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是上次十一时,兰院长特意找出来交给他的,因为年头太久而安家人接他时又太聪明,因此没来得及找到。“是西西从你床下刨出来的,就那天跟你视频结束。”任延倚着车头,迎着风眯眼看着山脚的城市灯火:“刚开始不是故意的,但后来确实看完了,从五岁都七岁多,每一天。我知道你小时候每一天都在等我,也知道你对我有什么期望。”任延笑了笑,低下头:“这个话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但你不记得,因为是在那天你喝醉酒时说的,我说,我不能削足适履,为了你的期待,变成一个你想要的任延,而非现在的我。我还说,有时候会吃你日记本里那个任延的醋,因为他跟我截然不同,我好像在沾他的光。”安问拼命摇头,拼命作出重复的手语:“不是的。”“不是么?”任延勾唇笑了一下,仿佛没当真:“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就算在这里一个人骨折了,也不会觉得委屈觉得痛苦和恐惧的人,但我怕有一天你发现对我的依赖和信任,都是心里那个幻觉的投影,都是因为那个任延不存在,而不得不的将就。“我为此觉得委屈,也为此觉得恐惧,如果有一天它变成了真实,我也会为此痛苦。”任延转过身,逆着风,T恤被吹得向前鼓荡飘起:“问问,我没有见过一辈子,所以承诺不了你一辈子,但我见过恐惧,也见过最接近生死的时刻,对你有一天会不再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恐惧,超过我一个人在这里生死一线的恐惧,对你有一天会从我身边渐渐走远的幻想的痛苦,也超过了我身体能承受过最痛的痛苦,对有一天你发现其实还是更喜欢幻想里的我而非真实的我的委屈,也超过了第一次期待生日,但全世界连崔榕和任五桥都一起因为太忙而忘记了的委屈。“这就是我能给你的全部。“如果你觉得,这接近了你想要的一辈子”任延蓦然住了声,过了许久,才弯起唇,微笑着、眷恋地看着安问:“就请你不再退缩,跟我试一试。这是我每晚祈祷的唯一一件事。”
回了二楼房间关上门,任五桥的大声叫屈狡辩被阻隔在门外。任延在床边席地而坐,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新物件一台机车模型。下面压着字条,夫妻俩一人各写了一行,崔榕写:「小的变大的」,任五桥写:「看的变跑的」。是任延看了很久的那台BMW,之前钱差不多存够了,但给安问过生日用了一半,这个口子一开,便是花钱如流水,请卓望道吃饭买手机、买潮牌情侣T、过生日,余额掉得比跳楼还快。任延本来想,买这台机车怎么也得再存个一年半赞了,没想到崔榕他们心里知道,还真送了。可能也未必是知道,也许是任五桥请教了安问,是安问告诉他们的。全进口的机车需要等上一两个月才能提车,任延翻来覆去拆折着这台复刻模型的零部件,像个小学生。良久,忍不住笑了起来。过了半小时,三楼打架结束,毛阿姨也说晚饭准备好了,任延穿过走廊,推开安问卧室的门。睡得好熟,嫣红的嘴唇微张,吐出灼热的气息,光闻着就觉得甜,是那种软烂到深处的果实甜,浓烈,馥郁。任延时刻谨记卓望道教诲,将手搭上额头停了会儿,判断安问有无发烧迹象这样的动作他一天做了能有八百回。他不舍得叫醒安问,安问却被他触醒了,紧闭的眼睫毛动了动,眉心轻蹙了一下,又随着睁开眼眸的动作而舒展开。“痛。”他撅起了些唇,从被窝里伸出光洁的小臂,懵懵地用手语表达。任延抬手握住,滚烫的:“怎么痛?要不要……去买点药?还是说,”饶是他自己也有点难以启齿:“撑裂了,所以发炎了?”安问揉揉眼睛,两颊白里透粉,“不是那里,是……”他像小孩看病,张开唇,无声地“啊”,手指指指嗓子了,继而闭上嘴,很依赖也很为难地瞪着任延,眼珠子圆滚滚的乌黑着。任延懂了,后面没受伤,前面受伤了。两处都是一直吃,卖力认真难舍,但下场不同,可见喉咙确实更脆弱,更容纳不了。……废话。安问撑着被子坐起身,眼睛低垂看被单上的花纹,“……下次不那么努力了。”简直像没考好似的沮丧。任延笑出声来,“宝贝。”他情不自禁地叫了声他,低沉而温柔。安问也回他“宝贝”两个字,手指却愣在半空中。“不能叫你这些好听的,不能为你加油。”他的手复又动了起来,双眸一瞬不错地凝着任延,想要看清他的心底是否有同样的失落:“你会难过吗?”“会有一点。”任延如实说,“不多,但确实会有。”“能说话就好了。”安问抿起唇笑,两边唇角都向上翘起,眼神亮晶晶,清冷的面容浸在乖巧而单纯的讨好中。
他想让任延高兴,也听到别人能听到的“宝贝”呀,“男朋友”呀,听到他说“我喜欢你”,听到“爱”。因为做不到,就好像小孩考不到好的期末成绩,所以只能用这种小心翼翼的、怯生生的笑容来让对方开心。崔榕和任五桥已经先下楼,一楼餐厅传来他们和毛阿姨交谈的声音,听到崔榕让她醒一瓶红酒。安问眼睛更亮,是被心里古怪的念头点起:“不然,我就一直喝酒好了。”“那现在的你就消失了。”“我又不是精神分裂……”安问掀开被子,很认真地将脚尖蹭进拖鞋里,不太敢看任延。他确实不是精神分裂双重人格,但一想到酒醒后的他怎么也不记得,任延就有种把他遗落在了什么地方的感觉。一想到安问也许被孤零零地遗落在了什么地方,任延的心底便缓慢而迟滞地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你想会说话吗?”这是什么问题!安问抬起脸,点着头:“我每年生日都许这个愿。”任延牵起他的手:“我选好了心理医生,如果你愿意,那我就跟他预约一个时间,带你去看看。”他考察过、挑选过、对比过,打电话、预约去现场、线上沟通,一项项细致咨询,最后从一堆知名的心理医生、心理诊所里,挑选了当初那位老专家推荐的沈喻医生。对方档期很满,但对安问的病例感兴趣,所以让助理安排插队。“心理医生?”安问歪了下脑袋:“为什么看心理医生?”“因为你的嗓子没有问题,所以就去试试看。你喝醉后我跟你聊过,你不说,但喝醉酒的你,是知道原因的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知道你为什么不会说话,但你不知道自己知道,这层原因被你刻意盖上了,沈喻医生说,你好像在沙漠里埋了一个瓶子,但后来你又给自己变了座更大的沙漠出来,连你自己也忘记瓶子在哪里。”安问愣愣的:“为什么爸爸和哥哥都没有想过呢?”这是他本能的问题,为什么任延都知道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他们却想不到呢?安养真和安远成对安问并没有不好,住在任家这段时间,他们经常主动开车过来探望,而不是让安问在周末两头奔波。物质上就更不会短缺了,就连林茉莉也是三天两头送礼物过来,安问的衣柜都快装不下了,而他又不怎么穿私服。事关血缘关系,任延不敢乱定言,只是斟酌着审慎地说:“也许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你喝了酒其实会说话,所以深信不疑是一种生理上的疑难杂症,而不是心理上精神上的问题。”他捏了捏安问冰凉凉的手掌:“他们也不是医生,你说呢?”安问点点头:“我喝完酒只跟你说话。”“嗯。”任延眼底有清浅的笑意,“除了上次骗老邢,你不记得了,老邢把我们堵在网吧,你跟他说话,骗他说你是安问的弟弟。”安问:“……”
天啊,他可真有当坏学生的潜质!“还有第二件事,也一起跟你说了。”毛阿姨在下面催请,“饭要凉了哦,两位少爷!”安问开始换校服衣裤,边听着任延说:“我爸妈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安问衬衫套了一半,目光比西西公主应激时还圆。“任五桥早就知道了,崔榕是刚刚我主动告诉她的,他们都很喜欢你。”安问不敢置信,胡乱将衬衫穿好,领带都不会打也没空打了,手上手语激动激烈不可思议:“知道了?!任叔叔早就知道了?他加我微信”“是为了劝退你。”任延扯过他的黑色长领带,帮他用校方规定的红领巾系法打。纤长的手指动作娴熟,他垂着眼眸,不自觉勾着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动作,他本来是决定跟你严肃认真好好聊一聊,再吓一吓你的……”“他来找过我!”安问拍了下额头:“有一天晚自习,我以为他来看你,又不好意思,所以跟他聊了好久,我还……我还教他怎么跟你相处!”任延极度无语,“真亏你能想得出来……不愧是你。”安问沮丧到无地自容:“我是傻子。”“你不是。”领带打好了,任延凑安问唇边亲了一下:“你只是实在太可爱了,所以他被你降伏了。”
七十一 星期天的黄昏浸润在初秋微凉的空气中。任延一进学校就收到了明星般的待遇,不停地有人鼓起勇气上前来要和他合影。这种阵仗在高一联赛时也遇到过,他一般都是“谢谢,不必”、“赶时间”、“我拒绝”,但今年的小球迷们显然也涨经验了,压根没跟他拒绝的机会几个人将任延前路侧路彻底堵死,一人负责按快门,剩余人流水线般在他身边站定、微笑、比耶、比大拇指、比心。……成团伙作案了。安问被他们挤到边缘,任延只能无奈站定,右肩上松垮挂着书包,礼貌看向镜头。表情是没表情的,脸上的情绪很淡,但脸色不臭。拍完一个换一个,愣没给他留出拒绝的余地,直到校门口执勤的老师下了岗。每周天老邢都会亲自来校门口巡逻一圈,任延看到他标志性的步伐,头一次感恩他的出现。清了清嗓子提醒:“邢老师来了,该回去上晚自习了。”老邢咳嗽两声,挂在腰间的钥匙随着脚步叮当作响:“干嘛呢?预备铃听不到是不是?”“老师好……”一阵扫兴的有气无力的问候声。老邢瞄了眼任延,清清嗓子:“那个……给我也拍一个。”任延:“?”老邢在他身边站好,两手在身前交叠,满面挂上春风微笑。暮色下闪光灯闪了一闪,任延在最后一秒皮笑肉不笑。老邢检查一番,颇为满意,拍拍任延肩膀,继而轰道:“散了散了啊,就第一场比赛,有什么好拍的?记住,球场如考场,切记中途就开香槟庆祝!回去上课去!”众人:“……”
倒也不用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有本事把照片删了啊!等人散尽,老邢颇有谈兴地陪任延和安问走了一段,眼睛瞥了瞥安问,咳嗽一声:“你弟弟最近挺好啊?”安问:“……”
