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慕雯和孟坤离婚后,孟深时常做梦,想怎么样才能让自己的监护权回到程慕雯手里。他在日记里写,只有一个办法是万无一失的,那就是孟坤死掉。为了这个目标,他曾经做出过多次行动计划,皆因种种原因未能实施。
他将此归咎于自己的胆怯和羸弱。要再试一次吗?在他内心摇摆不定之际,一天下午上课,昏昏欲睡时,班主任绕道至他身后将他拍醒,他自觉拿起书本预备到后墙罚站,班主任将他叫出来,告诉他他家里出事了。班主任的眼中充满想当然的同情,但孟深欢欣雀跃,令人背后生凉。
孟坤喝了酒,走在路上,心源性猝死。这种仓促的死法,孟深评价,像一个作者写小说,写着写着突然恼了,连个烂尾的结局都不愿给。孟坤死掉几个月后,程慕雯来到孟深面前。
那时孟深已经长得很高,在一群同龄人中,看起来十分打眼。程慕雯说:“你长大了。”孟深有些紧张,腼腆地摇摇头,自己也不知道在否定什么。孟深回班里收拾东西,班主任向程慕雯介绍,说孟深学习不错,但是性格有些乖僻,可能是缺乏大人引导的缘故。程慕雯不知道在想什么,应了一声,说是么。
孟深很快便意识到,现实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美好。程慕雯家并不宽裕,她后来的老公是个货运司机,常年在外跑运输。回家后看见孟深坐在餐桌前,骂他不知礼数,他坐的位置是一家之主才能坐的。见孟深没反应,冲过来掀翻了桌子,粥饭洒在他的新校服上。孟深脱下校服,去卫生间洗衣服,听见他和程慕雯在客厅里吵架。
洗漱台上的镜子里映出一张瘦削的少年脸庞。所有轮廓都过于锋利,这样不好,孟深试着笑了一下,镜子里面的人也笑一笑。这时候,他才是真的长大了。
后来,客厅里安静下来,孟深走出卫生间,程慕雯坐在沙发上,披头散发,哀哀地哭。她抬起头,看见孟深,说:“你要是不来,就没这么多事了。”
“孟坤活着的时候一直打我。”孟深说,他掀开自己的T恤,给他看自己肋骨和后背上的疤痕,铁制的凳子击打在上面,焊接处锋利,就会留下这样的疤。后脑勺也有一个疤,衬衫纽扣大小,导致他那一块儿一直没长出头发。
“每次他打了我之后,我就会想,如果是你养我,我一定不会受这些罪。”但是这一刻孟深终于恍然大悟,“是我的问题,我没往另一个方向想我不知道是你自己不想要我。”
程慕雯扭过头,不再看那些伤疤。“我和他没离婚的时候也挨打呢。可是那时候谁他妈来救我?我有什么办法?”孟深审视的眼光让她感觉自己正在被定罪,她崩溃地叫起来,“日子就是这样!活着就是受苦。”
孟深说:“我知道了。”他当时以为自己是真的知道了,但是一年过后,程慕雯生了颜颜。他这才见到,原来女人爱孩子时是这样的。不用受苦的生活并非不存在。程慕雯一家三口在游乐园的雕塑前拘谨而快乐地拍照时,孟深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穿过他们这个北方县城的大街小巷。他的衣角随风飞扬,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并不在此处,而在更高的地方飘荡。在风止息、灵魂坠落至深渊以前,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家剧院。
孟深到站时是半夜。夏天的空气闷热,即使到了半夜,首都的路上依然来往着许多行人,和他的家乡全然不同。此时离正式开学还有半个月,孟深花了一些时间用来找房子,付完押金和房租后,他就没有什么钱了。
艺考是件很花钱的事,程慕雯自然不会给他钱。他想了很久,决定去找孟坤的姐姐借。孟坤的姐姐,就是孟深的大姑,是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她在孟坤的葬礼上嚎啕大哭,哭坟是他们当地的风俗。熟练地哭泣再熟练地戛然而止,泰然自若地指挥着葬礼的流程,孟深身着孝衣,不发一语,只在心里大为诧异。大姑搂着孟深,轻轻拍他的背,说:“都是一家人,以后有什么事,就来找大姑。”
但是大姑不在,只有大姑的丈夫和儿子。儿子开门见是他,把他让进去。他把买的一箱果汁放在墙边,坐下。孟深脸上维持着笑意,顽固地要等大姑回来后再说明来意,他们很快陷入相对无话的境地。
晚上大姑才回来。大姑进门后,孟深立刻跟在她身后。她要给两个男人做饭,在厨房里,一边淘米洗菜一边热络地询问孟深的境况。孟深笑着说:“除了不好的时候都好着呢。”“说的这是什么话。”大姑也笑起来,“今天就住在这儿,明天再回去。”孟深摇摇头:“姑,我想跟您借点钱。”
孟深说出一个数字,告诉她自己借钱的原因。大姑的笑迟疑了,问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孟深只是说:“我会还的。”大姑说:“哎,姑不是说这个。”
对于孟深这种人,自尊心就像反向的颈椎病,只能给他疼痛。如果适当示弱,情况或许会有所不同。但孟深只说自己想考。大姑的笑逐渐尴尬起来,最后说:“我跟你姑父商量商量,你也知道……”
“孟坤死了以后没留下多少钱,我还小,没拿到钱。爷爷说他也没拿到钱。”走的时候,孟深说,“姑,我还会再来的。”
后来果然又来了许多次,最后是大姑的丈夫把钱给了他。孟深鞠躬说谢谢,男人挥着手,像驱赶一只不识好歹的昆虫。从那以后,他就少见到大姑了。
所以眼下当务之急,是找份工做。就又费了一番周折。孟深在首都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KTV当服务员。他长得好,脸上又常带笑,虽然开的玩笑有时候让人不舒服,但大体来说,仍是受欢迎的。有客人找他要手机号,他全给。给了以后每天挨个给人家发大波女郎的艳情小广告,冲他另一份兼职的KPI。于是很快被拉黑,还要挨骂:“有病治病啊!”
