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旗风撸起袖子帮道具搬箱子,晏棠看见他手腕有纹身,那是个敏感的地方。刘承说:“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晏棠没再问什么,能问出什么?刘承到现在也没有直接说他看出晏棠和孟深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尽管大家都心知肚明,看不出来才是傻子。

宋旗风要客串的,是晏棠的最后一场戏。宋旗风是讯问的警察,隔着一张方方的桌子,负责问一些没有隐喻也没有潜台词的问题。

警察坐下来了,他还很年轻,面对眼前明显精神涣散的嫌疑人感到棘手,姿态因而微微有些紧张。按照流程问了几个常规问题,嫌疑人忽然说:“警官,我想要一支烟。”

这并不是个过分的要求,警察掏出一支烟递给他。是黄鹤楼,可是嫌疑人一点儿没注意,警察忍不住把目光停留在那支烟上,一边问:“如果人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把她埋在山上?”

“那是我的事。”嫌疑人说话很慢,像是电脑程序出现了故障,没办法自洽了,“她……她是有一天突然出现的,可是她出现的时候已经死了。我以为她是自杀,可你们说不是。”

“她为什么要自杀?”

“她……”嫌疑人沉默下来。这样的沉默很容易被视为撒谎的证据,但其实警方已经通过调查死者人际关系注意到了魔术师,嫌疑人的嫌疑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大。嫌疑人说:“我不知道。她说这样我就能看到她了。”

“你刚才还说你看见的她是个死人。”警察走出审讯室,忍不住跟同事抱怨,“这是个精神病吧。”

嫌疑人一个人困惑地坐在房间里,他所坚信的东西在这一刻,像失败的抽积木游戏一样,轻而易举地摇晃起来。过了一会儿,审讯室的门打开,警察说他可以走了。

嫌疑人走出门外,白日里,天很高,路面空旷,显得嫌疑人伶仃可怜。他走过一排排的店铺和楼房,有些熟悉,有些陌生。偶尔有路人经过,可是其中再也没有小梦了。每个人都不是小梦。嫌疑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身上摸出一张叠起来的纸。

那是故事的起初,他为了寻找那个人打印的传单。可是现在再看,传单上的描述却变得平庸起来。放眼望去,路上到处都行走着那样的女人。他朝着其中一个走上前去,说:“你好。”

长镜头结束。晏棠杀青。

晚上,剧组一起吃烧烤。晏棠本来是不想去的,但是刘承极力邀请他,他就答应了。他不擅长应付在每个剧组的这种时刻。明明很快就会散伙,但这一刻的那点不舍又是真的,让人忍不住质疑人类情感的廉价。这次他没有喝酒,他听见一个化妆师小姑娘说:“如果孟老师也在就好了。”

身边人揶揄:“不害怕他了?”小姑娘“哎呀”几下:“你们不觉得吗?其实孟老师还挺有魅力的。”一转身看见晏棠,惊叫一声,连忙跑了。晏棠心里泛起一点酸软的快乐,原来把人吓一跳,是这样的感觉。

晏棠第二天就要回去,所以小布早早就在房间收拾行李。晏棠找旅馆的小哥借摩托车,小哥说不巧,车被人骑走了。晏棠说,这样啊。他想了想,回到楼上,去了孟深的房间。孟深走后,晏棠立刻向旅馆的人续下了他的那间房,按理说当然是不合规矩的,但基本上这家旅馆算短租给了剧组,对方也就没说什么。

房间里空荡荡的。晏棠躺在床上,感到他做的这些事的确毫无意义。房间里并没有留下孟深的气息,就算留下了又能怎么样?晏棠翻身而起,焦虑地走来走去。

然后,他学着往常孟深的样子,坐在桌子前,拧开了台灯。要写点什么,写点什么?晏棠无意识地打开抽屉。他看见了孟深留下的牛皮本。

晏棠陡然坐直了。他拿出本子的时候呼吸不太稳定。孟深怎么会留下来这个?是忘记带了吗?还是特意为他留的?孟深凭什么那么笃定他一定会拿到这个本子?

