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装变声器了啊?”
“现在不仅有义肢还有义嗓了吗?”
“装哪儿了?让我摸摸,是不是装喉结上了?”
“我靠人造喉结!好酷!”说着说着就上手摸,只是手指还没来得及碰到安问喉结,便有谁捷足先登先行一步,将手捂住了安问的脖子。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如玉骨,轻易地便贴裹住了安问纤细的脖颈,虎口正巧卡着安问的下颌。安问被迫微微抬起下巴,没回头便知道是任延。任延的气息鲜明而好辨认,声音里带着慵懒的笑意:“看归看,摸不行。”“咳咳咳咳咳……”教室里一阵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安问脸色泛红,手指勾下任延的手,仰过头问:“你怎么来了?”任延用非常正常的、闲谈般的语气说:“想你了,考得怎么样?”“我靠。”A班此起彼伏的骂。
“?您是真不把我们当外人。”
“那不然我们走?”安问赶紧从椅子上起身,脸低着,声音也低着:“出去说。”聊了一阵,把老邢刚刚让他写检讨的事也一并说了,怪任延头上:“你帮我写。”任延挑眉:“拜托,网吧里你自己开口骗他的。”安问开始不讲理:“你写检讨比较擅长。”“三千字,”任延掂量掂量劳务费:“怎么报答我?”安问想着正经的报酬,任延讲话的热气在他耳廓散开,声音低沉中透着漫不经心的坏:“不然你坐我怀里,我一字一句教你。”上课铃响了,安问头也不回十分决绝地逃回班里,听到任延在背后得逞的失笑,扭过头狠狠瞪他一眼。还没到晚饭时间,整个学校便都知道了安问的哑病痊愈了,表达流畅、口齿清晰、发音标准,声音还那么清亮好听,充满少年感,与他本人的脸和长相都严丝合缝地贴合。对于这件医学奇迹,省实贴吧吧友们纷纷给出斩钉截铁的答案,就是意见不太统一:「肯定是被草好的。」
「是任延表白治好的,爱情的力量家人们一同见证!」
「惊!多年哑巴一夜治好,原来竟是因为这?背后原因令人暖心!」
「改字,背后原因令人屁股疼。」
「不能是被任延手把手教好的嘛?听说他们天天住在一起哎,回去后加课补习!哥哥把手指伸进弟弟嘴里摸他舌头什么的XD」
「加入给我三天光明是吧,搞错了,那应该是弟弟把手指伸进去摸哥哥舌头,感受哥哥舌头的律动。」
「律动这词多少有点过分了。」
「笑容逐渐变态。」
「不装了摊牌了,我还是投草好的一票。」卓望道一边吃饭,一边刷得津津乐道,不忘对两人说:“感谢你们贡献出的日活,直接盘活了已经入土的我校贴吧。”安问丢不起这人,“别看了。”卓望道痛心疾首:“我觉得当代女学生的思想实在是有点滑坡,不谈恋爱,光想着看两个男的谈恋爱,难怪我找不到女朋友。”话锋一转,又振作起来:“但我发现这事儿竟然还是有好处的,你们知道吗,最近,鄙人,微信被加爆了。”安问:“?”“都是为了打听八卦的,什么你俩在一起多久了,到哪一步了,睡觉什么姿势……哎你们说要是我每天录一段你俩小视频卖钱,毕业前能不能攒出一台宝马?”任延把手机屏幕戳卓望道眼前,面无表情冷冷地问:“这你发的吗?”标题赫然写着:「20厘米,懂的都懂!」卓望道一口汤喷了出来:“不是我,真不是我啊,我肯定写22啊,精确到小数点行吗?”拦谁也拦不住吃瓜的,三人吃顿饭的功夫,被全校学生当大熊猫参观,一食堂都被挤爆了,窗口阿姨承受了本不该承受的工作量,掂勺掂得怀疑人生。卓望道也受不了陪他俩一块儿当西洋景,追着A班同学先跑了。安问慢悠悠喝着餐后雷打不动的一罐酸奶时,篮球队的结伴过来。周朗跨开腿,大剌剌在安问面前一坐:“我来感受医学奇迹了。”安问吐出吸管:“好久不见。”周朗嗷嗷一顿怪叫,跟身后的裴正东激动得像两只窜天猴:“我靠我靠是真的!”任延无语,收了两人的餐盘走,留安问一个人跟他们聊天。周朗两手托下巴:“你叫我声哥呗。”安问完全没拒绝:“哥。”“我靠,”裴正东在周朗身边坐下:“我也要。”安问目光转向他:“裴……哥?”“正东哥哥。”裴正东一本正经。安问稍微迟疑了一下:“……正东哥哥。”“干,”齐群山挨着裴正东坐:“小心任延回来抽你们。”任延清理了两张餐盘,将之摞到了餐具回收区,正挤了免洗洗手液洗手。“你别担心,我跟他们不一样。”齐群山比较冷面周正,瞧着就一脸靠谱。靠谱了没两秒,崩人设地说:“但你要叫我一声,我也不介意。”反正都叫了两个了,也不差这一个,安问吸了口酸奶:“群山哥哥。”楚天辰向来话少,懒洋洋地站在一边,一脸懒得与他们为伍的样子。等安问把目光移到他身上时,他说:“不然你唱首歌吧。”-反正已经全校皆知,两人在学校里相处便也没避着。确实也出现过进了洗手间后,被别人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时候,安问无动于衷,唯有一次糟糕,是上体育课时,在露天看台后的厕所。那里一般很少人去,因为还有一座离操场更近独立的洗手台,男生们打完球跑完步,更喜欢去那边冲水,要是想解手,去教学楼一楼也更近。进去后,里面还是空无一人的,只有一扇隔门不知道是虚掩还是关闭。觉得不对劲时,已经被人靠得很近,后背感受到男生运动过后的热气。不是任延,因为安问鼻尖明显嗅到了些汗臭味,透过材质不太好的棉T闷了出来。“喂,舔一下?”他一手搭住了安问的腰,语气恶劣:“你应该天天都很馋这根吧?”不知道哪来的自信。安问冷静地、慢条斯理地整理好拉链,转过身时,一手扣住他不怀好意的手,另一手抬起电光石火间,人已经被反剪了左手。“你他妈……”
骂人的话根本没机会出口,下巴便被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肘击。因为正在讲话,牙齿便狠狠咬到了舌尖。血溢满了口腔,捂嘴的时候,腹部又被狠狠踹了一脚。这一次直接被踹翻了,仰面倒地时,脖子被安问掐住。“别、叫。”他捂住对方溢着血的嘴。直到现在才看清对方,有些眼熟,是同年级的,但想不起几班了。是几班的其实并不重要,安问一手拉下他裤子,让他下身暴露在了空气中,继而遗憾地挑挑眉:“就这么点?我很欣赏你的自信。”走出门洗手时,刚好碰到任延过来找他。“怎么这么久?”手沾上了对方的血,在清泠泠的水中化开冲走,任延没注意到。安问挤了洗手液,洗得认真,岔开话题问:“你怎么过来了?”“怕你有事。”任延倚着洗手台,身上T恤湿了一片。安问不动声色地往他身边凑近了些,鼻尖萦绕他的气息,果然跟别人不同,是很好闻的。午后阳光将樟树的叶片晒得发亮,风一吹,地上焦黄落叶哗啦啦地响。他知道任延的潜台词,偏僻、出了柜、体育课,三个关键词一串连,很容易便想到校园歧视和霸凌。叶片晃动的阳光下,安问仰起脸时扬唇一笑,额发被风吹得凌乱,“不会。”大约也知道丢脸,里面的那位像蟑螂一样,自始至终没敢吭一声,连忍痛的哼声都闷住了。安问走远时,觉得好笑,便笑了一声。看来对方不傻,知道惹了他受伤,惹了任延没命。“你笑什么?”“你在队里有受到排挤吗?”“他们不敢。”“那……”任延瞥他:“担心我?排挤不会,不过更衣室里确实有点尴尬。”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对于出柜这样的事,篮球队比任何地方都更排挤。安问听着他的轻描淡写,终于问出口:“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公开表白?”“本来是只打算唱那首歌给你的,后来找人代写了一封情书”安问猛地扭头:“啊?”任延不自然咳嗽一声:“别问我,太羞耻了,已经扔了。”“……”“找人写情书是心血来潮,那天曲水节,很热闹,想到你不在,就想留下些什么,回头见了你的时候分享给你。晚上在文体馆见了你后,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什么事?”“你很不开心。”第一百一十章
