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延眼疾手快一把将手机锁屏,明智地掐住了后续歌声。卓望道迷茫道:“谁是心上人?心上人是谁?为什么要对你唱这首歌?不是……这是安问的声音吗?”任延:“管好你自己。”“延。”卓望道微张着唇,觑着他耳朵:“你……耳朵红了……?”任延心有多热声音就有多冷:“师傅,你车载冷气坏了吗?”网约车师傅遭受无妄之灾,敢怒不敢言,只好把温度继续往下调两度。任延靠着窗户坐,把卓望道意图偷窥的目光隔绝在外,再把卓望道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谁是心上人?心上人是谁?为什么要给我听这个?」一连串的三个问号很有点咄咄逼人的味道,安问没回,过了几分钟,又发了条二十秒的语音。这回唱的是「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作母亲……」任延用阅读理解般的耐心听完了全程,听完脸黑了。枉他心跳一顿激烈,以为安问以歌寄情云送相思,没想到单纯只是邀请他好歌共赏。心上人在不在可可托海不知道,任延只知道他快气死了,腰也要坐断了。十万出头的网约车哪能指望什么减噪减震座椅包裹性支撑性舒适性?车上也没个什么颈枕腰枕,下了高速路又是七扭八拐磕磕碰碰的,动不动还得急刹车给老黄牛让个道儿,任延双手环臂大马金刀一脸不耐烦地坐着,试图说服自己这是一场耐力修行。卓望道倒是一觉接着一觉,可见平时缺觉的厉害。五个小时后,车子终于抵达匍甸县城,卓望道连滚带爬,“不行了不行了,我腿都要找不到了,让我走走,跟我腿熟悉熟悉……”任延和卓尔婷也下了车,两人一个去买水,一个去买烟。卓尔婷抽的烟这儿没有,只好买了这店里最贵的黄鹤楼。她穿日本学院风的短裙,衬衫领口还打了条小领带,本来是个清纯人设,烟一叼,瞬间成了小太妹。任延烦躁地对她勾勾手指,卓尔婷意会,抛了根给他,凑上去给他点火。任延之前完全没抽过烟,吸了一口过肺,呛得扶着树干咳嗽起来。卓尔婷笑得发抖:“延哥,你好清纯哦。”她不知道,任延高一刚进篮球队,就知道了上至队长下至替补球员个个都抽烟,比赛打完,最喜欢做的就是脱掉队服找一露天的吸烟区,一块儿抽烟吹水。任延屡次不抽,便显得不合群,秦穆扬咬着烟似笑非笑,教育他:“别清高,别扫兴。”
任延把队服外套甩肩上,勾着唇耸一耸肩,表示对你们的爱莫能助,转身就走绝不商量。“哎呀,我都忘了安问喜欢清纯的。”卓尔婷呸呸呸吐掉烟草沫,将白灰色的烟雾从眼前挥开,扭头找老板娘要了盒清口糖。任延把只抽了一口的烟捻灭了,又俯身捡起卓尔婷乱丢掉的半截烟头,稍走了几步,将它们一起扔进垃圾桶。卓尔婷脸红了一下,忽然反思自己在三中那个烂泥坑里是不是确实堕落太久了。任延刚扔完垃圾,便接到安问播过来的视频。安问这回显然是有备而来,手机应当是用支架支起来了,他坐在桌子前,反坐着,两手搭在椅背上,和任延用手语沟通。“我又来查岗啦。”他摊出一只手:“给我检查作业。”任延生怕漏了馅,将摄像头靠自己很近,将可疑的县城破败街景挡在身后,“在外面打球。”安问做了个“哦……”的唇形,两手托住腮。任延知道他不高兴,忍不住勾起唇哼笑了一声:“我认罚。”安问眼睛一眨,手语轻快:“还能罚款吗?”“怎么心里就只有钱?”任延拆穿他。安问迟疑了一下,抿唇笑着摇了摇头。任延已经对他很了解,知道这个意思是不想说,便岔开话题:“已经到福利院了?”安问点点头:“刚分完衣服零食和书。”“你的院长奶奶有没有夸你变好看了?”安问翻了个小小的白眼:“谁会见面就夸男的变好看?顶多是长高了。”他脸上表情不多,难得鲜活,任延心里一动,没多想便张口说:“五个小时没见,你变好看了。”屏幕两端会说话的不会说话的,都陷入了沉默……任延咳嗽一声:“别往心里去。”安问低着脸掩饰住脸红,?扒拉着椅背起身,手语慌乱潦草:“我还有事,先走了……”一出房间,迎头就撞上兰老师,兰老师虽然老花眼镜的度数一年更比一年高,但还是一眼看穿了他的狼狈,稀奇了一声:“咦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过敏了?”安问气汹汹地想,是是是,是过敏了,对任延这个臭混蛋过敏!·油电混动的网约车去加了一箱油,再度启程,以翻山越岭的程度而言,着实是承受了一台网约车不该承受之重。“这个招燕镇……导航路线对吧?”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但随着越深入乡野,卓家两兄妹就越是亢奋,弄得仿佛没见过农村风光似的,卓望道拿着单反怼着长焦一顿操作猛如虎,完了发现快门速度忘调了,喜提五十张虚焦鬼影照。卓尔婷说要拍vlog,实则对着前置摄像头反复撅嘴瞪眼自拍。半个小时后,两人都折腾累了,不约而同地窗户降到底,百无聊赖地趴在窗沿上发傻。“我说……我们到地儿了玩什么啊?”卓尔婷问。卓望道撞撞任延膝盖。“不玩什么。”“有什么风景吗?人工湖也行呐。”任延:“你不是正看着呢吗?”网约车司机:“人工湖没有,池塘管够。”卓尔婷仰天哀叹一声:“见过了问问哥哥,我们可以马上回去吗?”这回任延给了她一个痛快:“可以,等下到了目的地,你可以马上打道回府。”卓尔婷冲后座竖了个中指。任延笑了一声:“冤有头债有主,谁骗你来的你找谁负责。”“安问付全责!”安问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兰老师关切地问:“是不是感冒了?山里凉,多穿点。”安问正帮她收被子,山里的确昼夜温差大,白天热得想下水,晚上却得盖被子。福利院条件有限,分男女两间大通铺,两间宿舍各设舍长一名,由年纪最大的孩子担任。另外便是兰院长和几间护工宿舍了。所谓的护工义工,不过是乡里乡亲的,所以并不图这一包住条件,宁愿骑车回家去睡。安问这次回来,小朋友们吵着要他睡宿舍,因为他以前就是资格最久最久的宿舍长,别的大孩子讲恐怖故事时,他们就钻到他怀里找安全感。眼见着夕阳西下,晚霞拖着残尾向山后的海面坠落,金黄橘色的云影将山体照得迤逦,安问抱着几床被子,一步三回头地,最终忍不住摸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分享给任延。“那个什么乡……对,荷花乡!哎哎!”车停在路边,司机打电话给老乡,问着福利院所在的位置:“是顺着溪一直往上开!现在有个分叉路……对对!左手有片荷花塘!”三个乘客排排蹲在荷花塘沿,看着蛤蟆在荷叶上一跳一跳。“生态真好。”卓望道撑着腮,木然道:“但是我们不能看蛤蟆看七天。”“我想起一诗,”卓尔婷难得展现见地的:“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上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跶。”任延:“你管这叫诗?”“张宗昌写的,你不知道吗?哦,你这个假香蕉人!”任延从兜里掏出手机,准备拍张留念,等到地方了后,分享给安问。却在按下快门的同一时刻,收到了安问的信息。小问号:「太阳落了。」