子虚乌有的、会说话的、跟任延在网吧里接吻的弟弟。老邢竖起根手指教育:“你不要跟他们两个逃课去网吧的学坏,要保持距离,听到吗?”安问压住想上翘的唇角,点了下头。“至于你,”他又转向任延,“虽然打赢了第一场攻坚仗,但也不要翘尾巴,否则清华北大都是有可能泡汤的。”身边的两个学生同时站住,脑袋上冒出一圈问号。“清、”任延顿了一下:“……清北?”“啊?”老邢张着唇发出短促的疑问语气:“你不知道啊?谭教练没跟你说吗?”在两人震惊到空白的脸色中,他打了下嘴:“哎唷坏了!”“邢老师?”老邢脚步抡得飞快,钥匙叮当作响:“那什么我想起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回头再跟你细聊啊……快跑两步!晚自习迟到了!”他溜得仿佛夜幕下一阵车尾气,留下两个人在风中凌乱。安问眨眨眼,打着手语:“他刚刚是说了清华北大吗?”没人比此时此刻的任延思绪更混乱,他点了下头,又摇头:“是说了,但不知道什么意思。”“是不是他们觉得你好厉害,决定降分招你?”安问眼睛亮起来,一下子恍惚像做梦。“别想这么多。”任延推了下他肩:“快去上课。”安问还舍不得分开,脚步慢慢,回眸好认真地问:“那选清华还是北大?”“我靠。”任延莫名骂了一句,继而笑了起来,“拜托,这个问题我只在小学三年级前想过。”安问:“……”
也是,这个问题一般人也烦恼不起。两人在楼梯口分道扬镳,过了十几分钟,任延把卓望道叫了出来,两人在教学楼外侧见面,避着人。“这什么?”“你瞎了?”任延把坐垫塞他手里,“拿回去,跟问问说,你阿姨硬塞给你的,你嫌热,放着碍事,问他要不要。”“那他要是不要呢?”卓望道懵懵的。“你就求他帮忙,说扔了可惜。”卓望道接过了,脑子里电光石火地过着任延诡异绕圈子的举动,脑袋顶上的小灯泡啪地亮了:“畜生。”任延不自然清清嗓子:“别让他看出来。”手机里收到安问问他在哪儿的微信,任延一边回他,一边领卓望道往回走。“那个紫色……用了吗?好玩吗?”任延心里还琢磨着清北的事,心不在焉地回:“好玩。”
开到最大时,能感到安问身体的不由自主和灵魂飞走。一扭头,夜色中卓望道的脸涨成了红薯。任延“啧”一声,“不是你选你送的吗?你脸红什么?”卓望道忽然觉得自己跟他俩不是一个次元的了,觉得中间夸嚓裂出鸿沟了。就算他再看5个T的资源,在他们这种有了实战经验的面前也还是抬不起头。他悲愤欲绝:“让我下车,我要回幼儿园。”任延:“你要实在好奇,也可以给自己试试。”“草,是人吗?你怎么不给你自己试试?”两人分开两头走,任延先上了五楼,离上课还剩三四分钟,好学的都已经回教室坐定了,走廊上只剩下些十四十五班的男生在聊闲天。安问伏在栏杆上吹风,任延跟着在他身边伏下。夜晚风大,像把月亮吹动。安问回过眼眸来,对着任延抿起唇笑,眉眼被月光和走廊灯照得清浅如水。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任延也没有起话题,周围的喧闹一直未停,对面三层楼有人在起哄,衬得此处安静,教室里的嗡嗡声如海浪。如此呆了会儿,直到预备铃响起。分别时,错身而过,手指轻轻触碰。进了教室,安问看到卓望道正往他凳子上放一张崭新的软垫。其实……课桌凳确实坐得很疼,很受罪,他一整节课如坐针毡,但又不敢表现得明显,跟女生痛经似的,校服罩着的脊背冒出细汗。但他不愿意说,更不愿意找什么东西垫一垫,所谓做贼心虚不过如此。回学校前,任延倒是提过给他拿张垫子,被安问死活拒绝了。他都已经做好忍三五天的准备了。卓望道人赃并获,熟练地表演:“你帮我用一下呗,我妈非让我阿姨塞给我,我说热,她非觉得我坐一整天受罪。”安问果然拒绝,让卓望道拿走,他也嫌热,离宁市入冬还远得十万八千里呢。卓望道装可怜:“别吧,你先帮我坐着,下次开家长会再还给我,不然我妈非得揍我。”安问犹豫一秒,卓望道已经闪身回了自己座位。就当帮忙。安问坐下,被舒服得浑身的劲儿都泄了一半,偷偷给任延发微信:「小望给了我一张不要的垫子。」任延装不知情:「旧垫子给你坐啊?真抠。」安问:「新的,他阿姨给他的。」任延:「吃醋了啊,我给你你不要。」安问:「不要,你是罪魁祸首,我不收罪魁祸首的垫子。」他还想找个什么可爱的猫猫表情包,并不知道他根本不需要表情包就已经够可爱。任延失笑一声,高大优越的身躯伏在桌子上,脸上似乎有些升温。见鬼了!安问还没找到满意的表情包,?便收到任延没头没尾的一句「想你」。明明两分钟前刚见过……纪律委员咳嗽一声,高雪芬的身影在窗外一闪,安问匆匆把手机塞进桌肚里,认真写起题来。教科书已经上完了,各科已经在做专项复习和练习,进度比普通班要快,而安问写卷子的速度和成绩稳得像一条居高不下的直线。因此一有多余的时间,他就拿来练英语。阅读理解刚练了两篇,门口陌生男人叫他:“安问同学在吗?”所有人都抬起头,在纸面游走的笔尖同时停住,目光不约而同出现愕然。这张面孔如果出现在普通班,那么大部分人都不会认识他,但对于A班的学生来说,却是熟得不能再熟。他曾经组织了AB两班的数学选拔赛,亲自组的题,亲自监的考,脚步所到之处,尽是紧锁的眉头和微妙的叹息,选拔赛结束,也是他亲口说的,这届没有一个真正的好苗子。省实验中学奥赛数学领队、带出过十三届国家数学奥赛金牌得主的王牌竞赛讲师,吴居中。所有人中,只有安问非常茫然。这谁啊……卓望道下意识地喃喃叫了句:“吴老师……”是的,他跟本班及B班另一名同学,就是准备冲击奥赛冬令营、省实本届竞赛队硕果仅存的三棵苗子,用吴居中的话来说,就是将吧能用,勉强凑合。总而言之,虽然选上了,但心里并开心不起来呢……吴居中又叫了一声,目光已经锁住安问,对他掌心向下招了下手:“你来。”安问懵懵懂懂地放下笔起身,走之前似有所感,回头看了眼卓望道,卓望道冲他点点头,两人信息交流完毕。吴居中似乎不怕冷,十一月的晚上,穿的还是一件暗红色Polo领短袖,袖口圈着白色窄边,老派英伦风格。年过五十的脸上被风霜刻过版,两道法令纹和木偶纹极深,目光像化学试剂里密度更深的那层液体,自然地下沉,让他不怒自威,但又不是凶相。大概是一种权威长相。两人身高相仿,安问目光稍抬起,脸上浮现礼貌的疑惑。对方终于正式自我介绍:“吴居中,奥赛数学班领队,我猜,你应该已经想到了。”安问点点头,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吴居中看着他走回教室,从课桌下拿出手机,一边走,一边打字。走至教室外走廊上,刚好字打完了,他把手机递给他,上面写着:「吴老师好,但是我的意思之前已经托小望转达过,我暂时不打算参加竞赛。」吴居中只是扫了一眼,提取了关键词,“没有暂时不暂时,这是你最后参加竞赛的关口,当然,也是我最后争取你的机会。我今天找你,就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不想参加竞赛?”安问想了想:「首先,我觉得我不够聪明,只是练的题够多,而目前写过的题刚好在我的经验范围内,所以」……七十二
吴居中讲话有言简意赅的范儿,安问跟他聊了没五分钟,迷迷糊糊地回教室,坐下时脸上表情还很茫然。卓望道死命戳他,前后左右桌的同学也都按捺不住:“他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让你参加联赛啊?”“我靠吴居中亲自来提人!”“高雪芬没来啊?是不是在办公室里咬牙气死了?”参加竞赛的同学,虽然行政上还归班级管理,但事实上的课表已经不同,一天到晚有大半时间都在忙竞赛,而且要是出成果了,那跟班主任也没啥关系,功劳全归竞赛队了。安问上次月考空降年级第四,对于高雪芬来说,就跟天降状元差不多,结果半路突然杀出个吴居中,偏偏在权限上,竞赛班还高于实验班,高雪芬拒绝不了,只能忍气吞声含恨捶胸。七嘴八舌的,也没给安问留出回答的机会,纪律委员已经放弃治疗,在记名簿上狠狠写了半个班的名字。这股风波一直持续到了第二节下课。按惯例,第三节是合唱排练和运动会训练时间,一整班的人浩浩泱泱往实验楼走,还在讨论竞赛之事。所有人都对吴居中有心理阴影,纷纷拍他肩膀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卓望道终于逮着机会问他:“你答应啦?你真答应啦?你之前不是说对数学没兴趣吗?”上回吃海鲜时聊过一嘴,当时安问说竞赛太废时间,而他自己偏科严重,怕把时间都耗竞赛上后又不是那块料,反而耽误了高考。安问点点头,卓望道的手语学成个半吊子,磕磕绊绊半蒙半猜:“你想明天先考了试试?要是不行,吴居中应该也会劝退你?”安问复又点头。卓望道是有竞赛经验的,默了会儿像是回忆,“根据我对你实力的了解,他明天应该不会劝退你……会立刻绑架你。”安问:“……”合唱排练日入正轨,已开始进行人声和手风琴声的合拍训练。手风琴太重,板凳又硬,安问坐坐站站,琴拉得不好,脊背倒湿了,等练完了一整节课,他弓腰把琴放进箱子里,莫名觉得腿软。早知道不当同性恋了,屁股好疼啊……提上琴箱,又看到任延倚在门对面的走廊墙上,A班的调侃:“延哥好像来接小朋友下兴趣班的家长。”任延笑了笑,略走两步,接过安问的琴盒:“累么?”安问撒气到他身上,苍白的脸上没点好脸色,唇微微撅着,上唇显得丰润。“谁欺负你了,这么不情不愿的样子?”安问绷着全身力气才让自己走得正常些,好不容易出了实验楼,等坐进车里了,眼泪啪嗒掉了下来。他默声给自己系上安全带,脸始终低垂着,长睫毛上缀着眼泪珠子。如此默默垂泪,也不能说是哭了,毕竟他呼吸平稳得不得了。任延自觉知罪,把手垫他屁股底下:“我错了,给你垫着坐。”安问把手机扔他怀里,任延拿起一看,写着大写加粗加下划线的黑体字:「买药去!!!」任延忍住了笑,唇角向下压了压:“好的,遵命。”绕到了一家离学校稍远的药房,两人进去,值班配药师问:“找什么?”不行,这他真受不了。安问木着脸,扭头又出去了。任延摸了摸鼻子,清清嗓子才说:“外涂的消炎药?类似于红霉素软膏之类的?”“涂哪儿?”“……屁股。”“痔疮?”配药师一本正经地问。“不是。”这年头同性恋满大街走,到底见多识广,配药师心里有了数,去货架上俯身找了会儿:“这两个都能用,效果都挺好,有裂开外伤吗?还是单纯发热发炎呢?”任延脑子里不正经地回忆,下午从酒店出来前他仔细帮安问检查过,手指舌头全用了,嗯,挺正常。“应该没有。”“那就用这个。”