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早了,今天先这样吧,早点睡。”
“那明天呢?”
陆扬声站定在房间门口,握住门柄的手在听见回廊外传入的声音时猛的暂停。
“明天,后天,之后的几个月,我们都还要一起工作,一起生活。”
“如果我每天都早睡,每天都健康出现在你面前,每天都对你重复一遍刚刚的话,你还会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觉吗?”
一道影子出现在灯光最后蔓延进回廊的边缘,安简意在那里停下脚步,视线的盲区为他们提供了最后回避和保留的空间,情绪在满溢,他们都清楚,也都不敢率先走出那片阴霾,同对方面对面的继续把话往下说。
“我想过,你可能会拒绝,也可能会很惊讶,很惶恐的选择逃避,这些都可以,毕竟是我的错。”
“但你至少,起码不要.......”
安简意的声音放得极轻,就像自言自语。低喃的字句摇摇晃晃,飘摇到陆扬声眼前,变成一卷胶片,洗刷以后插播进回忆的机器,有关于他的全部记忆在脑海里倒带,他很想对他说,他没有错,他不用道歉,都是自己的问题,可陆扬声说不出口。
他不明白他这么伤心的缘由,更不懂自己的问题究竟源于何处。揽责成了下意识的安抚,说到底,他其实根本不懂安简意。
从没有真正的靠近,也算不上全然的陌生,若即若离的距离有时候是房门对房门的一步之遥,有时候是十五层到顶层的几分钟电梯,有时候也会因为各种机缘巧合变成几近于恋人般的贴近。朝夕与共的时光被秋风吹散,飘零一地,残叶碎屑翩翩飞,融入进黄色的木地板,又变成这几块木板的距离,从走廊这头到那头,又随着安简意的挪动变成走廊到客厅。
“啪”的一声,灯灭了。黑暗里,他听见安简意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靠近着自己,转身的须臾,浴袍的腰带随着一起甩动,扫过自己的衣角边缘,那一瞬间的摆动随着门开合的声音很快一同消失,将安静和黯淡一同交还进他手里。
哑口无言的感觉并不好受,心口就像塞进了一团棉花,软绵绵的,却总让陆扬声觉得在意,觉得膈应。他觉得他们之间关于这个晚上的一切原该不止于此的,很多话没有说开,很多事情没有交代,起承转合他全不知情。陆扬声想问,却又觉得自己太犯贱,回避的态度放得太明显,再贴上去问东问西,就像渣男放长线钓大鱼,容易让人误会。
即使他知道安简意不会,但他没有办法。说不出来的话或许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重要,想要追寻的那些原因或许也并不是自己想象得那样美好。他曾对很多答案抱着虚妄的期待,真相降临时又因为巨大的落差感而难过。陆扬声学会了不在意,不在意就放弃,连同有可能幸福的那部分一起。
关上门,陆扬声躺在床上,他没想睡,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夜里静悄悄,开着的窗户连窗外风吹树梢的动静都显著,小猫路过门口,不满的扒拉两下门框,软绵绵的喵喵两声,又踱步去了另一侧门口,无果,最后回到客厅去。
他很久没有睡过好觉,陆扬声知道,即使自己闭上眼睛或许也根本睡不着,索性聚精会神在那扇门外头,巴不得灵魂出窍翻进安简意的窗户,看他有没有睡着,有没有和自己一样焦灼得辗转难眠,伤口有没有痛,或许.....有没有哭。
这样的想象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控制,连带着空气里的雨水味道变得更加浓郁。不知什么时候,陆扬声从半梦半醒里挣脱,他翻身起来站在窗口前头,听着瓢泼的雨声,感受到灌进室内变得凉飕飕的夜风,转头时仍旧看向房门,全世界都被这场大雨用力地冲刷着,铺天盖地的气势吞没了全部的感官。他再也听不见门缝外头的声音,陆扬声放弃了挣扎,裹上被子躺回了床。
他没有做梦,却被很多很多画面困住,分不清现实和回忆。父母在家时的状态总是处于两个极端,极度安静,或是极度吵闹,童年在死一样的寂静之后被无数尖锐的碎片划破,草草的带过,少年时最后那些对于家庭和爱的向往和追求在那些漠视和讽刺里消失,他带上行囊离开家,在陌生的国度纵情人生,时间和日子被一条又一条消费提醒塞满。长久的不回家,他开始发现一个人似乎更快乐,于是他选择继续读书,换了个全新的环境,继续逃避自己的人生。
在那里,他遇见了很多人,温煜是他最珍视,最想留住的那一个。干净整洁的床,来自他温和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哄睡,轻轻拍在背后的手像极了妈妈哄孩子的动作,他说不要哭,纸快没了,早点睡觉。天旋地转以后,陆扬声再睁开眼睛,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桌上留下的早餐和中式醒酒汤都是温煜的手笔,他越来越喜欢他,越来越贪恋他的味道,他的陪伴,他的每一个只望向自己的眼神。
这场用于麻痹自我的美梦没能让他充分的享受和沉浸,回国的那天,他拒绝了温煜来送自己的提议。几大箱的行李最后被他全部抛弃,陆扬声带着一个小小的随身包离开了自己建造的乌托邦,在那个深夜里任由飞机冲破云层,靠着熟悉土地上最灿烂的朝阳降落。