老板凑过来看一眼:“洋文!你还能学洋文?”见安问要掏手机给他打字,赶忙摆摆手:“哦哦,你学你学,我不打扰你!”姓牛的伯伯在两点多提前卖完了自己散养的走地鸡,来跟老板买了两条烟、两瓶白酒,很粗暴地往腋下一夹,扭头看到安问:“哟!兰老师早上还跟我说估计能遇到你,让我带你回去呢!是不是等很久了?”兰老师就是院长奶奶,叫兰琴因,但十里八乡都叫她兰老师。安问收拾好书包,坐上蓝色小货车的副驾驶,终于踏上了他回乡之旅的最后一程。牛伯伯实在是怕他闷,又不能聊天,就说:“我唱会歌,你不介意吧。”安问赶紧摇头表示不介意,牛伯伯扶着方向盘,和着音响大喇叭开始唱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唱得还不错。安问长按微信语音,录完副歌,点击发送。任延在那头觉得见鬼了。卓望道也见鬼了。“卧槽,小问号怎么给你发了这么长的语音!”卓望道瞳孔地震,副驾驶的卓尔婷也扭过头来:“什么什么?”“安问,给任延发了条好几十秒的语音。”·兰老师很擅长教育小孩子,她让小朋友挨个领取绣着自己名字的小被子,然后回宿舍去铺好。安问帮最小的小朋友铺,毯子在垫被上掖好,再将被子叠成豆腐样的小方块。挨个检查完之后,太阳终于完全落到了山后,淡蓝色的暮光披着山影,四野里响起蟋蟀蛐蛐的吱吱声。护工许伯在后厨准备吃的,用的是老灶台,大内嵌式铸铁锅,安问去帮忙烧了会灶膛,炊烟透过高高的烟囱飘散在归林倦鸟的脚下。安问咳嗽得厉害,“是不是呛着了了?”许伯舞着锅铲,低头一看,正碰上安问抬脸,忍不住噗哈哈大笑起来。“你怎么弄得脸上到处都是了?”安问茫然地张了张唇,似乎是“啊?”,抬起手背疑神疑鬼地蹭蹭脸。“快别蹭了,越蹭越脏!去洗洗去!”从厨房走出,穿过被油布罩着的高高的木柴堆,他走到户外汲水的地方。说是汲水处,其实是从地底下抽上来的地下水,只分流了一根水管子戳着。安问蹲下身,拧开水龙头,冰冷的地下水掬在手心,他闭上眼睛,泼了泼脸。水声中,没有听到车子在围墙院外停下的声音,只觉得那句“终于到了,老子腰都要断了”声音隐约耳熟,像卓望道的。但卓望道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幻听了。后备箱砰的一下,看来确实是有客人,还带了行李。“辛苦。”这一声低沉清朗,安问没听清。“没事没事,刚好天还亮,我开到镇子上找个小酒店,没问题!明天顺路回去看看我爸妈!”任延点点头,扫码输入金额时,多加了一晚住宿和晚餐费用。“你们是……?”兰琴因奶奶扶了扶老花镜。“我们”卓望道的大嗓门被任延无力镇压,他捂住卓望道的嘴,对兰老师微微躬身,笑了笑:“您是兰老师么?”兰老师拢了拢衣袖,明白过来的同时,神秘地微笑了起来。
“你们来,带你们看一只小花猫。”她对三个高中生招招手,轻巧地“嘘”了一声。天在暮色中澄亮,这是山里海边独有的天气。安问随便泼了把脸,额发上滴着水,循声往院门口走去,浑然不觉脸上黑乎乎的木炭脏并没有被洗掉。
任延点开图片,光影确实美,令人陶醉如果不是一左一右戳了俩脑袋的话。卓望道:“好酸哦,他为什么不发三人小群里。”卓尔婷:“好酸哦,他为什么不发四人小群里等等,你们还有个群?”任延在地上盘腿坐下,一字一句回:「我这里太阳也落了。」抬手,拍了一张沐浴在金色余光中的长草,草上一只蚱蜢刚好蹦跳走。卓望道:“延,认识十七年,你从没给我分享过日落。”任延:“别自取其辱。”卓望道本来也就是起个哄戏个精,听了这句话,瞬间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exo?me?他刚说什么?他的意思是我跟安问比是在自取其辱吗?”卓尔婷:“是的。”那边司机辛苦的问路终于有了眉目:“行行行,我知道了,就是右拐后找一条水泥路,一直顺着往深处开,是吧!”任延站起身拍拍尘土,“还要多久?”“嗐!”司机挂了电话:“还以为要走多远!再有个十五分钟就到了!”两个人都是精神一震,只有卓望道还在池塘边自闭。他图方便,穿着学校秋季运动校服,拉链敞着,里头白T恤在晚风里微微鼓荡。抬眸的瞬间,与转过院门的四个人不期而遇。真是只小花猫,鼻尖上一抹,左边脸颊上一抹,眼神还懵懵懂懂的,以为自己掉进了什么神奇的梦境里。都没说话,卓望道推他妹,卓尔婷见到人后倒知道怂了,反而去推任延,任延被她冷不丁一推当然还是心里的鬼在作祟,竟然被得趔趄了一步,那么正正好好地站到了安问跟前。安问仰起脸。十厘米的身高差,实在是太适合做一些事。任延心里问自己,从昨天晚上分别开始,已经二十四小时没见了,抱一抱,不过分吧?不过分。他自问自答,抬起双手,将安问猛地揽进怀里,紧紧抱住。“别问我为什么刚好会出现在这里,只是迷路了。”
第三十章
福利院小朋友不多,大约有十一二个,本来都在食堂排排坐着等晚饭了,听到外面有陌生客人来访,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跃跃欲试。“不去不去,会挨骂的!”
“看一看不会挨骂吧?”
“我们一起去!兰老师就不知道该骂谁了!”
“哦~!”一阵雀跃欢呼,呼啦啦从长条凳上起身,争先恐后地跑了出去,在门口挤作一团笑嘻嘻。“问问哥哥被人抱住啦!”
“我看看我看看!让我看看!”
“咦~~羞羞!”安问身体一僵,呼吸都乱套了。他没想到回来第一天就出了大洋相,想推开任延,任延却在他耳边说:“没抱够。”兰老师板起脸:“谁让你们出来的?”“是、是琪琪让我们出来的!”
“是我们一起出来的!”
“我、我是被挤出来的!”十几只小手胡乱揭发检举一通。童言无忌,稚嫩而活泼,任延忍不住哼笑了一声,想到安问过去十年,每天就是在这样的山里、水里,与这样的孩子说话、玩耍,心里便浸透了柔软。抱了一阵,虽然远远不够,但还是揉了揉安问的头发,松开手臂。温情时刻,卓望道跟着张开手:“该我了吧?”任延把书包怼他怀里:“对,该你了。”卓望道冷不丁抱住一兜子书,吃不住力,脸上戴上痛苦面具:“凭什么啊。”安问抿着唇笑,隔着书包友好地抱了抱卓望道。怀抱很虚,压根没用力,卓望道有意见,任延也很有意见。卓望道:“你双标。”任延冷着脸:“怎么着,重新抱一下?”卓望道:“不不不,够了够了够了。”剩下卓尔婷。卓尔婷一个女孩子当然不方便了,虽然可以主动强抱,但她时刻牢记自己从现在起的乖乖女人设,扭捏了一下,甜甜叫他:“安问哥哥。”安问打了句手语,千篇一律地夸人:“你今天很漂亮。”卓尔婷看向任延,一开口就老东北了:“啥?”任延手插着兜,上身微躬,敷衍地说:“说你头发乱了。”“卧槽。”卓尔婷双手抱头,不可能啊,她刚做了柔顺!几个年轻人胡闹一阵,安问把他们介绍给院长奶奶:“这是卓尔婷,这是卓望道。”奶奶逐一点头,“婷婷,望望。”“小望,小望。”卓望道诚恳地纠正自己小名,否则望望望望,听着像狗。任延等着安问介绍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要在熟悉的长辈面前介绍任延,安问心底忽然生出了些许窘迫和赧然。这点不对劲怎么瞒得过任延,目光从面对长辈的恭敬变得饶有趣味起来,在他的注视中,安问硬着头皮:“这是任延。”“哦……”奶奶显然对这个名字非常、非常、非常熟悉,?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再度认认真真地打量了遍任延,从头到脚,从眼睛到鼻子到身高,既严苛,又含着慈爱,最终眯眼笑着点点头:“好,真不愧是……”安问心里一紧,立刻握了下她的手,双眸紧张地盯着兰琴因。兰奶奶咽下后半句,眨眨眼。福利院许久没这么热闹了,院里做清洁的瘸腿大叔姓赵,热情地将卓家兄妹的行李箱搬到屋内。从农田晚归的伯伯肩扛锄头经过,扶了扶草帽,对兰院长笑道:“今天有客人啊?哟,是问问回来了?带城里的朋友一起来玩?”兰奶奶代他回答,上了年纪的声音颤颤巍巍的:“说是想吃无花果,回来看看!”忽然加了三位客人,厨房的许伯也跟着出来:“兰老师,今晚是不是得加菜了?”“对对,啊,”兰老师点点指头,“我知道了,我来跟你说。”从安问身边经过,拍拍他肩膀:“你带你的小同学去看看怎么住?”安问点点头,在比了个“ok”,推着兰院长让她快快走,省得多说多错,把他秘密抖落个一干二净。·