配药师把蓝色的药盒塞他手里,“好得快。”任延很细心:“药味大吗?是软膏还是啫喱凝胶?会化开么?”配药师盯着他校服外套上的刺绣校徽,脑子里已经匹配好他们日常的上药场景了,于是便又换了一盒:“这个没有味道,白色膏体,不会化水,你可以放心。”结帐时又叮嘱了几句上药用法,配药师捏着扫码枪,回头透过玻璃门看了眼安问的背影,“真这么细心的话,就尽量别让人受伤。”任延手抵着唇咳嗽一声,没嫌这位阿姨多管闲事,反而挺乖地应了声“好的”。出了药房,安问在车边等着,脸上热度未散,总觉得自己的难堪已经被陌生人看穿。“现在上?还是回家上?”当然回家上了,否则澡一洗不是白擦了?安问瞪他一眼,把药夺进手里。任延帮他拉开车门,安问坐进去时,任延一手拄着椅背,一手扶着安问的腰,伏下身去吻他。夜幕下的街区停车场并无行人,路灯很暗,安问的身体从紧绷到松弛,红润的唇被任延反复吮吻。亲完了,像解了一场馋。任延抚他脸颊:“一上学就加倍想你。”回了家,任五桥和崔榕正窝影音室里看电影,毛阿姨从今以后开始当住家保姆,给两人准备热甜汤当宵夜。安问喝了半碗,急着去洗澡好上药。他的客卧也是套间,步入式衣帽间四面都是玻璃柜,穿衣镜镶在墙上,正对面一张长形黑色小羊皮软凳。对镜涂药这种事怎么想怎么羞耻,他眼睛都不敢抬,但不抬的话又看不见镜子里的自己。正羞耻,任延进来了,安问受惊似的眼睛一眨,将药管捏扁,过长的白色药膏啪嗒掉在他大腿上。“我帮你。”安问紧紧闭上眼睛,感到任延在他身前蹲下,呼吸拂在肌肤上,由温热变滚烫。他歹心起得明显,安问手指发抖请求他:“你别……”任延指尖温柔,语气却混不吝:“我有这么畜生吗?”腿长久折着并不舒服,他让安问将脚踩在他肩膀上。安问的脚跟脸一样漂亮,白皙,瘦而窄,足弓高高的,脚底弧度像月牙,踩在任延的肩膀上,不知道该说纯情还是勾引。“实在疼的话,明天就请半天假,或者合唱训练先不要去了。”安问站起身,赤脚踩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边跟任延说实话:“明天上午有考试,那个吴老师让我参加竞赛。”“吴居中?”安问点头。“怎么又想去了?”“不是想去,只是测一下水平,也许我不适合呢?”安问想得很开,“我跟哥哥也说一下。”视频拨通,安养真身边坐着林茉莉。她肚子已经很大了,安家上下对她都很小心,盼星星盼月亮希望是个小公主。安问愣了一下,打着手语:“林阿姨也在。”林茉莉好像在吃什么奶油蛋糕,对安问笑着弯起眼睛:“你看我是不是胖了很多?”安问不会客套,仔细看了好几眼,点点头:“有一点。”电话那段两人一个忙着笑一个忙着揍,安养真躲着林茉莉的摧残,笑得拿不稳手机:“不是,你天天蛋糕奶油冰淇淋,只胖一点属于老天偏爱了好么?”安问也跟着莞尔,直到安养真站起身求饶。大约是闹了一阵,林茉莉累了,安养真换了个僻静点的地方,声音和语气都更温柔下来:“怎么了?是不是有事?”安问将竞赛的事情简单说了说,安养真为他高兴:“有机会就把握住,不用怕,能不能行试了就知道,不用担心会影响高考。”安问还有迟疑,安养真语气轻描淡写,但也似认真:“?问问,我们这样的家庭,可以允许你犯很多很多错误,你人生的容错率,比普通人高千倍百倍,所以想玩的就去玩,想试的就去试,没有什么退路会被堵死,你就算倒退着走,也走不出罗马。”安问一时怔住,总觉得说着这番话的安养真十分陌生,但安养真很快回复到了寻常的模样,面容温和,眼底永远有笑意,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平添一丝书卷气。“林阿姨是不是快生了?”安问关心了一句。“还早,还有两个月。”安养真勾了下唇,“爸爸有没有让你取名字?林林说想让你给孩子取名。”安问瞬间紧张起来,做出翻书的动作:“那我多翻翻字典。”挂完电话,他也没想再练些什么卷子,想着吴居中让他早点睡觉、吃饱早饭,便乖乖地关灯睡了。房门虚掩着,一点钟时西西公主悄无声息摸进,在安问胸口贴着睡了,两点钟时,被睡进被窝里的任延挤成了一张饼。西西公主:“……”
拜托,烫知识,小猫咪也是会窒息的!喵呜声透着强烈的不满,它当胸一脚把任延踹开,跳上窗台,冷眼看着他把小客人搂进怀里,一如往常每个夜晚。不知廉耻!-第二天一早,安问吃了个大饱比平时更饱的那种,都快打嗝了。毛阿姨问他是不是早上要体测跑八百,安问摇摇头,说考试。毛阿姨大惊失色:“啊?考试呀?考试怎么能吃这么饱呢!那血液不都往肚子里运动了吗?会犯困的!”安问:“……”
好像确实……奔驰轿跑被崔榕回收了,任延骑任五桥那辆加了后座的山地自行车带他。早上风冷,安问袖筒遮着手,将任延抱得很紧。任延的声音顺着风递到他耳朵里,带着笑意:“不怕被别人误会啊?”讲话时,腰腹微微紧绷共鸣。安问想通了,因为他发现学校里的直男们都玩得很开,也不避讳被开玩笑。表白墙磕他俩的投稿一周就能接到三两回,安问已经从脸红心跳变得成现在的面无表情。上周还发过一张同人图,他被任延压在墙角壁咚,眼尾红红,左右脸颊上有红晕,还画了两个“w”,怪可爱的。旁边海报花体字写着:「亲我一下,命都给你。」任延先是骂,什么JB台词。后来给他堵墙角,说,演一下?被安问在鞋上踩了一脚。进了教学楼,吴居中来得真早,已经在走廊上等着他。A班的人一边交作业一边往这边窥着,任延对吴居中一点头,越过他往十五班走,听到身后吴居中问安问:“早饭吃了吗?”安问点点头,吴居中便让他去把书包放下,带上笔和足够的草稿纸。安问跟在他身后走,穿过回字形的中庭走廊,来到数学组办公区。这一片人迹罕至,因为各科老师要么在年级组待着,要么在答疑室值班,很少会来专科办公室。一推开门,偌大的地方隔开十几个办公桌,都是空的,吴居中让他随便坐。安问在最靠里的地方坐了,过了会儿,吴居中先是给他递了杯水,继而摊下一张试卷。“八十分钟,八道填空题,三道解答题,满分一百二十,”抬腕看了眼表:“开始吧。”安问还懵着,心想,还真是完全不拖泥带水的行事作风……他不知道吴居中给他的是两千年前后的全国数学联赛的一试真题。喝了口水定了定神,安问单手扣开中性笔笔帽,开始解题。在刚才的半分钟里,他已经扫过了卷面上十一道试题的题干和图,暂时没觉得有什么好慌的。安问窘了一下,唇形说“哦”,掏出手机,果然是手指翻飞:「没做过,超纲了,这就是竞赛的水平吗?」吴居中笑了一声:“你现在什么感觉?”安问琢磨一会儿:「没感觉。」吴居中把试卷和草稿纸放下,收敛了些笑意,对他说:“全国数学联赛,正常来说是在九月下旬举行,在十一后出成绩出名次,之后的冬令营,是在十一月份举办。”安问愣了一下。但现在已经十一月份了,为什么还让他参加选拔?不是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么?“但今年,是个例外。”吴居中漫不经心地,没有说是什么原因,只说:“因为各种原因,今年的数学联赛推迟到十一月月底举行,冬令营则在一月末,也就是春节前。说实话,我觉得这是老天特意留给你的窗口。”他笑了笑,续道:“当然,如果今年没有这个巧合,明年我也还是会来找你,还是会坚持让你参加联赛。言归正传,你刚刚做的,是全国联赛一试,还有二试,考试时间是一百七十分钟,也就是三个小时不到,你是想现在做,还是下午做?”安问已经从他的办公椅上起身。吴居中挪开身,看到安问坐回了刚刚的位子上,拿起了笔,目光澄澈坦然,好像在说“快点一起上我还赶时间”。吴居中转开插着钥匙的抽屉,另拿出了一套卷子:“一百七十分钟,四道解答题,满分一百八十分。”安问点点头:「稍等。」接着打开任延的微信,跟他说不必等他吃中饭,考完试再联系他。他没避讳,吴居中看得清清楚楚,等他把手机收了,才开始掐表计时。跟一试相比,二试的题量虽然看上去减少了,但四道解答题的复杂性却一跃而升。这次吴居中没给他压力,甚至将门掩上,去走廊尽头抽烟去了。安问从第二节课开始做,外面的嘈杂周而复始,周一大课间的升国旗出操,学生们的领读与朗诵,操场外草坪嗡嗡的除草声,世界都在他的耳底,又像在光年之外。直到三个小时后,他放下笔,才深觉掌心热得发烫,手腕的酸一直蔓延了整条手臂,贴着笔的手指内侧薄茧都隐隐作痛。教学楼静得不可思议,原来是学生们都已去吃午饭。吴居中不看卷子,先问他感觉怎么样。安问不装逼,如实说:「一些题在盲区内,试着解了,确实不会。」吴居中:“但是你还是写了三个小时。”安问没想到他的考察从那么早就开始了,卓望道原来是个叛徒,看来他对数学女神也不是那么诚心。吴居中缓了缓,最后争取道:“其实你不用想很多,从冬令营,进国家集训队,一轮二轮选拔,拿国家金牌,入选真正的国家队,为国争光,这条路很远也很难,我带出过十三个国家金牌得主,但就算是拿了金牌,也未必就能站上最终的国际奥赛会场。而你只要做到了集训队第一步,你就能保送清北,你不心动?”心脏砰砰跳得激烈,深琥珀色的瞳孔边缘也因为一瞬间肾上腺素的刺激而缓缓扩大。保送清北!怎么能不心动?他拼命练英语,就是怕考场上失误,让他跟自己梦想中的学校失之交臂。吴居中察言观色,免去了他打字的麻烦:“心动的话,明天上午我会找你考试,你做好准备,睡个好觉,吃饱早饭。”安问面色平静:「有时间就尽量试,试不出不丢人。」吴居中看他的草稿纸,确实,他写了将近十张草稿,满满当当。从这些半途推翻的草稿中,他可以清晰解读出安问推敲的思路,很灵活,不气馁,但他面对的是考纲的天堑,许多内容,不会就是不会。“你不会写这些,很正常,因为二试用的是竞赛考纲,像这个切比雪夫不等式,斐蜀定理,都是你平时再怎么刷题也不会遇到的,还有一些,我猜应该是你跟卓望道切磋时,他讲给你听得?”安问点点头,一边记下了他刚刚说的两个东西。吴居中说完,揭开了安问的答卷,红笔批改,叉打得毫不留情,脸上神情却柔和,“实话说,我很满意。”安问看了下自己的分数,一百五,确定吗……满分可有一百八呢。“现在距离全国联考还有二十五天的时间,怎么样,你愿不愿意赌一把?今年的CMO(奥赛数学冬令营),理工是承办方,G省有名额优惠,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如果联赛只是拿了省奖,高考还有5-20的加分,你英语差,这二十分对你来说也很重要吧?”安问:“……”
