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者团给了宋景和一件黄色马甲,他领了一把铁锹就加入救援行列,一上午都在不断地寻人,挖掘,几次看到被挖出来的像江颂驰的身形的人,宋景和都呼吸停滞,怕是江颂驰,但更怕不是。
跟他一起救援的是部署在西川的志愿军,从地震爆发后就在这里展开救援,将近二十个小时没有停歇,他的眼角充血,手指被冻得僵硬泛紫,因长时间保持握锹的姿势而无法伸直,有人送来热水和饮用水,宋景和将水递给那位军人,他仓促地递来一个笑容,便仰头一口气喝掉整瓶水。
有记者带着话筒来采访,问那位志愿军目前救援情况如何,志愿军抹了把脸,嘴唇干燥,但目光却愈发坚定:“目前这里的救援形势趋于稳定,被困民众基本被救出危险区,被安置在安全区帐篷内,我们还在竭力抢救余下被困人员,争取在最佳救援时间内救出受难者!时间就是生命,我们必定分秒必争,不浪费一分一秒!”
记者问他累不累,他明显地怔愣了一下,眼角闪烁着泪花,有些哽咽道:“我们不怕累,只怕来不及救人……”
地震后的二十四小时内,各方支援便陆续赶来,医疗车、援救队、物资车、记者团等全都涌来,平坦的地面上矗立起一座座绵帐篷,是临时搭建的救护所,送进来数不清被压伤的人,痛苦的呻吟此起彼伏,医护人员竭尽全力,争分夺秒地抢救生命。
后勤人手不足,宋景和被分配至医疗帐篷,协助护士清理伤者创口,擦拭伤者裸露皮肤上的灰尘,避免二次感染。
从开展救援到现在,宋景和没有休息一刻,一直马不停蹄地忙碌,这种忙跟在实验室里的忙完全不同,这里的“忙”是沉重的,是无助的,是苦难的,是无法言说的困顿,仿佛是一块压在胸口上的巨石,不知道哪一秒会从胸口滑落,存在着砸碎四肢的恐惧。
源源不断的伤者从外面送进来,宋景和已经不知道这批被送来的第多少个受难者,也不知道到底擦拭了多少被尘土覆盖的脸,最新送进来的一批患者看起来年龄普遍偏小,稚嫩的脸颊覆盖着血液和灰尘,孩子眼角的泪冲刷着脸上的灰,斑驳了整张脸。
宋景和将温水里毛巾拧干,颤着手一点点帮他们擦干净小脸,听到那些孩子难耐地喊疼,他蓄在眼框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流下,喉间哽咽:“再忍忍……再坚持一下……很快就给你们止疼了……”
那个喊疼的小孩睁开婆娑的泪眼,看着宋景和的眼睛,沙哑说:“哥哥……太疼了,我嘴里好苦,好想……想吃糖……”
宋景和有些无措地摸自己的口袋,明知道不会有糖果,但他还是将全身的口袋摸了个遍,哑声道:“哥哥这次没带糖来,等你的伤好了,哥哥一定给你带糖吃,好不好?”