第二天天蒙蒙亮时,车子便已驶离殡仪馆,向着宁市的方向回程。从殡仪馆到车上的短短几步路,是安问抱着骨灰盒走的,安养真为他撑伞。安问黑色西服的胸口攒着白花,双手抱着黑色盒子,盒子上椭圆的框内镶嵌着他母亲的黑白相片,在熹微的晨光中,这一幕显得十分宁静。来时有多远,回去就有多远,但安问全程抱着搭在腿上,片刻也未放松。安养真想让他闭目休息,安问却毫不犯困,纤薄的脊背贴着真皮座椅,清瘦的脸看一会儿风景,又低头看一看盒子。很小心翼翼的,怕磕到碰到。墓园是安养真早就挑选好的,是一片高级而管理有序的私人墓园,在市郊的山上,坐山望海,风景和风水都极好。墓园已提前安排好了一切接待事宜,在下午三点多的暖阳中,安问亲手把他母亲的骨灰盒放入了温暖宽敞的地穴中。白鸽扑棱棱飞跃天际,墨绿色松针叶朵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几人依次上了香,安问接过硕大的捧花,躬身将它依靠在墓碑前。黄白菊花花盘饱满而颜色灿然,掩映着墓碑上琚琴年轻骄傲的美丽面庞。安顿好一切,暮色刚降,鞭炮的硝烟味被海风吹散,只留下很淡的余味,一行人下了山,乘上园区的白色高尔夫电瓶车,往出口驶去。“爸爸怎么样了?”安问望着道旁后撤的松树,淡淡地问安养真。安养真语气里不太当回事:“人还有些糊涂,在医院住着,安排了两个护工。”“林阿姨跟他的离婚手续办理好了吗?”“先搁置了,等他状况好转点才能办,”安养真舒了一口气:“林林也需要休息,就省得再刺激彼此了,她其实也不急,下定了决心,反而有耐心。”安问点点头:“我想去医院看看他。”“谁?哪个他?”安养真一时有点懵:“林林?”“爸爸。”安养真诧异:“现在?你不是不想去么?”安问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还早,就现在吧,也耽误不了多久。”“耽误“这个词用的很微妙,安养真咳嗽两声:“不用急于一时,如果你心里还膈应,就以后再说。”安问勾了勾唇:“总要去医院看看的。”既然是探望病人,总不能空手而去,安问在医院门口的花店里买了束花,又去隔壁精品水果店提了个果篮。安养真想吐槽得很,没见过亲儿子上门拎这些的,摆在面儿上的疏离,连装都不装了。但安问从墓园出来面色就很冷,安养真也没剩别的什么至亲了,只想百依百顺让安问高兴,便随他去了。私立医院管理严格,人很少,停车场一溜儿的豪车,出入的家属也都衣着得体。进了大厅后有专属护士来接待引路,乘电梯上了五楼,一条洁白长廊纤尘不染,安远成的病房就在走廊中段,门口坐守着一位黑衣保镖。见了安养真一行人,他起身问好,例行汇报了今天的动向,中午吃了多少,下午推着去外面散了多久的步,这会儿是醒着还是睡着。“我就不陪你们进去了,”安养真刚接了一通公务电话,“公司等着我回去开会,你自己去跟他聊,别太过激,他毕竟……”安养真注视着安问,没把话讲透。他现在是成年人了,能装能忍能看开,但安问不是。安问正是最叛逆的年纪,要换安养真自己,能恨安远成入骨。安问失笑了一声:“你想什么呢?我来气死他啊?”安养真拍拍他肩膀,继而转向任延:“你帮我看着他点……委屈你了。”任延也漫不经心地笑:“既然这么不放心,不然还是别走了。”安养真压低声音:“行行好,气出个好歹又是我收场。”任延拖腔带调:“行了知道了,赶紧走吧。”病房是个套间,进门先是玄关、会客厅,绕过隔断,拧开第二扇门,才通往病人休息的卧室。除此之外还有间小卧室,给夜间陪床使用。两人进去时,脚步踩在厚实地毯上寂静无声,电视开着,音量很小,播放着本地新闻,一米五宽的病床上,安远成背对门侧卧,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如何。从背影就能看出安远成今日的消瘦,或者也可能是消肿了,平时总定型得一丝不苟的发型蓬松着,被枕头推得凌乱。人的作风作息深深地被身体出卖,同样的年纪,任五桥就还是非常挺拔,风度昂然,安远成却疲态难消,在这个年纪脑溢血中风,连医生都扼腕。安问静站了会儿,安远成迟迟没动静,他便放下花和果篮,叫了他一声:“爸爸。”侧卧的身体一震,像要转过身来,但僵硬而用力地在床上蹭着,很狼狈。安问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因为安远成偏瘫了,所以连随心所欲地转身都做不到。他上前,绕过床尾,想伸手帮忙时,看到安远成双目赤红地瞪着他。因为对面部肌肉也失去了很好的控制,安问也无法辨认他到底是激动,还是愤怒。刚刚一直悬着不知如何应答的心情倒是平静了下来,安问站在他床边,淡淡地说:“我帮你吧。”任延搭了把手,两人合力将安远成翻过了身,又将他的被子整理好盖好。安远成呼吸粗重,脖子涨红,过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了下去。“爸爸是生气,还是激动?”安问在床沿边站着,从一旁的柜子上取了枚苹果,在近处的盥洗台上清洗干净。少年人的声音清亮,穿过水龙头下哗哗的水声,听着比水流更清澈,讲话语气却慢条斯理的。安远成能说话,但含糊,语句粘连,没有什么威慑力。他干脆不说,沉默以对,眼眸沉沉地看着电视新闻。安问洗好了苹果,在安远成床边坐下,垂下眼睫,用一柄小巧的水果刀削着果皮。“我们昨天去把妈妈接回来了,用回了原来的名字,挑了风水好的墓园入土为安。我们想,妈妈应该也不太想跟你有关系,所以墓碑上就没有刻你的名字。”安远成目光震了震,呼吸又滞重了些。“爸爸,我不恨你,我在福利院时,有个民警很关心我的状况,一直帮我留意着失踪人口登记里,有没有一个叫‘安问’的,等了两三年都没有时,他虽然没说透,但我已经明白了,你没有找过我。现在我知道了真相。你觉得我不是你亲生儿子,所以你心里应该很高兴吧,觉得我一个野种流落他乡自生自灭,是活该。这个念头虽然自私,倒也符合人之常情虽然是人性最低等的那一根下线。“你想送我去什么机构治疗,监禁我,因为生恩和近六年的养育之恩,我不怪你,也不在乎。只有一点,你让任延给你下跪,用水烫他,用茶壶和椅子砸他,我不能接受,也不能原谅。”果皮漂亮地一削到底,竟一丝也未断。安问的手始终很稳,一如他的语气和眼神。讲到最后,他才抬起眼眸,望着病床上的安远成:“你跟他道歉吧。”不止是安远成震怒,就连一直站在另一侧床尾漫不经心听着的任延,内心也是一震。被安远成的沸水泼过的手背扬起了水泡,任延自己挑破了贴上了防水创可贴,打球时纵使有护腕挡着,汗还是难免渗进,说没有痛觉是假的,但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至于额角被砸伤,除了洗脸时碰到时“嘶”一声外,其余时间更是不会想起来。“你……”安远成口齿不太清晰,隐隐约约能勉强辨认出来,他说的是:“执迷不悟。”目光里除了震怒,还有赤红色的沉痛。也许是真的觉得,安问喜欢任延一事,不会让他这辈子都安稳幸福。这是恐同带来的认知错误和偏见歧视,但多少也带有些真心只是这些真心被独断专横的“为你好”而埋葬了。“爸爸,你以为同为男人,你比任延和我高级吗?”安问认真的眸色下是淡淡的嘲弄:“你有什么资格教育我?凭两段失败的婚姻?你又有什么资格管我?凭你对我六年的养育之恩?在你觉得是为我好之前,最起码需要搞搞清楚,什么是‘好’,而不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我再说一遍,我希望你道歉,最起码,你不能一边享受着任叔叔和崔阿姨对你的照顾,一边让他们儿子对你下跪被你羞辱吧?”