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1)

“好强的压迫感!”十二中分卫在防守间被强势撞倒,内线瞬间陷入混乱。“魏星澜!”观众席已有人忍不住站了起来:“1v1吗?!他能不能盖回去?!”两具身影几乎同时起跳。“不是假动作,是真投!”189和186,之间差了3厘米,魏星澜手已经高高抬起,却在下一秒瞳孔大睁,心里咯噔一声是后仰跳投?!极其大尺度的后仰跳投,将球的运动路线完美避过了魏星澜的出手位置。“咱儿子是看你吗?怎么老看你啊,一得分就看你一得分就看你,就这么喜欢你来看他篮球?”吃醋了!任五桥咳嗽咳嗽再咳嗽。“哎,”黑色卫衣又多嘴:“你都不能给他喊加油,他会不会失望啊?”安问脸色一变,冷着脸瞪他一眼,口型:“关、你、屁、事。”另一边,十二中场边。“散步吗?!梦游吗?!调情吗?!”杨勋插着腰来回踱步,“我让你们上场打比赛,不是跟他眉来眼去谈恋爱!”十二中所有人:“…………”“魏星澜何晨,只要他一拿到球,你们两个就包夹上去,逼他出手!逼他犯错!”魏星澜坐在场边沉默着喘气,他没应杨勋的安排:“我可以把分追回来。”“什么意思?”“让我跟他单挑,直到这节结束。”杨勋蓦然一震:“你”哨声响:“暂停结束!”魏星澜调整护腕,目光发沉:“我可以,他会的所有,我都可以。”“有意思。”黑色卫衣看了眼场内:“十二中又换了两个内线球员,不错,板凳深果然可以为所欲为,不过……”他话锋一转,“只是这种程度的球员,是防不了任延的。”“为什么?”身后人又请教。“因为,”黑色卫衣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他跟他们已经不是一个等级的球手了。”“你要走啦?”突然没了实时解说,路人观众还挺舍不得。“买个水,散散心。”黑色卫衣拖着调子:“除非十二中拿出一盯四联,否则是防不了他的。”“一盯……四联?”路人不解其意。黑色卫衣却懒得解释,两手插在裤兜里,从过道台阶上三步并作两步迈了出去。“他好高啊……”路人喃喃自语,又或者是跟安问说,“是不是得有一米九多?”安问哪有空管这个陌生人多高,他只知道,这个人又说对了没有及时更换战术的十二中内防,在任延手中如探囊取物,而扬言要一牙一眼回敬的魏星澜,在严峰的紧贴防守下根本脱不开身。如此,任延在锋卫之间摇摆,成了全场最自由最势不可挡的得分手,第二节结束,上场仅7分钟的他,总共狂砍22分。对于一场节奏正常的篮球赛来说,一分钟内足以拉起两次进攻,过去7分钟,全场总共得分30,任延独揽22,省实由最初的落后11分,一举变为反超1分。上半场以44比43落下的帷幕。中场休息十分钟,赛场内紧锣密鼓做着清理工作,双方教练排兵布阵,球员凝神以待只有任延在玩手机。安问一看到他拿出手机,就也条件反射地去摸手机。刚摸到,果然就嗡地震动了起来。莫名其妙的,他觉得耳朵烧得慌,有种秘密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剥开的羞耻感和……兴奋。任延质问他,但语气挺温和的:「怎么看比赛这么不认真啊?」安问稍稍侧了下身子,防着任五桥,边很快地打字回复:「明明很认真。」任延图穷匕见:「那怎么还有空跟旁边人聊天?」安问:「是他一直说个不停……我又不能把耳朵割了,那成小聋子了。」任延忍不住对着手机笑了一下:「那我得了几分?」安问:「20.」任延:「真聪明。」安问抿了下唇,没察觉到崔榕找他,也没发现任五桥赶紧拉住了崔榕,用身躯挡住了崔榕看过来的视线。任延又哄:「很想你,要是比赛提前结束了,你是不是可以提前来更衣室?」提前……结束?安问没想到他自负到这种地步。以场上形势看,虽然省实目前很有优秀,但难保十二中还保留了什么实力或战术。安问:「你别急于求成,怕你犯规。」任延:「遵命。」谭岗的声音也同时响起:“任延下半场注意,他们很可能会加大诱导和对抗,稳住心态节奏,不要犯规。”任延:“哦。”谭岗:“……你再应一遍?”任延变乖回去:“……好的教练。”回过神来,又说了一遍:「要是发现比分超过二十,我从场边走了,那就来更衣室见我,要跑着来,知道吗?」安问浅浅咬着唇,想起刚刚滚下去的邪恶小玩具,他指尖都泛着红。

“池泽洋,”对方亦回以微笑:“CUBA总冠军奖杯,你什么时候才抢回去?”

过了会儿,见他肩膀抖得厉害,才知道是哭了,只是哭起来没有声音。先是任延脸色一变,继而任五桥和崔榕、毛阿姨,一个挨一个跟被传染似的,都相继变了脸。任五桥和崔榕三两步跑了上来。“哎呀,怎么哭了?哭什么呢?”崔榕要去拉安问,人没拉起来,但胳膊拉开了,安问不得不抬起头,露出潮红的、挂满剔透眼泪的脸。任五桥一下子慌得手忙脚乱,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哭了,也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天爷!任延可从没哭过,还哭得这么可怜,鼻子眼睛脸颊都红到一块儿了!安问不可遏制地抽噎着,真好,眼泪把他的视线都模糊了,让他看不清任叔叔崔阿姨的表情……崔榕一颗金刚心四分五裂,忙伸手为他抹眼泪:“是不是任延欺负你了?我帮你揍他好不好?”安问眨着眼,哭得很孩子气,一声倒抽一声,上气不接下气下气。摇着头,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滑过他嫣红的、自然上翘的唇瓣,吧嗒掉下来。任延拉开碍事的爸妈,当着三人的面,挽住他膝弯,将人打横抱起:“地上凉,要哭上沙发上哭。”抱安问这样的身材根本是轻而易举,任延一步一步下得沉稳,安问将脸埋他心口,将他的校服衬衫都哭湿了。崔榕和任五桥亦步亦趋跟着,又不敢轻举妄动,像怀里抱了什么绝世珍宝花瓶,怕轻易给摔碎了。任延把安问在沙发上放下,有商有量地:“不哭了?晚自习要迟到了。”不知道谁给他递纸巾,安问接过,压住眼睛。哭得好丢脸,而且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大概是因为觉得丢脸,所以哭,但一哭,又更丢脸了……

哭起来的身体不受控制,他打着哭嗝,又不小心咬到舌尖,好痛啊……毛阿姨不掺合家事,默默地走远了,剩任家一家三口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席地而坐,围着默默哭着的安问,像围着一团小篝火。不知多久,哭泣才止息,安问下巴上挂着晶莹的泪,鼻尖通红,泪眼朦胧地跟两位长辈道歉。崔榕捏捏他手:“哭好了?哭好了听阿姨说。”任延警告地瞪她一眼,崔榕吩咐他:“你坐过去,也一起听,这话是对你们两个一起讲的。”任延不得已与安问并肩而坐,安问睁着眼睛,刚哭过的瞳眸覆着水雾,看上去让人不忍心。不忍心也得说。崔榕咬咬牙:“同性恋不是一件小事,我们是任延的父母,知道了这件事,接受了这件事,但只能代表我们的态度,而不是代替问问你家里的态度。”任延脸色一变,张唇似要说话,任五桥按住他。“听我说完。”崔榕把目光转向安问:“问问,你住在我们家,和延延的感情都是在这个屋檐下发生的,本来,你住过来,我们就有照顾、监护的责任,这件事如果我们不知道,你们就算有一天建立了身体关系,那也都没事,但现在我们知道了,于情于理,都很难装作视而不见。”安问抿着唇,已经猜到了崔榕接下来要说的话。“我想,还是需要找个时机,跟你爸爸哥哥谈一谈。因为你是喜欢上了任延,或者被任延一时哄骗、蒙蔽,而我们是任延的监护人。”崔榕想了想,整理措辞:“这么说,如果今天你是个女孩子,跟延延谈恋爱,我也是要这么做的。但毕竟性向这件事,又是很重要的隐私,你有自己愿不愿意坦白的权利。”崔榕说到此处停顿了片刻,像是也很为难:“阿姨问你一句话,是认真喜欢任延吗?如果是认真的,那么将来你们总要走到父母面前,我可以帮你们;如果不是认真的,只是心血来潮试一试、玩一玩,处处看,也不准备一直喜欢男人,那我们就不告诉你父母。”怕崔榕和任五桥看不懂,留下什么误解的余地,安问在手机里一字一句编辑:「认真的。」“你爸爸……可不是一个开明的性格哦。”崔榕含蓄地说:“他比较大男子主义,看重面子,观念也陈旧,讲究的是传宗接代那套思想。也许你会遇到很强烈的反对。”“你别吓他。”任延蓦然出声,嗓音发紧。崔榕瞥他一眼:“我不吓谁,也不哄谁,baby?talk没有意义,你今天跟我出柜不是很勇敢很步步为营么?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任延攥紧了拳,“你没有资格代替他出柜。”“那你是什么意思?”崔榕目光转了一个来回,已经明白了任延心里的退路。

“你的意思是,如果问问不想跟家里人坦白,那你就陪着他一辈子这样?”任延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他已经十八岁,不管是法律上还是社会意义上都是拥有自主意志的成年人,你有什么资格代替他做决定?”崔榕点点头,冷静认真下来的她,目光充满洞悉一切的压迫感:“所以你真的已经想好了,如果问问不坦白,你就这样陪他一辈子。”“我坦白。”安问打了句手语。任延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任五桥和崔榕却都很懵。安问再度重复了一遍:“我坦白。”“问问说什么?”?“他说……”任延吞咽着,喉结上下滚了数番,蓦然克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唇角朝一侧很高的扬起,以至于他刚刚紧张到苍白的脸都被点亮。“他说他会坦白。”安问已经在手机上打好了一行字:「我会跟家里坦白,但是需要一点时间,最好等这学期结束。」崔榕已经考虑到很远:“我要提醒你的是,以我对安远成的了解,他甚至可能偷偷给你办理转学手续,把你送到另一所学校、乃至另一个城市。”说完这句话瞬间觉得味道不太对。

怎么像是给他俩出谋划策似的?真成同谋了!任五桥无奈地看她一眼。刚刚在三楼吵架时就说过,安问身上有种奇怪的力量,总让人不自觉想顺着他的心意走,想让他高兴,不自觉地就想主动帮他摆平困难。崔榕前脚刚骂他是在脚边,后脚就夸嚓一脚也踩了进去。安问点点头:「就算这样也没关系。」“为什么?”安问歪了下脸,有些困惑崔榕竟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只是换个地方念书而已,又不是死了,这也算难题吗?」崔榕:“…………”安问抿了抿唇,扬起一个很浅淡而乖巧的笑意。“我靠这我哪能知道,”林乐乐:“我也是不小心看到的啊,那边很偏,要不是看到灯,我压根不敢去。但是如果他们一直在那个教室见面的话,之前一直都没发现哎……哦!我知道了!”倏然转向安问:“我说之前怎么每次他都在这儿找你放学,原来是顺便啊!天啊问问,他把你当烟雾弹!削他!”忽然成了众人目光聚焦处,安问脸上表情僵硬,刚才那种置身事外的心态微妙地消失了。“哎,你跟任延关系最好,透露下呗,是不是真跟张伊橙谈着呢啊?”林乐乐圆瞪着眼睛,兴味盎然地问。安问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表情,只好先笑了笑,但弧度僵硬。卓望道嚷嚷道:“放屁,任延单身好吧,一天天的有个屁空谈恋爱啊!”“那他在这种废弃教室里见张伊橙干吗啊?”林乐乐呛他:“就算是排练也没道理就孤男寡女两个人吧?就算谈不成,一个月下来也该谈成了!”卓望道气得七窍生烟,烦道:“我说没有就没有,任延眼光不那样!”他现在悲愤和寡不敌众的程度就跟孔乙己在小酒馆里差不多,叨叨着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偷呢,实际上压根没人听进去,一时间到处都充满着快活的八卦空气。下课铃声打响,任延把古典木吉他收进琴盒里,对着眼前的长发女生说:“今天麻烦你了。”“不麻烦啊,几个指法的小错误而已,”张伊橙笑了笑:“而且是张老师让我来的嘛,他说难得说动你表演,还是秘密节目,不能出岔子。”任延半抬了下唇角:“那之后正式彩排见。”将琴盒放进教室的文件柜中,上了锁,听到张伊橙问:“你之前学过器乐么?不然一个月的时间练成这样,很厉害哎,谱子也是你自己扒的?”“网上找的,学过一段时间大提琴。”“哇哦。”张伊橙感慨了一声,等他锁上了柜门,问:“那这首歌也是你自己挑的?”“嗯。”“唱给谁的啊?”张伊橙的好奇有些俏皮和小心翼翼,眼眸亮晶晶地看着任延,神情和眼神都是显而易见的小女生见男神的模样。她就是很喜欢他,高一时觉得十拿九稳,想任延再怎么眼高于顶,也总该愿意跟他试一试,却没想到他连试一试的机会都不给。表白的场面不知道为什么被人看见了,一传十十传百,成了她公开表白惨被拒。之后虽然交集近乎于无,但她也没有停止过好感。这次艺术团出面请任延秘密表演一事,她早就近水楼台发展下关系,但却也就见过一两次,且聊的都是公事。今天是唯一一次她能跟他单独共处一室,机缘巧合天时地利,她不想这么短暂地结束。任延捞起书包,“爸妈?”好糊弄……张伊橙随着他往教室门口走:“唱得好好哦,怎么都没有报名十佳歌手大赛?”任延向来对出风头装逼一事兴致缺缺,怎么可能主动报名参加唱歌比赛?他能在台上表演站桩五分钟。教室灯光暗下的时候,张伊橙的心也紊乱地跳了一下,任延的手从开关上移开,将门扇拉上,语气平板无波地问:“你不走?”“啊我……”任延俯身给门上锁:“我还要去找朋友,回见。”“呃这里很黑……”“你手机没有手电筒吗?”锁芯扣上,任延直起身,有些费解地问。张伊橙:“……”

没关系……直男就是这样的……虽然有些下头……任延勉为其难:“送你到三楼吧,现在应该很多学生。”暗恋中的女孩子容易满足,张伊橙的心又开始跳了,头上晕晕乎乎的感觉又秒速找回来了。只是长长的两百米,短短的四十五级台阶,任延竟然一声都没吭。到了地方,灯光明亮,人声远远地热闹,任延微微点了下头:“拜拜,今天谢谢你。”身影重新没入昏暗的走廊,看了眼时间,已经下课五分钟,想到安问已经等了五分钟,脚步不由得加快。哪里想到在A班排练室没见到小问号,只见到一个晒干沉默的省略号。任延:“……”