福利院除了兰院长自己有单间外,其余护工都住双人间,空房不多,只能腾挪腾挪。安问带三人去后舍:“只能分开住,条件也不好……你们不应该来的。”一进入室内便觉得暗了,他顺手按下开关,白炽灯跳了一跳,将走廊和两侧门扉照亮。水磨石的地面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中变得温润光滑,一扇扇房门被刷成鹅黄色,上面写着门牌号,首先是小王子(1),与之对应的是小公主(1),之后是田螺123,兰院长的房间和书房连着,在二楼。安问在田螺2门口停下,掏出钥匙插入,拧开,按亮门边的灯。室内陈设一目了然,两张黑色铁艺单人床,两扇对开门立柜,一张一米二宽的书桌,目之所及干净简朴。“只有这一间是空的,任延和小望睡这里,尔婷睡女生宿舍,跟小朋友一起睡,好吗?”任延帮他同声传译,卓尔婷“啊”了一声:“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安问摇摇头,解释着:“旁边护工宿舍还有一个床铺,但许伯也睡那儿,你不方便。”卓尔婷:“好吧……”安问又转向任延和卓望道,眨眨眼:“你们呢?行么?”?任延:“你睡哪儿?”“我睡男生宿舍,我原来就睡那儿。”似乎没有更好的安排。任延虽然不否认自己心怀鬼胎,但还不至于千方百计创造条件同床共枕,便点了点头,警告卓望道:“打呼揍你。”安问带卓尔婷去女生宿舍,卓尔婷抱着自己挂满毛绒玩具的双肩包跟在他身后,心里怦怦乱跳。三中可没安问这么乖的少年,个个都拽五拽六跟个梗着脖子的王八一样,看了让人心烦,她自己纹身抽烟逃学,但看见乖的就走不动道儿。出乎她意料,小公主房竟然不是粉粉的,而是暖融融的鹅黄色,和木门一样。一侧是贯通的大通铺,睡在身下的垫子倒是独立的,披着蓝色的小毯,被子整齐排放,另一侧则是书桌和衣柜。卓尔婷倒没有什么大小姐的挑剔,她从小在东北和奶奶一起生活,并不算什么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冬天也陪奶奶一块儿掰玉米,冰天雪地里吃个冻梨也觉得好幸福。她把书包放到安问指给她的床上,见他要走,牵住他手:“问问哥哥。”安问没和同龄女孩有这么亲密的身体接触,一时间有些尴尬,又不确定断然推开她会不会很伤人。卓尔婷身量高,有一米七,装可爱凑到安问眼前,“我来找你,你高不高兴啊?”安问只能礼貌地点点头。卓尔婷又把手心贴到安问胸口。安问整个人都僵住,如此转瞬即逝的两秒,他脚步后撤,卓尔婷亦嘻嘻笑着撤回手:“你心跳好慢哦,为什么我心跳这么快啊?”安问张口结舌,感谢自己幸好是个哑巴。正好传来开晚饭的声音,他如蒙大赦,扭头就往屋外走。卓尔婷看穿他的紧张:“你同手同脚啦!”安问被唬了一跳,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下意识地低头审视自己,卓尔婷笑得发抽:“骗你的啦!”任延从门外经过,一眼就知道卓尔婷又在尬撩,小女生的拙劣手法能骗到谁心乱情动才怪了,偏偏安问步履匆匆不敢与他对视,一副确实被撩到了的样子。任延警告性地瞥了眼卓尔婷,跟上安问的脚步。餐厅是单独的一间大屋子,像食堂一样打饭分餐,小朋友们已经拿着自己的餐盘排起队了,护工和兰院长也吃同样的饭菜,唯独把四个高中生单独领到了屋外头的小木桌上,上面支着个罐装燃气灶,灶上的锅不知道煮着什么东西,好香,沸起的水将锅盖反复顶开。“这是问问特别喜欢吃的无花果鸡,乡里乡下的没什么好吃的招待你们,不知道这个你们吃不吃的惯了。”兰奶奶热情地说,“明天呀,我让老许去镇上赶集,多买点好吃的回来,你们想吃什么就告诉问问。”“给您添麻烦了。”任延客气而绅士地说,兰奶奶个子娇小,任延微躬着背垂眸,一种恰到好处的照顾。鸡是走地鸡,在田里散养的,所以肉质鲜嫩又劲道,无花果正是当季鲜甜的时候,从树上现摘,洗净了放清水里煮沸,煮出清香后,再把剁好的鸡块扔进去同煮,水开即食。如同清汤寡水,吃着却不乏味,另有一碟切得细细的青椒圈配生抽香油,用来蘸鸡肉吃。
卓望道和卓尔婷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头各朝一边喊着,一个喊任延,一个喊安问哥哥,十里八乡的鸡都要被喊起来打鸣了。卓望道喊累了,泄气地说:“他俩不会被蛇咬了毒发身亡了吧。”话音刚落,不远处草坡就噔噔迈上来两道人影,一个拉着另一个,被拉着的那个低着头,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卓尔婷面色古怪,总觉得这俩怎么瞧怎么像偷情。卓望道“咦”了一声:“你俩没毒发身亡啊?”任延懒洋洋的:“盼我点儿好。”夜色下瞧不分明,卓望道左右观察像审问犯人:“你俩怎么滚底下去了?干什么呢?叫半天了都不吭声。”任延敷衍:“学你,抓萤火虫去了。”敷衍也把戏做足了,他手一伸,手掌摊开,一只原本停于他掌心的萤火虫愣了会儿,懵懵懂懂地浮了起来,似从任延手心点起了一盏小灯、升起了一颗小星。这盏灯、这颗星都为着安问而来,明灭的萤火间,倏尔点亮他额发下明熠的双眼。卓尔婷口干舌燥,猛地转身自顾自往前走了,似乎突然生了谁的气。回到福利院,院子里点着钨丝灯,许伯正蹲着身,在大红脸盆里清洗明早要炒的青菜,空气里飘满了肥皂的香味,浴室里热闹得夸张,原来是小朋友们到了洗漱时间。灯罩下,晕黄灯光引得飞蛾小虫嗡嗡乱飞,卓尔婷眼尖,发现任延后背全是草沫和滚出来的泥印子,安问却干净。再笨的侦探也能推断出刚刚两人滚下去时是什么姿势了。卓尔婷泄气地“哼”了一声,狠狠剜任延一眼。卓望道:“你惹她了?”任延懒散“嗯”一声,拖腔带调:“惹了。”卓望道:“哄哄。”任延看安问一眼:“哄吗?”卓望道不知道这事儿跟安问有什么关系,不等安问回答,任延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说:“哄不了,受着吧。”·福利院的男女洗浴间是分开的,大公浴,一侧是莲蓬头,一侧是贯通的洗手台,两边各能同时容纳六个小孩洗澡或刷牙,没有隔间。整个浴室贴着白色小方砖,虽然看得出陈旧,但维护得十分整洁。七岁以上的小朋友会自己洗澡刷牙洗脸,太小还无法生活自理的小孩儿,则由护工照料,因此就寝时间前和起床后,都是福利院最人仰马翻的时候。安问回来一趟,不能光顾着玩儿而不帮忙干活,他拿了吹风机,站在女生宿舍门口,挨个儿帮她们吹头发。穷乡僻壤里,这些小孩大多营养不良,跟过早抽芽的小苗儿似的,细瘦得被风一吹就直晃悠,头发软软细细地贴着头皮,实在是个挨个的“黄毛丫头”。一听说是安问哥哥给吹,那些原本不洗头的小女孩也洗了,个个包着头巾拿起爱的号码牌。一会儿说“安问哥哥你再帮我吹吹”,一会儿犯着口吃煞有介事地说“你、你、你比赵伯伯吹得好,他老是刮我头发,可疼了”,那不废话吗,赵叔一双下地干农活的手,新茧摞旧茧的,真丝被他摸一把都得勾丝了。安问耐心十足,她们说什么,就笑着点点头,指腹轻轻地将她们因为讲话欲爆棚而乱晃的头掰正,拣起一缕长发时,动作十分轻柔。小女生表达谢意的方式十分直接,绞着手指口齿不清地大声说:“谢谢安问哥哥,等我长大了我就来跟你结婚!”这一下子捅了新娘子窝,七八张嘴叭叭儿地争先恐后地说:“我!我!我也要嫁给你!”任延半靠着墙,好整以暇地看着安问。他的存在感强得不容忽视,安问却只是低着头,强行假装没看到。任延不满意他的鸵鸟行径,这满屋子的小情敌他做不到视而不见,心里都把他当白月光,但凡有一个当真的,那长大了以后都不好收场。任延开口,漫不经心地问:“安问哥哥打算娶哪个?”安问:“……”小姑娘唰的齐齐收声,一水儿地仰头看他,最小的四岁,最大的九岁。安问收起吹风筒,无奈地打太极:“干嘛嫁给哑巴?听哥哥的话,长大了一定要找一个能开口说‘喜欢你’的。”这些小朋友都会手语,都看得懂他的意思,纷纷不服气:“就要就要!”安问慢条斯理地卷好线,半垂着脸,低笑着摇了摇头,手语优雅轻盈但笃定:“我谁都不能娶,因为我只想娶我自己喜欢的。”“那你喜欢谁?”忽闪忽闪的乌黑大眼睛仰望着他。安问愣了一下,抿了抿唇:“我谁都不喜欢。”但这句话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迟疑,并不是那么坚定,而且怀有心虚的味道,无论如何,他也不敢抬头碰一碰门口那道深沉灼热的视线。“你骗人!哦!你耳朵红了!”小朋友们欢呼雀跃,拍着掌蹦跳着,觉得找到了铁证如山。
第三十一章