“问问……”安远成含糊地唤了一声他的小名,一双被连番打击后疲惫的双目,更苍老松垂了下来,半边脸部肌肉也剧烈地抖动着:“你……你要跟我当仇人吗?”安问怔了一下,安远成的目光因为藏着过于殷切的渴盼而显得狼狈,丝毫不见往日的威严。他转过脸,不愿与安远成对视。“你妈妈的事,是我对不起她,”讲话太吃力了,安远成脖子粗红地涨着,“但我没有对不起你……是她骗我在、在先……否则,你会跟养……养真一样……长大。”一句话说完,安远成努力梗着的脖子落了回去,重重地跌回了枕头上,气息一声比一声急。安问耐心地听完,自嘲地勾起唇:“我知道,所以我说了,我不恨你,也没有恨过妈妈。”顿了顿,他再度重申:“我只要你给任延道歉。”安远成的视线跟着他的声音,转到了任延身上。任延走至身边,握着安问的胳膊俯身低语:“别生气了,没有必要,我没事。”但安远成的目光如炬,灼热得让人忽视不了。任延想了想,安养真临走前还特意拜托过他,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安问气死安远成,便对安远成略颔首了一下,道:“安叔叔,自从知道你住了院后,其实我们都很关心,但怕你见了我们闹心,才迟迟没有来探望。我敬你还是安问的父亲,又是从小关照过我的长辈,所以你对我做的那些事都无所谓,至于我给你下的跪,”他停顿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就当是我提前跪岳丈的改口礼,将来等你好了出了院,我跟安问再补上那一盏改口茶,希望你到时候可以祝我们百年好合。”“你……”安远成费力嗫嚅着。“这些事我都没有跟我父母提过,你可以放心。”安远成一愕,难堪地转过脸去,任五桥上回来送的花还盛放着,插在花瓶里,很热烈,让人看了心情就好。“我想我父母应该也跟你说了很多他们的想法,”任延停顿片刻,语气收敛了散漫:“如果你是觉得把安问交给我不放心,那么交给他们,你总能放心;如果你觉得我配不上安问,那么来日方长,我很有信心。”安问走时,那枚被削好的苹果被静静地放在了床头柜上,已经开始氧化发黄。安远成鼻尖萦绕着苹果的清香,闭上双眼,慢慢再度回到只有自己孤身一人的寂静中。出了医院大楼,冬日的晚霞铺满了天空。“其实我觉得任叔叔和崔阿姨肯定也发现了什么,以我爸的性子,他们第一次去探望时,可能连果篮和人都被轰出来过。这也是这几天他们都没在我们面前主动提过他的缘故。”安问猜测着,翻旧帐地说:“我爸爸说要用棒球棍敲碎你的头。”任延耸了下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第一,他百分百打不过我,第二,不然以后去拜访岳丈大人,我先戴个防暴头盔?”“岳丈。”安问端正地念了遍这两个字,神色不自然地嘟囔:“我又不是女孩子。”大庭广众之下,任延从身后抱住安问,说话的热气氲着安问的耳廓:“昨晚上叫老公的录音还在,现在放你听?”一想到昨天后半夜发生的一切都被录了音,安问就觉得一股温度陡然升高。没有录像的音频似乎更让人脸红心跳,手机倒扣在桌面,画面只有黑色模糊的噪点,声音却声声清晰,喘息地吟着,带有哭腔的求饶声,“不要”混杂着“好舒服”,一声声的“老公”,到最后沙哑甜腻的尖叫,光听声音,就能想象到他的嗓音与身体一起绷紧一起到达极限后的痉挛抽搐。这不是任延第一次录音,上一次时,安问还哑着,半哄半骗着说总有一天哑病会好,将来再想听到他这样都做不到了,当然要录一回留念。那时候的安问确实无助,明明快死了,却除了嗯嗯唔唔之外,便什么求饶的话也说不出口,可怜得要命。大约是为了一次录个尽兴,任延什么花样都来了一遍,延迟着,控制着,好整以暇地停留着,又蓦然冲刺到底。暮色下,任延的眼眸也一并晦暗下来:“回去两段都放给你听听好不好?听听你多会叫。”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安问尽力保持着镇定脸色,身体深处却回想起了食后知味入骨入髓的味道,连指尖也跟着发麻。安远成最起码有一点没说错,任延哥哥,好像不怎么是个好东西……-宁市今年的冬天一如往常不负众望,冷空气屡次来,屡次入冬失败,总是冷个一两天,大衣外套刚翻出来,便又得塞回去。学校倒是有规定,进入十二月后,就得统一换冬季校服。冬季校服洋派,英伦范儿,里头一件长袖白衬衫,佩深蓝色斜条纹领带,还有个金色的校徽别针扣,外面套一件同色翻领西服外套,胸口是校徽刺绣。省实的学生喜欢十二月,因为校服够好看,谁穿上颜值都能家三分。全国数学联赛的一等奖经组委会核实下发后,安问就是穿着这样一套校服去国旗下讲话的。他以一试二试全满分的成绩,位列全省并列第一。所不同的是,另一个冠军是高三,今年是他第二年参加高中奥赛,而且他从小学起就培养了丰富的竞赛经历,而安问的竞赛经验,只有短短一个月,许多知识他都是现学的。整个升国旗广场全是此起彼伏的“卧槽”,整个A班B班和十五班全回头找任延。饶是当惯了校园明星冷脸惯了的人,此刻也生出了一丝不好意思。任延手抵唇,低声咳嗽一声,接着便把手放下了,唇角玩世不恭地勾着,大方接受所有人的围观。
目光却玩味地与安问的在空中交汇。是考试当天在电梯口下的赌,任延赌他能进决赛,赢了的话安问就当众表白他一次。安问将稿纸折了两折,抿着唇角笑意,对台边集体呆滞的老邢、年纪主任、分管副校长一一颔首,姿态从容地下了主席台。总感觉走过去时,踩到了邢老师的灵魂碎片……
老邢确实碎了,碎得真真儿的、碎碎儿的,每一片碎片都伤心地写着:草你俩赶紧他妈毕业吧!不仅他想任延和安问赶紧毕业,两位当事人也是如此努力的。冬令营在二月初开展,届时是全国两百多名优胜者去角逐六十个国家集训队席位,这两百人都是各省的竞赛尖子生,拥有强劲的实力和丰富的经验,对于安问和卓望道来说是不小的挑战。“我就想拿个二等奖就行了,”卓望道有自知之明,“这样刚好能报强基计划,你呢?”安问看他一眼,卓望道了然:“肯定是集训队,对吧。”说罢拍了下额头,恍然想起来:“草,这样你不就提前毕业了?”“嗯。”卓望道思维开阔,立刻联想:“任延省赛打进八强后,是不是也直接提前毕业了啊?”“是的。”“干,”卓望道呼吸不能:“那不就我一个人上高三?”安问安抚他:“不一定,往坏处想,也许我没有考进集训队,任延也没有打进八强呢?”“不可能。”卓望道呸呸呸几声,“你别咒自己,你也呸。”在卓望道的强烈要求下,安问“呸”了一声,卓望道:“呸三声。”安问乖乖的:“呸、呸、呸。”卓望道:“呸得跟个豌豆射手似的。”安问:“……”第一百一十一章
准备CMO决赛的过程紧张又枯燥,每天大量的模拟训练,做不完的题动不完的脑筋,连卓望道这种极其热爱数学的人也发出了哀嚎。进入节奏后,安问跟任延简直过上了形同异地恋的生活。为了确保省赛决赛席位,谭岗利用赛程的空档,安排了与外省高校强队的切磋集训,整个篮球队一消失就是一星期,集训期间管理形同军训,只有晚上回宿舍休息时,才能玩一玩手机跟外界沟通。偏偏任延拿到手机的时段,安问又还没下课。篮球集训的强度非正常训练日可比,任延发完微信,是想等到安问回信的,但力不从心,往往安问回他信息时,他已经抱着手机睡得不省人事了。安问默契地没有回拨通话,问他:
「睡着了么?」
「这么累?」
「晚安。」任延第二天早上五点准时被谭岗的口哨声吹醒集合,全队进行五公里慢跑热身。他只能在叼着牙刷的间隙给安问回复:
「昨晚上睡着了。」
「集训确实有点累。」
