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年,伏雪再梦见那场拼杀,血色仍然历历在目。百里掌门一剑横秋,百人莫当,伏雪看到师父袍发烈烈飞舞,定苍古剑在他手中焕发出苍润的流亮,宛若一条苏生巨蟒,寒芒锐意无匹,蜿蜒过处敌人便似风压草般成片倒下。

可纵然他能以一敌百,集英门却即刻便能再补上百人,而久无润养的道剑渴饮着执剑者的精神,使他勇武无双的同时,也使他迅速地感到了疲惫。

喊杀、奔跑、争夺,刃埋入肉,血色将碧草染成遍野丹红,伏雪终于竭力喊出一声:“师父!”

百里横秋驻剑而立,染血背影比剑更孤,而身周身唯有哭叫哀嚎之声此起彼伏,再无一人能够起身。

伏雪在拼斗中左肩挨了极重的一刀,也将近不能站稳,跌跌撞撞扑过去时,泪水冲开面上血痂,竟比肩伤更痛。

百里横秋听闻他喊,微微侧过头来,低唤了声:“徒儿啊。”

伏雪脚下踉跄,几乎是摔到师父跟前,他仓皇爬起来要扶住师父,颤抖的手却被百里横秋拨开。

“徒儿,为师没什么可嘱咐你的了。”百里横秋轻轻说,声音中透着浓重的倦,“只一件事,早就想同你说……”

“你师兄啊,跟我师兄一样,阿雪,若他要走,莫要留他。”

“师父快凝神调息,这些话待伤势稳定了,我再听你慢慢说……”

“阿雪。”百里横秋只说,“师父扶不住了,你拿着定苍剑,别把咱的镇派之宝……摔到地上。”

伏雪双眼蒙着掺血的泪水,惨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摸索着向前伸手将剑抱在怀里,再待去搀师父,手捉了个空,却听到沉闷一声。

伏雪眼中血泪骤然震落,他低下头,只看到怀中定苍剑身焕起幽幽流光,竟如师父手执之时一般。

……

伏雪睁开眼,看着破晓前昏暗的床帐。

他揉揉发胀的眼,翻身起床,桌上还摆着那两只酒坛子李清夷昨夜留下的。伏雪低眸一瞥,将其提起,收进柜子里,掩上柜门时,有片刻出神。

梳洗完毕,衍派的小掌门取出自己从前所佩的松君剑,开始例行早练,宝剑破开春寒,凛凛然有飒沓之声,剑风划过处,庭松落下青针如雪。

一套演毕,他长吐一口气,收势立定,院门吱呀一声,却有不速之客畏缩地自篱墙后探出头来。

伏雪转眼望去,眸中寒意尚未尽收,叫那院外人又瑟缩一下,战战兢兢现出身来,却是昨日让他问过话的那名外门弟子。

“阿季?怎么了?”伏雪蹙眉问道。

未料那外门弟子面色惊惶,竟就扑通一声拜在地上,两肩颤抖不止。

“掌门,昨、昨日你问我,关于先掌门的那些传言,我发誓,当时是只有我们几个采买弟子从山下听来,并且绝对没有再说与其他人!可、可是……”

“无妨,你慢慢说。”

“可是今日弟子间都传开了,”阿季哭丧着脸,豁出去道,“说五百年前那剑魔已转生成长乐门的魔刀豺狗,就要前来寻仇,除非已故的百里掌门,无人打得过他,还说……还说先掌门是被先掌剑害死的,大师兄既是先掌剑的弟子,又是现任掌剑,只要他还在,衍派这遭必有灭门之灾!”

伏雪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气血冲头,身形竟微微摇晃了一下,阿季忙起身来扶,叫声急至破音:“掌门!”

“荒谬……至极。”只闻年轻掌门自齿缝中狠狠吐字,只飞快摆手示意无碍,便手提尚未收鞘的宝剑,疾步向外而去。

此刻时辰尚早,武堂值守弟子正在洒扫庭院,忽听一声门响,诧异望去,竟见掌门提着把青光宝剑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顿时大惊失色。

“掌、掌掌……”

未等他结巴出一句“掌门”,伏雪已沉声抢道:“承钧呢?”

“五、五五师兄一早便领着一队弟子下山去了,说是要巡查周边村落……”

伏雪紧绷的肩头微懈,在值守弟子惊恐的注视中缓缓点头,只说:“好。”

掌门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直待微风掩上门扉,值守弟子才呆呆眨了下眼,手中扫帚“啪”地掉落在地。

伏雪离开武堂,头顶日色渐高,他抬起头,两眼茫茫望着灰蓝天空驻足片刻,忽想起还有弟子早课要监,便又拾步向剑坪走去。

今日监课来迟,剑坪上闹哄哄的,往常早已回荡着喊号与对练的声响,现下却只有一片混乱。

“哎,你听说了吗,就大师兄那事儿……”

“什么什么?”

“就是说啊,大师兄之所以武功高强,是因为他那个做掌剑的师父把咱们定苍剑的百年剑运加到他身上,才为他锻得一身剑骨!”

“真的假的,百里掌门那样的剑骨?哪有这么玄的事儿?”

“娘的,你别不信,百里掌门殉道,八成也跟这手脚有关!不过我猜他那个肯定没天生的厉害,不然长老们怎么会藏着掖着,还让旁的人做了掌门?”

“先掌剑李孤芳不是好多年前就走了,他这么做图什么啊?”

“谁知道他图什么,说不定他就是剑魔的手下,看衍派根基深厚,动摇不了,就窃取气运,把自己一伙人都养得肥肥壮壮然后先害死百里掌门,再叫他弟子勾结外匪,好把咱们全灭了!”

“是了!我还想呢,怎么李清夷在外头云游六年,回来没两天,那长乐豺狗也跟着北上了……”

“他们师徒可真是祸害不浅,要是真的跟长乐门打起来,你说会赢还是会输?”

“若是百里掌门还在……哇啊!”

一伙弟子谈得入迷,闻言有异,纷纷回过头来,才发觉现掌门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一向衣冠严谨的青年竟没束冠,只拿一根布带潦草系着头发,手中提把宝剑,面色阴郁好似山雨欲来。

“先掌门对抗集英门的侵略,为保衍派弟子周全,一力当先,最终耗尽心血……”伏雪缓慢而清晰地咬着字,“那场战斗在此的各位大多经历过,他身死,是为了你们每个人如今还能站在这里,你们便是如此编排他的性命,辱没他的苦心。”

他声音极是严厉,已显出十分真怒,众弟子登时大骇,纷纷告罪道:“弟子不敢!”

一旁却传来少年桀骜声音:“弟子们哪敢编排先掌门的性命,只怕此言并非空穴来风啊。”

伏雪目光冷冷一斜:“方招,你何时归来,仿佛还未回禀过本掌吧。”

高挑少年身着亲传弟子的墨蓝常服,在灰压压一片埋头缩颈的外门弟子中傲然独立,并不应伏雪问话,反而接着说:“若不是当年李师伯无故离开,致使定苍蒙尘,掌剑之位空悬,当时集英门攻来,长老们的天衍剑阵缺一而不成,百里掌门也不至于独力难支,便说是他害死的,又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