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咧开嘴:“弘慧,张嘴吃罢。”

弘慧双眼紧闭,眼下有两道凝固的血痕,嘴唇因缺水而起皮。他于地上屈膝打坐,好似听不出他言语中不加掩饰的恶意,只平静道:“你不吃,赏给下人也是好的,白白浪费了许多人的辛苦。”

崔相笑一声,嗓音很低,显然他已经油尽灯枯,拿不出多余的气力了:“我怜你几日滴水未尽,怕你死在我前头,怎料你如此不识好人心。”

“挖我双眼,屠我满寺,倘若你是好心,只恐怕地府再无恶人。”弘慧淡淡道:“崔净空,你这一生恶贯满盈,如今大限将至,终究只是肉体凡胎,再多挣扎也逃不过死劫。时也,命也。”

贵妃塌上的男人不言语了。弘慧若有所感,他偏过头,身旁之人的气息骤然急促起来,一阵浓郁的血腥味随之传来对方又把那道陈伤撕裂了。

男人脸色青白,面容如同恶鬼,扭曲着剧烈不甘与阴冷恨意,五指深深陷入自己的左手腕的血肉间,向外竭尽全力拉扯着这串囚困他一生、好似同他骨头长在一起的念珠。

“肉体凡胎……”

弘慧捋快了手中的佛珠,崔净空好似呢喃了一句,似是叹息又似是恨毒,然而到底大势已去,气息无可避免地衰弱了下去。

嘀嗒,嘀嗒

不知过了多久,盘捻佛珠的手停下,弘慧倾身往前,摸到了地上一片汇聚而成的血泊,向上,男人横在床榻之外的左手冰凉。

弘慧搭上他的手腕,须臾后坐回原地。他双手合十,低声道:“阿弥陀佛。”

他踉跄地站起身,还未走至门口,贵妃塌上细碎的声响令他霍地转过身,惊诧地睁开了眼睛,尽管只是露出了一对幽深的空洞。

分明已经断气整整两个时辰的人竟然死而复生,高大而消瘦的人影从塌上撑起身子,抬起那只快要淌干血的左臂揉了揉侧额。

弘慧听见他用轻柔的语调唤道:“贞贞?”

*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好。

不惑之年后,他的身体江河日下,念珠日夜不分,每时每刻都在发作的咒痛致使他夜不能寐。渐渐五感丢失,半身无力,最终只能躺在床榻上等死。

可断气后再睁开眼,从十五岁开始便如同梦魇一般如影随形的咒痛消失殆尽,不仅如此,这具身体正值壮年,他几乎能感受到胸腔中跳动的源源不断的生机。

借尸还魂?

崔相维持着恢复神智时的动作,眼睛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周,确认这儿并非是什么阴曹地府,而是一个油水不丰的小衙门。周遭都是陌生的人脸,他目光便顺势落在了案上的公文上。

这篇公文出自他手,是他的字迹。崔相将大致内容一目十行极快地掠过,最后顿滞在题款上:江南学政提督崔净空。

这就怪了,自踏入官场二十余年间,他鲜少外调出京,寥寥数次也是奉旨视察。既然从未到过江南道,更遑论当学政提督这种聊胜于无的芝麻官了。

得益于这具朝气的身体,崔相思绪前所未有地清晰,指尖在末尾的题款上点了点,正在思索中,胳膊稍一动,有什么坚硬的物件磕在桌沿,闷响一声。

左臂僵住了。他缓慢地低下头,死死盯住手腕。在同僚皆埋头做事时,他小心地把左袖扯上去,瞳孔陡然紧缩,那串阴魂不散的念珠竟然还在!

不仅如此,手腕上熟悉的,一层又一层丑陋的伤疤昭示着最为明显的一件事这压根不是什么借尸还魂,仍是他自己的身体。

可现在的年岁却绝对要比将死时小得多,况且他从未任职所谓的江南道学政提督,对此地也没有任何印象,从前占据这具身体的人又是谁?又为何明明有念珠在身,却并无咒痛?