「早安宝贝。」手机不能带出宿舍,被谭岗发现的话冷板凳没商量。如此一来,两人中间硬生生隔上个十几小时的时差,联系全靠错位留言,早上问一句早饭吃什么,回的时候就已经变成宵夜了。不止任延,整个篮球队在这种高强度高压集训下都怨声载道,周朗在第三天时就已经对着电话抱头哀嚎:“卧槽宝贝,别分手啊,真不是我不理你,白天是真的没空摸手机!”全宿舍憋笑憋得辛苦,“哎哎,”裴正东扯扯他T恤:“公放,哥们儿帮你出出主意。”周朗按下公放,传来女朋友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少来,你比国家总理还忙!你要是真爱我的话,就算杀人也能抽三秒回我微信,你有多日理万机啊周朗,回个信息能要了你的命是吗?不爱就不是不爱,累了,拉倒吧。”“卧槽,”周朗急到转圈:“你能别听那些感情鸡汤吗?我连手机都不准带好不好?”“哈。”女朋友冷笑一声:“你是去集训不是去当兵,拜托,我表哥上国防大学还能摸会儿手机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研究导弹了哦。”周朗:“……”“噗。”裴正东噗的一声,笑歪在楚天辰身上。“你就是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女朋友一锤定音:“别给我看照片也别给我看小视频,你们篮球队都是崽种,没一个好货!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蛇鼠一窝!”篮球队全体:“……”周朗扶着额头一脸焦头烂额,?只能无力申辩:“宝贝我错了,但我我真的没有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喂?喂喂?”一直忍笑的篮球队终于抱着肚子集体笑崩:“弟妹好有逻辑!牛逼!”“你妈的。”周朗一把拍开裴正东的手:“什么弟妹?叫嫂子!”“哎,你让延哥给你作证呗。”郭沛出主意,“延哥口碑好啊,他说话嫂子肯定能信。”“对啊延哥?”周朗满宿舍找人,痴呆住:“……睡着了?这也能睡着?”任延睡在上铺,耳朵里塞着隔音耳塞。周朗连脚都不用踮,鬼鬼祟祟地抽走任延耳朵里的海绵耳塞,小声:“延……哥……救”任延眼睛都懒得睁,“啧”了一声:“你女朋友又不认识我,让裴正东去。”“靠,这逼上次一口气养三条鱼,早他妈信誉破产了。”?裴正东从下铺站起身来,边剥了根香蕉边溜达过来问:“哎延哥,问问没跟你闹吗?他不生气啊?”上铺上的人静数秒,冷冷地哼笑了一声:“他比我忙,是我找不到他,不是他找不到我。”全体沉默。怎么听着有点哀怨院……“忘了,问问在备考那个什么……什么M什么O?”“全国奥数冬令营决赛。”“好高级。”裴正东由衷感慨了一句:“所以他是根本没空理你吗?”诛心了,微信里只接收到了安问大早上的一句「早安,训练加油」。任延懒懒掀开眼皮,倔强地回:“有空,就是比较晚。““那……”上铺传来他语气平板的字句:“定了闹铃,先睡会儿,等他下课再找他。”全寝室迷一般的静默,半晌后,周朗骂了一声“靠”。“觉悟不同。”裴正东拍拍周朗肩膀。周朗:“觉悟确实不同。”“你反思一下。”楚天辰发出反思券,周朗讪讪地把耳塞塞回给任延:“您睡,你继续睡……”任延把耳塞重新塞严实,无情拉下眼罩:“除非地震别叫我。”篮球队的集训生活从早上五点开始,九点结束,因为宿舍楼和体育馆有段距离,因此无休就是在馆里打地铺,过得比当兵还不如,一整天下来要经历跑步热身、体能训练、传球投篮上篮远距离跳投运球跳跃滞空等等专项练习,除此之外还要模拟对抗和战术练习。
跟他们打练习赛的是CUBA的新锐强队,初次遭遇战,空气里都是火星子,省实小输,面子上过得去,其实底下都知道输麻了,毕竟就连体能怪物任延都狂睡不起。现在是集训第三天,大部份人还没从筋疲力竭中回魂,又拉拉杂杂地小聊了会儿,宿舍里便按纪律熄了灯。过了会儿,不到十点,整个八人间宿舍便响起此起彼伏的打鼾声。任延的闹铃在十点四十五准时响起,他条件反射地一震,摸着将铃声按掉,迷迷糊糊了十秒后,才痛苦地睁开眼常舒了一口气。在交响乐般立体环绕的鼾声中,响起了清脆的巴掌声任延拍了拍自己的脸,又用力搓了搓,才翻身下床。安问和卓望道刚从教学楼出来,还在跟吴居中讨论着今天的课题。微信里是任延九点多发他的消息,问他今天过得如何。因为之前两天回复时,任延都睡着了,安问料想今天也是如此,便没着急回信。“我听说篮球队去外地集训去了。”吴居中结束了数学讨论,闲问道。“嗯,”安问应声,“好像今年有几队实力都有所提升,所以谭教练安排了突击集训。”“拿不拿省冠军,应该也不影响他入学吧?他选了北大还是清华?”“还没定,还在选。”安问抱着书,“他既然在队里,当然是想拿冠军的,跟他个人的入学没关系。”吴居中点点头:“但是我要提醒你,不要因为两个人异地恋,就打电话到很晚,你现在就要根据考试的时间来调整自己的作息,让大脑的运作跟着考试节奏走,明白?”“嗯,明白的。”吴居中跟两人道别,目送安问和卓望道沿着围墙下的人行步道走远。卓望道家比任延家近,虽然只是十五分钟和五分钟的区别,但对于深夜下课急需睡觉的人来说,十分钟也很弥足珍贵,加上任延去外地集训,安问总不能深夜让崔榕来接,便到卓望道这儿借宿。“任延这两天也消失了啊。”卓望道打开微信,三人小群毫无动静。“谭教练白天不让碰手机,晚上又太累了。”“累到手机都玩不动?”“差不多。”安问一手捧着书,一手点开微信,给任延留言:「刚下课,准备回家。」做好了不会有回音的准备,不想任延竟然回拨了电话。“喂?”深夜车子从柏油马路上刷过,声音鲜明地被任延捕捉,“还在路上?是刚出校门么?”他的声音很低,紧绷而干涩,便压着音量清了清嗓子。穿过睡成死猪般的队友,任延拉开阳台门。邻省比宁市能冷上十度,他被风冻得一激灵,回去摸了齐群山一根烟,又顺走了打火机。烟确实是个好东西,解乏解困还扛冻。任延眯眼吁了一口,垂首掸了掸烟灰。安问听出了动静:“你在抽烟?”“没,”任延条件反射否认,接着笑了一声:“就几口,不抽完。”安问也笑了一下,对卓望道使使眼色,落后了两步,续道:“今天怎么没睡着啊?”任延抹了把脸,声音听着比刚刚振作:“今天训练不累,还没困。”他一直留意听着安问那边的动静,车子划过的动静不绝,还有人声,“他们今天没来接你?还是没打到车?”“我……”安问迟疑一下,老实交代:“我这几天都睡小望这里。”任延:“……”“我十点半才下课,让阿姨来接我太晚了,自己打车回去,你们又不放心,跟小望可以一起结伴,而且通勤时间短。”任延烟都忘抽了,红星在他指尖明灭着,他含蓄地问:“卓望道那里两个卧室都有人住,你睡哪儿?沙发?”安问添了下嘴唇,声音里莫名心虚:“我跟小望睡。”卓望道的床有一米八宽,他们两个体型都瘦,躺下绰绰有余,唯一的问题是“我记得,”任延漫不经心地提问,“卓望道睡相好像不太好,是吗。”确实不太好,睡着睡着就卷被子四仰八叉,或者把腿和手架到安问身上,被安问死命推开。“还好。”安问撒了个小谎:“挺老实的……”“那跟我睡的时候,怎么总抱我?”安问“啊?”了一声,“他……比较喜欢你?”嘟,任延面无表情地把电话挂了。本来就打算抽几口的烟也不丢了,恶狠狠地抽完,在白色的烟雾中跟安问发微信:「自己想好怎么哄我。」安问脸色不妙,卓望道问:“干嘛?吵架了?”“嗯,他知道我跟你睡,有点”话没说完,卓望道就卧槽了一声,惊恐道:“你没跟他商量吗?”“没……这种小事,不用吧。”卓望道一副死到临头的模样,火速在三人小群里给任延发微信:「延!!!!想想我5个T的片子冷静一点!!」任延:「抱了砍手,蹭了跺脚。」卓望道:「我最近压力大得了梦游症所以其实晚上都不在床上……信我^_^」安问小窗私信任延,毫无章法地撒娇:「我今天很想你,你想我吗?」任延:「不想。」安问:……
实在搞不懂卓望道的醋有什么好吃的,男的同床共枕不是很正常吗?