他看向窗外,长途跋涉的疲劳让他毫无波澜,回家两个字于他而言从来不值得欣喜,唯一的一点慰藉是机场门口前来迎接他的李常齐和辛雪梅,熟悉的模样终于让他产生了些许单薄的归属感,对这里,也是对自己接下来的人生。
他没有见到陆谨华最后一面,几张昭示着死亡的通知单递到面前,陆扬声麻木的重复着签字的动作,直到那张病床被一行人从面前推走,熟悉的样貌同记忆里似乎变得苍老不少,他从未如此平和的端详过父亲的脸,生命枯竭衰败至此,他在一片茫然无措的情绪里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上带着无可剥离的,他的影子。
那场葬礼的氛围尤其奇怪,陆扬声和杨阮穿着一身黑站在最前头,他侧头看向棺椁时,清晰的看见身侧的母亲落出一滴泪,落进草地里,很快毫无踪迹,无处可循。
她在难过吗?是难过,是解脱,还是恨?陆扬声至今无法解开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应当不会再有机会解开。从那以后,他的生活变成一团毫无秩序的线团,四面八方的人和事将他搅得一团乱,陆扬声无法喘息,渐渐也被剥夺了睡眠的权利,不得不放弃了曾经用于躲藏的那个角落,逼迫自己放下有关于那里的人和事。
意料之外的所有事,都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无数个让他在意的,触动的瞬间,都是从那一句好久不见之后发生。安简意的出现伴随着太多的意外,很多很多个瞬间穿插在多年前校园林荫路下的光影里,并肩行走的人早已看不清面容,陆扬声在朦胧的日光中抬起头来,路的前方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高挑清瘦的男孩背着双肩包,有线耳机在身前摇晃,他从未过头来看他,他却在心里笃定他的身份。混沌中醒来,陆扬声望着天花板,神思还陷在那片灿烂的阳光里,然后被窗外最后残余的一点潮湿气味
大洋彼岸的另一个国度陷入最深的黑夜,交替的同一个日月轮换出现在头顶,雨后的晴天尤其明媚珍贵,陆扬声站在窗前,有关于那个背影的记忆随着逐渐消散的困意一起消失。那个平常的一天现在看来也不过只是多出一点点另一个人的出现,陆扬声摇摇脑袋,打开房门时忍不住在门口停下脚步。
停下,迟疑,最后离开。关合的大门被施以最轻的力气,连客厅一角酣睡的小猫也未曾惊醒。
第58章
“好的,谢谢您的配合。”
“这边签个字,然后从那个门出去,您就可以离开了。”
身后的警官没有跟上,安简意带上门,从她指引的地方走出了大门。警局大厅里零零散散坐着些等待的人,穿着制服的警官从他面前路过几位,隔着自动门,安简意眯了眯眼睛,在眼前那几个闪过的人影之后看见了等在外头的小陈,以及他身后那辆熟悉的车。
挡风玻璃透着空荡的车厢内里,他不着痕迹扫过一眼,向着他的方向走去,冲他如往常般打过招呼。
“你怎么还没走?”安简意抬起手,回缩的衣袖露出一截里头的纱布:“车开走了,他怎么办?”
“没事,陆总也不止这一辆车嘛,李叔会去接他的。”
小陈见他不说话,侧身为他打开车门,将人送进了副驾驶。他回到另一侧的位置,钥匙插进锁孔里,余光里靠在旁边沉默的人几次抬眼起来看向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样太过明显,陈家桥抿抿嘴,知道他想问什么,却又不敢率先开口打破眼下僵持的氛围。
午休结束上班的时候,陈家桥被叫去了陆扬声办公室。推开门时候,屋子里闷着股浓郁的香气,像是香薰的味道。
门窗全都紧闭着,陈家桥被这股浓郁的味道熏了个猝不及防,呛声几下后先走向了窗前,刚要开窗,却被办公桌前的人出声制止了。
“不开窗。”陆扬声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这几天晚上总下雨,外头的味道太大了。”
“.........”
下雨能有什么味道,难道还能比这股齁人的味道更难闻?陈家桥不敢当面吐槽老板,只好讪讪收回手来,重新回到他面前。
“今天下午,你去一趟新城区派出所。”
“我?”
车钥匙放在面前,陈家桥一头雾水的看着面前的东西,有些惊讶地指向自己。陆扬声淡淡扫他一眼,从座椅里挺直了背,摁开了原本关着的电脑屏幕,不再同他面对面交谈。
“他今天下午做笔录,你去接送一下,大概四点开始,五点多结束。”
“噢,好的。”
小陈点点头,将钥匙握进手心,很快又觉察到不对:“诶,那您今天不过去看看吗?”
“........”
陆扬声没说话,沉默地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花花绿绿的光映在他脸上。小陈察觉到有些不对,往旁边挪动两步,斜着眼睛看向他的电脑什么也没打开,只是停在初始壁纸的页面一动不动。
“我不过去了,这几天财务部那边在清理账目,我过去跟着一起看看,省得出问题。”
“.....噢,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