没有人解答他。直到日落时分散衙,他随同僚一并走至门口。他并不轻举妄动,果然,一个矮胖的男子一旁候着,很快走来,弯腰请他走上一旁的马车。

这辆马车是拿榆木做的,图结实,款式也普普通通,内里只容三人共坐。既无高头骏马,也无雕栏画壁,在曾经于车壁镶金嵌玉,一车架六马横行京中的崔相看来,几乎寒酸得堪比地上的尘土。

从前住在这具身体里的那个人,也未免太穷困潦倒了些……

他的眼珠里渗出一股傲慢与轻蔑来,俄而蹙起眉,低头往身上一扫,心生不喜,概因他不爱穿浅色。之前未察,身上衣衫的料子也只是寻常锦缎而已。竹青的锦袍于袖口袍角织绣有几片水波纹,舒适有余,却远远不够奢华。

至于这个奴仆……

矮胖的男子瞧着五十多岁,崔相从记忆中寻到了这张脸。这是当年他高中解元时知县所赠的奴仆,随他到京中没两年,因其称体衰多病,渐渐不为他所重用,后来年岁已大,便放他回家颐养天年了。

在此地,李畴仍然跟在他身边吗?

见他今日神情沉冷,同寻常归家时大不一样。李畴便知道这位爷肯定还在为早上冯玉贞同他吵了两句而怄气。

他早磨练出了嘴皮子,赶忙附耳道:“主子,夫人风寒足足闹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大病初愈,在宅子里憋久了,适才想出去透透气。早上虽然同您不欢而散,可心里清楚,这些还是因为主子您担心她。奴才今儿都叫人暗中跟着,夫人就去绣坊转了一圈,没在外面呆太长时候着凉,正在家里等您回来呢。”

说完,偷眼见崔净空面色却并无好转,还是那一副宛若高山冰雪般的神态。一双黝黑幽深的眼睛突然撞上他的,好似半点人气都没有,李畴兀自打了个寒颤,低头闭上了嘴,不敢再看他。

今儿究竟怎么了?自从主子同夫人和好后,已经许久未曾再出现这般冷漠的神态了。他心中莫名觉得不对,却又说不上缘由。

李畴又紧又密的话接连砸下来,崔相嘴上不露破绽,嗯了一声,脚下照常登上车。

待到马车悠悠晃起来,他才半眯起眼,把李畴方才每一句话都细细拆开,再合起来读了一遍。

夫人?他从哪儿来的夫人?那个公主早被他送去与情郎合葬了。两人于黄泉路上相聚,也算他亲手撮合了这桩绝妙的姻缘,指不定还要感谢他成全有情人呢。

可观李畴方才所言,“他”与这个所谓的夫人恐怕是情意甚笃。而一个地方小官,是不可能尚不了公主的。这个夫人恐怕并非是那个公主。

一天下来,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想,佛曰有三千世界,莫非这便是另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的他,则是选择当清贫的芝麻官,同一个女人长相厮守。

他想通了这一点,不但没有鸠占鹊巢的愧疚,反倒嗤笑了一声,嘲讽这个世界的自己实在是无趣得紧。

不过唯一有幸的便是得了这具身体。他会把前世拥有的一切都慢慢争回来,从前做过一遍,再来一世也不难。至于什么夫人,若是听话,便如同对待那个公主一般养着;若是不听,便直接杀了了事。

唇角翘起一抹畅快的笑意,崔相下意识去摸翡翠扳指,却不料拇指上空落落的,叫他颇为不适应。除此之外,右手腕上倒是有什么物件晃了晃,发出细碎的声响,低头查看,原是一把有些褪色的长命锁。

这不是小孩才会戴的玩意吗?

崔相漫不经心地放下衣袖,虽然碍眼,不过以防打草惊蛇,还是暂且先不取下了。

马车停下时,暮色四合,崔相走下车,迈入这一方窄小而熙熙攘攘,摆放了许多盆栽的院落。

李畴今日多留了个心眼,并未如先前一般离开。而是站在院子里,同其他两个天黑后守夜的奴仆一同守着。

正屋侧对着大门,且门扉敞着一条缝。身体好似也认识此处,本能快走了两步。崔相反应过来,很是不虞地拧起长眉,刻意踱着步子,缓步走进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