“赵睿是他妈谁?”任延:“我看不懂。”安问:“……”
「任拜」?
累到洗澡都巴不得能坐着洗。冲完澡出来,周朗又在哄女朋友:“不是啊宝贝,我们今天真的加训了,加了半个小时,我真的、真的没骗你啊!……你干吗不能学学安问啊,他都从来不跟任延无理取闹!……不是,我不是说你在无理取闹……啊你别哭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任延肩上搭着毛巾,从客厅的立式冰柜里取了一听气泡水出来,单手扣开了拉环。周朗哄完女朋友,被裴正东一阵埋汰:“我看你就吃这套,她越作你越上头。”周朗:“你不懂。”裴正东:“我确实不懂,我还是喜欢通情达理一点的,是吧延哥?”哪壶不开提哪壶。任延一反常态,冷淡地说:“有时候无理取闹也挺好的。”总比安问一整天了连个留言、甚至表情包都没有的好。俩乐子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数。周朗清清嗓子:“有情况啊看样子是。”“吵架了?”“他跟别人睡一张床上,没提前告诉我。”“噗”全体喷了出来。任延提着气泡水的罐口:“卓望道。”“你妈倒是直接说清楚啊!”此起彼伏一阵怒骂。“想什么?”任延的眼神冷冷睨过:“他不是那种人,卓望道房子离学校近,方便他备赛。”“延哥,这醋你也吃啊?你说弄个老秦在那阴魂不散追他也就算了,卓望道不是冒犯你兄弟的意思啊这个性吸引力跟你根本就是两个次元吧?”周朗费解得很。任延眉峰压了下来,眼睑微眯的模样给人感觉很危险:“秦穆扬对他阴魂不散?”“没有没有没有,”周朗舌头快打结了,“我就是打个比方,就是说好歹得他那个级别的,你才有吃醋的意义吧?”任延淡淡的:“你觉得在安问眼里,我跟秦穆扬是一个级别的?”周朗:“…………我闭麦,裴,你上。”裴正东:“他跟你冷战啊?”“嗯。”“那你破冰呗。”“凭什么?”任延冷酷:“不是应该他哄我。”“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寝室此起彼伏一阵怪叫,“我们哄你我们哄你,问问不哄我们哄!”任延落地有声:“滚蛋。”随机一个小学弟被指派出去监督数圈儿,任延在操场上跑,他蹲主席台上兢兢业业地数着,场景莫名串联到了刚开学那阵,他被钱一番罚跑,安问也是这么百无聊赖敢怒不敢言地数着圈数,最后被他道家洗澡。任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不爽,又加倍地思念安问,甚至想迫不及待就回宿舍去看一看,安问是否良心发现,主动给他发了示好微信。晚上的接球投篮专项训练也被谭岗针对,多加了三百次。谭岗亲自给他传球,哨子?吹得震天响,球扔得又快又狠,任延被数天折磨下来,身体的肌肉反应已跟不上神经,不是手一滑就是砸篮板。
这帮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得厉害,一会儿出主意让任延给安问唱首歌,一会儿让他拍个网红款男友背小视频,一会儿说自拍一个露一露身材,任延面无表情:“我真的搞不懂你们年纪轻轻怎么能这么油腻。”安问的电话不合时宜地插入。
许姨拿筷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就你话多,吃多了怎么了?” 安问向来不拂长辈意,许姨给盛多少,他就吃多少,吃完了偷偷跑到阳台上灌凉水顺着气儿,把食物塞下去。消化了一阵,想了会儿题,便去洗澡。出来时,手机里仍没音信。 大巴车的前灯破开夜色,在笔直的高速公路上一路疾驰,偶尔与对面大货汇车,远光灯从车窗倏然射过,也没刺醒任何人。 不怪任延太好睡,实在是呼噜声立体沉浸式环绕,睡眠气氛十分浓厚,多清醒两秒都属于是不尊重。一旦进入深睡,这一周非人般痛苦的训练便从肌肉记忆里涌了出来,近乎贪婪地汲取着这难得的放松。 车子下了高速,在城区道路弯弯绕绕走走停停时,一车人才陆续醒来,喝水的喝水,谈天的谈天。任延被别人的手机屏幕光刺醒,摘下耳机时看了眼手上的运动手表,显示已经过了十一点半。“whoops,”周朗阴阳怪气一声:“今天小问号怎么这么早?”“别是看我们延延生气了,特地请假打的电话吧。”裴正东在一旁起哄助攻。任延咳嗽两声,将自己的紧张欲盖弥彰。心跳快得厉害,他视线扫了一圈,众人乖乖闭嘴后,他接起电话。“喂。”一本正经的冷淡。安问确实是掐着点跟吴居中要了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喂……”他一下子被任延的冷淡打击到,呆滞了一秒才续上:“你回寝室啦?”“嗯。”任延闭着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要多高冷有多高冷。“你……还在生气吗?”安问打直球。“没有。”安问舔了下唇:“你别生气了,我又不是小雪人,被人搂一搂就融化了。”周朗就凑任延听筒边窃听呢,闻言做了个被击中的浮夸表情。一旁的其他主力都在“什么什么什么?”,周朗捂心口:“我又不是小雪人,被人搂一楼就融化了。”安问:“……老……”
好难启齿。
床上的称谓怎么能带到床下来,他才十八呢。任延静等着,知道他脸皮薄,这会儿也觉得勉强他没意思:“算了,我不生气了,你回去上课吧,我也要睡了。”“老公。”安问拢着手机话筒,左顾右盼做贼心虚,走廊上的风呜呜吹,四周鬼都没有。任延在完全没做好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听到了这两个字,不由得吞咽了一下,喉结滚着,瞬时觉得更渴了。“没听清,太轻了。”他得寸进尺。纵使四周没人,安问脸和耳朵还是发烫得厉害,他靠上走廊墙壁,自暴自弃地叫:“老公,任延哥哥,任延老公。”
一本正经的、逐字逐句的语气,像在念学术名词。末了,他不太确定地问:“这样可以吗?”“可以,”任延在电话那端的声音冷若冰霜,但另有一层沙哑紧绷覆于其上,他眯了眯眼:“你把我叫硬了。”第一百一十二章
谭岗的集训在一周后准时结束他的准时结束,是提前一个小时也不行,说好了每天练到九点,那最后一天也得老老实实练到九点。 “我感觉谭教练越来越变态了。”卓望道咋舌,“没见过训练到九点返程的,这到家都得十二点了吧?” “嗯,顺利的话十一点四十左右。” “那你不回家吗?” 问是这么问,但两人分明已经沿着暗红色红砖围墙走了一阵,都快过马路进小区了。 “今天先不回去,”安问回复着,有他自己的考虑:“太晚了,见了面反而休息不好。” 卓望道十分了然,用台湾偶像剧强很机车地重复一遍:“见了面反而休息不好,为什么会休息不好呢?” 安问斜他一眼:“不然我告诉他你昨晚上把腿搭我身上了吧。” 卓望道立刻惊恐道:“不要吧!就一秒的事就不要这么大动干戈了吧!” 自从那天晚上被任延以“抱了砍手蹭了剁脚”地亲切慰问后,卓望道就连续几晚都没睡好,睡梦里也敲着警钟,时刻告诫自己要跟安问楚河汉界泾渭分明,缩在一角瑟瑟发抖绝不敢越雷池一步。昨晚上腿刚搭上去一秒,卓望道就秒速惊醒一个鹞子翻身咕咚滚下了床。 安问忍不住笑:“他没这么小气,”自信满满地说:“而且我已经哄好他了。” 一天几声老公不是白叫的! 两人回了房子,许姨已经给煮好了鲜虾云吞面。她一个北方人,这一手完完全全是为两人现学的,尤其是安问,因为卓望道还贪恋着北方风味,但安问却是彻彻底底的南方口味。上回心血来潮做了一次,安问吃得干净,许姨便记在了心里。 “妈呀,”卓望道扔下书包坐下,“天天晚上加这么一餐,等冬令营开始,得胖多少圈啊?” 周朗打着哈欠:“下个路口就到了。” 车里聊天的声音大了起来,不少都在跟父母打电话,毕竟大晚上的放心不下,家长们都开车来学校接了。任延点开微信,崔榕又在肯尼亚,问他平安落地没。离谱,竟然以为他是坐飞机回学校的。任五桥发挥平稳指一如既往没有上线。 没关系,反正这两人也就是群演电灯泡工具人,不在家正好,不在家更方便他跟安问 妈的。