孟深就笑起来。一种自娱自乐。他按灭手机,端着果盘进入包厢,迎面一个女生呜咽着冲过来,将他的果盘撞翻在地。女生仰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孟深有种奇怪的预感。他被女生拉到包厢的中央,女生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愤愤地亲了他。包厢里十几个人,一下子全都不说话了,只剩女生转过身,指着沙发上的一个人:“摆什么臭脸,晏棠,你以为你就很金贵?”
孟深顺着她杀人的目光望过去,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晏棠。晏棠穿着白T牛仔裤,一副纯纯的准大学生模样,但是包厢中迷幻灯光把别人照成妖魔鬼怪,唯独在他身上映出一种别样的光彩。光彩照人的晏棠望着他俩,表情烦不胜烦。女生握着孟深的手:“你说呢?”
孟深不说话,他心里觉得这属于是性骚扰的一种。女生福至心灵,从包里拿出一张卡塞进孟深工作服的口袋里。孟深把卡拿出来顺手丢在桌子上,目光于在场诸人脸上巡视一圈,最后落定在其中一人脸上:“晏棠?”
“怎么?”被陌生人无缘无故叫名字是件很奇怪的事,晏棠防备地盯着他的脸。
“还有各位客人朋友们来个人帮我把水果捡起来,好么?”孟深叹气,“尊重一下我们小员工的劳动成果。”
14
有了这一遭,晏棠在学校看见他时,当然很惊讶。孟深一直觉得晏棠惊讶的时候很有意思,因为他平时眉眼很凶,好像随时准备打爆谁的头,但是一惊讶,眉毛扬起来,眼睛瞪圆了,整个人露着一种天真的憨气他自己不知道。晏棠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能在这儿,我怎么不能在这儿?”孟深好玩地问,“学校你开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唉,实话告诉你,”孟深声音沉下来,沧桑地笑笑,“我来送外卖呢,马上就要走了,回头再聊。”
孟深扭头就走。晏棠表情一慌,怕自己真的伤了劳动者的心:“哎你别”
旁边经过一个很瘦的男生,手里端着盆,好奇地看看孟深又看看晏棠,兴致盎然:“你们搁这儿演啥呢?”回头喊孟深,“哥们儿,你铺盖还在我床上,记得早点铺昂。”
“好啊。”孟深礼貌地笑笑,背着手仰头看天,装腔作势三秒钟,笑出声。晏棠大无语:“有意思么你。”他绞起眉,“你是不是记着那天的仇呢。”
孟深这回真走了。他来到自己的宿舍,把铺盖拎到自己床上,铺床。一个宿舍四个人,现在全在宿舍,其中两位舍友身后各跟着两位殷殷切切的家长,宿舍一时间显得十分拥挤。那个很瘦的男生叫谭司起,他说大家可以叫他起司,结果没人理他。谭司起挠挠头,当无事发生过。孟深收拾完了,跳下梯子,敲敲他肩膀:“走吧起子,去吃饭。”谭司起愣了一下,欢欣地摇起尾巴。
吃饭的时候,谭司起追着孟深问他跟晏棠什么关系。孟深随口说:“他女朋友当着他面亲我,他不高兴。”“我靠,”谭司起大惊,“牛逼!”孟升笑得差点儿呛粥:“朋友你这个道德观树立得有点崎岖啊。”谭司起委屈地说:“这哪能怪我。你绿的可是晏棠!”
