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朔逐一取出弹片时,谢瓒低敛着眼睑,额庭间渗出了?一片细密的冷汗,他的牙关紧了?一紧,见着白轲来,哑声吩咐道:“别将我受伤之事,话与她知?。”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白轲原本想将沈莺歌重返旧宅寻沈遒的事,告诉给主子听,但?见主子伤势不轻,面色苍白如纸,遂暂且按住不表,只将她统率沈家军一事上奏:

“少夫人领了?信牌,并统率沈家军去了?北城门御敌”

青朔阻止白轲,隐晦道:“你?去右侧说。”

白轲面露隐忧,绕至谢瓒的右侧,将方才所述之事重复了?一遍。

谢瓒唇角轻轻提起,抿起了?一丝弧度。

他知?晓沈莺歌已能独当一面,他遣了?青苍给她打下手,青苍的话很多?,是?个闲不住的话唠,也不知?会不会吵着她。

从?牢城营闯出来的那些叛军,皆属不曾受过专业训练的散兵,当他们?遇上训练有素的沈家军时,不出多?时就会被全线攻溃。

沈遒赢面不大,北城门势必能够守住。

南城门是?一道大坎儿,玄枭虽说已经停止进攻,但?到了?天亮的时候,势必还有一场大规模的攻城血战。

粮草和?武器是?玄枭打仗的底气,那就烧死玄枭的底气。

半个时辰前,谢瓒遣鹰扬入敌营烧粮草,这个任务对于鹰扬而?言,既简单又凶险。在?地宫里两人撕破脸后,鹰扬说“这个国家的兴衰与我无关”,但?当战事爆发之时,他是?第一个冲向前线的人,打脸打得比谁都快。

之所以说任务简单,因为鹰扬轻功极好,烧东西也是?他的拿手好戏。

但?这个任务也弥足凶险,因为鹰扬就是?赵溆,他是?旧朝太子,若是?被玄枭擒拿,押送到了?卧佛面前,那局势将对谢瓒大为不利。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在?祸福之间,谢瓒选择孤注一掷。

处理好腿上的伤口后,谢瓒缓缓阖拢上眼睛,眉间难掩一丝倦意,道:“你?们?都退下罢。”

青朔与白轲面面相觑,依言退下。

在?如此混沌紧张的时刻里,甫一阖上眼,谢瓒竟是?做了?一场梦,梦见了?自己的双亲。

他已经很多?年?都不曾梦到谢栩和?卢氏了?。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在?一场瘟疫之中病死了?。

绝大多?数的人都不记得刚出生的事情,谢瓒却明晰地记了?起来。

母亲卢氏怀他的时候,梦见了?大禹,大禹在?梦中赐了?卢氏一块玄圭,聊表“告阙成功”之意。

所谓的“告阙成功”,就是?指治水之功。

父亲听了?卢氏的梦,就给他取了?“瓒”字希望他能够秉圭入相,青史流芳。

显然可见,他们?对他寄予了?厚望。

今时今刻,他们?在?天有灵,不知?看到他这般光景,会作?何感想呢?

他想对他们?说,他秉圭入相了?。

他更想对他们?说,他有了?一个特?别喜欢的姑娘,叫沈莺歌。

三点水的沈,黄莺的莺,长歌行的歌。

莺歌,莺歌,这个名字如何?听起来很热闹罢。

算上这辈子,他与她相识十三年?了?,听起来很漫长,但?与她相处的时候,这十三年?竟然一下子就过去了?,日子过得真快啊。

该如何向父母介绍她呢?

她是?个很爱吃糖的姑娘,生了?两颗智齿,偶尔犯牙疼,疼起来会龇牙咧嘴。哪怕这么疼了?,她对糖以及一切甜食总是?爱得不行。

她爱憎分明,爱读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子,梦想成为红拂女,对人间的情与爱仍然充满憧憬。

她恨他,又爱趁他不备亲上来,总是?把他搞得狼狈又容易浮想联翩。

她能歌善舞,檀板戏打得特?别精彩,听到歌乐就能起舞,

在?某一些非常脆弱的时刻, ????? 他想放下自己现有的一切,远离朝庙,带她私奔,去哪儿都好,她爱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或许她根本不会同意,还会揍他一顿,说他满腹坏水,是?不是?又酝酿着什么不怀好意的居心。

大不了?真的给她揍一顿就好了?。

她性子毛躁鲁莽,一点就炸,意气用事,爱钻牛角尖,性子倔,偏偏又是?这些“缺点”构成了?她最可爱的部分。

她特?别像一株野蛮生长的大漠植株,哪里有生机,就往哪里扎根。日晒不要紧,雨淋也不要紧,伤痛更不要紧,只要能活,她都会昂首挺胸并竭尽全力地活下去。

没有人能够把她打倒。

人之所以会喜欢上另外一个人,肯定是?因为对方身上拥有的东西,是?自己所匮乏的。

谢瓒心想,确乎如此,他喜欢沈莺歌,是?因为她的生命力,而?生命力是?他匮乏的,他总是?忍不住向她靠近,靠近,再靠近。

这样想来,他一下子仿佛回到了?上辈子那个春风撩人的夜晚。

在?他人生的低潮期里,她攥着一株蒲公英贼头贼脑地凑到他面前,呼的一声,他蓦觉眼睑处覆上一片潦烈的痒意。

原来是?她将蒲公英的白色绒毛,悉数吹到他的睫毛上。

“我娘说,用蒲公英吹上睫毛,会交到旷世好运!”

她吹出来的气息,香软黏糯,如同一小块饴糖,热敷在?他的心口上,泛散着一片绵长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