三个人中午是随便打发的,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安问帮他们挨个盛汤,任延离他最近,所以是最后一个被照顾的,安问却又不干了,把汤勺递给他,让他自己动手。卓尔婷和卓望道被一碗汤馋得失去理智,喝一口能说三声“妈呀太好喝了”,任延凑安问耳边:“就对我区别对待啊?”安问装听不懂,但唇角笑意出卖心情。任延拿过他的碗,帮他盛了汤,慢条斯理:“没关系,我伺候你。”四个高中生战斗力惊人,两只鸡被啃了个精光,就连炖汤的无花果也被扫净。吃过饭,天彻底黑了下来,四野虫鸣匍匐在草深处,安问陪着他们散步,领着在村子四周晃悠。大路宽敞,小路纵横,阡陌连绵,卓尔婷惊喜地说了声:“有萤火虫!”照理来说,十月份萤火虫都该绝迹了,但这里倒还有十多只,蜉蝣般点着萤灯,漂浮在夜空中。卓望道妹控没救,亲自跑去帮她抓萤火虫。任延懒得等他们两个,搭过安问肩膀的手微抬,将安问回过头去的脸轻轻转了回来:“别理他们。”如此微小的动作间,安问嗅到他指尖的烟草味。“你抽烟了?”漆黑的夜里不好辨认手语,任延认真看着,免得安问还要辛苦多问几句,便一五一十连带着前因后果都说:“没买到票,所以是包了车过来的,车不好,坐得心烦,到匍甸时休息了会儿,看见卓尔婷抽,就试了一口。”总想着这样安问这样应该没什么好问的了,他却愣了一下,轻阖的眼睫盖住里面的星光:“你跟尔婷抽同一根烟?”任延下意识地想否认,又及时收住口。“不高兴?”只怪夜色太黑,让他看不清安问的表情。任延不敢打草惊蛇,不敢再深一步问一问他究竟是为了谁不高兴,只轻描淡写地解释:“不是同一支。”四周都是农田,安静得讲话像犯罪。田埂间的路窄,两人并肩而行,手总碰到,如此碰了几次,任延勾住他的手尖:“我想牵你的手。”安问瞪大眼睛,心里惊慌得像麻雀惊起,这怎么是可以说出口的!而且……他说完这句话后,分明就已经不问自取地牵住了他的手了。安问挣了一下,没挣开,任延紧紧攥着他,当不知道他在挣扎,不知道他在紧张。不知道是谁的掌心潮得冒汗,被翻山越岭的海风一吹,变成一股难以排解的燥热。安问被他牵着,心思都在两人手掌交扣的地方,一会儿想,任延的手好大,难怪可以单手抓起篮球,一会儿想,十七岁牵牵手不犯法吧,这条路这么窄,不牵着,兴许谁就要摔下去……想着想着,乱七八糟且心不在焉,冷不丁脚下一崴,差点摔进沟里。任延手掌一紧,将安问用力拉住,用得太过力了,安问近乎是撞到了他怀里。“是不是又换洗发水了?”任延没头没尾地说,两条胳膊渐渐收紧,大手扣上安问的后脑。不知道为什么,少年的身体细密地发着抖,在任延怀里抖得厉害。任延却只当什么不知道。他凑近安问的发顶,高挺的鼻尖抵着他柔软的黑发,轻轻地、刻意屏着呼吸,像身体里克制着一切。“别再换回去了。”他的声音沙哑起来要命,低沉的每一个字里都有颗粒感,像沙砾磨着安问心底的和身体里的柔软。安问心底发酸,痒得厉害,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痒,耳廓被任延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时,他受惊地“嗯”了一声,但这个“嗯”分明比任延的嘴唇更令他受惊,他手上用力,像应激了的猫一样,不顾一切用力地推开任延。深蓝的夜色中,两道颀长的身影先后失去平衡,连滚带摔地滚落进坡底。安问被滚得七荤八素,但任延死死抱着他,给他当人肉垫背,因而倒是没怎么疼到。两人躺在坡底,听到寂静里,稍远处卓望道和卓尔婷的对话:“什么声音?”“谁嗯了一下?”“任延?”安问脸热,死死捂住任延的嘴,不许他出声否认。任延在他手掌底下闷声笑,热气喷薄在安问掌心,让他的爱情线潮湿地发着热。“好,不告诉他们,就只给我一个人听。”他牵走安问的手,拇指叩着安问的虎口,“第三次了,嗯?”安问又想逃,挣着试图起身,任延却不让,死死按着他,“嘘嘘……别动,”他声音似乎痛苦,“摔伤了,让我再缓一会。”安问僵硬的身体听话地柔软了下来。“怎么每次我碰你的时候,你都会’嗯‘一声?”他压低声音,尤嫌不够,怕安问听不到似的,按着他的后脑伏入自己颈窝,“怎么‘嗯’得这么好听?”问也不是诚心问,安问被他如此抱着扣着禁锢着,哪有余裕跟他打什么手语?任延抱着他静了静,再开口时,说了一句更没头没尾的话:“卓尔婷喜欢你。”安问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你呢?你喜不喜欢她?”任延求一个答案。场合不对,时间也不对,没有前情,也没有铺垫。可是,又似乎场合是对的,时间也是对的,他铺垫了许久,一定要在这一时刻问出口。他捧住安问的脸,就着滚烫能灼伤人的月色,目光深深凝视住他。“你喜不喜欢卓尔婷?”任延又问了一遍。安问闭上眼,薄薄的眼皮止不住地轻颤,被迫上扬的脖颈上,少年细致的喉结忍不住反复吞咽,暴露他的紧张。他认命地、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任延的呼吸屏了一屏,将他的脸用力按回颈侧。耳边若有似无的一声灼热叹息,任延的嘴唇擦着他的发梢:“宝贝,你真不该告诉我。”第三十二章
谁不知道安问哥哥一撒谎就会红耳朵呢?全福利院都知道,他最不擅长撒谎啦。安问强自镇定,但所有的防线都在门口那一声轻笑中土崩瓦解。他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任延一眼,继而硬着头皮从他身边故作平静地走开。可惜眼尾是红的,眼神是乱的,就连脚步,也是乱的。“喂,同手同脚了。”任延提醒他,声音里掩不住笑意。可恶,晚饭前上了卓尔婷一次当,这次绝不会再上第二次!路过走廊口穿衣镜,却还是心虚地瞄了一眼。怒不可遏,果然是耍他!护工雅仙阿姨过来管纪律,让她们不要大吵大闹,快快上床去看看书说说小话,十点钟就该准时熄灯了。卓尔婷刚洗完澡出来,包着湿漉漉的头发,与安问迎面时,却前所未有地乖巧,既没有没有作妖,也没有撒娇,看样子是自闭了。一回宿舍,气氛可谓是愁云惨淡,集体失恋再加卓尔婷一个也不多。她勾起双腿蜷到窄窄的小椅子上,一边吹头发,一边出神。吹完了,刚做过柔顺的黑发瀑布似地披在肩头,她对着镜子发呆。发呆的内容总结为一句话就是:任延这个狗逼。宿舍里难得有这么漂亮又时髦的新舍友,小朋友大起胆子做邀请,拍拍身边的床垫:“姐姐你来,我们说小话。”卓尔婷看过去,说话的是年纪最大的宿舍长,是个兔唇,因此讲话有些含糊,但眼睛闪亮亮的。卓尔婷收收心坐过去,小女孩围坐过来,羡慕地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滑滑的脸蛋,摸摸她漂亮的涂成红色的手指甲。“你的睡衣好漂亮呀。”
“你的鞋子也漂亮。”
“你的书包也漂亮。”卓尔婷干脆把行李箱支开,一件件一套套地给她们展示,什么BM风的包臀裙啦,JK风的百褶裙啦,BF风的T恤裙啦,还有那些叮叮当当的耳环手链,每换一套,女生宿舍就爆发出一阵鼓掌声和“哇~~”。卓尔婷“哼”了一声,把指甲油和口红拿出来分享,一边给最小的小姑娘涂脚指甲,一边问:“你们院长奶奶明天该不会骂死我吧。”“不会不会,我们藏好。”一双双脚都支到卓尔婷跟前,“姐姐我也要。”在打扮这件事上,卓尔婷耐心十足而心灵手巧,豁祸完了指甲,她开始给她们编辫子。小女生乖巧,任她折腾,怯生生问:“你也喜欢安问哥哥吗?”卓尔婷心想,丢脸丢大了,怎么连小屁孩都能看穿?“不喜欢了,我失恋了。”她赌气地说。“你这么漂亮,问问哥哥也不喜欢你吗?”卓尔婷:“可不是,眼瞎着呢。”小新娘子窝又被捅炸了,一群人叽叽喳喳笨拙地安慰:“没关系,他也不喜欢我们。”“嗐,臭男人!”卓尔婷麻利地给小辫子扎上蝴蝶结,总结陈词:“姐妹独美!”豪言壮语刚说完一秒,又沮丧起来,嘟囔着:“凭什么,任延又没有比我乖,成绩也没有比我好……”·安问催完男生宿舍那帮调皮捣蛋鬼上了床后,才有空去浴室洗澡。他一时忙得没顾上任延和卓望道,见他们房间里的灯亮着,以为两人都已上床,便拿着毛巾和洗护用品,径自推门进了浴室。宽敞的男浴室里,热气被半开的窗户吹散,露出一览无余的视野。任延背对墙面向外侧而立,手里拿着莲蓬头,开关被拨弄开,水流冲刷而出同一时刻,从窗户和正门掠过的强烈穿堂风,带起了一阵夏末夜晚的凉意。门内外的两个人都是一怔,任延抬起眼眸,动作顿住,与安问安静地对视。