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却不能直接对义父说此人有疑点?我自己都不知晓梦里事是否真的件件能作为预示,于是就请二叔帮忙先调查一番。”

董昭望着她,眼里渐渐浮起笑意。

“谢谢你,救了我义父。”

韦映璇惊讶看他,“你竟不怀疑这些么?”

董昭摇摇头,“这世间本就有许多解释不清之事,我自身也有十分违背常理事。”

他拿了点心递给韦映璇,缓缓对她道来:“一般孩童四五岁方有记忆,早些的三四岁,我却在极小时便有记忆。”

“我出生不久,未感受过一日太平安宁,成日被恐惧感包围。离开皇宫后,我几乎没了求生欲,那时我瘦弱,眼睛只隐约张开,看见一点色彩,我有许多记忆,却都不是画面,而是许多声音。有老太监的、宫女的、嬷嬷的,还有我母亲哭泣对我的低喃。”

“那时的我自然不理解那些,只是牢牢记住那些声音,是渐渐长大后才知晓当时境况。”

“我娘动辄将我放在黑瓮里,我躺在那里,瓮壁极冷,又硬,我每每大哭,只想母亲抱着我离开,我想母亲温暖的怀抱,可并没有,我若叫的声大了,哭的时间长些,我母亲便会遏住我脖子不叫我呼吸。

她哭着对我说,如若两人一起死,不如先掐死我。

至今想起这句话,我便浑身冰冷颤抖,记起那无法呼吸的濒死感觉。

小时每每见我母亲,我便浑身涌起孤独无助的绝望感,所以我母亲每每悄悄来将军府看望我,我见她凑近便大哭不已,我不许她亲近我分毫。

旁的孩童一两岁时刚学着说话,而我已经知晓了恨,我知晓我那时若真哭的再狠些,我母亲真的会掐死我。

我极早慧,却在三四岁时便觉得这个世界了无生趣。

我明明会说话,却不愿张口,祖母日日着急,阖府以为我痴傻,祖母都要放弃时,一日我身边伺候的丫环柳红不见了,几日后我实在着急,这才张口,从此露了馅。”

他道:“那时我便知晓我的秩序与旁人不一样,我极度恐惧失去我所拥有之物,我在意屋中用具摆放,我不厌其烦穿旧衣,我会将一支毛笔用至磨损不能再用。”

韦映璇静静听着,眼睛里微微泛着酸意。

董昭的幼年,非同一般苦。

“你介意屋中摆放,是因为你缺乏安全感,环境中点滴变动都叫你惊恐。

你恐惧失去所拥有之物,极度不舍放手,哪怕将毛笔用秃了毛也不肯丢弃,是因为你曾被你母亲无情抛弃。”

董昭淡淡一笑,“是,我后来想过这些行为,我也如此推测。”

“忘了同你说,那日去翠鸣寺还有小插曲。”韦映璇提起住持,“见过老和尚,我有小小开悟。”

她将那日细节说了。

还安慰董昭:“我知晓你幼年极为不易,但过去之事便像袅袅青烟,该散尽时让它散尽。你日后不是多了我么,我在你身边,定不叫你用秃了的毛笔写字,我也不会叫你体会被抛弃滋味,无论何时你我总是在一起的。”

董昭看她,手轻抚她刘海,眼里是深深的眷恋和纠缠,“你可会食言?”

这些日子,她让他紧绷的心渐渐放松,有勇气做真实自己。

他一日中常常因维持生活“秩序”费功夫,她非但未芥蒂,还随着他一起稳固他的秩序。

成亲前他担心她日子久了会受不了他的怪癖,但现在不是,他确信她能给他长久的包容。

他们牵着手离开书房,并排站在院子看夜空星辰。

董昭感慨道:“其实这几年我心境改变良多,是年岁长了,看透许多曾经看不透的,我不再如幼年那般憎恶我母亲。”

韦映璇知晓她无立场指点江山,斟酌良久才道:“母亲天然爱孩子,只是她处在那样一个艰难境地。”

“是,在她角度,自是留得青山在,我那时只是孱弱婴儿,她本就不必与我一起死。”

“我知晓她对我有母爱,否则我一出生便掐死我埋了。若她后来因我的哭声掐死我,是权衡利弊下的正确选择,我会释然。”

韦映璇眼睛又泛酸,不想听他说这些。

她摇摇头,“你已经获得新生,祖母和义母待你很好,陛下登基后待你不薄,你现在亦非一人面对生活,你还有我。”

董昭点头,笑了,“皇宫与我犯冲,我好运气都在宫外。”

他们以前做笔友时通信,便喜欢漫无目的交谈,现在成婚了,仍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一起去洗漱,又一起进卧房,到睡前还在叙话。

韦映璇滔滔不绝说起自己小时候,“我小时也有不少苦恼,我父亲既古板又偏心,他喜爱姐姐稳重文气,厌恶我,说我整日上下跳腾犹如野人!

好在他心不在内宅,平日除了吃饭,每日检查课业一小训外,我和姐姐还是十分自由的。

我母亲很早以前开朗,后来不怎么说话了,我那时也大了,我喜欢与和二叔二婶一起……”

“映璇,你相信人与人间缘分么,你第一次闯进湖心塔,我其实已见了你,那日我在二楼。二楼有一处房间可看见一楼情况,我那时对生人戒备极强,你当时闯进岛来,叫我不知所措,急忙去二楼躲了起来,你那时如何想的?竟敢推门进来?还在我书案跷二郎腿?”

他等不到韦映璇回音,扭头一看,她竟是枕着他手臂呼呼睡着了。

无奈一笑,仔细替她掖好被子,侧了身,手轻轻放在她腰畔。

大和尚说这世间万物皆非永恒,但这一刻幸福是实实在在,他便好似感受到永恒。

同一时间。

吴地。

吴王朱成晟辗转难眠,他自卧房里走出。

封地府邸要大过京城吴王府,他于深夜中沿着长廊向前走,长廊终点是一间空旷屋。

还未打开面前圆门,就听闻里头传来隐隐哀嚎,声音十分带着回音,飘渺迷幻,像地狱深处的恶鬼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