任延维持着推开门的姿势,唇角的笑凝固住。 整个三层空中别墅空荡荡静悄悄黑黢黢,连个鬼都没有。 很好。 任延心里一连说了两声很好,扔下运动挎包,转身砰地摔上门。 - 卓望道睡不着,翻来覆去的烙饼,“呲呲,你睡了吗?” 安问闭着眼,有气无力地应他一声:“嗯。” “我眼皮一直跳来着,左眼跳财还是灾?是不是跳灾?” 安问出于人道主义安慰:“财。” “那完了,我右眼跳个不停,我是不是大难临头了啊?” 安问:“……”
他头昏脑胀迷糊得要死,眼皮子还是懒得掀:“我只知道你再不睡觉,明天早上犯困会真的大难临头。” “但是明天是星期天。” 安问默了一瞬:“是……吗?” 卓望道蹭地一下转过身:“你不知道?” 安问:“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关注星期几了。” “难怪你说见了面休息不好时,我还觉得奇怪。”卓望道说到此处,迷一般地沉默了下来:“……我好像知道为什么我眼皮一直在跳了……?” 怕什么便来什么,敲门声在深夜催命般响起。 卓望道吞咽了一口:“……我靠。” 台灯拧亮,两人在床上坐起身,互相望着。 安问冷静道:“别紧张,也许不是任延,他还没回我微信。” 卓望道掀开被子,瘦条条的四肢显得无处安放:“不然我我我躲柜子里吧……你去开门!” 敲门声又响了两声,很克制,拍惊醒四邻,但克制中分明也能感受到流逝将尽的耐心。 安问充满耐心循循善诱:“这是你家,应该你去开。”鼓励卓望道:“振作一点,你这样搞得好像我们被捉奸。” 老天给机会不中用,两人还在磨磨蹭蹭的当口,许姨已经披着外套懵懵地去开了门:“谁啊?” 防盗链还锁着,她困倦的眼神缓缓睁大:“任延?” 锁链解下,她侧过身,将人迎进屋子:“怎么这么晚” 任延颔首,脚步片刻未停:“深夜打扰了。” 许姨眯了眯眼,发现这人里面是篮球服,外面是队服,脚上那双专业篮球鞋显然不是日常休闲穿的。“哎”她老人家温柔的提醒声还未响起,任延已经拧开门把手 屋内情况一目了然,卓望道光胳膊光腿,呆滞在了任延的目光中。他条件反射地抬起双手:“我什么都没干!” 安问:“……”
拜托…… 任延微微一撇下巴:“出去。” “好的!”卓望道像被戳了的蛤蟆般,嗖的一下就蹦了起来,一边下床往外走,一边胡乱套着外套,“我这就走这就走……” 许姨刚想上前探个究竟,被卓望道掺着胳膊拉开:“许姨我肚疼……哎呀!哎呀哎呀!好疼啊!我要去急诊!” 许姨:“啊?” 卓望道一溜烟儿地捡起外套、包包、钥匙,一股脑地塞进许姨怀里:“我得去医院,不然我会死在这里。” 任延刚想出声,门已经砰的一下被甩上了。卓望道一边下楼梯一边认真地对许姨说:“许姨我请你住五星级酒店吧。” 许姨又“啊”:“你刚不是还肚子疼吗?” “你是不是还没住过五星酒店呢?享受一回,任延请的。”卓望道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快走快走,住他个三千块!” “别吧……”虽然有点云里雾里,但许姨已经喜上眉梢了起来,喜滋滋地说:“那多不好!任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住!住他娘的!”卓望道恶狠狠地说。 许姨:“那能有个带浴缸的吗?” 纷乱的脚步声和人声远去。 安问被逼在床上:“那个……”他指着门口的方向:“你……” “我刚刚是让你出去跟我走,”任延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冷冰冰地解释:“你的床伴没有给我讲话的机会。” 床……伴。 安问吞咽一口,在昏黄的床头氛围灯下,他曲线细致的喉结上下滚动:“你少血口喷人……”尾音弱了下去。 任延挑了挑眉,把外套剥掉,单膝跪到了床上,欺近安问:“我血口喷人?你穿着睡衣跟别的男人同床共枕七天,连你老公回来都舍不得回去。” “我怕打扰你休息。”
大手滑下,那些小小的贝母扣像害怕他,一连串顺畅地解开。安问心头剧烈地跳着,眼睛闭上时,感到任延带有薄茧的掌心贴上他的心口。 等等…… 他被任延吻得意乱情迷,尤分出了些理智嗅到了些不对劲。鼻尖更用力地翕张,安问睁开双眼,刚刚还暗色的眸色已经冰冷了下去:“……你身上的香水味很好闻啊,谁的?” 任延:“……” 安问唇角勾起的弧度很不妙:“这么重,抱了多久?一分钟?五分钟?还是半小时?” 任延:“…………” “很想我,带着别的女人的香水味想我啊?”安问?一哂,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 “不是,”轮到任延浑身长嘴,“这是周朗的。” “他品味这么独特?” “他女朋友的。” “哦……”安问恍然大悟,点点头:“所以你们队里关系,这么乱?” 手机乱震动,是卓望道发短信来求爷爷告奶奶让他们别把他心爱小床的排骨架给整塌了,哪里知道任延整个人都他妈快塌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这真的是周朗女朋友的香水,大巴车里味道太臭,所以借他香水盖盖味道。”任延一本认真地解释着,将里面的T恤也兜头剥了下来,肌肉起伏的曲线在昏黄台灯下半明半暗。他扣住安问的后脑,将他的脸按向胸口:“身上没有,不信你闻。” 他的动作温柔但强势,不容人躲避。安问的鼻尖贴着他的锁骨,呼吸间满是任延身体肌肤的味道,交织着些微烟草味。 “你抽烟了。”他第一反应竟是这个。 “这几天真的太累,”任延解释着,“而且很想你,有时候控制不住。” “嗯?”安问短促地蹙眉,眼眸中流露天真的困惑,“控制不住什么?” 任延无奈:“一边抽烟,一边听你的录音,时间有限,所以这样最快。” 安问:“……” 任延复又欺近他,语气无端促狭:“耳机里听更好听,你要不要自己听一听?” 安问面红耳赤,一双耳朵烧得厉害,任延轻声哼笑着,手指若有似无揉弄他耳廓得软骨:“再闻一闻好不好?我身上只有我自己的味道。” 安问将他推开些距离,神色仍冷着:“你身上当然不会有,否则……”
不爽地闭上嘴,不乐意讲了。 “否则什么?”任延眯了眯眼,好整以暇地将上半身坐了回去,“否则我跟别人上床了?” 看来是还在怀疑,既不想让任延占了便宜,又不想就此拉倒。 任延忍不住笑出了声,想生气,但更多是觉得无奈。
“也许他睡了,或者他跟我串通口供,”他曲起的指侧蹭蹭安问软软的脸颊:“作为一个学霸,怎么能这么轻信?我看还是你自己从里到外都检查一遍更好。” 什么叫从里到外…… 安问心慌了起来,挣脱开,手脚并用地想从任延的圈禁下逃走:“不要不要,这是小望的床……” 纤细的脚踝被任延扣住。 “他早就说这个床垫不舒服,你没觉得吗?我们一起帮他换一张。”任延缓慢而坚定地将他拉回自己身前,一手捞住安问劲瘦柔韧的腰腹,声音不悦而低沉地响在安问耳边:“还是说,你一定只想让这张床只保留你和他一起睡过的记忆?” 安问闭了闭眼,用力吞咽着,语气十分恐慌:“这里没有工具……已经一个星期了……” 他说得好含蓄,含蓄得任延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不用,”他从背后覆上安问的脊背,让他贴合进自己怀里,“你的身体比你的数学更有天赋。” 老小区的隔音能有多好?墙壁薄得能隔墙斗地主。纵使嘴被任延捂着,但铁艺床的摇晃和弹簧床垫的咯吱还是在深夜听得人脸红心跳。安问总疑心被人听去了,身体一阵一阵瑟缩地发紧。第一次“检查”完,还有第二次,因为上一次是他检查任延,第二回该任延检查他有没有被人非法进入。 安问抗议不了,他食髓知味的身体沦陷得很快,两个膝盖跪得发红,主动用手撑住床头,好让它不要乱撞乱叫。撑了会儿,手被任延拨了下来,反剪拉高到身后,剪影落在墙上,如一张优美纤细的弓。 “吵……”安问话都讲不清楚,“同学……” “同学当然都在听你叫。”任延根本不安抚他,反而更刺激他说:“心里想看不出来,问问平时看着正经又清冷,实际上被任延欺负成这样。”