莫名的低气压让他都不忍心踏入了。“被欺负了?”他迟疑了一下,宽大的手掌贴上安问的脸,细微的摸索中带给他热度。谁知道安问撇了下头,躲开了他的手,架势仿佛西西公主般顽固且不情愿。任延二话不说摘下书包,蹲下身,诚恳地说:“我做错什么了,你告诉我,我改。”安问恹恹打手语:“约会好玩吗?”“我跟谁约会天打雷劈。”安问浅浅翻了个白眼,仍然没精打采地比着:“都被人看到了。”“张伊橙吗?她……”任延说一半,止住了。艺术团的再三叮嘱他保密,他可以对此视而不见,因为安问不算别人,告诉他他也不会乱说。他不想说,是因为那首歌是唱给安问的,他想给他一个惊喜。能答应艺术团的请求,破天荒地单人贡献一个文艺表演的,每天第三节晚自习一个人偷偷在废弃教室从无到有练习吉他指法,都只不过是想给安问一个惊喜。现在透露了,惊喜就消失了。安问不爽地瞪着他:“你编不出来了。”任延失笑出声:“今天确实跟她在一起,但是因为正经事,别生气。”安问把林乐乐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他:“你每天都刚好来接我,是因为第三节课都在这里跟别人约会。”任延扶了下额头,有些哭笑不得地叫了他一声:“宝贝。”安问几乎差点也忍不住翘起唇角,但忍住了,咬着唇无理取闹:“哄我。”“你是在无理取闹吗?”任延歪了下脸,半蹲着,模样看上去玩世不恭。安问理直气壮:“我是在无理取闹。”任延点点头,站起身。安问以为他懒得搭理他,要走,目送着他的背影至门口,抬起手的错落瞬间,他的眼前一黑,灯灭了,只有路灯橘黄色的光晕漫进窗口,像一团画在纸上的橘子汽水。任延把他打横抱起,放在一旁斑驳的课桌上,两手撑住桌沿。眼底眸光勾勒得一半晦暗一半明亮,玩味而充满侵略性。“实不相瞒,我也不是没幻想过这种场景。”他慢条斯理地说。安问心头一慌脸色一变,心里骂他变态,着急忙慌地就想跳下逃跑,被任延轻易按了回去,圈进怀里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边笑边亲吻他的唇角:“我准备了一个礼物给你,只是要过几天才能给你看。”

相册最新一条是视频,自动生成的封面上,安问一手托着腮,一手抬起,像是在按录制键。

-运动会后紧接着曲水节开幕,整个省实校园都浸在秋意的懒散中。白天,有露天舞台给各个社团进行汇报性展演,还有以班级为单位组织的摊位,摊位上贩卖鲜花和各种手工艺品,以及一些目无法纪被抓到后会被老邢吊起来打的服务,比如……代写检讨、代写情书……任延拉开椅子坐下时,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代写检讨。“情书。”正在一旁用钢笔奋笔疾书的人抬起脸,四目相对,双方都愣住了。朗诵社社长、高三学长、现情书枪手徐志峰,看着任延,缓缓掉下下巴。任延:“……”

忽然就不太想在这儿写了。“别走!八折!免费!”“……”“写给谁?”任延看他一眼,徐志峰缝上嘴巴:“我不问,不问。那个……你要什么风格?笔者擅长抒情的、诗性的,也可以澎湃的、直抒胸臆的,也可以是清新的、日系的,也可以是直白的、火热的!”任延扶住额,从来不开口求人的人,开口求了人:“……你轻点。”“好好好。”学长点头如捣蒜,攥紧了钢笔低声:“你想要哪种?”“你最擅长的。”想了想,添道:“诗歌吧。”徐志峰刚写了两行,就听到望风的人一路报:“城管来了城管来了!”一通风卷残云,所有挂着“代写检讨、情书”小立牌都烟消云散,徐志峰的作案工具钢笔和格子纸都卷了个干净。老邢一路背着手视察,眯着眼不住点头,看样子心情十分不错。这份好心情在看到任延时凝固住了,把人拉到一边唉声叹气:“问问家里是怎么回事呢?你、……”老邢难以启齿,臊着脸问:“你男朋友知不知道?”任延:“……”“亲弟弟,难道不知道哥哥的情况?”“没什么情况。”任延简短地回:“他晚上会来,你可以亲自问他。”“真的?”老邢拍拍他肩:“让你男朋友劝劝他哥,别退学,得在我们省实上清北啊!”任延失笑了一声,唇角上翘着:“嗯,好。”到下午时,各班级参加汇演比赛的学生就开始化妆了,有些妆造复杂的还需要去校外专门的工作室或理发店。张伊橙找过来讲明来意,任延一口回绝:“不化。”“不行啊,舞台灯一打下来,不带妆反而很怪的,信我。”任延蹙眉,耐着性子:“真的不想画。”“不行,除非你对化妆品过敏。”张伊橙对这件事很执着,即使面对的是自己男人也毫不退让。任延干脆地说:“好,我过敏。”张伊橙:“……”最后是艺术团的带队老师张老师出马,亲自把他绑架到了艺术团的专属化妆间里,又亲手把他按坐在了镜子前。“伊橙,你给他画。”“啊……”张伊橙为难了一下,脸色飞快飘红,偷偷瞥任延。化妆是很近距离的事,她又不是专业的化妆师,越生疏便越添暧昧。“不用,”任延客气而淡漠地说:“我已经找了别人过来。”“谁啊?”张老师问。她对两人之间的八卦有所耳闻,领会到任延要避嫌的意思,心里替自己学生叹息一声。任延只能在有限的女生名录里寻找受害人,找了半天:“张幻想。”“也行。”张老师倒是很爽快:“那你让她快来吧。”张伊橙要上台主持,因此就留在了化妆间里给自己上妆。张幻想赶来救场时,一推门,先“哟哟哟”了三声,阴阳怪气的像只扑棱着翅膀看热闹的黑孔雀,张伊橙攥着化妆刷柄,从镜子里幽怨地瞪张幻想。张幻想上妆当然是专业的,在啦啦队和俱乐部时,每个姑娘都宁愿排队也要请她画。不成想刚一伸手,就被任延挡住了任延伸出两指,挡住了张幻想的手腕,怠慢中透着深刻的怀疑和嫌弃,“你知道什么叫别太浓、点到为止吧?”“嘁。”张幻想一把按下他手,粉扑二话不说就怼到了任延脸上。他在张幻想手底下遭受非人折磨时,安问上完了今天的数学课,跟吴居中一起出门。安远成派了助理和保镖随行,手机并没有还给安问。问及如何跟两个不会手语的人沟通,安远成思索数秒,转头叮嘱助理:“他要讲话时,你就把你自己手机给他打字。”助理点头。“看好二少爷,不该见的人别见,不该聊的天也别聊,表演完就送回来。”“好的,明白。”合唱团早就投票选好了表演服,男生统一白衬衣黑西裤,女生的下装则换成黑色短款百褶裙,指挥和弹手风琴的安问则都加了一道蝴蝶领结。表演服是今天吴居中带来给他的,洗了后烘干,正好穿上。安问虽然清瘦,但肩膀宽而直,正是穿衬衫西服的好架子,脖子修长,戴领结更添优雅贵气。出门前,他回眸望,问安远成:“爸爸不来看表演么?”安远成这些天脸色都黑沉着,像一场连绵无尽的雨。读懂安问的手语,他眼神微微闪动,那一刹那的动容不过是从香炉里扬起的灰,很快便?沉了下去。喜欢女人的儿子,才是好儿子。他没回答安问,直接无视了他的邀请,高大浮肿的身躯没入玄关柜下的阴影。安问心里没来得及失望,因为一想到立刻马上便能见到任延,他那颗掌心大的心脏就已经被雀跃填满。吴居中看在眼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原本担心安问会失落,但安远成的冷漠无情,并没有伤到安问分毫,仿佛他是个好爸爸,抑或是坏爸爸,对安问来说其实根本就无所谓。到了学校,吴居中陪着安问去了文体馆的后台。一整道走廊都乱糟糟的,进进出出的皆是化了妆而新奇拍照的男男女女们,A班所属的门前贴了张写有班名的白纸,随着推门的风而飘起。“!!!啊啊啊啊啊!安问!!!!”不大的屋子立刻闹腾开来,所有人争相围上来:“你病好啦?还要紧吗?手风琴帮你带过来啦!”看来高雪芬对外的说辞是他病了,虽然不新鲜,但合理。吴居中看了短暂的三秒热闹,放下心来,跟助理和保镖点点头,安静地退了出去。演出在即,化妆工作紧张忙碌,由班费统一采买了盒饭,分批次用餐。轮到安问画好妆时,天已黑了。给他上妆的是林乐乐,也是位得心应手的熟手,加上安问本来就长得好,给他化妆,便像是瓷胚上描金画彩,是锦上添花的好活儿。嘈杂中,林乐乐小声问:“你爸爸是不是找你麻烦了?”安问抬眸,听到她道歉:“对不起啊,你爸爸是从李佩手机里看到你跟……那个谁的。当时想告诉你,但是他看上去很平静,所以我想……”林乐乐也不知道自己在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心里沮丧,愧疚感并没有减轻,直到安问轻微地用指尖抬起她的刷子,浅淡地勾起唇摇了摇头。离演出开始前半个小时,所有准备工作都终于告一段落,校领导老师陆续在观众席上就坐。各班上场顺序是第一次走台排练前抓阄出的,各班所有学生都需在划分的区域内静坐观赛,快轮到己方上场时,才可以离场,如此规划管理,偌大的文体馆乱中有序。候场时,学生们无事可做,交头接耳着竞相研究上场顺序,圈点可疑竞争对手。“我们是中场休息前最后一个!还可以还可以,收尾比中间好。”“中间怎么还有个保密节目啊?”“对啊,以前都没有的。”安问的心思全然不在这里,从最后一排座位上离席。只是刚走上通道,便被保镖拦住。助理低声劝:“别为难我们,更别为难他,否则他会直接强制你离开。”安问只能又坐了回去。明明座位是按照班级依序划分的,明明十五班就在B班旁边,隔着短短十米距离而已,偏偏他听不到任何任延的声音。任延被张幻想祸害了一次,取了化妆棉压下卸妆水,擦得十分残酷:“重化。”“你他妈……”张幻想把脏话咽下,忍气吞声:“好呢少爷,遵命少爷。”张伊橙忍不住说:“你别用欧美妆手法啊……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表演舞台妆。”张幻想“啧”了一声,一想确实,下手有点重。好不容易折腾好,临出门时想了想,从兜里掏出口罩蒙上了。张伊橙叫住他,从镜子里望他:“你跟张幻想……”“不是。”张伊橙松了口气:“那……你有喜欢的人吗?”任延虽然冷漠,但并非分辨不了对方的喜欢是真心还是顺便。张伊橙还要主持,任延咽下“我有喜欢的人”,自门口回过眼眸,一手拧着门把手,平静地说:“你今天会知道的。”

如果安问在身边的话,便会看到紧紧咬住的后槽牙,和如石刻般僵硬的侧脸线条。跪一跪安远成,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他这辈子不求神拜佛,不跪上帝,亦没有跪过先祖与父母。擂台上没跪过,打架斗殴骨头节都断了两根了也没跪过,此刻在安远成面前跪了,任延心里很平静,像海一样平静。

无所谓暗涌,只要死死地压住那些暗涌,保持海面上的平静,就可以了。“你刚刚问我请了什么医生,我现在想起来了,我联系了国外的一家机构,结合中医的针灸、西医西药和电击疗法,很先进,一定能治好安问,说不定等你下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不仅痊愈了,还顺便把你忘了。”在安远成充满画面感的描述中,任延猛地抬起脸,声音像咬着牙挤出,尾音却早就失控颤栗

“别伤害他!”安远成居高临下瞥他:“不然你求我。”任延简直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他无法想像安远成的恨和怒,也无法理解他这种刻薄的、扭曲的作弄,究竟会有什么快感。“你是不是觉得,很想不通,想不通我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安远成脸色还是不似常人的黑沉灰败:“任延,如果不是杀人犯法,你早就已经死了,我会用棒球棍亲自敲碎你的脑袋。你希望我不送安问去治疗,可以,这辈子你都远离他,别招惹他,也别想见他。如果你可以办到,如果可以亲口跟安问说,你跟他只是逢场作戏,说你根本不是同性恋,只是新鲜玩一玩他,现在玩厌了,准备找个女人谈恋爱如果你可以跟他说这些,我就不送他去治疗,我就让他好好地念大学。”任延跪着,自下而上地死死盯着安远成,掷地有声的四个字:“绝不可能。”“那就去医院。”安远成冷漠地说,背过身去,显示他无意多谈的送客令。“你疯了!”任延豁然起身,捏成拳的手上青筋叠起:“他是你儿子!是你流落在外面十三年,吃了十三年苦的儿子!你因为怀疑他是私生子,就十三年不去找他,现在好不容易找回来,就因为他喜欢男人,你就要这么对他?!他做错了什么?你又凭什么?!凭你一个又一个的私生子?睁开眼看看!安远成!你外面的私生子,哪一个不比他过得好,不比他过得荒唐潇洒?他成为你的儿子,是来受罪的来还债的吗?你凭什么当他父亲?你他妈根本就不配有他这样的儿子!”砰!

安远成反手,茶壶连着里面的滚烫开水一起飞了出来细腻陶瓷应声而碎。“任延!”

安问心里呐喊一声,再也顾不上忍耐,奋力挣脱开吴居中的禁锢一连串的脚步声凌乱匆忙,任延顾不上脱下被烫湿的外套,下意识地抬眸看

他的安问一阵风似的穿过中堂,不顾一切地双手合腰抱住了他。他跑得太急了,不管不顾的,简直像头小兽,一头栽进了任延的怀里。他的衣服、胸膛都湿透了,沸水滚烫,几乎也烫到了安问贴上去的侧脸。口鼻呼吸间铺天盖地的都是任延的气息。他的队服,他的篮球衣,他身体的气息,运动过的荷尔蒙和淡淡的香水味。任延一时怔愣,半抬着手,或许是觉得做梦。他其实没想过今天能见到安问的,毕竟以吴居中转达的情况来看,安问被锁得很严。只是接到吴居中的微信,他怎么能不失去理智不顾一切?他只是想尽可能地近上一米、近上一寸地亲自确认安问的安危。美梦成真得太快太突然,被陶瓷茶壶砸到的额角滴答流着血。偏偏是这么狼狈的时候。任延从短暂的微怔中清醒过来,很低地,似自嘲似释然地哼笑了一声,才把手轻轻贴上安问肩膀,又轻至重,由虚转实他现在是切实地抱着他了,隔了如梦似的近一周。当着安远成的面,他将唇轻轻贴近安问耳边:“还好吗?”

