伤就是受伤,疼痛是客观存在的。他草草用水擦了一下身体,想睡觉吧,没办法平躺,翻身也难受。只好早早起床,感觉太阳穴一阵一阵地疼。

下课以后他要往外走,被晏棠拦住。孟深和他打商量:“我看你也困得要死,我们有什么话就有空再说吧?”晏棠给他一个袋子:“赔你的衣服。”

袋子上面印着孟深看不明白的logo,感受到一丝钱的气息,他没接:“我衣服动物园买的,一百块一打。”

“你扯淡,动物园早拆了。”

他们说的“动物园”里没动物,是个过去的批发市场,孟深打工的时候听店里小姑娘提到过,原来已经无了。孟深说:“这样啊。”晏棠说:“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要什么?”

“我没说不要,”孟深说,“折现吧要不。”

“妈的,”晏棠耐心告罄,终于开始骂人了,“你他妈爱要不要。”旁边人路过,都看他俩。奇怪,他俩一说话,就总是给人看笑话。晏棠把袋子塞孟深怀里,扭头气冲冲地走了。

谭司起凑过来:“这什么剧情啊?情敌变情人?”

孟深回过神,好气好笑地看他一眼:“你退学吧要不。复读一年考咱们学校的戏文,老师们都爱死你了。”转身也走远,去准备下一堂课。他们系大一忙得要死,有种说法是说大一要学四年的东西,当然是夸张,不过再往后很多学生都出去找活儿了,就大一是最踏实的时候。

在这样的繁忙中孟深很快崭露头角,时常被老师点名示范。当然还有晏棠,但是晏棠入学就是第一,表现得好是理所当然的。而且班里还有王艺楚这样的明星考生。明星考生很不容易的,王艺楚考了专业第六,就要被好事者嘲笑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但本人是个挺好说话的女生,长了一双杏眼,面庞像冬天早晨的雪地,很多人说她长得像新〇结衣,也有人会马上跳出来说粉丝别碰瓷日本人啦!

王艺楚在课上把这事当笑话讲,孟深不大笑得出来,觉得那些人神经病。王艺楚说:“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嘛。你不可能被所有人喜欢。”

他们在排队做无实物练习。所有人都得在桌子上用空气写检讨然后碰掉空气做的水杯。晏棠皱着眉,像小学生练字,写完一行看看手掌一侧,可能是蹭上油墨了,放下笔去搓,忽然退后,差点被椅子绊个马趴,吓坏了,看着桌旁的地面。水是烫的,溅到他腿上,令他龇牙咧嘴。往桌子上面一看,检讨也湿了,水滴滴答答流下桌面,只好抽纸巾去擦。擦到一半,恼了,一扔纸巾,坐在椅子上,生起闷气来。

老师挥挥手,示意他OK了,他身后就是孟深。晏棠维持着生气的样子,看了孟深一眼,下场,所有人都悄悄笑起来。孟深吊儿郎当走上前去,弯下腰,去拿起东西放到桌子上。晏棠一拍脑袋,妈的,忘记把水杯捡上来了。

孟深在心里笑,忘了自己背上还有伤,眉头一跳。其实已经快好了,上面结了痂,弯腰时被衣料刮到,才会猛地一疼。他调整好表情,抬起头来,晏棠正大睁着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那种眼神真是专注,简直让人有被格外关照的错觉。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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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里有人生日,叫孟深一起出吃饭。孟深问:“请客还是AA?”对方说:“过生日嘛,当然是请客。”孟深说:“还有这种好事?我必来。但我没钱送礼物。”对方就笑着叹气:“不图你的。”

贫穷不应当是件难以启齿的事。三四十年以前,这个国家的人民还在以无产阶级身份为荣,没钱不可耻,不劳动可耻。孟深窘迫的时候会跟自己开玩笑,他只是生错了时候。他室友问他:“没钱还学表演,很难吧?”他摸不清对方是关心还是反讽,下意识开口道:“你赞助我点儿?我把我卡号给你。”

室友叫王京,剑眉高鼻,长得挺帅,你看见他会下意识想到好几张明星的脸,只是一扭头就忘了,得费劲儿从脑子里那些脸中间扒拉哪个才是他。孟深一挥手:“王老板说了,要给咱们买水呢,快说,谢谢王老板!”排练室里痛苦沉浮的朋友们立刻快乐了。