别说出来……脸色好笑,吴居中果然笑出声:“卓望道都能拿省二等奖,你怕什么?”卓望道如果在场,一定会惊异于吴居中的平易近人、爱笑和耐心温和。因为面对竞赛班时,吴居中基本是面无表情大魔王。安问抿了下唇,脸上浮现出倔强神色:「二十四天,可以学完考纲里的扩展考点吗?」“学可以,在一个月内学完的同时灵活运用,天才可以,极度聪明人需要努力一把,普通聪明人很难。”吴居中双眸锐利:“你觉得你是哪一种?”安问的唇朝一侧紧紧抿起,微撅,是极其倔强不服输的表情。他还从没考过这么差的分数,毕竟进入省实以来,所有的卷子在他眼里都是“基础卷”。「我不是天才,但我可以一试。」-吴居中邀请他一起吃午饭,在教师专享小食堂,这个点儿过去应该已经不用排队了。安问还没这个胆量和不礼貌去拒绝老师,便给任延发微信。任延一直留在教室里复习功课,想等安问一起吃饭。安问:「吴老师请我吃饭,你吃了吗?」任延放下笔,回他:「吃了,早上怎么样?」安问:「不太好,竞赛好难。」任延对着屏幕笑了一声:「那怎么,吴居中请你吃散伙饭?」安问:「……不是,他让我考虑考虑要不要冲一把竞赛。」任延呼吸停了一下。虽然卓望道一直半玩半闹地拉着安问切磋交流,虽然安问的成绩空降年级前四数学满分理综年级第三在笔误点错小数点的情况下,虽然吴居中也早就抛过一次橄榄枝,但他仍然没有想过,安问竟然真的可以踏上竞赛之路。安问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任延的回信:「宝贝,你真不该现在告诉我。」正在下楼梯,吴居中跟他介绍着竞赛的基本情况,安问看到这句话,一步行差踏错,脚崴了一下差点摔倒,幸好被吴居中及时扶住。安问没顾得上窘,迫不及待地问任延:「为什么?」他不会不高兴吧?刚才吴老师介绍说,竞赛班的课表和普通学生不一样,也更紧凑更忙碌,周末还要加训。任延跟卓望道关系这么好,肯定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是不是不高兴自己参加竞赛?安问有点犯难,不知道怎么哄他。可是为了他不参加竞赛,那又是万万不可能的……正如任延不可能为了他不参加篮球联赛一样。一时的失落在所难免,安问舒了一口气,想着如何哄任延。当他的面玩小玩具吗?不不不,这个牺牲未免太大……一阵胡思乱想之际,楼梯走完了,穿过大厅,两人走入十一月带有凉爽秋风的日光中。手机震得及时。安问做足心理准备,打开看,上面写着:「不能当面抱你为你高兴,很不爽,下次好消息记得当面说,方便我亲你。」他没打完,屏幕就被吴居中的手掌盖住:“我看过你解的一些题,你可以用已知的基础公式算法去推导答案,但事实上,真正的解法更便捷的,只是你没有学过,所以你不会用,但你依然可以解,卓望道做不到。”安问可不想听他捧一踩一,浅咬着唇不悦,「他比我更喜欢数学。」吴居中脸上表情松动:“你不喜欢?”安问点头又摇头,「还可以,心烦的时候喜欢,高兴的时候就不太想碰。」吴居中愣了下,大笑起来,A班学生彻底没了心思,都扭头望窗外?,纪律委员嗓子咳废。“你说得很对,我也是心烦的时候更喜欢做数学,高兴的时候,那当然就做高兴的事情了!”他收住笑,但脸上神情已经比刚刚松弛很多:“这就是喜欢,最起码,它可以给你带去宁静。”安问如画的面容浸润在月光中,若有所思。吴居中咳嗽一声,“还有别的理由么?”安问点头:「我不想学数学系。」“入选了国家集训队,就获得了保送清北的资格,你想学什么专业,都能跟学校谈,不是只能限定在一个专业。”安问:「我成绩不是最好的,为什么觉得我可以?」吴居中微微一笑:“奥赛思维和考纲内的应试是两回事,很多学生,考试成绩很好,能在高考考场上考进清华,但并不适合竞赛。小望看来没告诉你,你后来练的一些题,都是我有意七十八让他带给你,特意考你的,我很喜欢看你的解题思路步骤,干净清爽,干脆利落,公式是颜料的话,你就是最好的画家。”安问没想到他的考察从那么早就开始了,卓望道原来是个叛徒,看来他对数学女神也不是那么诚心。吴居中缓了缓,最后争取道:“其实你不用想很多,从冬令营,进国家集训队,一轮二轮选拔,拿国家金牌,入选真正的国家队,为国争光,这条路很远也很难,我带出过十三个国家金牌得主,但就算是拿了金牌,也未必就能站上最终的国际奥赛会场。而你只要做到了集训队第一步,你就能保送清北,你不心动?”心脏砰砰跳得激烈,深琥珀色的瞳孔边缘也因为一瞬间肾上腺素的刺激而缓缓扩大。保送清北!怎么能不心动?他拼命练英语,就是怕考场上失误,让他跟自己梦想中的学校失之交臂。吴居中察言观色,免去了他打字的麻烦:“心动的话,明天上午我会找你考试,你做好准备,睡个好觉,吃饱早饭。”
吴居中懒洋洋靠着办公桌,看着两人表情由迷茫到震惊又到裂开。他又读不懂手语,只觉得看他们像在看两只小蜜蜂。有老师在,聊什么都不方便,任延拉过安问,对吴居中点点头告辞。等走至楼梯口,才用不可思议的语气问:“你怎么又想上北大了?你不是想跟那个李老师当校友吗?”安问还想问他呢,打手语时手掌相碰,发出有力的声响,足以彰显他此刻的激动:“那你怎么又想上清华了?学法当然要去北大!”“任五桥其实一直想让我学经济金融,我可以修经济和法学双学位,或则本科学经济,硕士再学法。”任延平淡地说,“今天北大的人来找我了。”虽然很想把这个消息立刻分享给安问,但安问参加竞赛以来,注意力都扑在上面,而他下了训练后,也很认真地上晚自习,以至于这么惊喜的事情,到现在才当面说出了口。安问瞪大眼睛,毛茸茸的睫毛忽闪忽闪眨了好几下。任延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干吗,什么破表情?”“那清华的那个找你了吗?”安问连额头都顾不上揉,迫不及待地问。“哪个?”“就是那个高高的,叫路西城,他还问我喜欢清华还是北大。”虽然没有直接跟路西城接触过,但任延晚上从卢正嘴里听到了好几次,心里已经记住。他怔了一下,弯了弯唇:“他是清华校队队长,你怎么回答他的?”安问手语软了下去:“我说清华来着……”任延垂下眼眸,好笑地看着他:“那刚刚怎么变成北大了?”安问亦抬眸迎向他的视线,目光澄澈:“那你怎么又从北大变成清华了?是因为你觉得我会去清华,所以你也来清华?不可以这么随便。”任延张了张唇,最终漫不经心哼笑一声:“你不随便?你不也一样随便。”“我不一样,我还没想好念什么专业,这两个学校对我来说没差,”安问嘴硬,“只是因为李老师是清华的,所以对清华更有好感一点。”“你确定?”任延懒懒地问他,眸光瞥向他,含着洞悉的戏谑。安问低下头,咬了下唇,手语里都透着自暴自弃:“好吧清华更接近梦想。”“梦想要是能随意替代,那就不是梦想了。”最后半节自习课已经开始,幽暗的走廊上并无行人,任延自然而然地牵起安问的手:“不管是保送,还是高考,只要能去清华,你就一定要去清华。”
九点多时下了点小雨,现在也未停尽,空气中飘着细细的雨丝,地面湿漉漉的。风一吹,给人带来降温的凉意。任延在教学楼大厅停下脚步,帮安问将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好。这么点雨,如果是任延自己,就直接顶着雨骑车回家了,但现在还带着安问,他只能点开打车软件。安问按下他的手。“怕你感冒。”任延摸了下他的头发。从教学楼走到正门口的短短一百米,安问的头发就已经蒙上了细小的雨珠,“车放在这儿,没关系。”?不知道为什么,安问今天晚上特别想跟他一块儿待着。无视了任延的担忧,他径自走向自行车棚,站在他那辆山地车一旁。任延很难拒绝他的任何意愿,想了想,只能无奈地摘下书包,继而脱下队服外套扔给安问:“罩上。”外套宽松温暖,带着任延身上的气息和体温。安问抱了满怀,低头嗅了嗅。小动作没躲过任延的眼睛,自行车棚灯光昏暗,任延将人压至浓黑处,虎口扣着安问的下颌角,迫使他仰起头来,继而吻了上去。口鼻间铺天盖地都是任延的气息,确实比衣服上残留的那点儿更令他上瘾。安问有时候会想,不知道是他更迷恋任延一点,还是任延更迷恋他一点。这种迷恋甚至不需要添加什么爱情成分来宣示纯洁,单纯就是对身体、气息、温度的喜欢,是最本能的“想要”。吻了一会儿,任延帮他把队服抖落来,让他好好罩过头顶:“不要淋雨。”安问果然乖乖蒙着,两手抓着衣襟,像什么阿拉伯妇女,露出一张干净如郁金香般的脸,用唇形问:“你呢?”任延只穿白色T恤,头脸和胳膊都曝露在风雨中。“前段时间刚感冒过,不会再感冒了。”不知道是什么歪理……安问默默地想着,分开双腿跨坐到自行车后座上,抱住任延的腰。车子刚骑进体育公园,雨势便骤然加大,噼里啪啦地,将檐廊、屋顶和树叶打得哗啦作响,黑夜中天地被雨声混沌成一片。任延莫名笑了起来,加快速度,安问也跟着笑,抱着他的腰笑得肩膀发抖。逃难似的拐进地下车库,巨大的掩体隔绝了雨声,塑胶地面被车轮滚得湿漉漉的。任延停了车,边抹去脸上的雨水,边回头去看安问。安问脸色苍白,布满雨水,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正心虚地抿起一侧唇,但眼里哪有什么反省惭愧?都是好玩似的狡黠。任延把他托抱到一旁停着的机车坐上,扶着他的腰仰首吻他。安问抱着他的脑袋,湿透了的衣服与任延的肌肤相贴,渐至滚烫。进了家门,可把毛阿姨下了一大跳:“怎么还骑车回来了?都湿成这样了!打个车呀!”任延捋了把湿透了的头发:“我没事,你给他煮点姜丝可乐吧。”“好好好,”毛阿姨赶着帮安问摘下书包,“你也别嘴硬,赶紧上去冲个热水澡,回头感冒了有你们受的!”书包也湿了,安问扔在玄关,把里面的卷子捧出来,毛阿姨看着粘在一块儿的纸:“你别急,我给你烘一下。”安问点着头,打了一个小狗似的喷嚏。写完澡下来时,崔榕也到家了,一进门就说雨好大,看见玄关地毯上的水渍,便问:“谁淋雨了?”“两位大少爷呗,”毛阿姨嗔怪了一声,“不打车,硬是骑车回来的,成落汤鸡了!”任延正撕开一袋感冒冲剂,颗粒撒入杯底,按下热水,甜丝丝的药味和姜汁可乐的味道混在一起。“这么大雨,想什么呢?”崔榕批评他。安问穿着睡衣,盘腿坐在沙发上乖乖挨训,任延把冲剂递给他时,他小心翼翼吹了吹凉,一口一口咕噜噜喝了个干净。崔榕察觉出一点微妙的氛围,“怎么了?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了吗?”她看着两人,感觉这俩既高兴又不高兴的,明明待在一块儿,却一副明天就要分开的架势。任延没回她,转而问:“你跟任五桥在大学怎么认识的啊?”“他来我们学校听讲座,走廊里绕了半圈也没找到演讲厅。”崔榕想起来都想笑,“也不找人问,第三次碰到时我就过去问他到底找谁,去哪儿,然后就干脆带他一起过去呗。”