晏棠的手指在封皮上停留了几秒才敢翻开。像是日记,记录着日期和天气和今天的心情。但是又不太像。晏棠随便翻到一页:周三,中雨。

今天拍了新戏。剧本很烂,但是导演很自信,说这个角色一定能让我大放异彩。我被他的幽默逗得大笑五分钟,他恼羞成怒,用目光将我鞭笞。

周五,晴。

今天回家。她做了我小时候很爱吃的番茄炒蛋,她告诉我,吃完这顿饭,我们不要再见了。世界上果然没有免费的番茄炒蛋。

周六,晴。

晏棠的新剧今天上,他终于有一个像样点的角色了。但是我不敢看。

周日,晴。

花都不开。

……

周三,雨转多云

今天来到桃李镇,见到了晏棠。我近乡情怯。现在写这些字的时候我还在一直想他,他变了很多,没有那么容易生气了。我曾设想当他得知我的死讯时,或许会感到解脱,可是现在我怀疑我错了。但既然已经决定好的事情,就不要再轻易改变。

晏棠,你从前总说我不够坦诚,我决定把这本遗书交给你,你说是日记,也不算错。这是全部的我,乏味、阴沉、刻薄的我。我没有家和工作,就算死了也是茕茕孑立的一只鬼。

我记得你是不怕鬼的。那我可以来看你吗?

本子落在地上,扉页摊开了。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13

火车是很好的意象。铁皮火车从墨绿色的山峦中穿刺出一条隧道,满载离愁与憧憬,奔往未知或是自由孟深在不同的电影里无数次看见这一幕,但真正经历时,毕竟还是不同的。

Z开头的直达,硬卧,一间里六个铺,孟深买到最上面,垂直空间太窄,坐直就会撞到头顶。他到下面同人打牌,两个东北的大哥,一个化妆很浓的姐姐。大哥一边打牌一边东聊西侃,其中一个和另一个热情分享靠谱代购,对各种接头暗号一样的大牌花名如数家珍:“兄弟你不知道吧,艾斯剋兔的神仙水儿四千多。”

“啥玩意儿,”另一个大哥打出一个三带一,“什么盐水儿?”

姐姐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知道得挺多,不容易啊。”

“嗐,妹子非让我带。”

“还是个好哥哥。”姐姐笑嘻嘻,说要不起。

大哥和姐姐的眼神就碰在了一块儿。孟深也笑嘻嘻:“炸弹。”心满意足赚得赌资一百五十元,“大哥,刚才嫂子给你打电话呢,手机亮了你没看见。”

大哥拿着手机跨出外面打电话,车厢内的灯光在这时灭了下来,睡觉的时间到了。黑暗中,乘客们的呼吸声像空气中荡漾的波浪。孟深坐在靠窗的折叠座上,深夜里,火车在城市楼房间穿行,天上一抹抽象的月亮。姐姐端着一碗泡面走过来了,坐在他旁边:“小帅哥要到什么地方去?”

“首都,”孟深反问,“你呢?”

“我到行山。”泡面盖揭开,姐姐说,“去上学呀?”

“嗯。”

“现在大学开学这么早?”

孟深想了想:“待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

“真羡慕你们这个年纪,”姐姐悠长地叹气,“想玩就玩,自由自在。”

孟深说:“和年纪有什么关系。你看大哥,也是想玩就玩。”

这话说得有些突兀,姐姐没接。孟深全无所知似的,起身走到火车连接处。许多人在这里抽烟,孟深也点了一支。程慕雯第一次发现他抽烟,是他刚来到程慕雯家不久。程慕雯畅快地尖叫着,让他滚出去。其后几年这样的情景又发生了无数次,直到今天,她终于梦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