只是这样的对视未能持续两秒,安问便涨红了脸,猛然转身退出,将门砰地一声用力摔上。他慌张地反身靠上门扉,仰起头紧闭着眼,继而才想起呼吸般,剧烈地深而压抑地呼吸起来。他什么都看到了。看到了又怎么样?为什么要紧张?男生在一起洗澡有什么可脸红害臊的?不是很正常么?男人这种无聊生物,就连站着撒尿时都还在暗戳戳对比尺寸长短,洗澡时互相打量不过是家常便饭,看一眼怎么了?他就应该坦坦荡荡地推门进去,打开淋浴器,跟他一起洗澡,看他个十眼八眼一干二净!……但安问不敢。他不仅不敢,他还闷头往回头,脸热得能冒汗,手指用力几乎快把脸盆掰碎。上次穿任延的内裤时就已经受惊不小,这次直观看到,更是过目难忘。他是什么、什么变态吗……怎么可以?吃的什么啊……卓望道端着脸盆踢踏着夹脚拖出来,一见安问便拉住他:“干嘛去?里面没位子啦?不能吧?刚不是还空了吗?”安问一个劲摇头,想走,卓望道拽着他胳膊往回扯:“别走别走,一块儿洗,不然等会任延洗完走了,我害怕。”左右无人,他压低声音,暴露内心的怂包秘密:“我最怕这种公共浴室公共厕所,一闭眼就都是恐怖游戏副本。”说话声由远及近,门被卓望道推开时,任延已经转过身去,让自己面对墙壁而立。安问全程垂着眼,既不看卓望道,也不看任延,走到最里侧,面壁而立脱衣服。“那里冷。”任延关了水,对安问说:“有风。”确实有风,正是窗户吹入的角度。安问浅浅地咬着唇,衣服脱了一半,进退两难。身侧传来响动,任延很快地首先擦完了下半身,一边套着干净的长裤,一边低声说:“我穿好了。”他分明好像是知道安问在害怕什么、逃避什么、抵触什么。安问抬起眼,看到他还没来得及擦干的上身。肌肉分明,一线水珠顺着肌理间的曲线下滑,划过腹肌,洇入被淡灰色运动长裤束着的劲瘦腰身。卓望道摘了他八百度的眼镜,在蒸腾的水雾中,根本就是个瞎子。他一边等着太阳能的热水出来,一边眯缝着眼看着两人的方向:“穿这么快,怕人看啊。”任延让他闭嘴。卓望道想起什么,噗嗤乐了一下,“哎问问,我告儿你一件事,你绝对没听过。”任延听他起了个头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啧”了一声,不耐烦:“你要说几遍?”“你别管,反正问问没听过。”卓望道调着水温,“就有一年我们不是回哈市过年吗,两家人一起去香榭丽舍搓澡就一温泉洗浴中心,你去没去过?”安问摇头,卓望道看不清,但料想他也是没去过:“总之虽然有隔间,但也没门,就洗呗,完了我们延儿就被盯上了。”任延抚了下额,想走,又怕走了后卓望道乱JB添油加醋,不走吧,虽然已经听卓望道讲了百八十遍,但心里着实又浮上了阴影。“洗完去泡露天温泉,延儿去哪个,他就跟着下哪个,后来在更衣室把他堵住了,”卓望道讲到这儿来就开始自顾自笑抽,回回说回回笑抽:“你、你他妈知道那个人干了什么吗?”安问心想,是不是卖小黄碟的啊,还是卖那种偷来的二手手机二手名表的?任延不动声色深吸一口气,听着卓望道揭晓这个烂谜底:“他二话不说跪下就想给他口。”安问:“!”
他睁大双眼,因为这当中的画面感太过有冲击力,以至于他的瞳孔都微微扩散。
什么东西?!“干,”任延骂了一声,“你能不能别说得这么恶心,他是先问我,玩不玩,然后才想蹲下拉我裤子,但是我他妈把他拉起来了好吗!”“我才干,你还好意思说,”卓望道一边笑抽了一边骂:“我早就看他不对劲,不然我跟你一起进更衣室干嘛?关键是他跟你说玩不玩,你还没反应过来。我跟说你当时就是危险,知道吧,差一点你就贞操不保了!你说你怎么就这么纯呢?”“我他妈……”任延拧起眉烦躁道:“行了说完了!下次别说了!”“经典咏流传,我他妈能说到你结婚,知道吧,等你结婚那天,‘有请伴郎团代表发言’,到时候我就给你现场来段单口相声,怎么样?”“你特么找削吧!”任延想揍他,卓望道拿淋浴头防卫,“别过来啊,过来我滋你。”安问抹了抹脸,看着任延,比划了一下:“那后来呢?”“后来?没有后来!”卓望道仰着脖子:“后来就是延哥说再他妈多看一眼几把剁碎!”安问猛然想起了在卓望道出租屋那一天,任延洗完澡出来,难怪反应这么大,原来是有心理阴影。可是……他又不怕卓望道看,干嘛单单对他防备?想到这一层,安问忽然悟了,眼睛瞪大不敢置信难道任延觉得他是变态?!所以要防他?!谁才是变态啊!他可不会闻别人头发动不动就想牵手,还、还随便叫人宝贝!任延浑然不觉他想歪到了十万八千里,只觉得脊背一凉,扭头过去,看到安问委屈凶狠眼睛瞪瞪像铜铃。总不能真在这四面漏风的浴室把话给聊透了,任延走过去,无奈地在安问头发上揉了一把,“外面等你。”关了浴室门,仰靠在门上长出了一口气。他出来时安问还没脱衣服,幸好卓望道是个八百度近视,否则任延不保证自己不会嫉妒发疯到想把他眼睛给挖了。他没回房间,去院子里透了透气,男女寝室和护工房间都已经熄灯了,只有二楼兰院长的卧室灯还亮着。寂静之中,阴影之下,这里贫瘠的一切,如同一幅静物油画般一览无余、无处掩藏。操场是黄泥填的,下了雨,恐怕就泥泞得不能下脚。秋千是用废汽车轮胎做的,单双杠都已经生锈掉漆,围墙脆弱得似乎一推就倒,石砖灰泥的厨房已经可以被判定为危房了却还在使用,墙角堆着高高的木柴,很难想象二十一世纪还有地方别说燃气了,竟然连煤气、煤炭都还未使用上。与之相比,校舍和宿舍是难得的整洁,可见福利院的所有资金应该都拿来修葺和维护这些了。安问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无人问津、如同被全世界遗弃,只有一只小熊自始至终,从新鲜抱到破烂。任延转身向二楼走去。虽然知道了安问在福利院成长,但来到这里之前,任延的脑子里出现的,都是西方高福利国家的福利院,有宽敞的绿荫草坪、整洁的白色大楼、定期的慰问娱乐,稳定的慈善捐赠,细致的生活料理,以及周到的人文关怀。作为安远成儿子的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跟这里扯上关系,他应该跟卓望道一样,如果不是这样的机缘巧合,那么便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世上还有这么穷的地方。兰琴因的门关着,任延敲了敲,礼貌地问:“兰老师,您睡了么?”椅子被推开,过了会儿,兰琴因打开了房门,身上裹着一条起球飞边的薄毯:“我一猜就知道你总要找我。”她让出身,任延勾了勾唇,说着“打扰了”,走进屋内。兰琴因拂了拂床尾,请他坐。“我年轻的时候,从前苏联留学回来,工作、下乡、结婚、离婚,医生说,我生不了孩子,”她在任延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戴起老花镜,笑了一笑:“可我喜欢孩子啊,中间又经过了很多很多的故事,总而言之,我到了这里,收养了几个被遗弃的孩子,慢慢的,就有了这个既不正规、手续也不齐全的福利院。“你应该也观察到了,我们很穷,这里有的孩子是有先天性疾病的,比如跛足,比如兔唇,或者六指、口吃、智力障碍,有的呢,很健全,但家里太穷了,父母养活不了,知道我能给他们一口饭吃,找地方上学、找体面人领养,于是就把孩子用破布一裹,扔到我门口。“问问,是唯一的例外。他知道自己叫什么,知道自己家在哪儿,小小年纪会背唐诗,穿得也好,教养也好,长得呢,也挑不出错。他来的时候五岁,坐小汽车来的……”任延忍不住打断她:“送他过来的女人,是不是姓琚名琴?”“我不知道。”任延愕住:“你不知道?”“他不是被特意送过来的,是经过了这儿,是一个女的和一个男的,托我暂管。”“暂管?”兰琴因笑了笑,伸出手指:“三天,只托我照顾三天,但我照顾了十年。”·安问洗完澡,去卓望道他们房间吹头发,任延正坐在桌前写题,但摊开的物理卷子只刚写了第一道解答题。错了。安问扔下半湿的毛巾,从任延手里抽走笔,继而趴在他草稿纸上,将原来的步骤划掉,重新代了个公式。任延坐着,他弯着腰,手臂贴着手臂。解起题时不觉得,一放下笔侧眸看他,只觉得挨得太近,近到他跌进任延的目光中,像跌进暗夜的湖水里。不知是谁的呼吸轻轻一屏,又是谁的喉结忍不住滚动。“怎么头发都不知道吹?”