分明只是很寻常的三个字,却让安问有放声大哭的冲动。安远成惊怒交加:“谁放他出来的?!”无人应声,他更怒吼:“来人!还不快把少爷带回去!”也许是门外的保镖没听到,只有家里的两个佣人阿姨战战兢兢地出来,想伸手拉,但任延已经一把将安问护到了身后,目光孤狼般危险而孤注一掷。阿姨哪见过这阵仗,只想着任延少爷之前上门来时,虽然高冷但还是能相处的,怎么会像现在一样,似乎谁要敢靠近他、抢他怀里的东西,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对方撕碎。“别过来!”任延阴鸷发沉、毫不退让地盯着安远成:“我今天必须要带他走。”“你有什么权利带他走?我才是他的监护人!”安远成死死盯着安问:“过来。”安问却根本不看他,也不听他,仰着脸,双手从任延的脸颊一路细细摸索仔细检查至双肩、双臂、双手。你流血了。他的唇动了动,目光里只能看到从任延额角留下的鲜红血液,被那团无形的棉絮堵了十年的喉结焦躁地滚动着。任延抬手抹了一下,指腹染红,刺痛从伤口传来。他的眉连皱也没皱,目光已与一角无声的吴居中交换过。他俯身扣着安问的后脑,声音贴着他的耳廓,说话的气息滚烫:“我带你走。”“想都别想!”安远成再度暴呵一声让人把他们拦住,继而对安问说:“你是个哑巴,他怎么会爱你一辈子?你连说一句爱他都不行,你觉得他会对你一辈子吗?!被男人玩了又抛弃,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脸,安家的脸?!有没有想过你妈妈?!”他好可笑啊。安问回眸,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父亲。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人?任延宽大的掌心护住他一侧脸,让他不要看安远成那张愤怒到扭曲的脸:“跟我走。”安问用力点头,眨眼的一瞬,他刚放下的心在倏然间随着直觉再度悬起,鸡皮疙瘩蹿了一身身后一阵阴冷劲风,安问本能地往后看安远成不知何时抄起椅子,脸上的肉因为愤怒而发黑地颤抖着,将手中凶器高高地、以近乎恐怖的力道奋力砸下破风声伴随着与肉体骨骼碰撞的声音一同响起。好痛啊。安问被砸地扑倒在任延怀里。实木椅子裂了,他的肩胛骨,?好像也裂了。“问问?!安问!”不知道是谁叫他,肝胆俱裂。身形摇晃了,安问用力抓着任延的胳膊,指骨泛白的力道。他站稳了,看到任延额上的汗和眼底的惊痛,看到他嘴唇哆嗦着,像是失去了语言。安问对他扬起一个虚弱苍白的笑。任延被爸爸侮辱了这么久,他作为男朋友,竟然不能堂堂正正、理直气壮地为他、为他们的爱情说一句话。尘土飞扬的来路已经消失,他该看到眼前的山青水秀的去路。那些棉絮融化在水里,融化在开满荷花的池水里。安问注视着任延:“任延……”粗砺的、沙哑的、生疏的、叹息般的。“任延……”沙哑的,不够熟练的,含糊的。“任延。”清朗如玉石的,熟练的,字字清晰的。郑重的。颤抖的呼吸一瞬间被屏住了,任延忘了眨眼,不敢回应。怕是梦。“我下午做了一个梦。”安问口齿清晰、语速平稳、感情停顿得当地说,像一个向来都会说话的常人。所有人都陷入震惊的寂静中。“我梦到五岁那年,妈妈送我到乡下,告诉我她很快会来接我。走的时候她哭了,她说最多三天就来接我的,所以她只要跟我分别三天,但是她还是哭了。我在福利院等她的这十三年,我想,她知道的话,是不是一直看着我哭呢?她应该每天都想来接我,只是不能。所以我等她的四千七百多天,并不是白等。”后台,张伊橙内心一慌,想起任延在化妆室与她分别时的那句话,“你今晚会知道的”。“他要表白?!”话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不小心推上了开关,绿灯闪烁,张伊橙惊慌失措的声音从音响传至整个文体馆。全场轰然,潮水一般几乎把整个屋顶掀翻,钱一番脸都绿了,六神无主之际听到任延轻笑一声,肯定了张伊橙的话:“是的,我要表白。”所有学生:“!!!!”

全体老师:“……………………”“我想表白高二A班的安问同学,我非常、特别喜欢他,刚才better?me也是唱给他,因为他,我才想要变成更好的自己。动听的话私底下已经说过千遍,今天只想让全世界知道。我对浪漫和煽情过敏,今天感谢舞台给我的勇气,也谢谢音响老师没有把我掐掉。”音响老师吃瓜微笑的脸色凝固住,对啊!下一秒,话筒音响切断,在轰然的声浪中,台上反而安静。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任延的嘴唇轻轻张合。是无声的“我爱你。”九十

第二天天蒙蒙亮时,车子便已驶离殡仪馆,向着宁市的方向回程。从殡仪馆到车上的短短几步路,是安问抱着骨灰盒走的,安养真为他撑伞。安问黑色西服的胸口攒着白花,双手抱着黑色盒子,盒子上椭圆的框内镶嵌着他母亲的黑白相片,在熹微的晨光中,这一幕显得十分宁静。来时有多远,回去就有多远,但安问全程抱着搭在腿上,片刻也未放松。安养真想让他闭目休息,安问却毫不犯困,纤薄的脊背贴着真皮座椅,清瘦的脸看一会儿风景,又低头看一看盒子。很小心翼翼的,怕磕到碰到。墓园是安养真早就挑选好的,是一片高级而管理有序的私人墓园,在市郊的山上,坐山望海,风景和风水都极好。墓园已提前安排好了一切接待事宜,在下午三点多的暖阳中,安问亲手把他母亲的骨灰盒放入了温暖宽敞的地穴中。白鸽扑棱棱飞跃天际,墨绿色松针叶朵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几人依次上了香,安问接过硕大的捧花,躬身将它依靠在墓碑前。黄白菊花花盘饱满而颜色灿然,掩映着墓碑上琚琴年轻骄傲的美丽面庞。安顿好一切,暮色刚降,鞭炮的硝烟味被海风吹散,只留下很淡的余味,一行人下了山,乘上园区的白色高尔夫电瓶车,往出口驶去。“爸爸怎么样了?”安问望着道旁后撤的松树,淡淡地问安养真。安养真语气里不太当回事:“人还有些糊涂,在医院住着,安排了两个护工。”“林阿姨跟他的离婚手续办理好了吗?”“先搁置了,等他状况好转点才能办,”安养真舒了一口气:“林林也需要休息,就省得再刺激彼此了,她其实也不急,下定了决心,反而有耐心。”安问点点头:“我想去医院看看他。”“谁?哪个他?”安养真一时有点懵:“林林?”“爸爸。”安养真诧异:“现在?你不是不想去么?”安问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还早,就现在吧,也耽误不了多久。”“耽误“这个词用的很微妙,安养真咳嗽两声:“不用急于一时,如果你心里还膈应,就以后再说。”安问勾了勾唇:“总要去医院看看的。”既然是探望病人,总不能空手而去,安问在医院门口的花店里买了束花,又去隔壁精品水果店提了个果篮。安养真想吐槽得很,没见过亲儿子上门拎这些的,摆在面儿上的疏离,连装都不装了。但安问从墓园出来面色就很冷,安养真也没剩别的什么至亲了,只想百依百顺让安问高兴,便随他去了。私立医院管理严格,人很少,停车场一溜儿的豪车,出入的家属也都衣着得体。进了大厅后有专属护士来接待引路,乘电梯上了五楼,一条洁白长廊纤尘不染,安远成的病房就在走廊中段,门口坐守着一位黑衣保镖。见了安养真一行人,他起身问好,例行汇报了今天的动向,中午吃了多少,下午推着去外面散了多久的步,这会儿是醒着还是睡着。“我就不陪你们进去了,”安养真刚接了一通公务电话,“公司等着我回去开会,你自己去跟他聊,别太过激,他毕竟……”安养真注视着安问,没把话讲透。他现在是成年人了,能装能忍能看开,但安问不是。安问正是最叛逆的年纪,要换安养真自己,能恨安远成入骨。安问失笑了一声:“你想什么呢?我来气死他啊?”安养真拍拍他肩膀,继而转向任延:“你帮我看着他点……委屈你了。”任延也漫不经心地笑:“既然这么不放心,不然还是别走了。”安养真压低声音:“行行好,气出个好歹又是我收场。”任延拖腔带调:“行了知道了,赶紧走吧。”病房是个套间,进门先是玄关、会客厅,绕过隔断,拧开第二扇门,才通往病人休息的卧室。除此之外还有间小卧室,给夜间陪床使用。两人进去时,脚步踩在厚实地毯上寂静无声,电视开着,音量很小,播放着本地新闻,一米五宽的病床上,安远成背对门侧卧,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如何。从背影就能看出安远成今日的消瘦,或者也可能是消肿了,平时总定型得一丝不苟的发型蓬松着,被枕头推得凌乱。人的作风作息深深地被身体出卖,同样的年纪,任五桥就还是非常挺拔,风度昂然,安远成却疲态难消,在这个年纪脑溢血中风,连医生都扼腕。安问静站了会儿,安远成迟迟没动静,他便放下花和果篮,叫了他一声:“爸爸。”侧卧的身体一震,像要转过身来,但僵硬而用力地在床上蹭着,很狼狈。安问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因为安远成偏瘫了,所以连随心所欲地转身都做不到。他上前,绕过床尾,想伸手帮忙时,看到安远成双目赤红地瞪着他。因为对面部肌肉也失去了很好的控制,安问也无法辨认他到底是激动,还是愤怒。刚刚一直悬着不知如何应答的心情倒是平静了下来,安问站在他床边,淡淡地说:“我帮你吧。”任延搭了把手,两人合力将安远成翻过了身,又将他的被子整理好盖好。安远成呼吸粗重,脖子涨红,过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了下去。“爸爸是生气,还是激动?”安问在床沿边站着,从一旁的柜子上取了枚苹果,在近处的盥洗台上清洗干净。少年人的声音清亮,穿过水龙头下哗哗的水声,听着比水流更清澈,讲话语气却慢条斯理的。安远成能说话,但含糊,语句粘连,没有什么威慑力。他干脆不说,沉默以对,眼眸沉沉地看着电视新闻。安问洗好了苹果,在安远成床边坐下,垂下眼睫,用一柄小巧的水果刀削着果皮。“我们昨天去把妈妈接回来了,用回了原来的名字,挑了风水好的墓园入土为安。我们想,妈妈应该也不太想跟你有关系,所以墓碑上就没有刻你的名字。”安远成目光震了震,呼吸又滞重了些。“爸爸,我不恨你,我在福利院时,有个民警很关心我的状况,一直帮我留意着失踪人口登记里,有没有一个叫‘安问’的,等了两三年都没有时,他虽然没说透,但我已经明白了,你没有找过我。现在我知道了真相。你觉得我不是你亲生儿子,所以你心里应该很高兴吧,觉得我一个野种流落他乡自生自灭,是活该。这个念头虽然自私,倒也符合人之常情虽然是人性最低等的那一根下线。“我还是很幸运,最起码你后来知道了不对劲,知道去追查真的基因报告,把我找回来。回来这几个月,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心的,我对你也是。你怕我不习惯,所以对我好,我怕你以为我心里有芥蒂,所以对你总是表现得很亲密。我很想做一个乖巧、懂事、让你骄傲、至少不会添乱的儿子,但既然你不能接受我喜欢任延,那我只能说一声抱歉,但不准备改。“你想送我去什么机构治疗,监禁我,因为生恩和近六年的养育之恩,我不怪你,也不在乎。只有一点,你让任延给你下跪,用水烫他,用茶壶和椅子砸他,我不能接受,也不能原谅。”果皮漂亮地一削到底,竟一丝也未断。安问的手始终很稳,一如他的语气和眼神。讲到最后,他才抬起眼眸,望着病床上的安远成:“你跟他道歉吧。”不止是安远成震怒,就连一直站在另一侧床尾漫不经心听着的任延,内心也是一震。被安远成的沸水泼过的手背扬起了水泡,任延自己挑破了贴上了防水创可贴,打球时纵使有护腕挡着,汗还是难免渗进,说没有痛觉是假的,但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至于额角被砸伤,除了洗脸时碰到时“嘶”一声外,其余时间更是不会想起来。“你……”安远成口齿不太清晰,隐隐约约能勉强辨认出来,他说的是:“执迷不悟。”目光里除了震怒,还有赤红色的沉痛。也许是真的觉得,安问喜欢任延一事,不会让他这辈子都安稳幸福。这是恐同带来的认知错误和偏见歧视,但多少也带有些真心只是这些真心被独断专横的“为你好”而埋葬了。“爸爸,你以为同为男人,你比任延和我高级吗?”安问认真的眸色下是淡淡的嘲弄:“你有什么资格教育我?凭两段失败的婚姻?你又有什么资格管我?凭你对我六年的养育之恩?在你觉得是为我好之前,最起码需要搞搞清楚,什么是‘好’,而不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我再说一遍,我希望你道歉,最起码,你不能一边享受着任叔叔和崔阿姨对你的照顾,一边让他们儿子对你下跪被你羞辱吧?”“问问……”安远成含糊地唤了一声他的小名,一双被连番打击后疲惫的双目,更苍老松垂了下来,半边脸部肌肉也剧烈地抖动着:“你……你要跟我当仇人吗?”安问怔了一下,安远成的目光因为藏着过于殷切的渴盼而显得狼狈,丝毫不见往日的威严。他转过脸,不愿与安远成对视。“你妈妈的事,是我对不起她,”讲话太吃力了,安远成脖子粗红地涨着,“但我没有对不起你……是她骗我在、在先……否则,你会跟养……养真一样……长大。”一句话说完,安远成努力梗着的脖子落了回去,重重地跌回了枕头上,气息一声比一声急。安问耐心地听完,自嘲地勾起唇:“我知道,所以我说了,我不恨你,也没有恨过妈妈。”顿了顿,他再度重申:“我只要你给任延道歉。”安远成的视线跟着他的声音,转到了任延身上。任延走至身边,握着安问的胳膊俯身低语:“别生气了,没有必要,我没事。”但安远成的目光如炬,灼热得让人忽视不了。任延想了想,安养真临走前还特意拜托过他,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安问气死安远成,便对安远成略颔首了一下,道:“安叔叔,自从知道你住了院后,其实我们都很关心,但怕你见了我们闹心,才迟迟没有来探望。我敬你还是安问的父亲,又是从小关照过我的长辈,所以你对我做的那些事都无所谓,至于我给你下的跪,”他停顿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就当是我提前跪岳丈的改口礼,将来等你好了出了院,我跟安问再补上那一盏改口茶,希望你到时候可以祝我们百年好合。”“你……”安远成费力嗫嚅着。“这些事我都没有跟我父母提过,你可以放心。”安远成一愕,难堪地转过脸去,任五桥上回来送的花还盛放着,插在花瓶里,很热烈,让人看了心情就好。“我想我父母应该也跟你说了很多他们的想法,”任延停顿片刻,语气收敛了散漫:“如果你是觉得把安问交给我不放心,那么交给他们,你总能放心;如果你觉得我配不上安问,那么来日方长,我很有信心。”安问走时,那枚被削好的苹果被静静地放在了床头柜上,已经开始氧化发黄。安远成鼻尖萦绕着苹果的清香,闭上双眼,慢慢再度回到只有自己孤身一人的寂静中。出了医院大楼,冬日的晚霞铺满了天空。“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任延瞥了他一眼:“什么?”以为安问心情沉重,不想他却舒展着双臂,沉沉松了口气后,半开玩笑似的说:“我爸是怎么跟任叔叔成为好兄弟的呢?我感觉他们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不太一样。”“也许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方面的安叔叔,可能他在家庭和感情方面糟糕得一塌糊涂,但在除此之外的其他方面,是一个好人,或者还过得去的人?”任延唇角衔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听上去像是在安抚安问:“比如,他一定是个很成功的企业家,对下属也不错,平时做公益慈善,捐款很大方,还是个遵纪守法的纳税人?对兄弟也是两肋插刀,年轻时救过任五桥的命。”“……啊?”“算了,我随口说的,”任延失笑一声,“不然回去问问任五桥?”“其实我觉得任叔叔和崔阿姨肯定也发现了什么,以我爸的性子,他们第一次去探望时,可能连果篮和人都被轰出来过。这也是这几天他们都没在我们面前主动提过他的缘故。”安问猜测着,翻旧帐地说:“我爸爸说要用棒球棍敲碎你的头。”任延耸了下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第一,他百分百打不过我,第二,不然以后去拜访岳丈大人,我先戴个防暴头盔?”“岳丈。”安问端正地念了遍这两个字,神色不自然地嘟囔:“我又不是女孩子。”大庭广众之下,任延从身后抱住安问,说话的热气氲着安问的耳廓:“昨晚上叫老公的录音还在,现在放你听?”一想到昨天后半夜发生的一切都被录了音,安问就觉得一股温度陡然升高。没有录像的音频似乎更让人脸红心跳,手机倒扣在桌面,画面只有黑色模糊的噪点,声音却声声清晰,喘息地吟着,带有哭腔的求饶声,“不要”混杂着“好舒服”,一声声的“老公”,到最后沙哑甜腻的尖叫,光听声音,就能想象到他的嗓音与身体一起绷紧一起到达极限后的痉挛抽搐。这不是任延第一次录音,上一次时,安问还哑着,半哄半骗着说总有一天哑病会好,将来再想听到他这样都做不到了,当然要录一回留念。那时候的安问确实无助,明明快死了,却除了嗯嗯唔唔之外,便什么求饶的话也说不出口,可怜得要命。大约是为了一次录个尽兴,任延什么花样都来了一遍,延迟着,控制着,好整以暇地停留着,又蓦然冲刺到底。暮色下,任延的眼眸也一并晦暗下来:“回去两段都放给你听听好不好?听听你多会叫。”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安问尽力保持着镇定脸色,身体深处却回想起了食后知味入骨入髓的味道,连指尖也跟着发麻。安远成最起码有一点没说错,任延哥哥,好像不怎么是个好东西……-宁市今年的冬天一如往常不负众望,冷空气屡次来,屡次入冬失败,总是冷个一两天,大衣外套刚翻出来,便又得塞回去。学校倒是有规定,进入十二月后,就得统一换冬季校服。冬季校服洋派,英伦范儿,里头一件长袖白衬衫,佩深蓝色斜条纹领带,还有个金色的校徽别针扣,外面套一件同色翻领西服外套,胸口是校徽刺绣。省实的学生喜欢十二月,因为校服够好看,谁穿上颜值都能家三分。全国数学联赛的一等奖经组委会核实下发后,安问就是穿着这样一套校服去国旗下讲话的。他以一试二试全满分的成绩,位列全省并列第一。所不同的是,另一个冠军是高三,今年是他第二年参加高中奥赛,而且他从小学起就培养了丰富的竞赛经历,而安问的竞赛经验,只有短短一个月,许多知识他都是现学的。对于今年萎靡的省实竞赛队来说,安问无疑是天降紫微星,既然哑巴好了,那正好上台去搞个演讲。演讲稿是安问自己写的,给老邢逐字逐句地审阅了一遍,老邢表示很满意,在台下听得与有荣焉,颇以伯乐之姿自得,直到安问讲完后折了稿纸,对着话筒停顿三秒。老邢被折磨出ptsd了,心头迅速流窜起一股危机感。安问垂眼越过人群,在高二十五班的队列中找到最后排站得很闲适的任延,回赠了一句:“最后感谢老师和校方对我的信任,也感谢高二十五班任延同学对我的支持和谅解,better??me,我收到了。”咔嚓一声,是老邢人裂开了。整个升国旗广场全是此起彼伏的“卧槽”,整个A班B班和十五班全回头找任延。饶是当惯了校园明星冷脸惯了的人,此刻也生出了一丝不好意思。任延手抵唇,低声咳嗽一声,接着便把手放下了,唇角玩世不恭地勾着,大方接受所有人的围观。

