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1 / 1)

路成荫眼前一黑,喉咙腥甜,一低头,吐出了一口带血的痰。

韩岳川栗色的皮肤渗出油汗,他一屁股坐进沙发,张开手臂扶着身后的靠背:“我已经给足了你们时间,现在轮到我了。”

“三天,最后三天,我要你们保证再不追究壶的下落,停止中伤我的名誉,向我和旗下公司公开道歉,只要你们照办,答应的酬金我可以照付,否则……”

他抬起一根手指,指着路成荫:“我让他身败名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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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言问路成荫,从昨天他打来那个电话,到他出现在韩老六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据路成荫本人说,那一晚他听说文物在国外拍卖的消息,愈发感到希望渺茫,想到国宝葬送于自己手里,却无能为力,心情郁闷,回家灌了一瓶二锅头。他平日滴酒不沾,就不知深浅,这一瓶酒灌下去,只觉得头昏脑涨浑身发热,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那只供春壶。

无限遗憾,无限懊恼,无限愤怒让他热血一阵阵冲往头顶,他操起一把水果刀,晕荡荡地到了韩岳川家附近,没想到,转悠来转悠去,真的碰到了饭后散步的韩老六,接着就有了现在的结局。

酒醒时已经被五花大绑扔在了韩岳川的阁楼上,路成荫断了片儿,过程和细节一概忘了。然而,更麻烦的是,就在林言他们等着看他如何应对韩老六的最后通牒时,路成荫本人,却更加让人无法理喻了。

他不再天天去公安局找民警麻烦了,而是整日泡在图书馆和办公室,把发表过的论文一篇篇翻出来校对,每天仅靠压缩饼干和热水度日,林言去图书馆找他,只见他埋首于如山的资料中,身体比之前更加消瘦,蓬头垢面,眼睛闪现出狂热的神采。

“真的有错误,他说的对,这里,这里真的错了!”

“快、你们快记下来!”

路成荫忙着吩咐他的学生,根本没注意到林言,他满眼血丝,抓起钢笔奋笔疾书。

林言一无所获的回到家。

“老路掉魂了,”他忧郁地托着腮,向萧郁抱怨,“可我觉得那把供春就是韩老六派人偷走的。”

萧郁轻描淡写道:“嗯,是他,否则,他不会要我们停止追查壶的下落。”

他铺开一桌笔墨纸砚,正专心致志地研究韩岳川的那副对联,边看边临上两笔,虽然衣着随时代变迁早已不再是古时的宽袍大袖,但他还保留着从前的习惯,落笔前轻提袖管,露出一截手腕,微蹙双眉,提笔静思。

林言奇道:“我出门时你就在研究这个了,回来还临摹上了,这又要做什么?”

他朝那副字瞥了一眼:“也不怎么高明。”

“字如其人,学问大着了。”

林言两手撑着桌子,装作要细看,故意弯腰与萧郁额头相抵,轻轻嗅着他身上沐浴乳的香气:“那你说说,都看出什么来了?”

“别闹。”萧郁放下笔,向后一退,道:“你看,这人笔力刚猛,字型短粗,该是个脾气暴烈执拗之人,然而笔锋却很内敛,你看这“尖”字的两点,还有这一撇,本该轻巧飞扬才美观的部分却被他刻意内收,而且收势甚猛,这样,字就太过方正守矩,缺失灵韵。”

“这说明他个性强硬,却极端自律,这是个矛盾的人,他可以为了达到目的,而自我压抑和折磨到残酷的程度。”

“二十二字,功力虽未见深厚,却有风雷激荡之势。”

林言无甚兴趣,道:“那又怎么样?”

“这种性格城府颇深,很难冲动行事,”萧郁道:“我总怀疑,他大费周章,为的不仅仅是一把壶。”

林言恍然:“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那天他把老路逼得太狠了,处处针对他,倒像是有什么私怨。你说,老路是不是得罪过他?”

从这个角度出发,突然延伸出无限可能。

他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过后,真不知道韩老六要怎么对付他。”

“韩老六是铁了心要拔掉这颗眼中钉,老路这性格跟犟驴似的又死都不肯妥协。”他伸了个懒腰,“我看啊,过不了多久,咱们就得去看守所给他送饭了。看不出老路文文气气的,能办出这么大的事!”

萧郁道:“别幸灾乐祸,这事,多少也因为我们而起。”

“那咱们帮他到这,也够意思了。”

萧郁笑笑,不置可否,林言观察他的脸色,试探道:“要不,我再联系那个韩六,探探他的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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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

连续多日的雾霾还未散去,天刚蒙蒙亮,又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

还不到开馆时间,通往博物馆的青石板台阶汪着水,反射出微薄的曙光,路成荫没有撑伞,冷湿的风吹着脸颊。

他看了一眼手表,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与预想的恐惧和无措不同,他此时奇异的平静,仿佛站在这儿,人生就只剩下了一个目的。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他拿起一看,是林言。

路成荫按下了拒接键。

他不想再欠他们人情,也不想连累这两个朋友。

他一生清高,除了他的研究,从未把任何人放在心上,但近日来一直在他身边的几个年轻人,他觉得可以称之为他仅有的朋友。

等过了今天,等解答了心里的疑问,他就去自首,把他经历的,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警察,然后等待法律和时间的决断。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从农村考学出来近二十年,与亲人早已疏远,老家父母也有兄弟赡养,不需他多费心。

如此算来,他虽然年轻,却达到了许多普通人一辈子难以企及的高度,早已无憾。只可惜,只可惜他未完的研究,这两天他一直跟他的学生泡在一起,夜以继日地整理最后一本书的书稿和笔记,不知道他们记住了多少,又能替他在无垠的学术之海漂向哪里。

可是,没有时间了。

手机固执地一遍遍响着,像跟他较上了劲。

他正准备关机,身后传来一声呼喊:“路老师!”

他一愣,只见两个人的身影从花木幽深的小道匆匆而来,前面的年轻人脸上沾着雨水,在冰冷的秋雨中冻白了嘴唇,后面的是个容貌出奇俊逸的高个子,边跑边极力往前倾着伞,试图为年轻人挡住扑面的细雨。

路成荫仰起脸,视线空茫茫地穿过细密的雨帘,淡淡道:“回去吧,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