嗓音深沉,充满着高高在上的、冷酷捉弄的冷感。 剧烈的动静中,任延怀疑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直到咚的一声,床垫塌陷,底下的排骨架短成两半。 那一下坠落来得猝不及防又快又猛,安问只觉得心脏都被戳烂,他没了声响,脖颈天鹅般绷直仰着,却发不出声音。 身前一塌糊涂。 任延重喘着气,亦觉得心脏阵阵发紧,他笑了一声,脑子里才想到卓望道千叮咛万嘱咐的那一句“排骨加有一根裂了,千万不要剧烈运动”。 要命的喘息中,安问耳边的声音漫不经心,沙哑中含着促狭的轻笑,热气散在耳廓:“宝贝,怎么这么厉害,把小望的床都弄塌了?” 此刻作弄的乐都成了之后的苦果安问羞愤难当,惩罚着禁了任延一个的欲。 - 一月份,省篮球联赛总冠军的奖杯再次被省实捧起,任延举起MVP奖牌的影像也永远留在了省实的校史陈列馆的墙上。他是省实建校以来第一个在高二就被TOP高校单招走的学生,选择北大的消息几乎和总冠军的喜讯一同传遍了整个东省的高中篮球圈,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 本地电视台记者来采访教练谭岗,“可以聊聊任延这个学生给你的感觉吗?” 谭岗儒雅但不苟言笑:“难管,但也不需要管,他在篮球上的自律和刻苦是我见过最难忘的,比他的天赋更难得。” “是不是他从入学起,就以这样的单招为目标了呢?” “不管是单招还是高水平,一直都是我们校队的传统,但他入队不是为了这些,单纯只是为了打个爽,应该说现在的结果是无心插柳吧。”谭岗淡淡地说,“他也对打职业没兴趣,篮球对他来说不是工具,也不是目的,只是为了快乐。” 记者麻了:“有没有什么比较激励人的小故事可以分享呢?”他拼命暗示。 “没有。”谭岗干脆利落地说:“他有钱,长得帅,智商正常,身体优越,头脑清醒,想要什么就努力去得到什么,没有什么激励人的空间。” 记者:“……” 扭头去采访任延:“篮球是你的梦想吗?” “不是。”记者:“……”
拜托,是个人都多多少少会说一句我很喜欢篮球希望能打一辈子篮球…… 记者高举着话筒仰着头,觉得脖子和手都有点酸:“……那可以谈一谈你的梦想吗?” “我没有梦想,”任延淡漠而认真地说:“只有一个阶段一个阶段想做的事,想做就去努力,实现了就进入下一个阶段。” 记者深吸了一口气,采访提纲全乱了,晕晕乎乎顺着任延的节奏走:“那你现在这个阶段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任延在镜头前想也没想:“结束采访,回去约会他就在旁边,对就是那个最好看,不是,是男的那个。” 记者顺着他的话语转过视线,又随着他的提醒将目光从一群光鲜亮丽的女高中生中转向最好看的男生。安问站在花坛边,等着任延的采访结束。墨蓝色西装款校服穿得规规矩矩的,条纹领带上金色校徽别针精致,这一套没人比他穿得更端庄清爽,少年感十足。 记者缠绕话筒线,人麻了:“……这段掐掉。” 任延颔首:“明智之举。”继而礼貌地问:“这样就结束是吗?还有别的什么需要我配合么?” 记者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这样就很好,我们自己会剪的,嗯……” ???任延再度点点头,大约知道自己平板的采访没有什么故事性,便对记者说了声:“辛苦。” “哎你好像一点都不激动哎。”记者终于忍不住,“我年年采访特长单招啊,省状元呐,他们都还是挺激动的,是性格原因吗?” “不是,因为这个事情已经有定论很久了,激动的时间已经过去,对于我来说,这个结果并不算很开心。”任延认真地回答她。 “原来你会讲自己的情绪哦,”记者小小地发了下牢骚:“上北大还不开心啊?” “因为我情感上很想上清华,但理智上只能去北大。” “啊?”记者傻眼:“为什么?” “因为那边那个,”任延勾了下唇,示意安问的方向:“你将来应该也会采访他,他更想上清华,所以我情感上想跟他在一所学校,但理想的专业在北大。” “所以你在爱情和理想中间,选了理想,牺牲了爱情。” “当然不是,是我们共同觉得,在人生的课题里首先选择理想,才能更好地成全爱情。如果一份感情需要当中一个人牺牲一件同等重要性的东西才能维系,那这份爱情就会很危险。” 记者眨眨眼:“刚刚在镜头前要是也这么健谈就好了。” 任延挑了下眉,无声失笑了一下:“说了你也播不了。” “但为什么我将来会采访他呢?他是谁?” “他叫安问,是今年全国数学联赛的省冠军,二月份一定会入选国家奥赛集训队的预备役?” “哇哦。”记者赞叹。 任延笑了一声:“谢谢你夸我男朋友。” 等记者和摄影转身走了,任延才走向安问:“跟吴老师请好假了?” “嗯,说你家里要庆祝。” 正是周五,其实正常学生也都放假回家了,唯有高三和安问这样的奥赛竞赛生还留着苦学。请假的理由很和情理,吴居中大发慈悲地准了假,而且一反常态地不是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批,直接给了一整晚。 “饿了吗?先吃饭好不好?”任延接过安问的书包,“我定了餐厅。” “嗯。”安问点点头,“蓉蓉阿姨和任叔叔已经到了吗?” “他们不来,就我们两个。” 任延定的是他们之前常去的一家茶餐厅,因为安问很喜欢他们这儿的普洱茶和一道豆腐做的甜品。两个穿校服的人显得格格不入,但茶餐厅吃的就是一份自在,倒不怎么有人乱瞟。茶过三盏,任延把控着时间:“我这里有两张票,是自由搏击比赛的,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自由搏击?”安问愣了下:“怎么突然想起来看这个。” “张幻想给我的。”任延随口扯了个谎,“她跟老板认识,送了一堆票,她没人送,就给我了。” 安问点点头,当然不会拒绝,但也有一些迟疑:“我没看过,会不会看不懂?” “不会,现场有讲解员,有不懂的也可以问我。” 安问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你很熟?是经常去吗?” “以前经常去,后来跟你在一起了,就没去过了。” 安问不知想到了哪里去。任延在学校里交好相熟的女生不多,张幻想算一个,还总传绯闻。现在看,任延常去看搏击比赛,是不是也有张幻想的缘故? 眼见着他情绪down了下来,任延也没有着急解释澄清,拉着他兴致不佳的男朋友上了出租车。 搏击馆外的海报已经过了一轮,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格,看上去强势又复有商业性,是被打扮过的观赏性野兽,之前被任延ko过的小森还在打,站C位。 “中间那个叫小森,是从职业赛上退下来,今天是他的擂台。” 安问顺着他的介绍抬眸看了一眼,这个人看着很嗜血,不大的眼睛里闪着戾气:“他是最厉害的吗?” 