安问竖起两手大拇指,崔榕捋了捋头发,竟然有些不自在:“他年轻时还是挺帅的,不过太社恐,所以女孩子追他,他第一反应都是藏起来。有一次我去清华找我朋友,正巧碰到他,他应该早就看到我了,为了不跟我碰面,就……”“就?”“……躲到了树后面。”任延:“……”安问抱着抱枕,笑得歪倒在沙发上。“然后我就绕到树后面,问他在干吗,他很认真地说在看蚂蚁上树。”崔榕扶了下额,“说实话,确实是有点鬼迷心窍以貌取人了,否则怎么也不能觉得他可爱。”“两个学校谈恋爱,不会不方便么?”任延握着水杯,像是不经意地问。“还行吧,”崔榕不太在意地耸耸肩:“就算在一个学校也不见得方便啊,反正都是要坐车的距离,啊男生还是要好一点的,”崔榕打了个响指:“说不定就在一栋寝室楼里。”安问眼神微抬。崔榕脸上出现了然而意味深长的笑意:“哦……我猜猜,北大还是清华找你了,但是你们两个,一个想去清华,一个想去北大。”被洞悉得彻底,任延手抵唇咳嗽了一声,又察觉到不对劲:“你怎么知道?”“清北的都找过我们啊,我们想八字还没一撇了,就没往心里去。”没……往……心……里……去……安问微微张着唇,觉得崔榕这股子宠辱不惊的心态好酷。“你们也不用往心里去啊,问问竞赛,你比赛,都还有最后的门槛呢,别让这些过早出现的胜利果实分散了注意力,”崔榕温柔一笑:“要是真能实现,你呢,想学法,当然要去北大,除非你觉得在清华打球会更愉快;问问呢,一直把清华当梦想,自然也是要实现的。爱情可以排第十五,也可以排第二,但不建议排第一哦。”安问忍不住给她鼓掌,他怀里抱着抱枕盘腿而坐,圆圆的眼睛黑亮,像只眼里写满了崇拜的小海豹。崔榕被他看得心都要化了,一扭头,任延的眼神截然不同,冷静中带着嘲弄,一副“又让你装到了是吧”。崔榕哼了一声,不理他,捂着心口无限怜爱地看着安问:“要是问问能开口叫我妈妈就好了。”安问被她冷不丁调侃,窘了一下,脸也微微泛红。小时候一直叫她榕榕阿姨,现在在手语里也是如此称呼的,万万没想到崔榕竟然想当他妈。额这么说有点怪……榕榕阿姨应该看不上安远成!晚上睡觉时,任延难得没有过来陪他一起睡。受了卢正的暗示,他果然一连找了好几场清华的比赛回放。一看便没收住,直到凌晨四点,任延才摘下了防蓝光近视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眉心。推进安问卧室时,只觉得满室温暖,西西公主贴着他腿熟睡。任延轻手轻脚地上床,撩他宽大的睡衣衣摆,掌心贴腹,呼吸拂在安问的耳廓边。清华的韦指导和路西城果然在第二天造访,韦皓跟卢正从穿衣到讲话风格都截然不同,卢正西装革履神情威肃,实际上却很有个性,否则也容不下池泽洋这样特质鲜明的队长,韦皓穿一身运动休闲,面容平和,但其实骨子里四平八稳,跟在身边的路西城也是沉默不语。给人的感觉是,北大队伍张扬如水,清华沉稳如山。任延看完了清华的比赛,又利用课间和午饭时间做了队内主力球员的功课,包括擅长位置、打法风格、场均数据和上场时间,他都粗略了解。卢正昨天说得没错,作为CUBA的国内顶尖豪门球队,清华每年都吸纳着最顶级的高中生,配置满得溢出来,每个主力上场遛一圈都能把赛时遛满。北大虽然是同等级的,但在顶尖高手拥有二选一权利的情况下,似乎总冠军的名号还是更有吸引力。韦皓对清华和自己都很自信,说的话言简意赅,只说任延明年入学的话,可以成为他最好的锋线。“我听西城说,你以后并没有走职业的打算。”韦皓吹了吹纸杯的茶叶浮末。“确实。”“那就更适合来清华了,在非职业联赛里,CUBA是你能捧起的最高规格的奖杯。”是一种狂妄的轻描淡写,但任延并不喜欢。他想起从美国回来那一年,任五桥有能力给他送进宁市所有高中,即使是那些全国知名的顶级附中。他选了省实,纯粹是因为无意中看了省实篮球队的一场比赛。进了学校,谭岗主动找他,他那时候就对谭岗所谓的“保送进211”、“高水平单招”等承诺无动于衷,唯一要求就是,能让他上场打个爽。“但是,”任延面无表情地一哂:“如果是唾手可得的奖杯,玩起来也没什么意思。”谭岗靠在门外听了半晌,听到这一句,笑了笑,将烟从唇角衔走,掸着烟灰走远了。臭屁的高中生。办公室内,韦皓面容微变,双眸在一瞬间射出惊人的充满压迫感的打量。那是久居上位者对于胆敢挑战权威的、无知无畏之人的不悦。他掌管惯了对于球员的生杀大权,骤然被任延挑战权威,握着纸杯的手也不由得用力。路西城瞥见主教练手背青筋,淡然开口:“距离明年夏天还有时间,你不必急于做决定。”韦皓瞥他一眼,放下茶杯起身,一言不发。路西城对任延伸出手:“期待再会。”任延在他掌心拍了一下,不那么正式,但也不算无礼。要是能选队长的话,他恐怕还是更想选眼前这个当他未来的队长。-“阿嚏!”一天下来不知道打了几个喷嚏,安问只觉得头都被震懵了,清水般的鼻涕流下来,他赶紧扯了张纸。“感冒了?”吴居中停下讲课。安问摇摇头。他一边鼻子堵了,以前兰院长就教过他,如果鼻塞的话,就用纸把那边鼻子堵住,反而会没有鼻塞的感觉。……所以他现在是一边鼻子里塞了一团纸、另一边流着清鼻涕的形象。吴居中下了课先走,安问留着写了会儿作业,觉得头昏脑胀的,便趴下小睡。任延踩着点儿来接人,见办公室暗了一半的灯,安问伏在书桌上,黑色的中性笔掉落在桌脚边,头上黑发凌乱。任延敲门也没将人吵醒,走进去,屈起手指在桌上叩了叩。安问眉心蹙了蹙,转醒后十分茫然,鼻子里还塞着纸,眼睛红热,脸上压出两道试卷的印子。任延:“……”安问鼻梁高而鼻尖翘,鼻头小巧,就连鼻孔也是小小的精致,此刻塞了一卷纸,显得异常为难,似乎是承受了不该承受之物。任延抬了抬眼神,眸光戏谑,安问倒吸一口气,反应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将纸给抽了下来。果然,那边鼻孔微微泛红。安问用力抽气,显而易见的鼻塞。任延先摸他脸上那道压痕,“你是幼儿园小朋友吗?”接着去抚他额头:“感冒了,怎么不跟我说?还好没有发烧。”安问又打了个喷嚏,一行清水鼻涕似乎要流出来,他赶紧在任延注意到之前用手一把掩住。桌上没纸了……任延慢条斯理地在对面的办公转椅坐下,搭着二郎腿双手环胸:“求我。”可恶!安问用手指捏住鼻翼,顶着一脑袋乱毛、两道褶子红印以及病态泛红的眼圈,狠狠瞪了任延一眼。任延笑得没人性,从吴居中桌子上找到抽纸,抽了两张大发慈悲递给了他。感冒了的身体软绵绵的,安问站起来就晕乎,任延半蹲下身将他背起。长长的走廊灯光泛着暖意,任延将他背得很稳,嘴里取笑:“现在还觉得淋雨好玩吗?”路上碰到巡逻完毕准备下班的老邢,任延神色坦然,安问勾着他的脖子,将心虚的脸往后掩。老邢推推眼镜:“腿怎么了?”任延代为回答:“扭了。”老邢清清嗓子,不自然问:“不会说话,这个是哥哥吧?”任延忍住笑,只是略抬了下唇角:“是的,您火眼金睛,慧眼识人。”夸了,但感觉怪怪的。老邢严声警告:“你可别把弟弟带到学校里乱来啊,我告诉你,在学校里要注意影响,尤其是安问的影响。”待走得够远了,安问才伏在任延肩膀笑。任延也笑,几乎脱力,哄着安问让他别乱动。都感冒了,当然不能吹风。任延叫了车,安问让他先去花店一趟:「我定了一束花。」“送给我的?”任延想了半天,没想起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到了地方,花束早已包扎好,深玫粉色的欧月层层叠叠,花的直径很大,花型如碗,浓烈但不俗。任延指尖抽出里面香槟金卡片,鼻尖萦绕进香水,上面写着:「熔熔」。任延:“……”
得,弄半天送他妈的。“熔熔玫瑰很少见人买,我也是特意去花市给你找的。”熟识的店员姑娘微微笑,“还满意吗?”安问点着头。“笑起来真好看,少十块。”小姑娘笑嘻嘻地说。任延也不知道该说安问的笑是值钱还是不值钱。回到车上,生了不知道哪门子气,抱着花心里醋意翻涌,脸黑得像是哄不好。安问拿过他手机,给自己发了个一百块钱红包,让他指纹支付一下。任延支付了,安问那边响起金币进袋的音效,继而两手按在车座上,对任延笑了起来。两边唇角上翘,眼睫也弯着,笑出了远超十块的好看。任延按着他的后脑,拥吻上去。司机看热闹,只不过后视镜里,只有热烈的熔熔盛放。崔榕今天到家比他俩早,正盘腿在客厅玩西西公主的肚皮,见安问抱着花进来。省实校服被他穿得干干净净的,一股子少年气,花又如此出众,与他画般的眉目交相衬着,崔榕一时间怔到失语,连西西公主踹了她一脚都没反应。安问把花递到她手里,崔榕迟疑又惊喜,试探着问:“是送我的?”安问点着头,任延在一旁两手揣着兜,一脸醋意的凉薄,语气也凉:“特意订的,花名字在卡片上。”崔榕抽出贺卡,纤长的两指将其展开,「熔熔」二字是斜着的花体字,形体浪漫,但这二字却又浓烈而有力量,恰如花,正如人。崔榕尖叫一声,抱着花瞥过脸,过了会儿,用指腹在眼上抹了一抹。任延仰头扶额,一副受不了的模样。原来看安问被所有人都喜欢的心情:欣慰,为他高兴。
现在:这人怎么乱释放善意啊?怎么对谁都这么好?作为男朋友除了能亲他抱他干他,就没别的特殊性了是吗?又一想到安问这会儿还不会说话,要是能说话了,还能安安全全稳稳当当地放在清华吗?虽然这么想着,但周末送他去沈喻的心理诊室时,脚步却没有任何迟疑。助理接待他们,给两人倒上茶:“上一位客人耽误了会儿,请稍候。”三间诊室有单独的候诊区,用玻璃和百叶帘隔开,私密性做到完美。安问捧着纸杯,感受着杯壁上传来的温热,紧张的情绪也渐渐升温。杯子被轻轻放下时,没有任何声响。他蓦然站起身,打着手语:“不然我们还是改天再来吧。”任延拦住他:“你不想说话?”安问点头又摇头,从咳嗽声中能听出嗓音微哑,扁桃体发炎了。他这一周感冒都办好不坏地拖着,也许是竞赛训练的强度太大,脑袋也始终昏沉浑噩。任延牵住他的手,让他在沙发上重新坐下,继而蹲下声,微微仰起脸,深邃的眼眸里视线认真:“其实昨天晚上我失眠了。”安问懵懂地睁了下眼,病着时他老是犯困,薄薄的眼睑止不住地披下来,现在是强打精神。“我想的是,以前只有我一个人的见过你会说话的样子,听过你的声音,只有我知道你的秘密,但是今天从这里走出去以后,或者一段疗程后的某一天,我陪你走出这扇门,走到午后的太阳下,你就会说话了,那个只属于我的会说话的安问,就变成了所有人的安问。想到这一点,我睁着眼到天亮。”任延勾了勾唇,“我是不是很自私?”安问亦跟着抬了下唇,轻轻地摇头,轻轻地眨眼。“但是,日出后听到鸟声,我忽然想,我宁愿你是所有人的会说话的安问,也不愿意你只做我一个人的小哑巴。”七十九