晏棠是他们系这一届的艺考第一,事实上他中学的时候在本地的几所学校间已经小有名气,丰功伟绩也有,“丰功伟绩”也有。孟深就着谭司起的八卦喝完了一碗粥,心里没什么波动。天之骄子无外乎是,骄矜一点很正常。这样的人,和他离得远。
孟深没打算在宿舍久住,打工不方便。他吃了饭就和谭司起道别,兢兢业业赶去揾食。谭司起是个不错的人,和他打好交道,学校有什么事情,多个了解渠道。一进KTV的门就见晏棠在前台杵着,孟深眼皮一跳,当没看见,径直往员工更衣室走。晏棠长腿一跨,站在他面前。孟深问:“你怎么在这儿?”
晏棠可来劲了:“我怎么不能在这儿?KTV你开的?”
“我错了,同学你自便吧,”孟深得赶着上工,“我忙呢,等我忙完了给你开个包间放床小被子,哎,再来个鹅绒小枕头你住在这儿都行。”
这时,晏棠的狐朋狗友们勾肩搭背地进来了,像一排保龄球精,后面的人想越都越不过去。晏棠愣神的工夫,孟深转身就走脱了。一忙忙到半夜,孟深下班回出租屋,在楼下面小铺买了两罐百威,靠在阳台栏杆边一边喝一边看手机。从他离家以来,程慕雯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他有时候想,或许这样对所有人都好。但这未尝不是一种妥协的托辞。
睡着前,最后一个想到的是晏棠。晏棠也会和他的朋友们勾肩搭背,一起当保龄球精吗?
军训的头两天,晏棠都没来。他们学校军训很苦,黎明即起,乘坐大巴到部队驻训基地,进行项目训练,训练内容从军姿到拉练到爬铁丝网,一天下去基本上变成死人了。谭司起查了不少相关攻略,在宿舍里一针一线把几对鞋垫缝在一起,还买了许多卫生巾,像兜售违禁物品一样偷偷塞进孟深的军训服口袋里,不小心掉出一片,被身后好心的女生捡起来:“装好,这个很重要的,可不能弄丢。”孟深诚恳地点头:“我谢谢你们啊。”
第三天,晏棠来了,脸上和胳膊上还贴着胶布,看起来像是和人斗殴过。孟深听见身后一排有人说:“我以为他找理由请假了。”“怎么可能,管得这么严,连王艺楚都来了。”王艺楚是他们这届几个明星考生中的其中一个,从小演电视剧的。每一年表演学院都会有几个这样的学生,刚开始学生还有些新鲜感,过不了多久,自然而然就对他们祛魅了。
教官大手一挥,将晏棠发配到孟深旁边。孟深清清楚楚在他眼神中读出一行字叫how old are you,其实他自己也有着相似的感想。很像一个水平拙劣的编剧为了让俩角色认识而强行安排各种巧合,但剧本文学有其自己的写作章程和审美标准,现实则不然。想通了这个关窍,孟深偏过头,看了晏棠一眼,笑笑。
晏棠满脸晦气。从孟深第一眼见到他到当下,他从来都没有露出过好脸色。孟深倒是没有想过,这其中百分之八十的原因是拜他所赐。有几个男生看热闹不嫌事大,休息时间起哄:“这不得打一架?”
晏棠一脸迷惑,偏头问孟深:“你又干什么了?”
孟深反问:“我干过什么吗?”晏棠烦得满头长草,在接下来的双人合作项目中对孟深实施象征性的拳打脚踢,被孟深擒住手腕。孟深注意到,晏棠手腕很细,似乎稍一用力,就能够将其摧折。
孟深找来谭司起进行询问,谭司起顾左右而言他,怎么看都一副有鬼的样子。孟深心觉不对,循循善诱:“你跟我交待了,坦白从宽,被晏同学知道了,他那么暴躁,肯定把你打成真的小面包。”
谭司起就说,他晚上和宿舍里剩下两个人聊天,聊得开心,他一秃噜嘴,就把孟深绿晏棠这事儿说出来了:“我跟他们说不让外传的!他们也都说自己没往外说……”
孟深叹气,歪着脑袋看了谭司起一眼,又叹气。他看出来了,谭司起就这个性格,心眼儿不坏,但是太想被人接纳了,所以什么事都可能干得出来。归根到底还是自己祸从口出。没过几天,流言版本已经迭代为“孟深见到晏棠的美女对象心生嫉意巧施狐媚之术大撬墙角,晏棠绿帽从天降盛怒之下对女方死缠烂打要问个结果,反被女方亲友予以铁拳含恨卧床两日”的剧情,听者伤心闻者落泪,好心人安慰晏棠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