目光却玩味地与安问的在空中交汇。是考试当天在电梯口下的赌,任延赌他能进决赛,赢了的话安问就当众表白他一次。安问将稿纸折了两折,抿着唇角笑意,对台边集体呆滞的老邢、年纪主任、分管副校长一一颔首,姿态从容地下了主席台。总感觉走过去时,踩到了邢老师的灵魂碎片……

老邢确实碎了,碎得真真儿的、碎碎儿的,每一片碎片都伤心地写着:草你俩赶紧他妈毕业吧!不仅他想任延和安问赶紧毕业,两位当事人也是如此努力的。冬令营在二月初开展,届时是全国两百多名优胜者去角逐六十个国家集训队席位,这两百人都是各省的竞赛尖子生,拥有强劲的实力和丰富的经验,对于安问和卓望道来说是不小的挑战。“我就想拿个二等奖就行了,”卓望道有自知之明,“这样刚好能报强基计划,你呢?”安问看他一眼,卓望道了然:“肯定是集训队,对吧。”说罢拍了下额头,恍然想起来:“草,这样你不就提前毕业了?”“嗯。”卓望道思维开阔,立刻联想:“任延省赛打进八强后,是不是也直接提前毕业了啊?”“是的。”“干,”卓望道呼吸不能:“那不就我一个人上高三?”安问安抚他:“不一定,往坏处想,也许我没有考进集训队,任延也没有打进八强呢?”“不可能。”卓望道呸呸呸几声,“你别咒自己,你也呸。”在卓望道的强烈要求下,安问“呸”了一声,卓望道:“呸三声。”安问乖乖的:“呸、呸、呸。”卓望道:“呸得跟个豌豆射手似的。”安问:“……”-任延进八强的消息注定要比安问进集训队的要早,毕竟冬令营还未开始,省篮球联赛就已经如火如荼地开展了。省实用两场中场就拉开两位数分差的绝对胜利,提前锁定了八强席位。从省实的历史成绩来看,八强不过是探囊取物,要是八强都进不去,是谭岗得离职谢罪的程度。清北两校队能把这个条件作为对任延单招的前提,足见他们对任延的势在必得,所谓八强,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任延在两场省赛的表现也不负众望,每一场结束时,他披着省实蓝色队旗起身,迎来的是全场对他名字的山呼海啸。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虽然比赛才开始一半,但今年的MVP,非他莫属。

车停在野路边,安养真蹲在一旁呕吐不止。他早上原本就没吃饭,再吐也不过就是些酸水。吐完了也没有吃什么喝什么的打算,而是对下属勾勾两指,让他给他递烟。下属面露难色:“少爷,烟已经抽完了。”他从昨晚上见了那个姓张的男人后就开始抽,抽了一夜,在车上将就睡了几个小时后,醒来回程,空腹又开始抽。从不晕车的人一路吐得厉害,脸上已经没点人色。随行而来的亲信都不敢说话,也不敢劝,眼睁睁看着他瞎折腾自己。安养真自嘲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清瘦的身体就剩最后一口气似地坐上车,闭起眼让他们继续上路。刚进了宁市便听人汇报说林茉莉昨夜里忽然受了惊吓,现在人已经在医院躺着了,便吩咐人调了头,先往医院去一趟。林茉莉安胎的那家私人医院,安养真去过几次,连护士都对他眼熟了。打听出病房号,过去时却被人在门口拦住。“怎么?”安养真愣了一下,没休息好的脑袋有点不清醒,脸色一变问:“流产了?”安保低声:“太太在里面休息,安董吩咐了,谁都不能进去打扰,尤其是……少爷您。”安养真锁着眉心:“那她现在情况怎么样?”“已经做过检查了,没有大碍。”安养真转身走了两步,想起来又回头问:“我爸没有陪她吗?”“昨晚上送到医院时陪了,今早又回家了。”“回家?没有去公司?”安养真意外地再度确认了一遍。安保肯定了他的问题:“是的,是回家了。”安养真几乎立刻可以断定,林茉莉和安远成一定是闹了不和,否则安远成是不可能不来医院陪护的。他刚回国那阵,公司里到处都是安远成的私生子搞裙带关系,?收拾他们,就要连带他们心比天高做梦扶正的妈一块儿收拾。安养真把安远成的情人刨了个遍,刨到个熟人,这个熟人就是林茉莉。华人留学生圈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脸书来来回回就那几个群组,开party的也就是那些人,总能遇上,一来二去便眼熟,成了半生不熟的朋友。林茉莉在外国的那阵子挺小家子气的,举止谈吐和眼力见儿都能看出来这姑娘出身普通,偏偏长得漂亮。这样的配置在异国他乡最招人欺负,安养真便出手帮过她几次。对于异国故友成了父亲情人这件事,安养真除了可惜了一阵,倒是接受良好,也没特意跟安远成说。安远成是多疑的性子,如果知道了林茉莉跟自己的“嫡长子”是旧识,指不定能脑补出什么联手逼宫夺权的戏码。如此一来,安养真跟林茉莉便默契地装是初识。林茉莉能脱颖而出扶正,虽然有安养真背后推波助澜的功劳,但主要还是安远成有意选择她,因为她年轻、高学历、高挑貌美是安远成眼里的优秀基因。他这种人,是把女人当作生育资源的,外面情妇生一个儿子便奖励五百万,若是成长过程中表现优秀,便“母凭子贵”。安养真把自己亲爹看得很透,他最爱、最宠一个女人的时候,就是她怀孕的时候,因此他把林茉莉单独扔医院这件事,是极其反常的。回思源路的车上,安养真拨通了助理电话。“昨晚上发生什么事了?”助理不知实情,只能把看到的通报给他:“晚上见了安问少爷,把门锁了后,就出去见了手语老师,原本是要在酒店留宿的,半夜一点又回来了,之后半个小时,太太就出事了,流了血,一直说肚子很痛,是安董亲自送人去医院的,陪到早上七点回家,一直到现在。”安养真思忖着:“太太知道了他跟手语老师的事情?”“这个还不清楚。”助理保守谨慎地说。

安问:“…………”下楼吃早餐,任五桥和崔榕没起,但毛阿姨火眼金睛,戴起挂在脖子上的老花镜,“呀!怎么嘴巴破了呢!”安问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任延胡诌得很,面不改色说:“昨晚上吃东西吃着急了,吃不下非要吃。”我晕!安问差点昏过去,当毛阿姨是傻子吗?!毛阿姨果然是傻子,关切又嗔怪地说:“吃东西要慢慢吃的呀,老话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安问红着脸闷头吃面,脸都快埋到碗里了,总觉得每句话每个字都能似是而非地对应到画面。吃过饭,毛阿姨取过一个小小的创可贴,“上次拿错了,拿成了给小孩子用的了,你贴嘴巴边刚好。”防水创可贴,透明粉,上面印着小爱心。安问只手捂着眼睛,看模样很绝望。毛阿姨亲手帮他撕开:“你别难为情,这有什么的!听阿姨的话,就贴一天,等结了痂就好了。”贴好了,站远了看一眼:“多可爱!”安问拎起书包,逃也来不及。去竞赛班时也被狠狠围观,他只好推脱是被牙刷怼到了。为着这个原因,他一整天都没搭理任延,连午饭都是自己一个人吃的。下午到了体育场,跟他熟的人都关切问:“打架了?”直到卓望道默默递给他一个口罩。安问:“……”

他怎么没想到?灰黑色口罩是小卖部里的畅销款,机场照里明星人手一个,安问拆开挂上,用救命恩人般的眼神仰望卓望道。卓望道拍拍他肩,沉痛道:“任延家暴你的话告诉我。”正疑心他是否打得过任延时,卓望道暖心地说:“我可以帮你打小报告。”三千米比赛在下午四点进行,大约是怕学生中暑,所以刚好差不多是开始日落的时候。安问三点半时就从看台上下去操场热身了,一走带起呼啦一串小尾巴。林乐乐主动说:“我们接力陪你跑。”高雪芬对于班级成员间的友爱十分感动,温馨提醒道:“要是你半路晕倒了,他们会把你抬进医务室的,别紧张。”安问摆摆手。“不紧张啊?”高雪芬有点意外,但也没怎么当真,点点头道,“挺好,心态不错,班里剩下同学都给你写通讯稿呢,保证给你写得可歌可泣。”班长给他捏左手胳膊:“跑最后也没关系,能跑完就很优秀了,没什么好丢脸的。”副班长给他捏右手胳膊:“对,咱就慢慢跑,哪怕走到终点呢!”安问没想到一个三千米热身给热出了上战场的热血感,这一个个饯行的,仿佛生怕他一不小心回不来。他脱下外套,从林乐乐手里接过号码簿,撇过脸垂首在短袖上随便别了别,让卓望道翻译道:“回去吧,用不着加油,能跑完。”所有人都觉得他在嘴硬,死要面子,毕竟三千米么,说短不短,但要说很难完成,倒也不至于,男孩子要真跑不下来也挺丢脸的。但安问瘦啊,套在松垮垮的校服里,像一棵正青葱的白杨树,何况天天跟任延这种全校人心中的顶A站在一起,更衬得好欺负。一群人依依不舍的,安问烦了,勾勾手指,等众人目光聚集过来时,他微微揭起运动T恤的衣摆。虽然只是很转瞬即逝的一秒,但大家还是看清了。妈的竟然有腹肌。不是块垒分明的那种,而是网上那种最受欢迎最少年的薄肌感,薄薄的一层,很匀称地覆着骨骼。衣摆落得很快,林乐乐:“没看清,菩萨快让我再看两眼。”安问无语,窘了一下,强行高冷,冷着脸往起跑线走。一抬眼,任延在不远处冷脸站着,两手揣在宽松的运动裤兜里,黑色T恤上银白色口哨挂得显眼,整个人难上去难惹得不得了。完了。安问头皮一紧,被看到了。哪怕他是跟别的女生说笑也好,偏偏是给人亮腹肌。四舍五入,就是给人看腰。任延喜欢他的小腹与腰,有时候会故意把套摘了,弄他纤薄柔韧的腹上。低级的占有欲常常在气喘之时冒头,在他耳边恶狠狠而呼吸急促沉重地说真想把他关起来,或者像小时候那样揣在怀里。让人看脸已经很不情愿,何况是腰腹?安问闭了闭眼,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晚上免不了挨一顿急风骤雨,但还想挣扎一下,扭头便往反方向走。身后A班众人热心:“反了反了!”安问:“……”