任延的声音很低,讲话时,嘴唇张动,几乎擦到安问的。黑色发梢的透明水滴滴下,洇进任延深色T恤的领口。任延吞咽了一下,将目光从安问被热气蒸得嫣红的嘴唇上移开:“以后别用这种目光看别人。”“为什么?”“我怕他会忍不住亲你。”安问哑口无言,又蓦地口干舌燥。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任延。又是卓望道解救了他,一阵拖沓脚步懒懒散散地靠近,门一推开,冷风灌入,安问做贼心虚般从桌前起身。“你俩干什么呢?”卓望道像熊瞎子戴上眼镜,“怎么成天鬼鬼祟祟的?”安问无言,自顾自去吹头发,继而将吹风筒收起,准备回男生宿舍睡觉。“哎问问,你别走。”卓望道拉住他,眉飞色舞:“趁卓尔婷不在,我们来点刺激的。”安问:“?”
说实话,他现在一听卓望道“刺激”就有点害怕。
他怕卓望道又送他一500G大礼包。“来个高端学霸局怎么样!”安问:“……”“掐表!计时!我带了这次最新的题,我跟你说真的老刺激了,你不参加竞赛就是损失,这种刺激你这辈子都错过了!”他从床头翻出题册,拍得啪啪作响:“来吧,能让我无私奉献的也就你了!”
余光一转瞥到任延:“哦我忘了,这还有个跟卓尔婷半斤八两的学渣。”言重了,任延跟卓尔婷之间,怎么着也隔着宁市十三个公立中学的距离。安问一整天没写题,确实也有点手痒,他的思维和速度都是大量题海训练出来的,解题对他来说,是一种沉浸式的解压。他活动活动纤长的手指,继而对卓望道招招手:“来。”任延服了,安问点点他试卷,意思是让他别光看不练,也要卷起来。饶是卓尔婷想象了一百种可能,在小群里呼唤了一百遍来玩线上剧本杀,她也绝想不到,这三个男的,血气方刚、少年意气、浑身热血,竟然,大半夜的在刷题……一个不小心就写到了一点。基操。安问放下笔,活动活动肩颈,跟卓望道凑一块儿对答案。是人就有胜负心,说不紧张是假的,何况这五题确实又难又新颖,安问写得很爽,也想看看自己的实力。“草。”卓望道扔下红笔,“又他妈你赢了。”床窄,不过一米二,怎么容得下两个成年男性并排平躺?都快肩膀叠着肩膀了。任延僵了会儿,安问比他更僵,终于受不了地翻身。他翻身,安问也翻身,两人同时向右侧侧躺。只是这床架子太过纤细,而所承又太过沉重,稍一翻身,便摇晃着发出铁艺床独有的咯吱声。任延静了会儿,不敢轻举妄动,等这阵恼人的声响过去后,他的手从安问的腰上横着搭过。不敢用力,怕唐突冒犯了这位温香软玉。草,古人真是太黄了。“可以吗?”他如此问,嗓音压得极低,又艰涩。讲话的热气呵在安问耳边,令他的耳廓变得潮而热。安问每根神经都紧绷到要崩坏的地步,大大地睁着眼睛。可以什么可以?只是借他搭个手而已,应该没关系吧?又不是抱,只是因为床太窄,无法睡下两个平均身高一米八二的男性……的权宜之举。安问点点头,紧闭上眼,在枕头上蹭出动静。
安问拍拍他肩,卓望道沉痛:“有人给数学女神当舔狗,有人对她爱答不理,这就是舔狗的世界吗,我悟了。”万籁寂静,别说狗都睡了,再过几小时,鸡都该起来打鸣了。安问抄起手机,打算回宿舍,卓望道又拉住他:“别啊,你还回宿舍?不怕吵醒你那些小朋友啊?”安问:“……”
他动作很轻的。“他们都这么营养不良了,你还是让他们睡个整觉吧。”卓望道又说,看样子是真心实意。安问没想到他其实这么心细,有观察到他们的晚餐其实并不丰盛。他说得有道理,床是大通铺,他睡中间,再怎么轻手轻脚,也会影响到旁边两个最小的五岁男孩。安问转向任延,征询他的意见:“你觉得呢?”卓望道以为他在问怎么睡,安排:“你睡我这张床,我跟延哥睡。”任延:“滚蛋。”“怎么了吗,”卓望道开始撒泼,“我睡相不好?”“好,太好了,”任延冷笑,“好到差点把我勒死。”卓望道:“……”
确实,有这前科……安问抹了把脸,很自觉地走向任延的床,但却不敢看任延。“……打扰了。”他比着手势。“我把东西收一下。”任延不自在地咳嗽了一下,一个箭步过去,将床上七七八八的换洗衣物、洗护用品和作业本一股脑收到背包里。动作失去慢条斯理,显出微妙的紧张。卓望道还在往里添柴:“也对,反正你俩上次都抱一起睡过了,不差这一次。”啪,任延硬生生把铅笔按断了。卓望道打了个哈欠,开关在他那边,他掀开被子上床:“那我关灯了啊,晚安。”没人应他。开关按下,白炽灯开了一晚上,乍一关掉,嗡嗡地响了一下,灯管上晕出迟滞的柔色余光,缓了一缓,屋子里才最终真正落入黑暗。任延把包扔到桌子上,走到床边坐下时,被安问在腰上打了一下。白痴。坐到安问睡的那边了。“对不起。”任延说,下意识起身要走,却又被安问拽住手腕。隐约的月色下,他探出被子的那截手腕白如皓月细如嫩竹,在窗棂上描摹出纤细的倒影。任延被他攥住,继而察觉到安问往另一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他睡过的地方温温热着,有沐浴露和身体的香味。任延的语文成绩比一些正儿八经的ABC还不如呢,此刻睁着眼,脑子里激烈转着的都是不合时宜的一个词:温香软玉。草,古人怎么这么黄啊!……只有一个枕头呢。他一蹭,便好像是蹭着任延的脸。任延被他发梢弄得痒,忍不住屏住呼吸:“别蹭了,痒。”卓望道忍无可忍:“我说,我他妈还没睡着呢!”