再怎么嚣张,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任延也不可能把整个中场休息都拿来玩手机,何况谭岗的脸色也快要吃人了。他最后给安问留的一句话是:「更衣室见。」安问放下手机,目光不舍得从省实教练区离开,见任延安静听教练训话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两手撑在蓝色塑料座椅两侧,脚尖也跟着点着,像小孩子玩踩水,是肉眼可见的好心情。这种小情侣间的小秘密小互动,任五桥这么敏锐,想忽视都难。实在是没眼看,任五桥解决方式很简单闭上眼。崔榕到处搜寻不到跟任延发微信的可疑人员,探着身子隔过任五桥,问安问:“延延给你发微信了吗?”她一记直球打得安问措手不及,都愣了,脸上表情也来不及收拾,只是微红着脸,本能地摇了下头。任五桥心里叹气,睁开眼:“问问,能不能帮我去买瓶水?”崔榕:“你自己没长腿吗,怎么好意思呢?”任五桥:“人多。”安问巴不得,赶紧站起身,用手语回着说:“我去,很快回来。”他一路小跑出通道了,才长舒了一口气,心里七上八下地紊乱着。总觉得榕榕阿姨今天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待会儿离场了还怎么去捡那颗蛋呢?最近的自动贩卖机应该就在前面,安问凭记忆找着,冷不丁看到刚刚那个黑色卫衣和另一人不近不远地站着。“路队长是觉得奖杯拿着烫手么?”池泽洋懒懒地问,将喝完了的可乐罐捏扁,随手但精准地扔进了垃圾桶里。他们两个并肩站着,高得像两堵墙,安问瞬间就不想过去了,他只有176,虽然不矮,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他踌躇的这会儿功夫,池泽洋的目光已经越过他的毕生之敌、被人把名字放一起都嫌晦气的路西城,看到了安问。“哟,小不点儿,”池泽洋叫他,语气不正经:“来找我啊?”安问:“……”
这个人是否有点太自来熟。安问不理他,他也不尴尬,笑了笑,侧身让过自动贩卖机的电子面板,一边看着他操作,一边问:“哎,第二节结束时,十二中有没有上一盯四联?”安问眸色很认真地挑着水,边摇了摇头,当作回答了他的问题。“你知道一盯四联是什么意思吗?”安问又摇了摇头,没有侧目。屏幕跳出付款二维码,他扫码付款。“那你怎么知道没上?”池泽洋饶有兴致地逗他。三瓶纯净水哐当两声滚了下来,安问俯身捡起,一瓶挨一瓶在怀里抱着,最后面无表情地瞪着他,用坚定明确的唇形说:“走、开。“这个池泽洋不仅自来熟,还爱笑,纵使被嫌弃了,也只是笑了下,用手指挠了挠脸:“行啊,那走呗。”安问的眼睛不可思议睁大,流露出一瞬间的困惑和迷茫。他刚刚说的是“走开”,不是“走吧”……吧?池泽洋不知道,他逗安问的时候,路西城就沉默地、安静地垂眸看着,虽然面无表情,但目光有不自觉的……羡慕。只是等池泽洋抬起头来时,路西城已经恢复到了人嫌鬼厌的阎王模样。池泽洋的自来熟到了一定境界,不请自来,走在安问身侧,真要跟他一起进场。经过路西城身边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路西城看了会儿他们的背影,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我叫池泽洋,泳池的池,沼泽的泽,海洋的洋。”池泽洋两手插着裤兜,跟安问讲话需要低头。他189点7,四舍五入就是190,正常人类在他眼底都挺可爱。安问心想这个人一定五行缺水,缺得厉害,不仅名字里都是水,自我介绍也都是水,每个字每个词每个意象都是水。“你觉得你男朋友会赢吗?”池泽洋问。这儿没人,他声音也没收着。安问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池泽洋“啧”了一声,“谈恋爱真好。”回到观众席,场内提醒离第三节开赛还有一分钟。安问把水递给了崔榕和任五桥,见双方球员已经入场。球权在省实手中,裴正东传给严峰,严峰传任延,任延持球切入对方内线的瞬间,场内跑动路线有了明显的变化,满场哗然“这是什么打法?!”
“四个人都围上去了?!”
“那个9号魏星澜也围上去了?十二中是放弃得分了吗?!”
“从没见过这种夸张的战术!”“box-one。”池泽洋两手搭着膝盖,有些看好戏地哼笑了一下:“不错,算那个教练还有些自知之明。”跟在场所有省实的学生一样,安问的心也揪了起来。之前训练赛时,谭岗也只是让周朗和裴正东两人包夹他,现在看来,不知道该说谭岗太保守,还是杨勋太看得起任延。崔榕怒容满面:“可恶!这是什么流氓打法?!”池泽洋挑了挑眉:“box-one,顾名思义就是像盒子一样把对手包起来,是人盯人和区域联防战术的一种结合,你看,省实的外线球员被13号紧贴盯住了,内线里,2-2阵型分别在罚球线两侧和禁区两侧,如果球进入内线,持球的不是任延,就进行正常的协防,但只要持球人是任延,或者说任延即使是无球进入禁区,那么也会被四个人围住,逼他仓促出手,这种情况下会发生什么?”任五桥和安问心里同时浮现答案要么投不中,要么被抢走!“这个打法挺小学生的,围殴嘛,职业联赛里不多见,不过这也说明,任延的确把他们逼到了绝境。”场外看球的人里,只有他如此姿态悠然,省实的人揪着一颗心,十二中的拥趸也目瞪口呆。场内,任延被围死,球高高传出,落到齐群山手上,但负责协防他的十二中中锋很快贴上,并没有给省实留出空挡。安问紧急打字:「那怎么办???」池泽洋笑了一声:“凉拌。”安问愣住,紧紧抓着手机,将目光投向场内。“破解一盯四联,看的就不是个人单突能力了,而是看全队进攻资源。”池泽洋一双锐目看着场边硕大的省实队徽,“篮球是多人运动,简单来说,省实到底是任延一人球队,还是真正的冠军球队,就看接下来的十分钟。”场边。“楚天辰,做好上场准备。”谭岗冷静地吩咐。“是!”“郭沛,准备接替任延。”“是……”想问什么,但问号还没冒出来,谭岗便睨了他一眼,郭沛一个条件反射立正站好:“是!”场内,一盯四联带来的混乱余波还未平息,十二中趁乱拿球,魏星澜突入禁区,顺利双手扣篮。下半场第一球由十二中夺得,如此反超一分,又是在双手扣篮这样最具力量和震慑力的进球方式下,观众席瞬间陷入疯狂,魏星澜的名字余声不绝。“操!”就连耐心如裴正东也气得得狠狠跺脚,“他妈的!他妈的!”背上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任延面容淡定:“别乱。”跑过他身边时压低声音:“只要我出现在外线,就把球给我。”裴正东愣了一下,张帆将球传给他,他犹豫了一下,果然信任地将球传给任延。“朋友们,”任延不疾不徐地运着球,微微一笑:“好戏才刚刚开始。”“你他妈装逼是最会。”十二中控卫冷冷看着他,准备包盒。观众席已经开始疯狂唱衰:“没用的,就算是NBA个人能力最突出的球员,也不可能在四人包围圈中出手。”漫长的数秒运球中,所有人的呼吸都悬至一线,都想看看任延想怎么破解,是硬刚硬莽丢球,还是认怂传球放弃突入?目不转睛中,任延节奏一变“他要切入!”十二中控卫大喊的同时跑动,心里却比身体更快地意识到不对劲是假动作?电光石火之间,任延压低重心极快地将球运了一个来回,继而持球起跳“三分?!”全场不约而同不敢置信,“不可能的!”球在边框转了一圈,十二中球员瞪大眼睛吞咽,篮下已瞬间卡位准备篮板,但球最终顺利向内掉入了篮网。“进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进了进了进了!”
“又反超了两分!!!”
提心吊胆了一路的省实看台区终于活了过来。裁判席吹哨:“省实验中学队,换人!”楚天辰换严峰,郭沛换裴正东,四人交错拍掌,不必谭岗吩咐,场上省实队已经默契地改变了站位。“楚天辰上场,是因为他有远投和三分能力,是省实远投命中率最高的射手,郭沛换裴正东是什么意思?郭沛是小前锋,裴正东是控卫……”崔榕对球队很熟悉,但只是业余水平,一时难解。话音刚落,场内十二中已经掀起一轮快攻得分,这是双方自第三节开赛以来的第二轮交替得分,一时间有了不分伯仲难分上下的焦灼感。球到任延手中,就在所有人都怀疑他又要投三分时,球却迅速传入了内区虚晃一圈,有效挡拆之下,楚天辰身前出现空档,他接球起跳远投,空心入网,两分入账。“这就对了。”池泽洋前倾着身体,微眯着眼:“谭岗这个教练不错,同样的板凳深度,能玩出比十二中更灵活的阵容,任延打控卫,是这个阵容发挥威力的关键,内线有锋线球员进行篮下威胁,外线,有这个13号姓楚的和任延进行远投,如果十二中防区内陷入混乱,那么他也可以看准时机单兵突入能突能投,能以最好的视野进行进攻端的策划,这是任延担任控卫后最可怕的地方。”下半场才开始五分钟,他已经意兴阑珊,打了个哈欠,把黑色卫衣的兜帽盖过了头顶:“我睡觉了,剩下你自己看吧。”安问没应,身后路人挺失落:“哦。”池泽洋双手抱着胸,眼睛已经闭了起来,勾唇慢悠悠地说:“省实赢定了,第三节结束时如果双方比分没有超过二十分你再叫我。”二十分!安问根本不敢想象如何在这种焦灼情况下砍下二十分的分差,毕竟十二中的魏星澜也一直在出手。“魏星澜,技术和素质都可以,但,体力不行,”仿佛知道安问心里在担忧什么,池泽洋最后补充说:“他快到极限了,任延上场以后对抗强度烈度都指数级变化,攻防都他一人承担,何况刚刚又被省实那个寸头防了一节,撑不到最后的,第三节结束前他必下场。”安问将注意力转回场内。奇怪,省实越是像池泽洋讲的那样势如破竹,他的心就跳得越快,脸就越潮红,呼吸也越来越短促沉闷,像是喘不过气。这是宁市最好的体育馆,冷气给够,通风也好,如论如何也不应该这样的。终于,在任延又一次助攻得分看向他后,安问的身体倏然坐直,脊背上像有电流蹿过。最后一秒,任延突入禁区单手劈扣,对方新换上的球员暴起盖帽,场边杨勋不顾形象怒骂“别拦!蠢货!”高大的身躯在激烈对抗中倒地,球以雷霆之势灌入篮筐,裁判吹哨,“防守犯规!”时间清零,第三节结束。
摔在地上的十二中新球员,仰视着轻巧落地面无表情的任延,目光空洞地吞咽了一下。“你……你们看到了吗刚刚?那个球,十二中的明明已经盖住了!是省实7号硬扣进去的!”
“太吓人了……跳起来之后还有这种力量!”观众席震惊声四起。“2+1?我不敢相信……”
“为什么明明是那个人倒了,结果还是他犯规呢?”