得,真成送行了,会死人的那种。他只能硬着头皮走向任延。任延微微一歪下巴,懒洋洋问:“这么多人,送刑场呢?”“怕他跑不完,鼓励一下。”林乐乐眨眨眼,“热了的话就脱啊,我帮你接着衣服,别不好意思。”安问心里一沉,口罩下深深倒吸气听我说谢谢你,火上浇油温暖了四季……任延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唇角:“人我接管了,终点线等着吧。”卓望道咳嗽一声,张开手默契地拦:“哎水呢?怎么没人带水啊?”成功转移注意力。安问低着头不远不近地跟在任延身边,每个毛孔都透着不情愿。任延吹了半天哨码了半天表,当中还强行镇压了两次架,此刻整个人透露出一种不好惹的散漫感,也不靠近他,声音不高不低地问:“不理我,倒是舍得给人看腹肌?”安问本来可以解释的,看他这么凶,偏不解释,冷着脸闷声在口罩下。谁没口袋似的。他两手也抄进口袋里,回到了任延第一次见他的那种拽样。“谁给你的口罩?”不吭声。“待会儿就这么跑啊?”还不吭声。眼前伸过一只手,还没反应过来,口罩便被拉至下巴,任延抬了抬眼神,“亲你了啊。”安问瞪他一眼,把口罩重新拉起,严严实实地在鼻子上压平:“今天不想跟你说话。”他半吊子打着手语。任延真觉得没天理,“喂,你吃醋我哄你,我吃醋你就不理我?”安问蒙在口罩下的唇翘了翘,琥珀似清澈的眼眸故意冷着,越过他径自去跑道上热身。那边主裁判吹哨,已经开始做报到登记。任延经过安问走向起跑线,手在他腰间不轻不重捏了一下,恰好在穴位上,无端让安问软了半边。-“三千米起跑区好像在那边。”助理遥指了一下,安远成在伞下眯眼望了望,续着脚步往那边走。近四点,正是西晒之时,助理为他打着黑伞,虽然满操场乱走的学生和家长,但两人依然显眼。安远成抬手阻道:“把伞收了吧,别这么高调。”“好的。”走至一半,安远成一拍脑袋,笑着说:“我怎么往起跑区走了?不应该在终点线等着么?”助理忙说是,陪着他横穿过操场间的草坪。这回走了一半,又改变主意了:“问问还不知道我来看他,要是忽然看到我,是不是该吓一跳,影响他发挥了?”助理斟酌着:“可能会太高兴了,紧张。”“那不好。”安远成摆摆手:“要是再摔一个绊一跤,我不是让他出丑了?”“那……”助理说不好,不敢贸然开口。安远成主意盛,人至中年更顽固,助理只是行政生活助理,负责打点他的差旅和生活琐事,虽然跟随已久,但没有那么多说话的余地。等了片刻,安远成果然自己拿定了主意:“我们就在操场上看,等他快跑完时,再去终点线迎接他。”既然如此,助理就陪他在草坪上坐下。安远成挺怀念:“多少年没这么在草坪上坐一坐了?还是当学生好啊。”周围谈恋爱的太多,连空气里似乎都冒着泡泡,安远成似有所感,连三千米开跑的鸣枪声都没发现,对着手机饶有兴致地打字,脸上不自觉挂着重返初恋的笑,虽然五官是英俊的,但显然在中年男人脸上有些维和。助理目不斜视,知道他又是在给谁发微信。聊了会儿,安远成在周围“安问!安问!”的加油声中醒过来:“已经开始了?”助理点点头:“快的已经到第二圈了。”安远成下意识从末尾开始找,十几个学生跑动,还有一群陪跑的同学,他一路寻着,最后在领跑的第一梯队里找到了安问的身影。“这么快?”他讶异得不得了。安问时而第三时而第四,两人咬得很紧,但他节奏稳,步幅大而轻盈,跑起来的姿态虽然不如前两个长跑特招生专业,但也漂亮得不得了。看台上A班的学生都疯了:“我操我操我操!超了超了超了!”就连对这种班级荣誉兴致缺缺的高雪芬也不自觉关注起来,脸上惊喜连连:“可以啊安问!?这么厉害!”安远成也忍不住站起身,边举起手机录小视频,边笑:“这么还戴着口罩呢?”安问也要面子,这么多人看着,他怎么可能贴着粉色爱心创可贴跑完全程?反正他也不用嘴呼吸,便将口罩拉至鼻子底下。别班的姑娘同仇敌忾了:“好装逼哦……”“但是好帅……”任延站在终点线旁,耐着性子听女生们尖叫,一手拿着秒表,另一手的小拇指懒洋洋地抵了抵耳朵,轻轻“啧”了一声。真行,愣是把最没观赏性的三千米跑成了全场焦点。别的同时举办的项目都没人气了,红色跑道边挤满了人,尤其是终点附近,简直可以说是夹道欢迎。主裁判不得不拼命吹哨赶人,任延瞥了眼秒表上的时间。之前他帮安问掐过表,知道他的一千米、两千米和三千米的用时和速度。显然,安问还有余力,而原本与他紧咬的第四名已经落后得连车尾气都吃不到了。进入冲刺阶段,三个人都开始发力,看台和操场的哗然尖叫已经连成一片,到处都是喊着名字的加油。A班的人从未如此有团魂过,个个都站起身喊得声嘶力竭,眼看着安问逐渐靠近第二名,尖叫得就差抱成一团跳舞了。“冲冲冲冲啊!!!!”任延再度看表,脸色已经从刚才的云淡风轻收敛,速度已经远远快过之前练习时的记录,可见冲刺多么激烈。安问只觉得小腿肚止不住地泛酸泛软,气管和胸口要烧着般,整个呼吸道灼烧成一片,口腔里满是铁锈血腥味,就连腮帮子都觉得酸。跑过终点线时眼里看不见别的,除了那道鲜明的白线,便是一旁按下秒表的任延。直到被人前赴后继地抱住围住跳上来勾住脖子,他才从尖锐蜂鸣的耳鸣中听清成绩:“天啊天啊天啊问问!第二名!你跑了第二名!你超了张涛啊啊啊啊啊啊!!!!”任延跟主裁判对记录的同时登记,眼底有不明显的笑意。当裁判的体育老师也讶异:“破校运会记录了?”前三名全破了,两个特长生不稀奇,稀奇的是夹在中间的安问。“我操操操操,破纪录再积八分!”A班的人欢呼雀跃抱着跳成一团,“牌面!”  安问冲过终点线时,安远成是想立刻上去为他庆祝的,但一瞬间围上去的学生太多,何况还有选手陆续冲线,现场乱成一团,他不急于一时,也并不想跟一群小孩儿乱挤,便站在草坪上等了一会儿。手机里微信震动不停,安远成将注意力从小儿子身上转移回来,看了眼对方发过来的文字和爱心表情,忍不住又回复起来。正如他在酒席应酬局上跟别人吹嘘的那样,初恋的感觉让人返老还童重返十八岁。别人都吹捧说安董精力无限宝刀未老,哪像他们力不从心汇源肾宝。暧昧时不觉时间飞逝,直到助理提醒,他才意识到已经过了五六分钟,围观的学生都散了,而目之所及处也没了安问的身影。“问问呢?”助理一直帮他关注着,指了指操场远处的两道身影:“在那边。”挂了电话,助理一步也不敢耽搁地守回了安远成的身边。安远成在书房的办公椅上小憩,头歪在一旁。他一般不允许自己这样不雅地休息,要睡也是去办公室后的隔间睡,忽然这样,倒流露出了平时难见的疲态。男人上了年纪,一旦盔甲和刀剑卸下,表现出沧桑的一面,便看着加倍的力不从心。助理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安远成睁开眼睛,扶着转椅扶手起身,松开手时,太阳穴嗡的一下,似有血突涌,眼前也黑了一黑。“董事长。”助理眼疾手快地上前搭了一把。安远成摇晃脑袋:“二少爷在上课了吗?”“在上了,吴老师一个小时前来的,您在开会,就没打扰您。”助理汇报。喝了盏茶润喉醒神,安养真的车子便到了。忽然见到父亲,安养真竟然一时无话。他吐了一路,胃里还在习惯性的泛酸,灼烧感强烈,让他整个人都发着烫。“听说你从外地回来,先去了医院。”“是,听说林林状态不对,就先去探望了一下。”“你倒是关心她,产检陪着,肚子有问题了,也第一个去探望,怪不得医院里的护士会以为你才是孩子爸爸。”安养真愣了一下,熬了夜的心脏每一下都跳动很沉,但依然随着安远成的话里有话而突突激烈地跳了起来。安远成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你跟她在国外是什么关系?”“什么?”“我问你,你跟林茉莉两个人,早就认识,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你在国外玩了那么多女人,有没有林茉莉?”他问得直白,助理也跟着懵了,不安地看了眼安远成,被他挥手斥退。偌大的别墅一片死寂,佣人从昨晚起就惴惴不安大气不敢吭,像嗅到了风雨气息的动物,已提前害怕退缩起来。安养真短促地笑了一下,表情浸满不可思议:“爸爸,你不觉得你问的这个问题,很过分吗?”“是吗?你现在跟我说你要脸面?倒是跟林茉莉昨晚的话如出一辙,她也问我,这种话问出口是不是不尊重她。你们有默契,比跟我有默契,”安远成点点头,呷了口茶,但宽厚的手几乎要把茶盏捏碎,“这种默契倒让我当起来很多。当初你对我外面的所有女人都痛下狠手”“这是您默许的。”安养真抿了会儿唇,脸上浮现出在安远成面前不常出现的倔强和阴鸷:“是你想收拾她们甩开她们,所以我才动手!”“但你对林茉莉,倒是很赞赏。说她单纯,懂事,不惹事生非。”“她确实如此。”安远成不置可否,深沉而不带语气地说:“你对她了解得很深入。”安养真呼吸了两口,忍气吞声:“我跟她只是普通朋友,不告诉你,是没有必要,也很尴尬。不然我怎么说呢,说我未来小妈是我校友同学?你不觉得离谱吗!”安远成从沙发站起,“离谱?什么叫离谱?如果真像你说的,你们只是普通朋友,不熟,那么你倒是真的很关心她,产检陪了三次,晚上她嘴馋想吃蛋糕,你让郑伯开车绕半个城区去买,郑伯找不到,你就亲自去,挑母婴用品,你陪她一起看,帮她看材料,看成分,还有什么?林茉莉一天到晚见到你时最开心,你晚上陪她看综艺,陪她散步锻炼,送她去做瑜伽普拉提。”安远成勾起唇冷冷一笑:“安养真,我倒是没想到,你对你小妈,比对你亲妈还孝顺!”安养真身躯一震,捏紧了拳:“你别提她。”“我怎么不能提她?”安远成高高在上而轻蔑地冷哼:“我不仅要提,我还要告诉她她亲儿子对一个后妈比对她这个亲妈还上心!上心到床上!上心到肚子里!你敢说林茉莉肚子里的不是你的野种!”没有人知道安问溜了出来。是安远成头昏脑胀忘了上锁,才给他静悄悄偷跑出来的机会。吴居中阅卷仔细,以为安问是上洗手间,不知道他已经推开了房门,走到了楼梯口。听到父亲和哥哥荒唐的争吵,安问赤足的脚步顿住。“她死了,”安养真麻木着脸,被胃酸灼烧的声音嘶哑,“她永远不会知道了。”“什么?”安远成转过身,不耐烦地看着安养真。“我妈妈,她已经死了,早在十三年前就死了。”安养真一字一句地说,目光黑沉而看不到一点光。安远成脸色一震,却不是愕然,而是一种被忤逆的震怒:“你允许你去调查的?”安养真站得笔直,拳头捏紧,语气却很轻地哼笑了一声:“你果然早就知道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早就知道琚琴已经死了,却告诉我和所有人她去了国外,告诉我她不要我,告诉大姨二姨她在外国有了新生活,不想跟国内的任何人牵扯上瓜葛了。”安养真死死盯着安远成:“你知道她出车祸死了,却不让我们任何人见她一面,送她一程她是你的发妻!是我和安问的妈妈!你连给她办个风光葬礼都不舍得!都不愿意!”安远成被拆穿,脸色灰败,两腮的肉也不受控制地抖了一抖,但也只是仅此而已。他甚至连给自己申辩一句都懒得,只是意兴阑珊地说:“你既然知道了,以后就正好不用再惦记她了。”“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为什么明明知道她出了车祸,也不去找回问问?你明明知道她不是要丢弃问问,她是要带问问从那个港口出国!问问不是被她特意丢下的,是她去拿身份证和护照时出了车祸,没来得及回去接他这些,你都一清二楚,为什么不去接问问?”“我一清二楚?安养真,我看你是犯了糊涂。你好好去殡仪馆看一看,那罐骨灰的名字,到底是叫琚琴还是张雅琪!你既然调查到了这个地步,那你有没有调查到,她把安问的DNA鉴定报告藏了起来,又做了一份假的给我?你说我为什么不去接问问?我去哪里接?她死的时候身边谁都没有!姘头卷了她的钱跑了!我上哪里去找问问?啊?难道不是她姘头带着亲生儿子跑了?我让野种跟他爸走,我有错吗?你要恨,安问要恨,就去恨你们的妈妈,为什么要留一份假的证书给我!”安养真简直不敢相信安远成的强词夺理:“就因为当时你认为问问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就可以正大光明的丢弃他吗?他好歹在你眼前养了五年!是叫了你五年爸爸的!”“那你知道你妈妈怎么说?你妈妈说,要把安问带到穷乡僻壤没名没姓地过一辈子,你觉得她是个正常的女人吗?一个正常的母亲,会说出这种疯子一样的话吗?”“那只是她的气话!”“那我信了,成全她,有错吗?”安养真哑口无言,一瞬间仿佛置身于什么巨大而荒诞的语境中无法自救。他的母亲,一贯的嘴硬、骄纵、任性,又在爱侣的反复背叛折磨中变得偏执轻浮。他跟她儿子、姐姐、身边所有人说,他的妻子是个疯子,是个不可理喻毫无贞洁水性杨花的女人,所以他的妻子在别人眼中,就真的成了这样的女人。安养真知道不是这样的。他永远会记得昨天那个男人说的话:“她改名叫张雅琪,因为我姓张,所以……本来也要给安问做假身份的,但是时间不够,等到了国外,我们就开始重新生活。房子,车子,一切产业都在过去一年置办好了,她想逃,早就想逃,是我放不下家里人。我们先送孩子到港口,再回去碰头拿假身份。没有想过会出车祸,那种地方车很少的,偏偏是一辆酒驾的货车……对不起,我本来想过带安问走,但是安问是你父亲的孩子,我想,他应该很快就会来接他回去的。孩子留在父亲身边,一定比跟着我好。”在那个没有监控的乡间野路,在那种混乱的边陲,撞死了人的司机想要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一起撞死再逃逸。他躲了起来,躲了两天,登上了原定的去国外的船,用假的名字开始生活。直到两年前,他回国,才换回了真实姓名。“如果不是你一直怀疑问问是别人的种,她会受刺激,故意留一份假的鉴定报告给你吗?她没有遗弃问问,遗弃他、不要他们母子的,是你。”安养真木然地说:“给她收尸的是你,送她去火化的是你,你明知道她真名叫琚琴,你却将错就错,用张雅琪的假身份给她登记死亡信息,你连给她下葬都不乐意,骨灰就放在县城殡仪馆里,十三年。”安养真念经似的说,热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前已经没有焦距,也没有了光。“我懒得跟你说!”安远成不愿意看他流泪的脸,不耐烦地一挥手,继而剧烈咳嗽起来:“不要再跟我提这个荒唐淫.荡的女人!”砰!安养真一拳揍在了安远成的脸上:“把话收回去!把话收回去!”他挥出去的拳头发抖,眼睛红得厉害:“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她?到处养情妇的是你,滥生私生子的也是你!别忘了,你连玩女人养情妇的本钱,都是外公留给妈妈的产业!”被亲生儿子一拳揍翻,安远成肿着颧骨暴怒:“来了!大少爷疯了!把他按住!”“我疯了……你才疯了!你老婆在怀着孕,你在外面玩手语老师!你算什么男人!什么丈夫!什么父亲!放开我!”待命在外的安保破门而入,死死压制住安养真。他们从没有见过大少爷这样,他一直是很温文尔雅的,充满风度的,从没见过他如此咬牙切齿、涕泗横流的模样,脖子上暴着青筋,一套西服像烂咸菜,而挥舞出的拳头攥得那么紧,指节咯咯作响,关节白得恐怖。他们当然也没有见过董事长如此可怖的模样,额上青筋抽动,一张脸涨得通红,红得发紫,几乎脱离了正常暴怒的范畴,而嘴唇却又是那么发着黑,发着抖。“大少爷喝多了酒,神志不清,把他关回房间里让他好好清醒清醒。”安远成一字一句、句句咬牙地说。保安押送他上楼时,二楼悄寂,哪有谁的踪影?吴居中放下笔,在安问晕倒前扶住了他:“你”他问不出“你怎么了”,因为安问的“怎么”是如此显而易见。脸色惨白,身体筛糠似的发着抖,眼泪流了满面,而眼睛睁得很圆,瞳孔漆黑,几乎像不会眨眼。“安问?安问?”吴居中伸手摸他额头,探他体温:“你怎么了?说话,跟老师说话!”怪他情急,他都忘了安问根本不会说话,是个哑巴。求求你带我出去。安问张了张唇,喉结滚动厉害,但嗓子还是那样像被棉絮堵着。他看着吴居中,不停地、无声地重复,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求求你带我出去,带我去见任延。我要见任延,要告诉他,妈妈没有遗弃我,我不是被妈妈遗弃的小孩……要告诉他,他不必再等妈妈来接他了,因为妈妈永远不会再来。求求你带我出去,现在,他想见任延,他只能见任延了“求求你,老师……”“安问?你说什么?老师听不清。”吴居中顾不上震惊,把耳朵凑他唇边。他发出声音了,像别的哑巴一样,含糊的,咿呀的,干涩的,像从没有用过的剑在经历漫长又粗砺的开刃。安问用力眨着眼,眼泪流进嘴巴里,喉结一阵滚动他一把推开吴居中,跌跌撞撞几步,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他喜欢安问的事情早已在整个宁市高中圈流传开,打球碰撞时,难免听到下流肮脏的垃圾话,但在绝对的身体优势面前,对手只能得到一个被任延生造犯规后被担架抬下场的狼狈下场,两场比赛他煞气全开神佛俱杀

