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寒霜渐渐爬上枯瘦的枝丫, 城内外一片清寒冷峭。

今日一早，陆晏清奉诏入宫，过了晌午才回府。自上回调兵风波后, 他已在?府中待了一个多月，陛下似乎有意冷落他，但他并未因此而做出示弱的姿态，就在?群臣暗中猜测，他或将大权旁落时，昨晚, 宫里忽然来了个宣旨公公, 传陛下口谕, 召他次日一早入朝议事。

为此明姝大松了一口气?。许多人都盼着?陆晏清失去恩宠，自高位跌落, 而这并不是?她想看到的局面。

若换做以?前，她指定巴不得他早日失势, 可如今，她的心境不知何时已悄然有了转变, 曾经的恨, 好像被漫长的时间一点点地磨平了，但身?为一个常人所拥有的良知，以?及过去种种碎心裂肺的痛苦，不允许她抛下一切仇恨, 无所顾忌地将自己的真心交付于他。

时莺的死, 如同一根生?了锈的针, 总在?不经意间猛然勾起她心中的痛楚。

无数个深夜, 那张消失的面容总是?出现在?她的梦里，永远那么鲜明醒目, 令她无法忘怀，无法漠视。

论道德，她本该站在?与陆晏清敌对?的立场，但论本心……从她不再抗拒与他肌肤相?亲行云雨之欢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

守护在?意的人是?一种本心，不自觉地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又何尝不是?一种本心。

人的感情就是?这么矛盾，这么复杂，并非简单的黑白?是?非所能界定的。

无怪乎江茵曾劝告说，孤男寡女朝夕相?处间最易生?出情意，尽管不想承认，但她清楚地意识到，那个侵占了她清白?的男人，正一步一步地，走进她的心里。

她尚未弄清自己对?他究竟心意如何，只知既非单纯的恨，亦非单纯的爱，她夹在?这两者之间来回衡量取舍，理智不断提醒她适可而止，但情感仍在?奋力挣扎，她只能被煎熬，被折磨。

现下，她仿佛迷失了方向的行者，心乱如麻，茫然无措，只想逃避，可如今的她跟他同乘一条船，此后便只能与他并肩一起走下去，再也无法脱离他了。

至于未来命运如何难以?预料，唯一所能把握的只有当下。

想到这，明姝吐出一口浊气?，一个人慢慢地往前走着?。

寒风吹起她的长裙，雪白?的绒罽（1）围脖从她肩头滑落，瑟瑟凉风拂过领口裸露的肌肤，她忍不住哆嗦几下，抚住胸口弯下腰，手指将触上柔软的绒毛，迎面有脚步声传来。

抬头一看，从一处四面连廊的敞亭缓缓行来一人。

看清他的容貌，明姝全身?一僵，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顾怀元。

他怎么会在?陆晏清的府上？

据她所知，陆晏清下早朝后便在?书房召见幕僚，无论如何，此时顾怀元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她来不及细思，迅速转过身?，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周遭并无能够掩身?的地方，而那人已慢慢行近，她一咬牙，向着?来时方向快步走去。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顾怀元在?她回身?之际就已看见她，并认出了她。察觉到她想要?逃离，他大步追上去，定定地冲着?她的背影失声喃喃：“阿窈……”

这两个字陡一传入耳，明姝恍然若梦。

他的声音一如记忆中一样温润和煦，好似穿透了漫漫时光，裹挟着?锦瑟韶光回荡在?她耳畔。

不觉间，她停下仓惶的脚步，呆立在?原地。

脚步再次响起，碎石悉悉索索，须臾，那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撞入她眼?眸。

寥寥数月再见到他，她的心境已然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唯一不变的是?对?他的恨，对?整个顾家的恨，只是?如今的她能够将这股恨憋进胸腔里，不形于色。

她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欠身?行礼，而后用极淡的口气?唤了声：“顾公子。”

顾怀元凝视着?她苍白?如雪的脸颊，急促地呼吸着?，咬紧了牙根。

“你?不是?……你?不是?，在?江都嫁人了吗？”

明姝还未答话，他突然向前一步，隔着?袖子抓住她的手腕，言语中又带了几分生?冷。

“你?为何会在?陆晏清府中？”

明姝抿紧唇，用力扯过自己的臂腕，抬头望着?他，目光中满是?冷漠的疏离。

“我在?何处与你?何干？”

他沉默许久，终于冷笑出声。

“早间听闻你?与他早有私情，所以?明家出事后，他才千方百计想尽一切办法搭救，那时我一直不愿相?信，只当你?是?受人蒙蔽，迫不得已受他束缚，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明姝垂下眼睫，没有言语。

忽地，他再度伸出手，五指紧紧掐住她的胳膊，带着?她往外走。

“顾怀元，你?做什?么！”

“你?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跟着?他成何体统？跟我回去。”

“你?放手！”

明姝使劲挣开?他的手，低声且坚定地说，“我是?死是?活是?好是坏都跟你没有一丝关系！名不正言不顺又如何？我心甘情愿跟着?他！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的闲事？”

他愕然，皱紧双眉直直地盯着她，沉默几瞬，最终说出这样一句话。

“你?几时变得这般不知羞耻？明家的名声都被你?败坏尽了。”

“明家？哼……”明姝默默攥紧了手心，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明家还有名声吗？”

顾怀元一滞，张了张唇，嘶哑的喉咙中，挤出破碎不堪的几个字。

“此事若是?传出去，你?让我颜面何存？”

听到这句无耻的话，明姝不由瞪圆了眼?睛，又气?又好笑。

“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质问?我？你?以?为你?还是?我的未婚夫吗？羞辱我之前，还请掂量掂量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