什么蹭什么痒啊?让你们睡觉你们干啥了?!任延忍着没打喷嚏,静谧中响起他克制绵长灼热的深呼吸,“我去打地铺?”他彬彬有礼地询问,像是认真地征求意见。可是声音就在枕着同一枕头的安问的耳边,那么低沉沙哑,带着不可捉摸气声。安问的耳朵滚烫起来,按住他搭在腰间的手,在心底求他别再说话。任延知道他不让自己走,果然便不再说话,手臂微沉,揽住了安问的腰。“晚安。”他的腰好细。因为姿势不得已的缘故,那什么……屁股也翘。任延快崩溃,十九年的热水难凉,拼命在脑子里想代数想BBC想经济学人想衬衫是九磅十五便士第一道选择题多半选C。突起的青色血管上,反复被指腹触碰划过,麻麻痒痒的,任延清醒过来,意识到安问是在他手臂上写字。他凝神感受着他手指的走势,原来写的是「晚安」。任延哑口无言。要命,不仅身材好,还可爱。可爱也就算了,还单纯。单纯也就算了,偏偏不设防。不设防也就算了,偏偏真到了他床上,到了他怀里。任延硬生生把火哑在心口,闭上眼,眉拧着,想到柳下惠。什么坐怀不乱,他心里乱得要命,再乱会儿,不该乱的地方也该乱支起来了。他静了静,让自己恢复到跟安问同一水准线的纯情上来,嘴唇贴安问耳边,“还有两个字。”冷静禁欲的语气,却又不说了。果然是纯情把戏。
因为这两个字彼此心照不宣,他不说,安问也知道,连带着身体都僵了一下,发出小动物一般的“嗯”声。宝贝。他怎么能知道,任延嘴里说着两个字,心里却有四个字,嘴里说的是宝贝,心里想的却是想干宝贝。他比古人黄多了!第三十三章
任延不知道自己睡了一半时,又会再次被那个噩梦拖入深渊。从八岁到十八岁,这个梦境降临他的睡眠,像一个怪异的平行世界的入侵,神出鬼没,没有规律可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梦到,也不知道梦里的自己反复说着“问问,别跟他走”时,那道声音会渗透出梦境,出现在现实的夜里。十年前,环卫站的那个中年男人面方口阔,两道眼尾被皱纹带着下垂,像两撇温和的笑,车位紧张时,他会给业主指挥倒车,很受业主的信任。
有钱人都有被害妄想症,但对于圈进自己领地里的所谓“普通百姓”,却渐渐养成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和信任,像信任家里的一些家禽,一些宠物puppy。他们信任他,说他把环卫站打扫得干净,人也体面,穿着闷热的淡绿色制服时,再热的天也不允许自己裤腿被挽成高一截低一截,“从这个角度讲就是个清爽的好人。”所以当这个“清爽的好人”被警察带走,并被确认是某桩拐卖案的主犯之一时,整个宁市的高档小区都同时被震动,作为震中心的体育公园片区,每位有钱太太的心都被震碎了,一时间掀开自查自纠,流言蜚语和更多的案件细节充斥在每一次散步的闲谈中。在补习班上下课的清晨黄昏,任延听见一次又一次,逐渐从这些破碎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小孩所能理解的真相。他不太熟悉那个被拐卖的小孩儿,只知道安问经常在捉迷藏时躲到环卫工人的油布底下,有时候甚至去他的小屋里玩。那个人还给他们递过糖果。
廉价的水果硬糖放进嘴里时,吃起来咯咯响,像含着透明弹珠。那个时候安问明明不敢接的,是先看了他一眼,看到任延哥哥接了,他才接过来,撕开糖纸。·
怀抱又紧又热,安问觉得像被一场闷热的大雨拥抱住,他猛地转醒,耳边再度听到任延语无伦次痛苦又焦灼的梦呓。卓望道睡死了像猪,鼾声比任延的梦话还响。“别跟他走……他是坏人……问问,问问,问问……”反复喊安问的小名。安问出不了声,被任延抵死拥抱像被蟒缠住,他用力掰松任延的手臂,艰难地侧翻过身,只是刚一动作,便又被任延死死搂进怀里。这一次是面对面拥抱了。月亮东落,或许已经有四点钟,天空变成一种梦幻般如雾般的淡蓝,在这样的光线中,安问睁开眼,眼前只有任延紧绷的下颌,上面有任延十八岁汹涌荷尔蒙催生下的青色胡茬。他抬起一只手,轻轻触摸着任延的五官,从触觉至想象的连接中,朦胧地辨认着任延紧蹙的眉、紧闭的眼辨认出他的痛苦。任延。
任延。
任延。安问张了张唇。没有声音,他像鱼钻进珊瑚一样地钻进任延的怀抱颈窝,长开嘴,美丽的热带鱼用牙齿用力咬下他的锁骨。任延很轻地哼了一声,那些凌乱的句子结束了,他的身体抖了一抖,迅猛地转醒,像军人在雨林沼泽的战地中惊醒,但是生理醒了,心理却没醒,因而在看清安问的第一眼,他又猛然地、强势地将他按回怀里,像按回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安问被他抱得,几乎被迫仰起了脖子和上半身,两人交颈而拥,身体同样的黏腻、大汗淋漓,但与他的冷静紧绷相比,任延的躯体不可控地发着抖。隔了一秒,他的手拂开安问的额发,唇带着吻,反复地落在安问的额头、鼻尖、眼睛、脸颊,落满他的颌面。一边吻,一边说着:“别走,别跟他走,别跟他走……”安问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任延的唇……很柔软。
但再柔软也安抚不了安问身体里的战栗,他发着抖,死命地对任延拳打脚踢。挣扎得狠了,膝盖抬起顶到某处,任延终于吃痛,闷哼一声,像被一根针刺入大脑,整个人在激灵中清醒过来。安问汗涔涔的脸上粘着黑色潮湿的发梢,脸色比月光白,显得一双微垂的眼眸黑得纯粹,……也生气得纯粹。“我……”任延动了动唇,观察了一下场面局势。他抱着人扒着人锁着人,似乎还在他脸上乱七八糟地亲了一遭。证据确凿不容狡辩,任延吞咽了一下,心里大概有了数:“……我做噩梦了?”安问点点头,露出被窝的下巴削尖,有矜持、羞耻和赌气的味道,心里想,这个人怎么这样,做噩梦就能又亲又抱了吗?难道他对卓望道也这样过?不行,得找个机会问问。“对不起。”任延低声,骤然意识到自己该松一松胳膊了,便果真卸去了力道。安问心里松了一口气,但怀间湿热潮气还未冷却、怀抱将离未离之际,任延却出尔反尔,以更重的力道将安问按进了怀里。打篮球的手按着安问的脊心,柔软睡衣描摹出五指形状的褶皱。“反正都抱了,不如抱到底。”他沙哑着、高高在上地说。安问真怕他下一句是亲都亲了,亲脸亲嘴也一样,不如亲到舌头。那样他会一拳把任延揍翻。“小问号。”他在他耳边叫。抱了没过一分钟,实在是热得受不了,任延不得不放了手,?下床去屋外头吹风。·卓望道鼾声如故,绝想不到他的两个室友在夜半三更的时候相继走出房间。换别的男女身上,也许是相约看日出,但放在他们身上,莫名的就像去偷情,是夜晚野外出着汗,日出人前体面着的那种偷情。任延脱了上衣搭在肩上,在风口站了会儿,肌肉分明的身体上,热汗渐渐被吹冷。“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捉迷藏的那个环卫站吗?”他回过脸来问安问,身躯很薄,但大臂肌肉和胸腹肌的曲线又分明是起伏的,肤色在快落山的月光下显出一种健康的性感。安问的眼神从他身上离开,眨了眨眼,回过神来,两指在耳边打着转圈的手势:“你说什么?”竟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任延笑了一下,冲他勾勾手指,让他走近。安问听话地走近了,任延仍保持着偏过头的姿势,背肌微躬,但肩膀仍很平直,看着有了男高中生最想要学、却偏偏学不透的那种坏。
“看我干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带着听不出但感觉得到的笑,“看这么认真?”