“防守犯规,没防下,还倒送一分。”
“哎听见了吗,刚刚杨教练是不是发火了?他骂的什么呀?”罚球不算时间,即使赛时已经清零,任延仍罚完了球。虽然所有人都摆好了抢篮板姿势,但省实队员都知道,任延不可能罚不中。他练投的球次,是百万级的。
“好小子!”周朗跳起来勾住任延脖子:“你他妈的这种2+1都打得出来?”谭岗鼓鼓掌:“第三节发挥不错,第四节继续保持乘胜追击!”球赛执行国际篮联规定,每一节中间休息时间都是十分钟,任延坐下喝水,从后勤那儿翻出手机。比赛经由网络全程直播,弹幕已经炸了一路,休息间隙也刷屏得眼花缭乱:「9号又谈恋爱了!」
「他谈恋爱比打球好看!」
「笑死。」
「帅哥沉迷爱情的样子好迷人,看他笑得那样儿。」
「但也有可能在刷弹幕,那我先说任延我爱你!!!!!」
「任延牛牛牛牛!!!!」
「任延任延任延任延任延任延!!!!」
「帅哥好强,帅哥好强还恋爱脑,我陷进去了。」任延一边喝水一边打字:「宝贝,你穿队服好漂亮,刚才在场上一直忍不住看你。」崔榕敏锐的:“又来了,他肯定又跟女朋友发微信了。”任五桥:“问问……再去给我买瓶水。”安问刚起身,手机嗡的一声,任延:「别走,没看够。」安问只好又老老实实坐了回去。任五桥:“……”安问在备忘录里解释:「叔叔,我……」没想好怎么编,任五桥:“算了,我又不渴了。”拉起崔榕:“去洗手间。”“别啊,不是,延延是不是又看我们这边呢?”崔榕一边被任五桥拉扯着,一边回头张望,目之所及哪有谁特别出众呢?唯有一个披着他队服的安问罢了。第四节多半会拿来练新阵容,任延已经从刚刚紧张的赛事中松弛了下来,想起问安问:「小望说送了个礼物,塞我外套口袋了,你摸到了吗?」什么?那个邪恶的蛋是卓望到送的?!崔榕和任五桥都走了,安问脸红得烧着般,也不想撒谎,乖乖地承认:「摸到了。」任延:「是什么?」安问:「一颗……蛋,紫色的……」任延在场边愣了一下,剧烈运动后的肾上腺素还未回落,他思想滑坡陷入危险深渊,就连眸光都是深深地一暗。安问还在打字谴责卓望道:「这个玩笑太过……」
还没来得及发出去,便看到任延发过来的:「塞着来见我,还是我帮你塞进去?」安问:!!!!!???????
不是,你不是应该跟我一起强烈地谴责他、唾骂他、嫌弃他、教育他吗?!任延:「怎么办呢,这个生日礼物我很喜欢。」省实场边,任延站起了身:“教练。”谭岗正分配内线战术,应了一声:“怎么?”“五分钟内分差超过30,是不是就应该放手练替补了?也让他们上场玩一玩。”几个替补除了郭沛外上场时间都不长,还有两个完全没上场,听任延这么一说,目光都亮了起来。十二中这样的强队拿来练手,实在是太奢侈、也太机会难得。谭岗沉吟一阵,点头首肯。他没想到,第四节哨声吹响,即使魏星澜再度上场,任延却已经懒得纠缠,连跟他单挑的那点兴趣都烟消云散,他三次线外持球,一次三威胁持球后选择远射,一次假动作后远射,一次楚天辰帮他挡拆后远射狂风暴雨般的三投三中,九分入账,双方内线球员全部都目瞪口呆。“他疯了?”谭岗头一次怀疑人生,“这什么疯狗打法?”任延气喘吁吁,看向观众席某个方向,带着莫名的勾唇的笑。汗瀑布般留下,而他目光锐利发沉,举手握拳对着安问的方向。赢,他只要赢,只要快点赢然后,去拿他的胜利果实,去要他的生日礼物。十二中分明被他投出了心理阴影,以至于一看到他持球就去外线紧贴扑他,内防自乱阵脚,被齐群山轻松暴扣。三分二十秒,省实入账11分,场上分差32分。哨声吹响,省实一次性换下周朗、齐群山和任延,启用第二套阵容,用严峰死守魏星澜,剩下的,就让他们自己按训练玩了。
沈喻医生的心理诊所静谧得像一座午后的教堂,一切声音都被暖调纯白的墙壁吸收,而一间一间分隔开的诊室,就像是教堂的告解室,沈医生坐在小小的窗口后,听着每一个病人小心翼翼地告解着心底的罪恶、惶恐、谎言与懦弱。安问心里捧着茶杯时,心里就想着这些电影般的画面,直到沈喻的助理再次来请,才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安先生,沈医生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助理是女性,讲话声音语调温柔而专业,像是专业训练过。随后转向任延:“任先生可以在这边休息,有消息我会随时通知您。”就诊登记和手续是早就办好了的,安问放下茶杯,显而易见地深呼吸,惹得助理对他微笑,“不用怕。”任延起身,两人在助理的注视下抱了一下。-沈医生戴眼镜,很年轻,镜片后的双眼平静温和,但令安问想到手术刀。听闻许多明星也在他这里做心理建设和疏导,但出于隐私保密,人们并不知道有谁,八卦里流传得最多的,就是从花瓶走向影帝的柯屿。有一天深夜,安问和任延在影音室里看了他的代表作《偏门》,见到沈喻的第一眼,心里略过念头,觉得沈喻是被柯屿这样一位演员所信任的,所以当然也值得他和任延信任。“请坐。”沈喻请他坐,继而起身给他倒温水,坐下时,两腿闲适搭着,双手交握在膝前,姿态如同闲聊。“是从几岁开始不会说话的?”安问比了个“七”的手势。“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么?让你觉得印象深刻,或者某一个深刻,某一个画面,它出现在了你脑海中,停留在了你记忆里。”安问思考着,神情染上歉意地摇摇头,随即给他看手机里的一张照片,那是他拍摄的日记。“你的院长奶奶问你,为什么最近话这么少,是不是嗓子不舒服,你想回答,却忽然开不了口,”沈喻垂眸看着日记里的字句,复述出来:“所以并不是忽然说不出话,而是渐渐地有了迹象,只是你自己并没发现,直到这件事被旁观的人戳破,至此,你才真正、彻底地在主观上无法开口。”
沈喻打了个响指,屋子里声控的一盏吊灯倏然灭了,又一个响指响起,灯亮起,“潜意识与主观意识,有一道开关的桥梁,就像这个响指之于这盏灯。”安问微张着唇,有点懵。沈喻笑了一下,把手机递还给他:“你玩过推理游戏么?或剧本杀,也许答案就存在在这些细碎的线索里,也有可能这些线索追溯到头后,其实什么都没有。但没关系,我们就当玩游戏,所以想聊什么就聊什么。”安问点点头,等着沈喻询问下一步。“不说话的开头那几天,你感冒了,是哪种程度的感冒?”安问打字给他:「发烧,在乡中心卫生院住了两天院,不记得什么了。」“那么,7岁以前在福利院的生活,你觉得过得如何呢?有没有经历什么大的变故?”安问怔愣住,看来任延没有跟他交代什么多余的背景。沈喻洞悉人心,微微笑:“你朋友只负责考察我,并没有透露你的秘密。”安问在手机上一字一句打着自己的身世:「五岁前在宁市生活,五岁那年夏天被妈妈带到乡下,妈妈忘了来接我,我被福利院收养,直到今年夏天。」沈喻注意到,他没有用“遗弃”这个词,而是温和中性的“忘了来接”。“那么你父亲,还健在吗?”崔榕和任五桥都走了,安问脸红得烧着般,也不想撒谎,乖乖地承认:「摸到了。」任延:「是什么?」安问点头:「家里人一切安好。」这样的身世,显而易见有着蹊跷。作为心理医生,沈喻听过了太多的豪门秘辛,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晗了颔首:“任先生来咨询的时候,提到你在某些情况下会开口说话。是什么时候?”安问:「喝酒的时候。」“你酒量怎么样?是醉到失态后会说话,还是微醺?清醒以后,你会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么?”安问举起倒满温水的纸杯。“一杯就醉?”安问:「我不记得自己喝醉后发生的事、说过的话,但任延告诉我,喝醉后的我很清醒,记得所有事情,也有理智,并不会胡言乱语。」他一边打字叙述,沈喻一边在病历本上写写停停。笔尖刷刷的声音轻柔而稳定,仿佛是在画一卷没有尽头的曲线。那些声音恒定摩挲着安问的大脑,与身边座钟的嘀嗒声交织。脑海里出现了一根电话线般的黑线,一直反复,又像一团毛线,线头不停被扯出,他像西西公主一样蹲在线团旁,身体忽大忽小,小着时,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漫游奇境的爱丽丝,周围的所有一切都放大了,冲他压迫而来。好困。
安问眨了眨眼,四肢乏力起来,感冒对他的影响如此之深,似乎连眼睛睁不开了。“只是醒来后的你,什么也不记得。是不是像在一个挂着水幕的洞穴里,你坐在里面,看着外面的一切。外面有一个你在走着,闻得到花香,也吹得到清风。现在你也想走过去。”手机从手里滑下。“嗯……”安问半倚着沙发软榻,脸柔软安适地歪向一侧,身体松弛,哼出一声带有鼻塞鼻音的回应。“喝醉了之后,为什么也只跟任延一个人说话?即使周围有别人在场。”“因为不能说话。”“但是任延可以。”“……本来就在等他。”“等到了他,所以跟他说话?”“嗯……”“跟我说一说你妈妈离开时的画面,还记得吗?”“黄色玫瑰,旗袍,很远的路……坐了很久的车,不许我跟别人道别,坐在福利院的门口,看着车子开走……”安问蹙了下眉,声音里染上不安,“我追了上去,她很着急,对我挥手说,回去等着,不要摔跤。妈妈着急起来就会凶,我被她一凶,就不敢再追。车子在门口调了个头,叔叔开的车,妈妈坐上了副驾驶。她扶着窗口,探出了半个身体,头发卷卷的,被风从后面吹着,像一团黑色的泡沫,淹没了她的脸。她什么也没说,眼神很焦急,好像哭了。”
“后来呢?”“后来我一直等,她总是不来,但是她让我回去等着。我猜,她可能是想来接我的,但是有事情耽搁了,耽搁久了,一百天,两百天,就忘了,忘了以后忽然想起来,就觉得算了……我们经常这样的,有什么事,总也不做,就当作忘了,等记起来时,就说反正也迟了,干脆就不做了。”沈喻弯了弯唇角,看了眼催眠中的安问,见他眉目舒展,讲起妈妈的遗忘,并没有尖刻的怨怼之气,只有一种孩子气的宽容。他给妈妈找的借口也是这样孩子气,是小孩望向成人世界的一种嘟嘟囔囔的解读。被妈妈遗弃的小孩真“不该”长成这样。“那么,你现在还在等么?”-安问进诊室半个小时后,助理前来提醒任延,恐怕还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建议他可以出去转一转,放松一下心情,否则别把自己紧张成病人了。任延没走,掏出手机挂上蓝牙,看今天的高中联赛直播。理工附中对天翼,没什么悬念,天翼从第二节开始就接管了比赛。任延眼睛停在比赛场上,但基本没怎么看双方队员是怎么打的,又是如何配合的,是谁进了球,谁犯了规。蓝牙耳机里传来篮球鞋与地板摩擦而发出的剧烈而尖锐的嚓声,他放下手机,十指深深地插入发间,低垂的脸上眼眸紧闭。他太想安问能发出声音,又太怕沈喻告诉他,这种心理疾病他也无能为力,安问这一辈子都只能这样。这种感觉,就好像他在赛末的持球绝杀,球投出,砸上篮筐,明明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胜利飞走,从此以后每个夜晚,他心里都会想,“原本是可以的”,但球赛可以重来,这个联赛输了,还有那个联赛能胜利,人生却不能。一个半小时后,沈喻出来,吩咐助理在十分钟后唤醒安问。任延瞬时而起,双目紧紧锁着这位年轻的心理医生,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他不出声,等着沈喻的宣判。沈喻对他颔首:“我们有个户外小花园,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去那边晒晒太阳。”他礼貌地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因为现在刚好到我每天晒太阳的时间了。”任延跟着他的脚步,?推开玻璃门时,深秋的阳光洒下,令人身体涌上暖意。“他很坦诚,过程很顺利,或者说,他身上其实没有什么一定要保护的秘密。”沈喻摸出打火机和烟盒:“介意么?”“请便。”沈喻点点头,用黄铜针破开烟管,继而在里面塞入沉香条,“我之前担忧过的童年创伤,惊吓,比如性.侵扰、绑架、目睹什么恐怖的事件而被威胁,这些都不存在。他在福利院的生活虽然孤单贫穷,但并非痛苦,也不是说不快乐,我想这点你跟他相处时也能感觉到的,真正。“你酒量怎么样?是醉到失态后会说话,还是微醺?清醒以后,你会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么?”安问举起倒满温水的纸杯