后来,别说垃圾话,就连对上他后,张一张嘴挑衅的勇气都快没了。高中篮球圈也有拥趸,也有评论员球迷看客津津乐道做实力排名,做评价体系,做战力分析和对比,那一年的高中篮球圈吵到最后,最终只形成了一个公认的事实:这个时代的全国第一高中生,名字叫任延。九十一

准备CMO决赛的过程紧张又枯燥,每天大量的模拟训练,做不完的题动不完的脑筋,连卓望道这种极其热爱数学的人也发出了哀嚎。进入节奏后,安问跟任延简直过上了形同异地恋的生活。为了确保省赛决赛席位,谭岗利用赛程的空档,安排了与外省高校强队的切磋集训,整个篮球队一消失就是一星期,集训期间管理形同军训,只有晚上回宿舍休息时,才能玩一玩手机跟外界沟通。偏偏任延拿到手机的时段,安问又还没下课。篮球集训的强度非正常训练日可比,任延发完微信,是想等到安问回信的,但力不从心,往往安问回他信息时,他已经抱着手机睡得不省人事了。安问默契地没有回拨通话,问他:

「睡着了么?」

「这么累?」

「晚安。」任延第二天早上五点准时被谭岗的口哨声吹醒集合,全队进行五公里慢跑热身。他只能在叼着牙刷的间隙给安问回复:

「昨晚上睡着了。」

「集训确实有点累。」

「早安宝贝。」手机不能带出宿舍,被谭岗发现的话冷板凳没商量。如此一来,两人中间硬生生隔上个十几小时的时差,联系全靠错位留言,早上问一句早饭吃什么,回的时候就已经变成宵夜了。不止任延,整个篮球队在这种高强度高压集训下都怨声载道,周朗在第三天时就已经对着电话抱头哀嚎:“卧槽宝贝,别分手啊,真不是我不理你,白天是真的没空摸手机!”全宿舍憋笑憋得辛苦,“哎哎,”裴正东扯扯他T恤:“公放,哥们儿帮你出出主意。”周朗按下公放,传来女朋友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少来,你比国家总理还忙!你要是真爱我的话,就算杀人也能抽三秒回我微信,你有多日理万机啊周朗,回个信息能要了你的命是吗?不爱就不是不爱,累了,拉倒吧。”“卧槽,”周朗急到转圈:“你能别听那些感情鸡汤吗?我连手机都不准带好不好?”“哈。”女朋友冷笑一声:“你是去集训不是去当兵,拜托,我表哥上国防大学还能摸会儿手机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研究导弹了哦。”周朗:“……”“噗。”裴正东噗的一声,笑歪在楚天辰身上。“你就是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女朋友一锤定音:“别给我看照片也别给我看小视频,你们篮球队都是崽种,没一个好货!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蛇鼠一窝!”篮球队全体:“……”周朗扶着额头一脸焦头烂额,?只能无力申辩:“宝贝我错了,但我我真的没有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喂?喂喂?”一直忍笑的篮球队终于抱着肚子集体笑崩:“弟妹好有逻辑!牛逼!”“你妈的。”周朗一把拍开裴正东的手:“什么弟妹?叫嫂子!”“哎,你让延哥给你作证呗。”郭沛出主意,“延哥口碑好啊,他说话嫂子肯定能信。”“对啊延哥?”周朗满宿舍找人,痴呆住:“……睡着了?这也能睡着?”任延睡在上铺,耳朵里塞着隔音耳塞。周朗连脚都不用踮,鬼鬼祟祟地抽走任延耳朵里的海绵耳塞,小声:“延……哥……救”任延眼睛都懒得睁,“啧”了一声:“你女朋友又不认识我,让裴正东去。”“靠,这逼上次一口气养三条鱼,早他妈信誉破产了。”?裴正东从下铺站起身来,边剥了根香蕉边溜达过来问:“哎延哥,问问没跟你闹吗?他不生气啊?”上铺上的人静数秒,冷冷地哼笑了一声:“他比我忙,是我找不到他,不是他找不到我。”全体沉默。怎么听着有点哀怨院……“忘了,问问在备考那个什么……什么M什么O?”“全国奥数冬令营决赛。”“好高级。”裴正东由衷感慨了一句:“所以他是根本没空理你吗?”诛心了,微信里只接收到了安问大早上的一句「早安,训练加油」。任延懒懒掀开眼皮,倔强地回:“有空,就是比较晚。““那……”上铺传来他语气平板的字句:“定了闹铃,先睡会儿,等他下课再找他。”全寝室迷一般的静默,半晌后,周朗骂了一声“靠”。“觉悟不同。”裴正东拍拍周朗肩膀。周朗:“觉悟确实不同。”“你反思一下。”楚天辰发出反思券,周朗讪讪地把耳塞塞回给任延:“您睡,你继续睡……”任延把耳塞重新塞严实,无情拉下眼罩:“除非地震别叫我。”篮球队的集训生活从早上五点开始,九点结束,因为宿舍楼和体育馆有段距离,因此无休就是在馆里打地铺,过得比当兵还不如,一整天下来要经历跑步热身、体能训练、传球投篮上篮远距离跳投运球跳跃滞空等等专项练习,除此之外还要模拟对抗和战术练习。

跟他们打练习赛的是CUBA的新锐强队,初次遭遇战,空气里都是火星子,省实小输,面子上过得去,其实底下都知道输麻了,毕竟就连体能怪物任延都狂睡不起。现在是集训第三天,大部份人还没从筋疲力竭中回魂,又拉拉杂杂地小聊了会儿,宿舍里便按纪律熄了灯。过了会儿,不到十点,整个八人间宿舍便响起此起彼伏的打鼾声。任延的闹铃在十点四十五准时响起,他条件反射地一震,摸着将铃声按掉,迷迷糊糊了十秒后,才痛苦地睁开眼常舒了一口气。在交响乐般立体环绕的鼾声中,响起了清脆的巴掌声任延拍了拍自己的脸,又用力搓了搓,才翻身下床。安问和卓望道刚从教学楼出来,还在跟吴居中讨论着今天的课题。微信里是任延九点多发他的消息,问他今天过得如何。因为之前两天回复时,任延都睡着了,安问料想今天也是如此,便没着急回信。“我听说篮球队去外地集训去了。”吴居中结束了数学讨论,闲问道。“嗯,”安问应声,“好像今年有几队实力都有所提升,所以谭教练安排了突击集训。”“拿不拿省冠军,应该也不影响他入学吧?他选了北大还是清华?”“还没定,还在选。”安问抱着书,“他既然在队里,当然是想拿冠军的,跟他个人的入学没关系。”吴居中点点头:“但是我要提醒你,不要因为两个人异地恋,就打电话到很晚,你现在就要根据考试的时间来调整自己的作息,让大脑的运作跟着考试节奏走,明白?”“嗯,明白的。”吴居中跟两人道别,目送安问和卓望道沿着围墙下的人行步道走远。卓望道家比任延家近,虽然只是十五分钟和五分钟的区别,但对于深夜下课急需睡觉的人来说,十分钟也很弥足珍贵,加上任延去外地集训,安问总不能深夜让崔榕来接,便到卓望道这儿借宿。“任延这两天也消失了啊。”卓望道打开微信,三人小群毫无动静。“谭教练白天不让碰手机,晚上又太累了。”“累到手机都玩不动?”“差不多。”安问一手捧着书,一手点开微信,给任延留言:「刚下课,准备回家。」做好了不会有回音的准备,不想任延竟然回拨了电话。“喂?”深夜车子从柏油马路上刷过,声音鲜明地被任延捕捉,“还在路上?是刚出校门么?”他的声音很低,紧绷而干涩,便压着音量清了清嗓子。穿过睡成死猪般的队友,任延拉开阳台门。邻省比宁市能冷上十度,他被风冻得一激灵,回去摸了齐群山一根烟,又顺走了打火机。烟确实是个好东西,解乏解困还扛冻。任延眯眼吁了一口,垂首掸了掸烟灰。安问听出了动静:“你在抽烟?”“没,”任延条件反射否认,接着笑了一声:“就几口,不抽完。”安问也笑了一下,对卓望道使使眼色,落后了两步,续道:“今天怎么没睡着啊?”任延抹了把脸,声音听着比刚刚振作:“今天训练不累,还没困。”他一直留意听着安问那边的动静,车子划过的动静不绝,还有人声,“他们今天没来接你?还是没打到车?”“我……”安问迟疑一下,老实交代:“我这几天都睡小望这里。”任延:“……”“我十点半才下课,让阿姨来接我太晚了,自己打车回去,你们又不放心,跟小望可以一起结伴,而且通勤时间短。”任延烟都忘抽了,红星在他指尖明灭着,他含蓄地问:“卓望道那里两个卧室都有人住,你睡哪儿?沙发?”安问添了下嘴唇,声音里莫名心虚:“我跟小望睡。”卓望道的床有一米八宽,他们两个体型都瘦,躺下绰绰有余,唯一的问题是“我记得,”任延漫不经心地提问,“卓望道睡相好像不太好,是吗。”确实不太好,睡着睡着就卷被子四仰八叉,或者把腿和手架到安问身上,被安问死命推开。“还好。”安问撒了个小谎:“挺老实的……”“那跟我睡的时候,怎么总抱我?”安问“啊?”了一声,“他……比较喜欢你?”嘟,任延面无表情地把电话挂了。本来就打算抽几口的烟也不丢了,恶狠狠地抽完,在白色的烟雾中跟安问发微信:「自己想好怎么哄我。」安问脸色不妙,卓望道问:“干嘛?吵架了?”“嗯,他知道我跟你睡,有点”话没说完,卓望道就卧槽了一声,惊恐道:“你没跟他商量吗?”“没……这种小事,不用吧。”卓望道一副死到临头的模样,火速在三人小群里给任延发微信:「延!!!!想想我5个T的片子冷静一点!!」任延:「抱了砍手,蹭了跺脚。」卓望道:「我最近压力大得了梦游症所以其实晚上都不在床上……信我^_^」安问小窗私信任延,毫无章法地撒娇:「我今天很想你,你想我吗?」任延:「不想。」安问:……

实在搞不懂卓望道的醋有什么好吃的,男的同床共枕不是很正常吗?

