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1 / 1)

凉凉的水冲洗掉手上的每一寸斑驳,不停的水流声像掩饰安静的白噪音,他偷偷扭头去看身边的人,很快又挪眼回来,跟着他出了门,看着他关掉电闸水闸,把猫装进包里,锁上里外两道门,最后才跟着他一起走出店去。

白日里热闹的马路边入了夜以后就显得格外空旷,末班车早就过了,公交站台边仍然亮着灯,陆扬声同安简意并肩往外走了两步,他站在站台边站定,同他说再见。

“末班车不是没有了吗?”

陆扬声转身去看了一眼站牌,上头一共就两三路公交,末班时间都在十一点截止。他想起一小时前自己好不容易学会了些手法,乐呵呵的在那儿捏泥巴玩,引擎停下的声音在耳边接二连三响起两三次,陆扬声太投入,一时间竟然忘记窗外头走过的可是安简意回家的最后一班车。

他都能听到声音,安简意坐在他身边,一定也能看见,也能听见,但他没走,原因是他还在那儿跟个傻子一样兴高采烈地玩儿着东西,在人家的店里,用人家的材料,还害的人家眼睁睁看着末班车开走。陆扬声反应过来,一下就不淡定了,揣在兜里的手伸了出来,因为他看见安简意冲他说没关系,紧接着就掏出手机进入了打车软件页面,准备叫车回家。

他走回去两步,走到站台下头,背后的广告亮得他眼睛疼,陆扬声只好往下头马路挪了一步,同安简意面对面站着,蠢蠢欲动的手没能真的伸出去,他叫了一声安简意的名字,人停下动作,抬头起来看他,两个人之间隔着一步台阶的高度,将原本并不太明显的身高差一下拉得分外显著。

“今天对不起,我没注意着时间,害你熬夜,还害你没车回家。”

“我说过了,没关系,不用跟我道歉。”

安简意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低头准备确认自己的订单,然后发出。外套的袖口有些长,他撇了一眼袖口,无声无息地往下垂了垂手,看起来就好像只是在放松。再抬起时,袖口往下垂落,恰好遮挡住一大半的手机屏幕。

正前方一大半的光亮被陆扬声挡住,安简意低着头,看不太清陆扬声的表情,见他没动静,另一只手已经抬起来准备掀开布料继续操作了,面前的人终于及时出声,让他不要叫车来。

“我送你回去吧,我今天开车来的。”陆扬声将钥匙套在手指缝里,又多添了一句解释:“郑山喻帮我租的,最近工作事多,没车不方便。”

“好的。”

陆扬声愣了一下,没太想到安简意答应得这么痛快,他都已经开始想后头的说辞了,却没派上用场。停车场就在不远的地方,他带着人一路过去,一前一后走在路上,两道人影被路灯拖长,一小半重叠在一起,同灰白的地砖融在一起,看起来像水墨画,落在地上那些颜色各异的叶片就像画框里头的印章,每一个都不同,却都和谐,好看。

上车,落座,系好安全带,安简意准备好了接他手机输入导航,行程准备出发的提示音就提前在耳朵边响起,他有些意外地向着陆扬声看过去,问他怎么还记得地名。

“.........呃,可能是因为上回......上回在你们小区门口打车了,所以还有印象。”

拙劣的借口能不能骗过安简意,陆扬声没什么把握。话题好歹揭过去,车辆开始行驶,陆扬声浑身上下都有些紧绷,同安简意这样平和的,甚至算得上开心的坐在车里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成了那种第一次接单的网约车司机,生怕乘客不满意打差评,所以特别的紧张,抓方向盘的力道都好像回到了刚上路那会儿,死死的不肯松开。

“车里热吗?”

“啊?”陆扬声有些茫然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你热吗?那我把窗户再开低一点?”

“我不热,但你在出汗。”

“...........”

这么黑,怎么连出两滴汗都能被看清。自身的窘迫就这样被一眼看穿,陆扬声无地自容,只好干巴巴地笑,再干巴巴地笑,把窗口彻底降到了底,任由风从脸颊边呼呼地扇过去,把清晰的呼吸声一并吞没进身后的道路里。

上车时,他太紧张,甚至忘记了打开电台缓解缓解尴尬,但现在显然已经来不及了。陆扬声来不及懊悔,被风吹疼了脸,过了一会儿又把窗升起来一半,杂音消失很多,他随着环境一起沉下心来,趁着路口红绿灯的空隙用余光偷瞄身边人的手机。

安简意靠在座椅里,正低着头看屏幕里的东西,从陆扬声的视角看过去,光太亮了,内容全都糊成白茫茫的一片,他什么都看不到,有些挫败,也有些好奇心得不到满足的失望。陆扬声曲起手肘撑在一边,捏着的手指来回搓着,三十秒的红灯愣是想出一大堆事来,把自己想进个怪圈里出不来。