任延笑了一声:“是最厉害的,但也输过。” “输给谁了?” “输给一个退圈了不玩了的人。” 安问懵懂地瞪了下眼,很朴素直观地判断:“那那个人才是最厉害的?” 任延莫名很受用他的这句话,唇角的笑勾起了便不舍得放下,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牵住了安问的手,附他耳边“嗯”了一声。 这儿的工作人员没有一个是不认识他的,但今天却把他当陌生人,对他久违的到访视而不见。 “先生请出示一下门票。”检票的黑衣安保公事公办。 任延从手机里给他验电子门票。过了闸口,在专人的引领下走向今天比赛的场馆。安问一路没说话,很克制但好奇地观察着这个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场所。入口通道是下沉式的斜坡,铺成了红色的橡胶跑道。一进赛馆内,人群的热浪和声浪都轰然而来,灯亮得像探照灯,闪得像迪厅,将气氛烘托得热烈。正中擂台已经被清理干净,今天打擂的两位选手各自在休息区就位,正做最后的热身。 擂台是红色的,周围观众区却是绿色的,但这样的色彩并不能让人降温,安问落座时能感觉到,在主持人洪亮的介绍声中,这些看客已经提前进入到了狂热状态。 “手心怎么这么多汗?”任延捏捏他的手掌,“热的?还是难受?” “有点紧张……” “不必紧张。” 安问脱了外套,只穿着白衬衫,干净得与这儿像两个次元。 “没有护具吗?” “没有,只有手套。” “这是……”安问放低了音量,凑任延耳边,用气声怪小心可爱地问:“是非法的还是正规的?” 任延迟疑了一下:“很难界定,灰色的?明面上是正规的,但是私底下有……”他也学着安问的小心,唇边却含笑:“有下注,那个是非法的。” 安问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你玩过?” 任延被他的反应乖到心融化,搂着他的脑袋按怀里:“别问这么多。” 安问头发都被他弄乱了,拨了拨,将吸管插入港式淡奶茶的杯口:“我以前做过一个梦。” “什么?” “我梦到你在这样的地方打比赛,我在台下看你,然后你受伤了,脸上都是血,也快输了,周围所有人都在为另一个人加油,你被他打得摔倒在护栏上,我就站在一边,想跟你说加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你看着我,好像在期待我的加油,说,‘问问,我想听你加油’。”安问玩着纸杯的隔热杯垫,“我说不出口,急醒了。” 任延很久很说话,安问抬起脸,眼睛很乖地眨着:“很扫兴是不是?” “不是。”任延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亲了亲他的头发,“如果我在台上,不管你能不能为我大声喊加油,我都会最拼命。” “这个梦还有续集。” 任延诧异地怔住:“什么续集?” “后来好像打到了什么奖,你因为太厉害,挡了别人的路,所以有一天我们出去玩的时候,就被人堵在巷子口,那个人找了朋友,要打断你的手。六对一,你受了很重的伤,倒在血泊里。我……”安问吞咽了一下,定了定神,才能继续说:“我掏出手机,手一直在发抖,120问我什么事,什么情况,什么地址,我什么都不说出口。你意识已经很不清醒了,我努力地张嘴,想发出声音,好像马上就要发出声音,但梦醒了。” 他说完便抬起脸,清澈黑亮的双眸紧张而一瞬不错地望着任延:“不会了,我现在会说话的,可以打120。……算了,还是不要有打的机会。” 任延做不出表情,不知道该笑还是怎么。半晌,在周围躁动的欢呼声中,他牵紧了安问的手:“不会的。” “嗯?” “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任延字句清晰地说。 热场舞后,比赛终于开始。安问在那些穿亮片紧身裙的姑娘里辨认出了张幻想的身影,她似乎也在找两人,目光直接地往这儿看,找到人,俏皮地微笑了一下。 坐在台下看,和在场上比赛,是完全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每一次出拳的快准狠,每一次要致对方于死地般的狠戾与暴虐,每一次缠斗和挑衅,在台下看都成了双倍的刺激血腥,犹如困兽之斗。 看到后程,安问气都不敢喘,只觉得胸口憋闷得慌,一个劲地抓紧任延的手。他不为任何人加油,不似周围人狂热,时不时便爆发出一声欢呼或喝倒彩,让小森“弄死他!”,骂另一个选手“吃他妈软饭的吗!”。 安问的呼吸停滞住,身体也僵了些。他的反应如此明显,任延更紧了些怀抱,声音低沉在耳畔:“第二场比赛开始了。” 舞台尽头不知何时降下一块投影幕布,全场的灯光都暗了,幕布上的画面便显得清晰鲜明。 是任延在这里的比赛集锦。 安问看到他流血,看到他被别人的侧钩拳打在颧骨上、腰腹部,看到他并起双臂抵挡进攻,看到他锁喉、反剪、KO,拳拳到肉,每一声血肉骨骼碰撞的声音都好似响在耳边碎在眼前。有很轻易的胜利,也有来之不易的、狼狈的鼻青脸肿的胜利,当然也有失败。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流眼泪的,看得如此认真,一只手撑在膝上,掌心抵着下巴,眼泪从指缝中渗透掌间生命的纹路。 难怪任延打架这么厉害,第一次见面,在体育公园,他一对几也仍然游刃有余,十三中的混混被三两下制服。 难怪那一天他腰上会出现那么大片而瘆人的淤青,体能这么好的人也感冒请假翘了训练,根本就是因为受了很重的内伤。 也难怪他从来没提谭教练为什么会狠心雪藏他这么久,是因为那一次负伤出现在赛季期,被教练认定为是他不负责任难担大任的表现。 安问最后想问,崔榕和任五桥知道吗,外公外婆知道吗?如果知道的话,为什么没有人阻止过他?或者命令过他? 但他知道,任延不能被阻止,也不能命令。任延随心所欲,只坚定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欢迎任何以爱为名的规训。 “在遇到你之前,我在这里打了将近一年的比赛,被别人打断过肋骨,也打断过别人的肋骨,腿骨,和手。”任延看着荧幕,淡淡地说:“还记得表白的那一天,我带你去的那座山吗?我在那座山上玩机车,也玩丛林su?jiang,受过很重的伤。在这个擂台上也是一样,不同的是,这里的乐趣和瘾,比那座山给我的更大。崔榕一直知道,也担心,也劝阻过,她问我,你玩这些,如果有一天你死在外面,是要我过几天才去警察局辨认你吗?还是觉得透支自己的生命和身体,在这么激烈的对抗中,被打坏了,打残了,都无所谓。” 心随着这样的假设而提到了心口,堵住了嗓子眼。安问不能呼吸了,苍白的脸上眼睛瞪得很大,比他看任何恐怖电影时都更大、更恐惧地空洞着。 “其实我们家一直做好了一个准备,”任延瞥过眼神,看着安问:“就是有一天,我会突然死于” “别说了!”安问蓦然出声,很大声,每一个字每一道音节都颤抖着:“别说了……别说那四个字。” “好。”
任延温和下来,缓了缓才继续说:“因为很不放心,所以还在美国的时候,崔榕就带我去看过医生,但这个不是病,有的人天生就是如此,精力无限,追逐刺激,喜欢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对痛苦和快乐的阈值都很高,所以要比别人更危险地去追求这些,同时上瘾。我喜欢身体对抗的感觉,喜欢被逼到极限后的爆发和征服,喜欢”任延顿了顿,用了离正常人很远的两个词:“血腥和暴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