安问:「你之前不是也跟小望睡过……还让他量你尺寸,我都没生气。」任延十分冷酷地提醒:「你这样是哄不好人的。」安问哪懂哄人,他只懂哄福利院的小朋友,顺便佐以一堆幼儿园级别的鸡汤道理。沮丧地沉了口气,他可怜巴巴地回:「那你不想我就不想我好了,我又不能强迫你。」任延简直气笑了。训练三天体力耗尽沾着枕头就能睡的地步还特意定闹铃给他打电话,这叫不想。他扔掉烟蒂踩灭,舌尖舔着后槽牙,冷冷地回:「行。」安问看着屏幕上的字发愣,脚下一不留神,被楼道口不起眼的门槛绊了一脚。卓望道对他的魂不守舍深表同情:“任延跟你说什么了?”“什么也没说。”“你哄他啊。”卓望道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安问身上,“他应该很好哄吧?”安问:“哄过了。”“然后呢?”“没哄好。”卓望道倒吸一口气:“那那那那你不继续吗?发个视频!他一看你脸,绝对立刻原谅!”安问锁了屏,倔强而用力地抿了一下唇:“不要,凭什么,我又没做错。”任延在阳台上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安问一句示好,身体都冻僵了。回了宿舍窄小的床上,翻一个身便想卓望道这会儿是不是又瞎抱上了。他不针对卓望道,换了安养真也一样,确切的说,就算现在床上是条狗,他也得吃三分醋。第二天又有练习赛,高校换了套首发阵容跟他们打,封死了任延的内线突围优势,但所有人都发现了他状态明显不一样。周朗在坐冷板凳,捏着一水瓶子噼里啪啦,都忘记喝了:“操,我感觉今天任延的风格……嘶,怎么说呢?”“弄死你。”候补学弟形容精准地说。任延白毛巾一披,在板凳上一屁股坐下的同时架起了腿,布满汗的脸色阴沉。谭岗:“你很拽啊?给我出去跑十公里!”任延没动,谭岗怒吼:“现在!”任延:“……”随机一个小学弟被指派出去监督数圈儿,任延在操场上跑,他蹲主席台上兢兢业业地数着,场景莫名串联到了刚开学那阵,他被钱一番罚跑,安问也是这么百无聊赖敢怒不敢言地数着圈数,最后被他拐到卓望道家洗澡。妈的,卓望道家居然是他自己带的路!任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不爽,又加倍地思念安问,甚至想迫不及待就回宿舍去看一看,安问是否良心发现,主动给他发了示好微信。晚上的接球投篮专项训练也被谭岗针对,多加了三百次。谭岗亲自给他传球,哨子?吹得震天响,球扔得又快又狠,任延被数天折磨下来,身体的肌肉反应已跟不上神经,不是手一滑就是砸篮板。犯一次错就是一声口哨,谭岗怒骂:“你觉得你体能很好是不是?看看你动作变形成什么样了!才这种程度就已经失去了控制力,你狂什么?真正的篮球手,是累到手指都不会动了,传球!接球!转身跳篮!也都是本能!记住了吗!”任延深呼吸,接住篮球,转身跳投,球空心入网落地。汗如雨下,他红着眼底,双手撑住膝盖:“记住了。”篮球队全体噤声瑟瑟发抖,训练结束,简直是把任延扛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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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到洗澡都巴不得能坐着洗。冲完澡出来,周朗又在哄女朋友:“不是啊宝贝,我们今天真的加训了,加了半个小时,我真的、真的没骗你啊!……你干吗不能学学安问啊,他都从来不跟任延无理取闹!……不是,我不是说你在无理取闹……啊你别哭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任延肩上搭着毛巾,从客厅的立式冰柜里取了一听气泡水出来,单手扣开了拉环。周朗哄完女朋友,被裴正东一阵埋汰:“我看你就吃这套,她越作你越上头。”周朗:“你不懂。”裴正东:“我确实不懂,我还是喜欢通情达理一点的,是吧延哥?”哪壶不开提哪壶。任延一反常态,冷淡地说:“有时候无理取闹也挺好的。”总比安问一整天了连个留言、甚至表情包都没有的好。俩乐子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数。周朗清清嗓子:“有情况啊看样子是。”“吵架了?”“他跟别人睡一张床上,没提前告诉我。”“噗”全体喷了出来。任延提着气泡水的罐口:“卓望道。”“你妈倒是直接说清楚啊!”此起彼伏一阵怒骂。“想什么?”任延的眼神冷冷睨过:“他不是那种人,卓望道房子离学校近,方便他备赛。”“延哥,这醋你也吃啊?你说弄个老秦在那阴魂不散追他也就算了,卓望道不是冒犯你兄弟的意思啊这个性吸引力跟你根本就是两个次元吧?”周朗费解得很。任延眉峰压了下来,眼睑微眯的模样给人感觉很危险:“秦穆扬对他阴魂不散?”“没有没有没有,”周朗舌头快打结了,“我就是打个比方,就是说好歹得他那个级别的,你才有吃醋的意义吧?”任延淡淡的:“你觉得在安问眼里,我跟秦穆扬是一个级别的?”周朗:“…………我闭麦,裴,你上。”裴正东:“他跟你冷战啊?”“嗯。”“那你破冰呗。”“凭什么?”任延冷酷:“不是应该他哄我。”“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寝室此起彼伏一阵怪叫,“我们哄你我们哄你,问问不哄我们哄!”任延落地有声:“滚蛋。”这帮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得厉害,一会儿出主意让任延给安问唱首歌,一会儿让他拍个网红款男友背小视频,一会儿说自拍一个露一露身材,任延面无表情:“我真的搞不懂你们年纪轻轻怎么能这么油腻。”安问的电话不合时宜地插入。“whoops,”周朗阴阳怪气一声:“今天小问号怎么这么早?”“别是看我们延延生气了,特地请假打的电话吧。”裴正东在一旁起哄助攻。任延咳嗽两声,将自己的紧张欲盖弥彰。心跳快得厉害,他视线扫了一圈,众人乖乖闭嘴后,他接起电话。“喂。”一本正经的冷淡。安问确实是掐着点跟吴居中要了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喂……”他一下子被任延的冷淡打击到,呆滞了一秒才续上:“你回寝室啦?”“嗯。”任延闭着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要多高冷有多高冷。“你……还在生气吗?”安问打直球。“没有。”安问舔了下唇:“你别生气了,我又不是小雪人,被人搂一搂就融化了。”周朗就凑任延听筒边窃听呢,闻言做了个被击中的浮夸表情。一旁的其他主力都在“什么什么什么?”,周朗捂心口:“我又不是小雪人,被人搂一楼就融化了。”其他直男纷纷遭受暴击,碍于任延在场不能鬼叫,只能一个个双手握拳做仰天咆哮状,又是跺脚又是鼓掌的。任延眼刀扫过,转身进小客厅时,唇角却忍不住上勾着。“你觉得我是那个意思吗。”他抿了口气泡水,绷着姿态。“你是不是在无理取闹啊。”他不说,任延还不觉得,此刻一说,倒还真有点那个味道。“我不想有任何人触碰你。”“那你当小望是”任延:“狗也不行。”“萝卜。”任延:“……”安问:“……”“你回去上课吧,比赛要紧,我不重要。”安问思索了数秒,总觉得任延说反话的模样十分熟悉,但是不是倒错了性别……他浅浅的呼吸透过话筒传递到任延耳边,让他听了心软。安问沉默一会,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难受,轻轻地问:“那我叫你一声老公,你可以不生气了吗?”任延一口气屏住。“可以吗?”安问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道,你可以试试。”任延轻描淡写地说,听上去兴趣不大。安问:“……老……”

好难启齿。

床上的称谓怎么能带到床下来,他才十八呢。任延静等着,知道他脸皮薄,这会儿也觉得勉强他没意思:“算了,我不生气了,你回去上课吧,我也要睡了。”“老公。”安问拢着手机话筒,左顾右盼做贼心虚,走廊上的风呜呜吹,四周鬼都没有。任延在完全没做好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听到了这两个字,不由得吞咽了一下,喉结滚着,瞬时觉得更渴了。“没听清,太轻了。”他得寸进尺。纵使四周没人,安问脸和耳朵还是发烫得厉害,他靠上走廊墙壁,自暴自弃地叫:“老公,任延哥哥,任延老公。”

一本正经的、逐字逐句的语气,像在念学术名词。末了,他不太确定地问:“这样可以吗?”“可以,”任延在电话那端的声音冷若冰霜,但另有一层沙哑紧绷覆于其上,他眯了眯眼:“你把我叫硬了。”

三天后,安问从任五桥的口中得知了安远成住院的消息。内情如何,任五桥不方便说,便由安养真转告:“林林一意孤行拿掉了孩子,跟他提了离婚。”安问自己也还在住院,安远成那一椅子是实打实的全砸在了他背上,当天上了吴居中的车后就吐了血。是接吻时吐的。吴居中眼观鼻鼻观心,沉默地当一个敬业的司机,只是偶尔难免从后视镜里瞥一眼路况,便看到两人拥着接吻。他原本以为任延会是比较主动强势的一个,没想到现场是安问缠着他,两手揪着他的队服外套,吻得背过了身子,将任延压上了椅背。尤嫌不够,一腿跨坐了任延身上,纤细的腰线被任延的大手揉着。本田车内不大,被两人接吻的气息淹没。吴居中认真考虑将来写回忆录是否要把这一段写进去时,被任延的声音打断思绪。接吻不应该是这种充满甜腥的味道,傻子也察觉到不对了,他推开安问,目光紧锁着。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安问嘴角又逸出一丝血。任延的声音都变了,安问还笑,满不在乎地用手背揩掉。揩掉了又流,被他手背糊满唇瓣嘴角,像女孩子没涂好的口红。“哪里疼?告诉我,是哪里觉得疼?”任延的手在他身前失了章法,想为他确认伤处,又根本不敢轻举妄动。“浑身都疼。”安问说,一张嘴便哇的一声,吐了口鲜血在任延的队服前。里头那件篮球服被浸透了,7号成了染血的。吴居中根本不敢再耽误,限速也顾不了了,快马加鞭赶向医院。安问还在车后面胡言乱语,且句句犯忌讳:“要是我不替你挡一下,你要被我爸砸死了。”“别说话了。”安问坐在任延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不砸死也会破相毁容,留一道疤,我会嫌你丑。”任延更用力搂紧他,说话时,急促的热气散在他耳廓。他沙哑着颤抖着求他别再说话。安问嘟嘟囔囔的,声音轻了下去:“你不知道吧,要是你长得难看点,你只能当我哥哥,是因为长得好看,所以才有下文,否则,我也不用吃这种苦了……”任延不停地抚他的侧脸,摸他唇角,确认他有没有继续吐血。安问嘴唇失了血色,被凝结的鲜血点染后,更显苍白。眼睛垂阖下时,觉得眼眶热热的,但神奇的没有哭。安问阖了会儿,听着吴居中的喇叭一直响,很不符合他平时的人设。想到这点,隧勾了唇,又想到更要紧的事,撑起点精神,两手攀着任延的肩膀,将脸贴上,“再低一点。”任延将脸埋进他的颈窝,眼泪不受控制地洇进安问乖乖的Polo领。安问笑出了气息声,但让人听着就觉得疼。他其实也觉得疼,牵着五脏六腑不知哪一处,但哪里都比不上心疼。“你弄得好像我要死了一样。”说着时,忍住了又一口想吐血的生理反应,“我不会死的,但我还是要现在先说……”这句话以前他从没有机会说出口。“任延哥哥,问问爱你。”安问童稚的语气说,被纸白脸色衬得墨黑的眼睫微弯,继而下巴与任延的轻轻相蹭,,认真地说:“我爱你。”感谢天地感谢对于思源路这样历史悠久的老牌富人区来说,医院就在不远处。吴居中一个甩尾将车漂进停车场,车刚停稳,后座门便咔嗒推开,任延挽着安问的膝弯,一阵风似地跑过吴居中、跑进急诊大楼。先对吐血状态做了基础的检查,心电图和血压都正常,人上了担架床,挂上这个那个药水,接着便被命令去做全身检查。挂号窗口协理帮办病例建档,问姓名和身份证,任延一丝磕绊也没有地背出。推安问进出电梯、奔波在各栋医院大楼间时,也极度小心谨慎,生怕滑轮磕到个小石子而让安问遭受不必要的轻震。吴居中学校里还有会要开,等崔榕赶到时,两个大人便做了交接。吴居中赶着去开会,崔榕则是从会上直接撂挑子跑出来的,小羊皮高跟鞋在私立医院的花岗岩长廊上笃笃一阵疾跑,猛地推开门时,看到俩小孩儿在接吻。确切地说,是安问勾着任延的手与脖子,邀请他弯下腰来亲吻他。任延根本不敢用力,也不敢深吻,打从交往起舌头就没这么安分过,怕把安问吻得丢了一口气。崔榕嗯嗯咳嗽一声,任延摸摸安问的脸,与他唇舌分开。他是不慌不忙的,安问脸却微微红了,叫她:“榕榕阿姨。”吧嗒,崔榕手里的珍稀皮爱马仕径直掉在了地上。安问轻抬眼神,眉峰也跟着微挑。他会开口说话,拥有了声音,整个人也像是以旧换新,焕发出了不一样的鲜活与生动。崔榕坐在走廊上哭了一场,再度回去时眼妆都花了。这次注意到了更多的细节,比如她儿子的额头上包了纱布,下颌连着颈部的肌肤红了一片,袖子挽起后露出的右臂肌肤也是红的,显然,是被沸水一路烫成了这样。“你们……”崔榕有了不好的怀疑。“在安叔叔面前出柜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要说起来很简单,任延略去了安远成逼他下跪一事,至于安问哑病的突然痊愈,则被轻描淡写地说成了是下午做了个梦,被妈妈托梦啦。检查结果出来,果然是震伤了内脏,肩骨骨裂。医生以为安问打架弄的,严词警告说如果伤到了脊柱,那就不是吐血的问题,而可能是瘫痪、不良于行的问题了。没吓到安问,倒让任延往后一个月夜夜不停地做噩梦。为了方便照顾,崔榕给办了转院,将安问安置在了离家近的另一所医院里。安问住了三天院,在手机追篮球联赛直播,省实用连胜提前锁定了省赛的席位,全校都在欢庆,而任延从体育馆赶回,把他抱坐在病房窗台上,额贴着额,鼻尖触着鼻尖,轻轻地吻。这三天里,除了任延和崔榕来探望以外,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直到任五桥和安养真先后带来消息。安养真在电话里的声音听着很疲惫:“哥哥暂时走不开,大概晚上七点能来看你,好不好?”“嗯,没时间也没关系,我没事。”安养真听到他声音还觉得像做梦,很难习惯。把手机递给林茉莉,林茉莉声音虚弱得不得了,跟安问轻声细语:“听说你一路吐血去了医院,要不要紧?”“不要紧。”安问如此回,犹豫了一瞬:“阿姨,如果我那天不说那些话,或者没有被你听到……”你还会选择拿掉孩子吗?月份已经很大,只能做引产,危险性极高,对身体的后续伤害更难以预估。安远成是不同意的,他不能理解林茉莉的“任性”。一向很乖很听话的女人忽然“任性”起来,代价是安远成不能承受之重。引产需要父母双方签字同意,林茉莉找了关系,安远成找到医院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一份DNA鉴定书,一份律师草拟的离婚协议被递到他面前。“孩子是你的,不是养真的。”林茉莉肤色如雪,随时会融化的那样。黑色发丝贴着脸皮,整个人的虚弱触目惊心。“你觉得我跟养真有不正当关系,怀疑我跟他有旧情,我都可以告诉自己不在乎,但你怀疑我一直与他不轨,就连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放过,让我寒心。”林茉莉用十分陈述句的措辞和语调:“她不被她的父亲承认,就没有必要带着怀疑来到世上,否则将来她问我,妈咪,当时是为什么生下我呢,我怎么回答?别的小朋友都是因为爱,只有她是因为怀疑,生出来只是为了争一口气,证明是你的种吗?没有必要。”安远成静静地听她讲,知道孩子果然是个女生,是他期盼了半生的小公主,血脉从指尖连到太阳穴,汩汩地跳,像一脉随时要爆发的滚烫的泉。时间仿佛重复在了十三年前,他也是这样怀疑安问的出生正当性,琚琴留给了他一份假的报告。半辈子下来,安远成始终觉得自己是懂女人的,玩弄于股掌,当指尖玩偶,却接连在两个女人身上遭遇了“宁可不要”。“宁可不要”四个字,和“矢志不渝”一样,是安远成无法理解的四个字。琚琴太娇纵,骄纵得他后怕胆寒,所以他喜欢林茉莉,因为她温柔听话,从未有一秒忤逆他。老夫少妻的搭配在圈子里不少见,但别人的再婚看着都掺了铜臭,让人不忍细看细想,唯有他和林茉莉算是神仙眷侣,挽着手出入宴席,让人称羡。一个男人到了中年还能收获如此娇美真心爱情,是这个男人至高无上的勋章,是这个男人最好的饰物。现在这枚勋章被林茉莉摘下,要扔到垃圾桶里。安远成扬起的巴掌没有扇下,因为他发现林茉莉根本不害怕,也不躲避。“我以前觉得,能当你女朋友很幸福,后来成了那么多情人里的一个,我也说服过自己,钱比爱情更值得我去把握。我嫁给你,成为你的夫人,以为是钱和爱情都成全了我。婚礼前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睡在接亲的酒店套房里,我想,能成为你夫人,一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一定会比当情人、当女朋友都更为幸福的。”林茉莉撇过脸,发丝半掩面容,眼泪滴进枕头里。她不愿安远成看到她的眼泪。过了数秒,她不再说幸不幸福这件事,不告诉安远成“后来,她到底有没有觉得幸福”,而只是说:“你把离婚协议签了吧。”安远成暴怒不了,也质问不了,临了,他竟然是沙哑地、毫无气势地说:“如果不是你跟养真平时……”绞尽脑汁的,想说如果不是她平时和安养真相处得那么好、那么真,他也不会由一张照片牵连着怀疑了这么多,越疑越深。林茉莉细长清澈的双眼注视着他,微微笑了一笑,最后一次乖顺地顺他的意,轻声细语地、好商好量地说:“好呀,就当我也有错吧。”安远成走出病房门时才懂,她是不在乎在他面前自证了,就当这桩失败的婚姻彼此都有错,好成全他不敢担当的懦弱。“拿掉孩子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林茉莉在电话里安慰安问:“我要给宝宝最好,只是宝宝准备好了,我却还没有准备好,所以宝宝就先回去咯。”她用轻快的、温柔的语气说,不让安问听出她声音里的异样:“再等等,等我也准备好了,她还会再回来的,妈妈和孩子总是互相等着彼此的。”手机又还给了安养真,安养真走出病房,去走廊上跟安问细说安远成的情况。没有人知道安远成是怎么在当晚的睡梦中突发脑溢血的,从床上滚下来,声响惊动佣人。安养真周全照顾了一切,要关照林茉莉,又要关照安远成,顺便处理了那个颇有手段的手语老师。她还想来照顾安远成,效仿港澳富豪之家的那些个三房四房姨太们,落一个病榻窗前无微不至的美名,也好让安远成漏漏指缝,照拂照拂她和她女儿。岂知安养真收拾了父亲那么多情人,又怎么会对一个连私生子都没来得及怀上的她手下留情?“他现在已经醒了,但不太能自理生活,出行也要轮椅,医生说恐怕要做很久的复健,能不能恢复到正常人的八成,还要看他的意志和运气。”安问在电话那端静默,安养真知道他心情复杂,也说不出让他不要怨恨安远成的话,索性岔开话题:“对了,我联系了殡仪馆,把妈妈骨灰下葬,墓地也选好了,等你考完数学联赛,我们一起去把妈妈接回来好不好?”安问说“好”,安养真笑了一笑,焦头烂额中只有跟安问闲聊才觉得松弛片刻,问:“怎么感觉你声音沙沙的?是本来就这个音色,还是嗓子不舒服?”安问又默,实在难以启齿。他终于有了开口说话、发出声音的机会,夜晚任延陪床留宿时,干了点坏事,纵使被他捂着嘴,也还是被折腾得一声接一声。干完坏事,又聊了一整晚的天,聊到彼此睡着,像任延曾经幻想过的普通情侣那样。能说话固然是很好,但千好万好,有一点却很糟糕以往在床上时躲着说的某些话,真是再也没有理由躲掉了。