他想,他应当是还喜欢安简意的,这个结论从他同对方再见面第一眼就能得出,但那时候误会他已经有了家庭和新的生活,陆扬声心灰意冷,只能把这份刚才被自己察觉到尚且存在的火苗硬生生地,血淋淋地浇灭,浇得他疼,也浇得安简意疼,伤人的话轻而易举说出口,就像分崩离析的时候一样。

而后很快,他知道了那个小姑娘不是安简意的孩子,那一瞬间的喜悦他甚至无法从过往的人生经历里找到任何同等量级的事来做对比。陆扬声在酒店里辗转难眠很多天,又被迫因为工作蹉跎掉很多的时间,他想不明白自己对安简意的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自己到底该不该有重修旧好的念头,毕竟“旧好”也没有真的好,“重修”的开头也并不完美,名不正言不顺的一切,让他原本就动摇丧气的心没了支撑,在感情里面挣扎久了的人,总会在这样的时刻进退维谷,犹豫不决,然后再次错过。

但就在方才那个瞬间,红灯前头三十秒里的十八秒,陆扬声无比确信,自己喜欢安简意,不仅仅是喜欢,而是非常喜欢,或许矫情一点,甚至可以被称作爱。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让他陷入这些无比矛盾的情绪里,却并不烦躁,心里充斥着的都是饱满又鼓胀的纠结和犹豫,他想过放弃他,却没想过离开他,没想过这次重逢之后他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继续当前三年里头那样的陌生人。

他想要和他在一起,海城到北城的距离不过高铁三小时,飞行一小时而已,他带不走安简意,但可以借着分公司的事儿时常到这儿来。红灯进入最后几秒倒计时,陆扬声扭头看了他一眼,在最后一秒时将决心暗藏在心底里自顾自地敲定,他要追他。

车重新移动起来,安简意将手机收起来,安安静静地看着前头。身边的人轻咳一声,似乎是要同自己说话,他又偏头去看他,问他怎么了。

“就是想起展览的事儿,”陆扬声舔了舔嘴唇:“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林老师那边我不太清楚,最近忙,没有联系。”

安简意顿了顿,又继续说:“我这里,东西已经送去烧了,借了隔壁学校里的材料和瓷窑,再过几天,应当就能拿到。”

“啊?为什么要送出去烧?你们后院里不也有窑?”

“因为瓷和陶不一样,材料,制作工序,工具,烧制温度,区别都不小。”

陆扬声第一次听说陶和瓷的区别,觉得有些好奇,又想起他现在开的陶艺店,又问他为什么学的做瓷,又开了陶艺店。

“瓷的制作难度,烧制难度,以及材料成本都远远高于陶,相对的,对制作人的水平也有一定要求。”

“开店要控制各方成本,考虑现实的经营问题,市面上来说,应当都是陶艺馆,而不是瓷艺馆。”

听君一席话受教的确不浅,陆扬声点点头,欣喜于方才成功的话题开启,又为了接下来的空白有些忧愁。他冥思苦想,想不到该说点什么好,抓住方向盘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他看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想到刚刚安简意拉着自己,牵着手做手工,心里头忽然腾起一股不太愉悦的感觉。

他能这么教自己,证明他平日里也没少这样教别的客人,店里生意那么红火,还都是些正值好年纪的大学生,艺术院校的,穿衣打扮,身材模样,大都在寻常学校之上,光陆扬声来过的几次,他都在里头看见过好几个长得亮眼的学生,男女都有,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可那又怎么样,安简意那么容易心软的人,死缠烂打地追,掏心掏肺一段时间,哪有搞不定的。陆扬声这么想着,脸上的表情已然有些发臭,他颇为不快地扭头去飞快地瞥他一眼,恰巧被安简意发现,又讪讪收回目光,看着后视镜生闷气。

“你教客人的时候,也会像今晚那样教?”

“什么?”安简意没反应过来:“我一般不教客人。”

“你是老板你不教?那谁去?”

“店员啊。”

他的回答给得很快,不像是骗人,陆扬声也知道安简意根本不会骗人,气就这样顺利的在对方的懵懂之中消了一大半,他不看后视镜了,改看前头的路,余光偷偷瞥安简意的表情,整理好语气,尽量不让他发现自己情绪的端倪。

“那你从来都没教过客人吗?店里忙起来你也不帮忙?”

“帮的,”安简意回答得诚恳:“不过的确,一般情况下,我不会像今晚那样。”

陆扬声的沾沾自喜来得飞快,压不住的眉梢嘴角拼了命地对抗着他的面部肌肉群要往上翘,只不过还没来得及高兴过下一句话,安简意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嘴。

“很多客人不需要这样的教学,即使有像你一样缺乏一些动手能力的,他们也会选择自己摸索,把付的钱体验回来。”

“..........哦,知道了。”

“你生气了?”安简意终于察觉到些不对劲,探头去看他表情:“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只是大多数都是结伴过来,几个人里,总有一个能做得好些的,所以才说很多都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