“哥……哥,摸摸我的口袋……”小孩虚弱地请求道。
宋景和连忙摸了一下,摸到一颗用塑料纸包装的硬糖,椰子味的,小孩看到那颗糖,痴痴地笑了一下:“这是……我给我们老师的糖,但是他又还给我了……”
小孩看着这颗糖,像是透过糖回忆地震前发生的事情,“我们的数学老师……是个非常好的老师,他才教我们几天,但是我们都很喜欢听他讲课……教室开始晃的时候,是他让我们先跑出去,但是我……我的钢笔忘拿了……所以我又跑回去……”
宋景和将小孩抱起来,喂了些清水给他,有人听他说话,小孩的精神面貌好了些,又扯着沙哑的嗓音说:“看到我跑回去,我们老师很生气,这时候房子晃的更厉害了,我也后悔了……想跑,但是来不及了……我被石板砸晕,醒来发现老师抱着我躲在墙角……老师身上压了很重的房梁,我……我好害怕……”
发觉怀里的孩子说话有些颤抖,宋景和抬手轻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哄道:“没事了,你被救出来了,已经很安全了。”
小孩哽咽着嗓子说:“我感受到了血,是老师身上流下来的,我听到血滴到地上的声音……我被吓哭了,但是老师说男子汉不许哭,我听老师的话憋回去了……那个地方太黑了,我的舌头也破了,嘴里全是血,我跟老师说好苦,他把这颗糖还给了我……”
宋景和听他说完,不知不觉眼泪似乎蓄满了眼框,他努力把泪水憋回去,剥开那颗椰子糖的糖纸,递到孩子嘴边:“把老师给你的糖吃掉吧,吃完就不许哭了哦。”
小孩含着糖,轻声说:“其实我知道,老师也在害怕,困在那里的时候,我听到老师嘴里念了好多次同一个名字……”
宋景和轻拍小孩的背,顺着他的话问道:“哦?什么名字呀?”
“净荷。”小孩说出这个名字,“老师说了很多遍……很多很多遍,我猜这一定是他喜欢的人的名字。”
安抚性的拍打动作倏然一停,宋景和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迷茫,但下一秒,眼框似乎终于承受不住泪水的重量,一颗豆大的泪珠瞬间夺眶而出,啪地砸落在小孩的脸颊上。
小孩有些茫然地抬头,疑惑地问道:“大哥哥,你怎么哭了呀?”
◇ 第78章 我要寻他!
宋景和强忍着思念和悲痛,将小孩平放回行军床上,胡乱擦干了脸上的泪水,道:“没事,哥哥激动了。小朋友,你知道你的数学老师现在在哪里吗?”
小孩摇头,说被救出来时他晕了过去,醒来就在这里了,宋景和揉了揉他的脑袋,让他好好休息,他起身去找护士来给孩子打止痛针,顺便理清一下思绪。
即便是得知江颂驰的消息,宋景和也不能立即去寻人,此时正是人手紧张的时刻,更是不能随意擅自离守。
等待护士给孩子打布洛芬注射针,打完针后的小孩明显平静了不少,许多受惊的孩子在恐慌中睡去,睡梦中稚嫩的脸庞依旧隐现不安稳的神情。
宋景和抽空找到志愿队组长,让他替自己留意一下叫江颂驰的伤患,有消息立马告诉他,志愿长答应了,他便马不停蹄地钻进另一个帐篷,开展救护。
西川地质复杂,山形庞大,地震发生后安置帐篷建立在山前冲积平原地带,一幢幢棉帐篷宛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沿着河流向下蜿蜒,像一只匍匐的长龙,保护着这片受灾地区。
等到忙完这一阵后,宋景和几近精疲力尽,医护口罩将他的脸颊勒出深痕,双眸溢满疲倦和无力。他走过许多帐篷,照顾了数不清的伤患,却始终没有遇到江颂驰,志愿队长也没有给他消息,宋景和打开手机,地震后整片地区的通讯信号都被中断,手机始终处于无信号的状态。
志愿队长安慰他不要心急,说既然人已经被救出来,一定就在安置区内,不会出现问题的。宋景和勉强扯出一丝笑,现在的他仅凭着一丝顽强的信念做支撑,整个人都处在精神极度紧绷的状态。