沈喻顿了顿,“当然,还有一点,就是他的童年始终有两件事在支撑他,这两件事,他没有把他们当作磨难,或者不幸,而是一种考验,所以他沉默地、坚韧地守着。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心境当然就不同。你觉得老天刁难你,你就会怨老天,你要觉得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就会有……有……”
沈喻挠了挠脸,一时词穷:“对,盼头……”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现在有点用脑过度。”“哪两件事?”“你应该能猜到。”答案呼之欲出,但任延呼吸了一下才说出口:“等我,和等他妈妈?”“是。这两件事,是他的精神基石。”任延没说话,沈喻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惊讶?一个五岁的小孩,把等待邻居家的哥哥当成执念。”“已经惊讶过了。”任延平静地说,“我看过他的日记。”沈喻笑了笑:“所以你现在完全接受了自己身上的使命。小孩子的精神世界是很奇妙的,不需要很多逻辑,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很多时候,现实的逻辑是一种规训,教育我们不再天真,或者放弃侥幸,美其名曰长大懂事,其实挺无聊的。他觉得要等你和妈妈,所以对自己生活条件的天翻地覆,都很宽容地置之不理,但……”沈喻停顿,任延的呼吸也跟着停顿,等待他“但是”后面的转折。“但问题也就是出在这里。”任延皱了下眉:“什么意思?”“两年的等待没有结果,潜意识的焦虑蔓延,他心里渐渐种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是一个赌,后来变成一个条件、一捆绳索,把他捆住了,这个条件是”沈喻深深地看着他:“’只要我不说话,妈妈和任延就会回来找我‘。”“只要我不说话……”任延下意识地重复,蓦然抬眼看他。“我高中数学都快忘完了,是不是有个叫什么充分必要条件的东西?只要我不说话,妈妈就会回来找我,只要我说话,妈妈就不来找我了,妈妈来找我了,我才能说话。”任延短促地笑了一声,但也不能称之为笑,只是下意识抬了下唇角,目光里写满了听天方夜谭般的荒诞,说:“怎么可能?”沈喻弯起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人的这里,没有什么不可能。”“所有你能想到的东西,都拥有逻辑,这是你成长为一个社会个体的代价,但其实在人的精神、意志里,事件与事件之间不需要逻辑,只需要跳跃的开关,jump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略过的是上亿的神经元,比一个大海拥有的水珠更多。我举个例子,比如有一天,小安问走在路上,听到有个人跪在地上烧香拜佛,说,请菩萨保佑什么什么,信女愿意吃素十年。那么在七岁的他的意识里,就植入了一个开关,只要吃素十年,就能祈求到什么。”任延静了静,反问:“如果按你的说法,这是他给自己设定的条件,那为什么他自己不知道?”“因为人的记忆会骗人,人的一种精神,也会欺骗另一种精神,我们常说的本我超我自我,也时常做着捉迷藏的游戏。他设置了这个条件,成了思维里的一种思想钢印,又深深地怕自己背叛了约定,所以就把这个钢印埋了起来,沙子填平,”沈喻摇了摇头,摊了下夹着烟的手:“终于成了一个自我并不知道的秘密。”也许是任延的脸上做不出表情,沈喻掸了掸烟灰,笑了一声:“你是不是想问,证据呢?其实也不算证据,但可以推敲对应,他第一次喝醉酒说话,是不是他等到了你的时候?他喝醉酒后,是不是只和你说话?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也阻止过你,让你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给别人当然,告诉我这个心理医生,不算犯规。”“他的日记里,从他开始不说话,到被院长发现,只经过了几天,如果是他自己的安排,为什么会遗忘得这么快?”“嗯,”沈喻点点头,沉吟着:“他当时感冒了,我猜测,这场感冒是一个契机,还有就是,在潜意识里,这个念头可能已经盘旋了很久很久,所以从诞生、套上钢印、抹平痕迹,速度很快,就像是一场对自我的欺瞒,他把自己的日常人格排除在外,安排了这场孤注一掷的赌。”“对不起,我可能要消化一下。”任延打断他,被阳光晒着的躯体也泛起冷意。沈喻递他一支烟,又单手打开沉香盒:“试试?”任延接了,但没点燃,指尖掐着烟管半晌:“如果是这样,可以治疗么?或者说开导?”“我不建议用药物治疗,你可以每半个月带他来跟我聊一次,但未必会有效果,因为他对这点的执念很深,今天这么顺利,也有他感冒了,精神力比较弱的缘故。”沈喻抬腕看了眼手表,十分钟快到了,他得回去见见催眠醒后的安问,否则不利于双方建立信任和安全感。“不是有句老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么?试试看找到他的妈妈?”任延面无表情,甚至觉得荒诞。沈喻从背后听到他的一声哂笑:“找他妈妈?十几年的下落不明,她很可能已经再婚、移民,或者说黑在国外,改名换姓……如果已经死了呢?死之前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他彻底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任延猛地住口,反复吞咽了两次,才深深地屏着呼吸,用一种冷静到可怕的口吻问:“你觉得,如果找到的真相是那样,他还会想开口吗?”七十三
从催眠中醒来的感觉很奇妙。安问一直以为自己在一张草坪上晒太阳,四周鸟语花香,梦中的花是白色的郁金香,被阳光晒成了珠光的璀璨。有一只手在他的肩头拍了拍,他扭过头去,睁开双眼,从催眠的绿草地回到了现实的软沙发。沈喻递给他一杯水:“睡得好吗?”安问捂住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像是没睡够。沈喻了然,笑了笑:“记得去看感冒,不过刚才那场催眠,也会有助于你精神力的恢复。”助理将外套从衣架上取下,继而递给安问。安问慢吞吞地披上,眸间倦倦似乎还在游离,沈喻目视了他一会儿,确定他的状态正常问:“有关你催眠治疗的过程,音频稍后我会让tracy发到你的邮箱,接下来我们换到办公室,来具体聊聊你变成的哑巴的心因性”安问按下他翻阅病例的手,幅度很小地摇晃脑袋。“怎么?”安问到处找手机,最终在沙发缝隙里摸了出来,轻快地打字:「你告诉任延就可以了,我头有点胀,?他会转述给我的。」沈喻像手术刀般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秒,继而移开了:“他是你的家属和陪同人,我当然也会跟他说,不过……你是不想听,还是害怕听?”眸间的微光果然有心虚的闪动,安问撇过脸,只留给沈喻一个匆匆勾起唇角的侧脸。一推开诊室门,便看到任延倚墙而立,后脑勺贴着雪白的墙壁,脸上仰着,扬起的修长脖颈上喉结突出。说不清是在闭目养神,抑或是沉浸在某种痛苦中。听到动静,任延掀开眼眸,对安问笑了一下,上前去拥抱。他借了崔榕的车过来的,返程时,单手扶着方向盘,修长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显而易见地心不在焉。这样的驾驶状态显然有危险,任延按下双闪,在可停靠的街道边缓缓停下,继而解了安全带。安问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便听到他交代了一句:“待在车上别动。”匆匆的背影走进对面的小饭馆,与老板聊了两句,对方摸出打火机递给他。原来是……去借打火机了?安问怔怔地看着,见任延将一支不知道哪来的烟从口袋里掏出,咬进嘴里,继而偏过头去点燃了。他又不会抽烟,第一口呛了起来,眯着眼挥了挥烟雾,惹得饭馆老板笑他。回来时,周身带着淡淡的烟味,以及午后太阳曝晒的味道。安问蹙着眉,神情困惑担忧且不悦。“比赛压力太大了。”任延随便找了个借口,“要保送就要打进省四强,不提时觉得简单,一提了,就怕落空。”安问解开安全带,垂着眼眸,将按扣抓在指尖把,黑色的带子被他翻来覆去地扯进扯出。虽然任延说得很真,但他知道是假的,任延不会为这种事情患得患失。“不喜欢的话,我下去抽了再上来。”作势要走,但被安问按住手臂。车外又晒又热,车水马龙亦听着闹心。任延将车窗降下一半,夹着烟的手搭了出去。“沈喻跟你说了么?”安问摇头,安全带从他手里松开,缩了回去,他双手比划:“我让他跟你说。”任延弯了弯唇角:“你回来以后,有没有问过你哥哥或爸爸,妈妈在哪里。”在安问怔愣的神色中,任延简洁地说:“这件事跟她有关。”是问过的。接回来的一段时间沉默寡言,每天只是坐在安养真的房间里,偷他的相册看。相册里的琚琴年轻貌美,眉眼间都是大小姐的盛气与明媚。是安养真的相册,当然以他和琚琴的合影为主。他们的合影真多,一年四季都有影像留存,直到安养真去了国外。直到有一次被下班回家的安养真逮了个正着,兄弟两个才小心翼翼开启有关母亲的话题。安养真说,琚琴过得很好,但上一次回信给他,已经是七年前,她说自己已经过上了新生活,已经决意要斩断与旧世界的联系。安问的眼眸睁得大大的,像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安养真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也就是说,我和爸爸,都和你一样,都已经被她不要了。”安问也问过安远成。虽然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但提起这位前妻,即使是面对两人共同孕育的亲儿子,安远成的脸色也不算好。他的说法和安养真一样,琚琴早就没了音信,也许正在哪个国外跟姘头乐不思蜀,让安问不要再惦记这个心里没有家的女人。“我不是要你恨她,”安远成和缓语气,但脸色仍然铁青,一副高血压要犯了的样子:“但也别再想她,不值得。”安问心里默默地想,可是小时候,明明是他在外面乱来比较多,每天都能听到他们当着他的面吵架、摔盘子、摔花瓶,保姆阿姨抱着他缩在沙发一角,听妈妈质问这个女人是谁,那个女人又为什么问他要十万块,还要金店的分红。客厅一地狼藉,正如他们婚姻的某种具象象征。他很难觉得妈妈多么坏,最起码,安远成并没有比她好。只不过十几年后,安远成拥有补过的机会,而妈妈没有。有时候安问心里也赌气,想要是妈妈来找到了他接走了他,也许做得会比安远成还好。“所以,”任延支在车窗边的手抵了抵太阳穴,“爸爸和哥哥都不知道妈妈在哪里。”安问点了下头。“有没有可能……”任延停顿了一下,“他们刻意瞒着你?比如琚阿姨可能现在过得不是很好,或者说,不是很体面,他们不想让你知道?”安问圆睁的眼睛里很懵懂,不知道任延是什么意思。“应该也不会。”任延自己推翻了这个猜测:“琚阿姨从小就是大小姐,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不至于过得这么惨,何况你爸爸和哥哥也没有骗你的理由。”也许是觉得手语太繁琐了,安问回到了打字沟通的方式,屏幕上直愣愣地问:「我不会说话,和妈妈有什么关系?」“你潜意识在等妈妈,如果她不回来,你就不说话。”安问捏紧了手机,无声地、紧绷着表情而圆瞪着眼眸说:“放屁!”与其说是不可思议,倒不如说是紧张。“真的,”任延抬了下唇角,“是你催眠时亲口说的。因为见到了我,所以可以和我说话,但依然不能对别人说话,潜意识里认为,一旦跟别人说了话,或者被别人知道了这个秘密,就会失效,你妈妈就不会回来了。”「这个医生不靠谱,他一定诱导我了,我就是小时候被吓到了,所以才不会说话,他骗你,我们下次不去了。」打着字的手莫名发抖。
七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