王京不喜欢孟深,是那种“臭外地的来咱首都要饭了”的不喜欢。孟深一开始浑不在意,他本来也不怎么住宿舍。王京听说孟深也去吃饭,说那我不去了,没劲。他声音挺洪亮的,所有人一起看他。孟深就想不通了,看着人高马大的,脑子为什么不开化呢?孟深无辜地问:“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王京吹胡子瞪眼地走了,搞得大家都挺尴尬。孟深低下头去,看起来十分失落,令人不由得心生恻隐。

晏棠说:“我也去。”孟深和寿星同时看了晏棠一眼,晏棠坐正了,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孟深从他的领口,可以看见若有若无的红色痕迹。是吻痕。

晏棠最近交上了戏文的女朋友,参加学校活动时认识的。孟深有时候在学校会碰见他们,女生看起来文文气气的,和表演系的女孩儿是不一样的感觉。他平时在班里不怎么说话,这一开口,大家就起哄他把女朋友带过来。孟深也笑眯眯地望向他。他摆摆手:“再说吧再说吧。”

吃饭的地方是附近一家潮汕火锅,本来寿星想吃川菜,班里有同学说不希望自己的嗓子冒这个险,大家也就笑闹着作罢。孟深坐在靠墙的位置,大部分时候微笑当壁花。晏棠一直没有来,有人问谁有他微信,发个消息催催。沉默一会儿,孟深开口:“我有。”是为了转医药费加的。孟深问,你来了吗?

过了好一会儿,晏棠说:我不去了。孟深就说好。抬头把这事儿说了,王京说:“人家忙着陪女朋友呢,怕不小心再给人绿喽。”孟深笑说:“看起来王哥挺有经验,不容易啊。”有人出来打圆场:“人家的事,你们俩单身狗就少猜来猜去啦。”

吃完饭,有人提议去夜店。孟深说不去了,班里女生说:“玩嘛孟哥,老师说了,好演员体验生活很重要啊!”孟深摇摇头,转身走进深秋的风里。

结果没走几步路,看见晏棠在路边抽烟。晏棠是细长的身材,远远看去,一株风中颔首的植物。孟深的背部开始隐隐发痛,他转身,企图换个方向,却看见晏棠面前他女朋友站了起来,很快地给了他一巴掌,甩甩头发走了。晏棠低下头,他的头发长长了,一直没有剪,用皮筋扎了起来,看起来毛绒绒的。忽然他一转身,准确地望向孟深的方向。出于一种无可名状的心理,孟深走了过去。

晏棠问:“为什么你总是在这种时候出现啊?”

孟深也很好奇这个问题,他认真思考了很长时间,说:“不谈恋爱〇事没有。”

晏棠说:“你跟我去喝酒。”孟深说:“我不喝酒。”晏棠说:“我请你。”孟深说:“不去。”

“别人请就去,我请就不去是吧?”

“不去,我碰见你就总是大难临头。”

“那算了。”晏棠拿起手机,要给他的狐朋狗友打电话。孟深还在KTV上班的时候听店员说,那天晚上,一群保龄球精刷了晏棠六千三后来保龄球精还打了他。

孟深问:“你就那么寂寞吗?”

晏棠拨号的手指停了下来。少顷,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是啊。”

“那好吧。”

晏棠喝醉酒就开始流眼泪,孟深什么也不喝,坐在一旁看着他。晏棠酒量很差,喝酒上脸,整个脸颊都是红色的,眼神很迷离。晏棠一边流眼泪一边说:“她说我只是想跟她上床。她冤枉我。”

孟深觉得,他们没有熟到可以让他向自己倾吐这种心声。但孟深只是放低了声音、像照顾小朋友一样对他说:“那下次要找一个不会冤枉你的。”这时候的孟深好像变了一个人。晏棠趴在吧台上,困倦地撩起眼皮看他:“孟深,我好烦你。”

“看出来了。”孟深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手机,付了账。晏棠被孟深扶了起来,孟深说:“我送你回学校。”晏棠说:“不回。”孟深磨牙:“由不得你哦。”晏棠挣扎着要站起来,差点撞上行道树,孟深一把拽住他:“行行行不回不回。”拿起手机按了几下,晏棠凑上前来,用他所剩不多的清醒脑细胞研究屏幕:“你要干嘛?”

“联系主顾,看怎么样把你卖个好价钱。”过了一会儿,一辆车向他们驶来,却不是人贩子,而是孟深叫的车。在车里,晏棠靠着孟深的肩膀,没头没尾地说:“孟深,你身上有一种湿漉漉的味道。”他的声音很小,孟深没听清:“什么?”

晏棠已经睡了过去。下车,上楼,开门,孟深把他放倒在床上,晏棠摔疼了,醒过来,睁不开眼:“这儿是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