天色渐暗,无穷无尽的黑暗吞噬着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但安置区亮起了千灯万盏的灯光,照亮了漆黑长夜,全体军民上下齐心,有条不紊地将受难者安置在这片临时庇护所里,四面八方赶来的物资救援车停在帐篷区周围,衣物食物源源不断地从车上拿下来,供给受难民众,真正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进入震后第一夜,一口大锅在临时砌成的土砖灶上支起来,热气腾腾的拉面一碗一碗端出来,受灾群众们井然有序地排队领取,煮面的老板是从隔壁市连夜赶过来的,自愿来支援,免费提供拉面,煮面的铁锅大勺都是自己从家带来的,用一次性碗分装拉面,分发给群众。
另一边空旷的土地上,相关工作人员已经开始筹备搭建活动板房,照明灯柴油取暖器和火炉等配套基础用品配备齐全,保证每位受灾人民的吃住和冷暖。
震后第十六个小时,震区受困灾民基本得到解救,安置区内的人越来越多,新加入了不少志愿者,终于有人来接替宋景和的班。
来不及休息,宋景和立马去寻找江颂驰。安置区分为东区和西区,东区安置一些轻伤患者,西区安置的则是急需手术的重伤患者,宋景和一直奔波于东区,他在东区遇到的小孩,以为江颂驰也不会伤的很重,可他找遍了整个东区都找不到人影。
最后一个帐篷找过了,依旧没看到江颂驰,宋景和此时才真正感受到凉意,心像是被生锈的铁块狠狠摩擦了一下,细细密密地泛着疼。他将目光投落在西区重伤患者的帐篷上,唇瓣苍白颤抖,迈着灌铅般的双腿朝那边走去。
唯一的希望就只落在西区。
路上再次遇到志愿长,宋景和满眼悲怆,向他询问落难人员名单,志愿长把名单递给他,像是怕触碰到宋景和敏感的神经,连说话声都是放的极轻:“这份名单上没有叫‘江颂驰’的,但是你先别慌,名单上可能没记录全, 我让别的志愿者多留意一下,有情况立马告诉你。”
宋景和一目十行看完那份薄薄的名单,强忍着悲痛还给志愿长,六神无主道:“不在东区,那就在西区……我去西区找他。”
志愿长见他慌了神,有些于心不忍,想让他去休息一下,宋景和却摇头,朝着西区的方向走去,步伐越走越快,眼角被风刮得越来越涨,跌跌撞撞地朝西区寻去。
在东区寻人的时候,宋景和一直欺骗自己,江颂驰就在下一个帐篷里,可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帐篷都寻完了,也没让他见到人,无情的现实给他重重一击,没有给他侥幸幻想的机会。
一想到江颂驰浑身是血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宋景和就感觉呼吸受阻,几乎要喘不上气,胸腔内的血液流速放缓,高反的症状突然卷土重来,恶心头晕接踵而至,他靠在临时搭建的路灯杆上,挨过一阵又一阵的眩晕恶心感,手指紧紧攥着羽绒服的拉链,用力到指甲上的月牙几乎消失,薄薄的甲床泛着青紫。
路过的志愿者见他不适,过来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宋景和摆手,哑着嗓子说自己可以,过路的好心人递给他一罐氧气,他握着氧气瓶吸了许久,才终于缓了过来。
宋景和仰着头,注目着深蓝透澈的天空,高原上的星空仿佛触手可及,他用离散的眸光看着整片星空,神思悲凉,干燥的唇瓣微启,似乎在向上天祈祷,把他的爱人平安地还给他。
等身体稍微有些好转后,宋景和缓缓站起身,朝西区走去,短短十几米路程,却仿佛花光他所有的力气,走一步都要喘几口。
西区的基调比东区还要沉闷,这里的每个人脸上带着灰败和落魄,路上行走的人神色紧张,步履匆忙,时不时传来压抑的哭声,宋景和茫然地站在帐篷堆的中间道上,突然失去了寻找的勇气。
在东区救助时,他听闻其他志愿者聊到西区,说西区伤患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四十,极其可怕的死亡率让宋景和光是想象一下,都觉得几乎快要窒息。
宋景和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西区救助站,窗口的红十字围帘被冷风吹动,也吹乱了宋景和的发丝,他抬手敲了敲服务窗,从里面探出来一个脑袋,看样子也像是大学生志愿者,问他:“你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