生意是刚醒来后的涩和哑。安问收回目光,心想,我不仅看,还想摸,但是不能让你看穿。?两手乖顺地垂在身侧,起了罪孽念头的五指蜷在衣袖中。任延调侃过,捻了下他的头发,声音复温柔下来:“刚刚问你,还记得以前那个环卫站的工人吗?”安问点点头:“他给我们糖吃,让我们藏他屋子里。”任延轻巧地揭开真相:“他是人贩子。”安问懵了一下,像被石头迎面击中,随即眼睛被刺中般清醒过来:“人……贩子?”“他拐卖了小区里的一个小孩,比你小,四岁,后来我出国了,他们家也搬走了,我不知道后来有没有找到。”“你……”任延不再出声,抬起两手,面向安问而力。他用手语表达自己:“你走了以后,我以为你是被你妈妈带走,但你们家的每个人都语焉不详,直到发生了这件事。我反复地想,每天都在想,你是不是被他带走的,是不是其实他做的案子并不止一桩,还有你,还有你被警察漏掉了。我问我妈妈,去找警察,说你也不见了,警察说,没有接到报案,不能为你立案。”他的手语并不熟练,说半句话便要停下来想一想,思索这句话是什么手势,因而这一段话,他说得很慢,因为慢,便有了郑重的味道。“我每天做梦,后来他们终于告诉我,你出国了,是为了保护你。我很高兴,给你写信,写了很多很多信,直到你们家从体育公园搬走,我们家也搬走。我在国外等你的回信,一封信也没有等到过。”任延停下手语,手松垂下来,继而抬了抬唇角,露出一个不能称之为笑的笑。安问重新听见他的声音。“我有时候相信你去了国外,只是你不想和我做朋友了,交了新的朋友,所以才不回我的信。有时候又清晰地看到我的心底,那里是一个冷静的反问,这是不是他们骗我的一个谎?是不是你真的被拐卖了,被卖去了没有名字的大山,也失去了你自己的名字,你知道’安问‘这两个字有多好?”安问很轻地眨了下眼,毛茸茸的纤长而密的睫毛下是湿润的眼眶,像被雨水打湿的白鹭的羽毛,哀然地缀着要落不落的水珠。“这样的审视质疑,总在我想起你的时候一起出现。我控制不了地做梦,梦到你跟那个工人走了,手里拿着那颗你经过我同意才敢去接的水果硬糖。”他静了静,莫名其妙说:“对不起。”原来他梦里反复说的“不要跟他走”,是不要和那个人贩子走。梦境里刻着的,是任延最深的恐惧,最不敢直视的侥幸。第三十四章
福利院的作息时间很规矩,小朋友们七点钟准时起床洗漱,去餐厅里排排坐吃早餐。这么多人一起闹腾,卓望道和卓尔婷同时被吵醒了,一个顶着鸟窝,一个披头散发,双方在走廊里相遇,打了个哈欠,彼此半死不活地说了声“早”。嗯……不对。卓尔婷回过头来:“另外两个呢?”安问在餐厅帮忙,任延在外面晨练。太阳初升,晨曦正温柔,小男孩们沿着走廊去餐厅,第一个的脚步停了,接着后面跟多米诺骨牌似的,挨个撞着停了下来。“哎呀。”
“哎呀。”
“哎呀。”个个揉额头扶肩膀。“你干什么呀?”齐刷刷转过头,往院子中心看,全部痴傻呆住。生了锈的那组高低双杠中,最高的那道杠始终没有人上去过当然,成年了的安问例外,如果谁能上去了,做几个动作,就是被大家顶礼膜拜的英雄。
但现在,有人在英雄的宝座上玩玩具手腕勾着横杆,双腿交叠曲着,在做引体向上。不是标准引体向上,而是手腕引体向上,比用手握着要难上十倍。但做着这个动作的人,显然轻车熟路,游刃有余。“看什么热闹呢?卧槽?”卓望道叼着牙刷晃出来,也跟着傻了。是这样的,他当然知道任延是什么锻炼强度、什么体能、什么身材,但鲜少看到他的锻炼实况,他第一次知道,任延这么变态。没有人知道任延之前已经做了多少个了,又做了什么体能热身,只知道他未着上衣的身体大汗淋漓,汗水顺着背肌和脊柱滑下,隆起的背肌肌群一看便知坚硬,大臂上的肱二头肌暴起,青色的血管浮在筋骨分明的小臂上。如果有一个人对身体的癖好在于小臂,也许会仅仅只为了这一眼就爱上任延。卓望道分开小孩儿,走出走廊,维持着嘴里叼牙刷手里拿牙杯的姿势,绕过半拉院子,走到任延的正面。他身后跟着一连串小男孩,像葫芦藤上七个瓜。任延脸上表情平淡,只有被汗浸湿的额发下的双眼锐利。
在看到卓望道及他身后的一串之后:“……”卓望道仰望着:“您大清早的,没事儿吧?”任延挂直了身体,轻巧地从单杠上落了下来,一边揉着手腕一边问:“你干嘛呢?”“看你帅。”卓望道真心实意地说。要是他死了,他墓志铭上没别的要求,就得铁板钉钉写上两件事:一:老子一米八,二:老子兄弟是任延。任延扯下T恤甩上肩,半笑着骂他:“神经。”“哎别走啊,”卓望道拉住他,“这就完啦?”“完了。”“不多表演几个?”任延向来不太搞得懂他的脑回路,拧眉高冷:“你自己表演去。”“不是吧不是吧,长这么高就只会这啊?”卓望道开始起哄,一边对小朋友使眼色。葫芦藤上七个娃:“不是吧不是吧,长这么高就只会这啊?”任延:“……”卓望道:“是不是不行啊,延?”葫芦藤上七个娃:“是不是不行啊,延?”说谁行都不能说任延不行,说任延什么都行就不能说他不行。任延点点头,冷酷地说:“行,要看是吧。”把衣服扯下,找到他们操场中心的旗杆,握了握,大小正趁手。“你要干嘛?”卓望道不思其解。在他由迷惑到震惊的目光中,任延两手上下握住旗杆,核心用力双脚离地,整个人横向悬空了起来。“卧槽?”卓望道傻了。他确实看过有人做这个动作但那是在电视里……
而且电视里的人双腿是勾着的,任延是平直的,从肩颈到脚面,绷成如同站立的一道直线。小男孩集体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做到的?!只靠手臂用力吗?这个人会武功!破案了!他一定是会轻功!在这样高强度的体能锻炼中,如果感到吃力,便会出现肌肉代偿出力的情况,最直观的就是脸部代偿,五官扭曲戴上痛苦面具,但任延云淡风轻,问:“够了吗?”卓望道:“能走几步吗?就那种……你懂的?”试图比划。任延轻笑了一声:“你怎么屁事这么多?”说归说,但在一众呆滞的目光中,他还是平行做了几步漫步。这个动作有点像街舞,做起来赏心悦目。任延一般不这么做,因为人体旗帜和旗帜漫步这套动作确实有点出格,带点表演性质,适合男高中生用来装逼,但在任延的字典里这属于没事找事极其傻逼。在别人眼里,他今天是装逼了一回,在他自己的定义里,却是被卓望道的低级激将法带到沟里傻逼了一回。卓望道缓缓蹲下,两手少女般地托住腮,眼里浮现迷茫:“延,你腰真好,娶我。”任延一秒破功,差点岔气,一边咳嗽一边从旗杆上下来:“你他妈……”一抬头,看到安问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了院内,瞪着眼睛的模样很是吃惊,显然也看光了刚才那一幕。被他们看的任延很坦然,被安问看的任延却很不自然。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停止了跟卓望道的无效沟通,拎起衣服低着头穿过七个葫芦娃,低声赶人:“都别看了,快去吃饭。”女孩子们正在排队出走廊,任延赶紧套上T恤,经过安问身边时强装冷酷自然:“别等我,你跟他们先吃,我洗澡。”安问不由自主跟着他往宿舍走,打着手语:“刚刚那个叫什么?”任延心里咯噔一声,心想果然还是被他看见了。
“人体旗帜,旗帜漫步。”他拧开水瓶,回答安问:“闹着玩的,卓望道起哄,你……别往心里去。”“好厉害。”安问由衷地说,纤长睫毛下的瞳孔亮如点漆,就连神情都有些激动。任延呛了口水,拿手背擦擦嘴唇:“……你喜欢?”安问点点头,又点点头,表示非常崇拜和喜欢。任延不动声色:“你喜欢这样的?”安问掏出手机,给他看收藏的一条视频,是一个花式俯卧撑集锦。任延呛得更厉害,弯腰惊天动地咳嗽起来:“你平时都特么刷些什么?”安问滑动进度条:“这个会吗?”是用单手做,另一手背在身后。任延看了一眼,点头:“简单。”安问再拉进度条:“这个呢?”是用两手,但每只手都只用两根手指,任延看了两秒,“基础。”安问再拉,屏幕花着,任延看到什么,又给拉回来了,指着画面,轻描淡写:“这个也会。”安问低头一看,……是在人体上做俯卧撑。摇了摇头,一眨眼,眼泪终于安静地流了下来,很快地流进他紧抿的唇里。
“我没事啊,”他反复用手语重复着,强调着,脸上微笑着:“我真的没事啊,我还是叫安问,安心的安,绝对没有问题的问。”任延笑了一声,被他临时组的短语可爱到,内心浸满了酸胀:“真的没事吗?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失去了自己的声音?”他问得好温柔,并不是戳破了一个安问故作坚强自我粉饰的假象,而是认真地询问,深深地凝视着他。
如果安问内心对此没有意难平,那么,他也会学着不去意难平,即使很难。安问像被按下暂停键的八音盒娃娃,停止了纤瘦手臂的舞蹈。双手迟缓地、缓缓的放下,他用力抿着唇,却还是控制不了那里的抽动,眼泪像是决堤。黎明中的静默,终于化为一场跌撞,他跌着撞着扑进任延的怀里,死咬着的嘴唇张开,是嚎啕大哭了,可却是无声的“嚎啕”。眼泪一直滴在任延的肩膀上,灼热滚烫。任延回抱住他,掌心罩着他的后脑。“怎么连哭起来都没声音啊……”他叹息着,手臂用起力来,给安问以被紧密包裹的安全感。收起手机扭头走了,在任延戏谑的轻笑中面红耳赤。·早餐按序取餐,要细嚼慢咽,吃之前,要一起朗诵一首简单的唐诗。任延洗完澡出来时,餐厅里还没散,都吵吵嚷嚷地聊着天,小女生们羡慕卓尔婷的漂亮衣服,昨天有幸被她扎辫子的那个则成了众人抚摸羡慕的对象。兰琴因跟安问和客人聊着天,问昨晚上睡得习不习惯,见任延走近,忙往旁边让了个位子:“大明星来啦。”兰奶奶调笑。任延一眼就锁定罪魁祸首卓望道,卓望道做贼心虚不打自招:“看我干嘛,那么多人看到了又不是只有我长嘴。”“所有人都长嘴了,但只有你最无聊。”兰奶奶笑得前俯后仰:“怎么还不好意思了呢?我还想看看呢。”可打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