一百零八  出院第二天即是全国数学联赛。举办场地在宁市理工大学,安问连考场都没机会看,还是卓望道头一天去边给他直播边带他参观介绍的。考场时间很早,一试从八点便开考了,考到九点二十,休息二十分钟后,进行二试,一直考到十二点三十,是一场有关脑力和算力的长途拉锯战。怕出岔子,又体谅安养真那儿事情太多分身乏术,崔榕特意请了半天假送安问去考场。房子离理工不远,但安问还是六点多便起了,坐下来吃早饭时,任延刚练完球冲完澡。毛阿姨迷信,给煎了两个黄澄澄的荷包蛋,不知从哪儿得知两门考试加起来总分是三百分,便一早起来揉面蒸面点,蒸笼一揭开,一个“3”形的红糖馒头散发着甜滋滋的热气。“我家小孩每次考学,我都给这么弄的。”她盛情邀请,安问推辞不了,乖乖把蛋和馒头都吃了,剩余的打死也不张口。“会困。”他喝着豆浆,两手拍拍脸:“吃多了想睡觉,上次模拟考就差点睡了。”一说话,一桌子人都看着他,神情微笑又像做梦,含着迷一样的欣慰。安问一时吃不准:“……我说错什么了吗?”“没有。”崔榕目光荡漾爱意:“会说话真好,对吧?”安问怔了怔,不自然地“嗯”一声。别说别人不习惯,就连他自己也常常被自己的声音一惊。他像是刚发现了自己长鼻子的小象,不知道自己原来拥有还拥有这么个东西,彼此都不熟,相处起来乱七八糟,不是把长鼻子在泥浆里乱甩成螺旋桨,便是走着走着踩一脚。

安问也还没习惯跟自己的声音相处,一开口,自己吓一跳,好怪,怎么是这个音色?跟脸不配的感觉。但任延说他声音好听,每天都说。昨晚上出院回家住,他像以前一样,在三更半夜轻车熟路地从背后拥住他。安问迷迷糊糊地半转过身,更依赖地钻进他怀里,气息和咬字模糊:“你来了。”带着鼻音的感觉娇而嗲,任延静了片刻,双臂交错将他瘦薄的脊背拥紧:“叫我什么?”安问清醒了些,踢任延的小腿骨,惹来一声闷笑。“不然叫个哥哥也行。”任延在安问耳边轻声哄。谁能想到睡得好好的大半夜竟会脸红,安问吞咽数次,喉结被任延修长的手指触着,相当于把他的羞赧捉了个正着。“哥哥”两声小如蚊蚋,尾音带着嘟囔,一听便知不情愿。任延却很满足,扶着他的腰线若有似无地啄吻着,低沉温柔叹息似地说:“宝贝声音真好听。”起床喝了几口温水,相拥着一起入睡。或许是做梦,听到任延说:“之前每晚过来,知道你其实是醒了的,一直等着你能回头应我一声。”因为不能说话,夜又黑,看不清手语,于是被心爱之人从背后拥抱时,明明醒了,却要装作不醒,以免去无法开口的尴尬,以免去无法对任延所说之话做出反应的扫兴。安问的心口随着任延的这句话发紧,听出任延的委屈与庆幸,梦里跟妈妈说:妈妈,能说话真好。-吃完早餐,再度检查了一遍各式证件和文具,安问背上书包出发。任延送他到电梯口,使坏问:“紧张吗?”安问原本想答不紧张的,感受了两秒,心竟然真的跳得厉害了些。老老实实地回:“本来不紧张,被你问紧张了。”“考砸了也没关系。”“你才考砸。”任延轻挑眉峰,歪了下下巴,挺玩世不恭地回:“不得了,会吵架了。”崔榕当自己是透明的。安问忍笑装高冷。他做这样的表情很可爱,明明是笑的,但嘴角却往下抿,有种言不由衷的俏皮,哪里高冷,分明是甜度加倍。任延被他甜得脑子一抽,维持着两手插兜的姿势,将上身俯近安问:“心里没底的话,不如打个赌。”“赌什么?”任延说了句,安问瞳孔微微圆睁,十分吃惊。“你好坏,邢老师会杀了我的。”他一脸认真地说,为老邢的生命健康赶到担忧。“那你就努努力考进。”电梯到了,崔榕先行一步进去,按下楼层。安问转身进电梯,强迫症犯了,又转了回去,一言不发地抱了下任延。任延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梯门缓缓并拢前,安问用手语跟他说:“下午见,哥哥”。成情趣了。

笑当然还是一样的笑,表情也是一样的表情,但有了声音里的语气,情绪便有了清晰的落脚点,旁观者感知到的“安问”,是比以往加倍的。加倍迷人,加倍蛊人。卓望道鬼迷心窍地拍拍脸,鬼迷心窍地张嘴:“问问,你、你……”给迷结巴了,声音也低了:“……好好看。”安问懵了一下,耳朵染红,转过身去咬牙低声:“闭嘴。”卓望道默念罪过罪过,心里一个哆嗦,怕任延把他宰了。吴居中请考生吃饭,已先去饭店点菜,在群里发了定位。安问不想自己病愈一事抢了大家聊考试的兴致,便又当回了哑巴,别人聊得热烈时,他拿着手机上网。贴吧和校内论坛关了一圈,五分钟后,咔嗒一声,他面无表情地锁了手机。预想中的骂他同性恋死变态勾引任延狐狸精的声音并没有出现,一言以蔽之,在热烈的跟帖和同人文中,他已经赛博怀孕、赛博生子、赛博ABO了。「哑巴好戳XP哦,早就戳烂任延了吧,本畜生口水直流」任延被他在心里挠了一爪子,一上午都泛着雨后青苔的痒。-到达理工时才七点半,吴居中带队在校门口等学生集合。卓望道到得比安问还早,安问为了不干扰他考试心态,决定先不要跟他讲话,体贴地仍用手语和打字沟通。吴居中能猜到他的心思,等两人单独时,才问:“你伤痊愈了?感觉怎么样?”“还有点咳嗽,问题不大。”“别有心里负担,考不进CMO也没关系,你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很厉害了。”他是难得安慰人的,对安问是例外,毕竟他家庭和个人都遭遇了这么大的变故和打击,又刚从医院出来,无论是从考前备考的紧张度饱满度,还是他个人心理状态的调整上,都不是最佳状态。如果落选,虽然可惜,但吴居中却不会意外。安问不知道吴居中这些考量,点点头,语气里是一股很想当然的天真:“但我每次模拟都是满分,应该不会考不进吧。”吴居中:“……”“怎么了?”“没什么,突然发现你其实是很骄傲的。”安问窘了一下,不服气地小声强调:“但我说的是实话。”吴居中笑了一下:“行,那就期待你能考出满分。”竞赛班的其他几个学生也陆续到了,小小的队伍向教学楼考场移动,安问跟卓望道一起走,其余几个看他的目光都有些古怪,与他保持着距离。“你这几天不在学校,学校里天天在聊你。”卓望道压低声音。安问给他一个愿闻其详的眼神,卓望道拍拍他肩,沉痛地说:“有空自己逛逛贴吧。”安问从不上贴吧,表白墙最近也都是另一个管理员在打理,因此并不知道网上在聊着什么。但任延当着全校师生面表白,这样爆炸性的同性出柜,又是任延这样的众星捧月的明星,安问大约能猜到一些不好听的言语。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没有很当一回事,心无旁骛地投入到考试当中。考场全程静默,听不到人叹气,也没人东张西望,因为走到了这一步的,没有谁是随便来试试看、碰碰运气的,多半是全力以赴,对于攀登数学之路的艰难与美妙,小小的年纪也已做出了献祭一切的觉悟。考完第一试,考场里也依然没谁说话,充饥的充饥,温习的温习,解手的解手,甚至看不出谁有想对答案的蠢蠢欲动。安问的书包里被崔榕塞了面包坚果和巧克力,他趴走廊上吃了一些,思维还沉浸在最后一题中,周围人流经过,他浑然不觉,待铃声打响,他也依然没有从思绪中脱离出来,但身体本能地带他回到了座位,拿起了笔?。头脑清醒活跃得不像话,像有一股泉流,从涓细到奔涌。当事人无法意识到,他已经进入了心流状态。二试试卷下发,安问信笔,浑然忘我。监考老师来自理工数院,棕色软皮鞋停在安问身后。看这个学生解题,他竟然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赏心悦目。十二点四十,考试结束铃响起前,安问已经放下了笔。他抬起眼时,正与讲台之上的监考官对上。他是真的昏了头,才会愉快地对老师微笑,莫名其妙且大逆不道,不想监考官竟也对他含笑点了点头,一秒的神交,如同旧识。答题卷一收,教室如同被扒了软塞的热水瓶,人气儿活了过来,丝丝往外挤,最后爆发成热烈的蒸腾。都是小孩儿,刚刚还屏着一口气,考完了包袱也就没了,卓望道第一个冲上来跟安问对答案:“我先说,我完了,数论越写越不对,你别告诉我答案。”安问:“那你问我干什么?”啪嗒,卓望道手里的2B铅笔硬生生给折断了。安问旋开矿泉水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报了一遍数。卓望道的嘴巴成了“O”形,直愣愣地说:“你这样弄得我不知道是应该先为自己伤心还是为你震惊。”安问拍拍他肩膀:“不伤心就好。”“靠。”卓望道反应过来,骂了一句:“你会讲话了,也欠揍了。”安问失笑一声,胳膊下夹着文具袋,回眸瞥卓望道:“对不起,本来应该早就告诉你的,但怕影响你考试发挥。”卓望道看愣了。怎么说呢……会说话的安问,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二次元纸片人突然到了三次元,笑、语气、神情,都配合着让他整个人更为鲜活、个性。

安问深受震撼,以至于他后来在清华直博、当上最年轻的研究员、继而是最年轻的助教、副教、正教授、研究这个那个猜想时,也依然没有忘记这条留言。第一百零九章

吃过了午饭回学校已是两点多,卓望道先回教室上课,安问则被老邢叫到了办公室。老邢走在前头一言不发装高深,弄得安问心里惴惴,心想是不是要跟他算任延公开表白的账了?治他一个扰乱校园秩序的罪。但一个被表白的一块儿担责,怎么算都有点亏。安问脑子里一瞬间飘过“红颜祸水”一词,魔怔了,连什么时候进了办公室都没察觉。老邢把手机扔办公桌上,问他:“想什么呢?”安问张嘴:“红颜祸水。”老邢:“……”

要死,说话了!很难形容老邢此刻的眼神,如同用了毕生的学术治学精神,去做一道极难的“请找出两张图片的不同之处”。他就这样盯着安问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末了,吧唧撇撇嘴,胸有成竹地说:“弟弟是吧?冒名顶替是吧?你哥呢?”“我……”安问噎住了。老邢低下脸,视线从两片眼镜后自下而上地钻出:“你哪个学校的?跑省实来干什么?找任延?”他懂了,三角恋闹到学校里来了,这是来找茬砸场子的。老邢不是个颜控,是成绩控,谁成绩好他护谁。这弟弟年纪小小就知道逃课跟任延在网吧激吻,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学生,跟安问不能比。虽然任延这逼扭头就把安问也泡了,老邢心里也呕血,但不管怎么说,省实教导主任应该当好安问娘家人“我警告你啊,”老邢大棒挥下:“省实跟别的学校不同,我们管得很严的,你要是在这里乱来的话,我是会亲自去找你们教导主任的。”安问捂了下额头。

……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毕竟长着这么一张好学生的脸,老邢爱屋及乌,见他有点吓到的样子,缓了缓语气,以过来人的语气劝道:“我知道,任延这个人呢,在你们这个年纪是很受欢迎的,但既然他已经移情别恋,那你就应该放下往前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要再想些这些有的没的,你要想啊,你哥哥成绩可比你好呢……”安问终于忍不住了:“老师,我没有弟弟,你上次在网吧看到的就是我。”老邢手指压着桌沿,整个人晃了一下,神思恍惚眼神飘忽地停在安问脸上:“……你装哑巴?”安问哭笑不得:“不是,我的哑巴是心理原因,喝了酒后会……嗯,喝了酒,又想跟任延讲话,就会开口。所以那天在网吧……”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总而言之,真的很对不起,任延没有移情别恋,一直是我。而且老师你看,我成绩也没有退步。”老邢惨不忍睹地拍了下额头。“老师?”安问关切地问:“老师,你身体不舒服?……要不要我等下再过来?”老邢完全忘了把安问叫过来是干什么了了,见人要走,冷着脸很突如其来地说:“没什么,写三千字检讨。”安问:“……”无妄之灾了属于是。领了检讨回去,下课铃正巧打响。他从曲水节后就请假,又背上了同性恋的身份,本来以为多少会收到疏远的,不想刚一进去,就被卓望道这个二逼按在了座位上。安问不明就里,卓望道清清嗓子,十分二逼地且深情并茂地说:“接下来,请欣赏表演,双簧。表演者,卓望道,安问。”卓望道一鞠躬:“问问。”安问:“嗯。”全班人:O卓望道彬彬有礼:“我叫卓望道。”安问:“我叫安问。”全班人:O.O卓望道:“我们是”“是是是,是你个头!”不知道谁揍了卓望道一下,只听到他挠着头“哎呀”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挤到外围了。安问被全班人团团围住,而他正襟危坐在课桌凳上,接受四面八方的拷问。“天啊问问,你怎么会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