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民说,这趟来深圳进货。赵晓苹说,是的。张维民说,没去广州。赵晓苹说,听讲此地块,服装霞气便宜,和玉宝来打打样。司机说,是讲光明镇吧。赵晓苹说,是呀,阿叔也晓得。司机普通话说,怎么不知道,家喻户晓,卖洋垃圾的。整个镇子,上至老,下至小,家家户户都在卖,挣了不少钱。各省份的商客,纷纷跑来进货,几块钱的衣服,回去卖几十块、几百块,有利可图,但这种衣服,脏的要命,光明镇的镇民,从来不穿的。我们也不穿,穿了要生病。
张维民说,晓苹进货了。赵晓苹说,我和玉宝做生意,也是有底线的,昧良心钞票,挣再多,我们也不要。司机说,好样的。
张维民笑笑说,政府也不管。司机说,管的,但这是个毒瘤,想根除,难啊。话音刚落,一个急刹。前面有十几辆摩托车,堵在路口。司机厌恶说,摩托车也一样。
张维民探头张望,缩回来说,离竹园宾馆不远,我们走过去吧。赵晓苹说,也可以。张维民付了车钿,两个人下车,沿街并肩走着,没话讲,路边有人卖沙井生蚝粥,在炉上慢吞吞煨着,煨出香味,张维民说,吃吧。赵晓苹说,不吃。张维民说,哦。
两人又没话讲了。赵晓苹觉得,应该轮到自己找话题,最好不痛不痒这种,开口却说,那太太的事体,我听玉宝讲了,节哀顺变。张维民说,嗯。赵晓苹说,小囡呢。张维民说,爷娘在带,我有空暇,也会去照顾。赵晓苹说,不是长久之计,小囡还是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张维民说,阿婉的死,对我打击不小,这方面,我没心想了。赵晓苹怔怔说,哦,是吧。
张维民说,晓苹过的还幸福。赵晓苹说,啥。张维民说,过的好吧。赵晓苹说,好吧。张维民说,还不打算生小囡。赵晓苹没响。张维民说,那丈夫蛮好,也不催。赵晓苹恍惚说,是呀。张维民说,不想生就不生,看自己意愿,女人生小囡,也是走一趟鬼门关。赵晓苹不搭腔。张维民说,我们俩个,总算有一个,是幸福的。赵晓苹有苦难言,眼泪往喉咙里吞,哽声说,宾馆到了。张维民伸手,欲摸赵晓苹头发,想想还是算了,微笑说,进去吧,再会。
赵晓苹萌生出个念头,想抱住张维民的腰,贴其后背,痛痛快快哭一场,接下来,一定还会有个,不一样的夜晚。张维民走了十几步,突然回头,赵晓苹已没了身影,索性站在路边,借着月光,慢慢抽了一根烟。
玉宝敲门,门内人说,是谁。玉宝说,客房服务。门内人说,不需要。玉宝说,那老婆来了。门打开,潘逸年盯着玉宝,一言不发。玉宝笑说,惊不惊喜。潘逸年说,不惊喜。玉宝说,意不意外。潘逸年说,不意外。玉宝说,一定有人通风报信。低头看到地面有小卡片,从门缝塞进来的,捡起打量说,啥叫飞一般的感觉。潘逸年不答。
玉宝说,我和晓苹,来深圳进货,顺便探望逸年。潘逸年说,为啥不提早告诉我。玉宝说,讲过了,想送惊喜。潘逸年说,为啥去夜倾情。玉宝说,去见世面。潘逸年说,还不坦白。玉宝说,看来不欢迎我,算了,我回竹园宾馆。就要走,被潘逸年抱住,一脚把门关上,玉宝说,放开。潘逸年说,不放。狠狠亲一下脖颈。玉宝说,做啥,有本事,不要碰我呀。潘逸年笑说,奇怪了,我就问两句,玉宝倒生气了。玉宝没响。
潘逸年说,夜倾情这种地方,太混乱了,玉宝又漂亮,没男人陪着,容易生祸。玉宝低声说,晓得混乱,还去。潘逸年说,我也不想去,但交际应酬,身不由己,我一般性坐坐,谈好事体,就撤退。玉宝说,明白了。潘逸年温和说,放心吧,我不是那样的人。玉宝揪着领带说,不是哪样的人。潘逸年说, 瞎胡搞的男人。玉宝笑。
潘逸年说,以后要相信我,对我有啥疑虑,面对面讲,不要偷偷搞小动作。玉宝脸慢慢红了。潘逸年说,玉宝勇闯夜倾情捉奸,我在商圈要出名,成为笑话了。玉宝着慌说,人家会哪能想。潘逸年说,管人家做啥,先想想,哪能安慰我。玉宝真心说,对不起。潘逸年松开玉宝,往床上一躺说,免疫了。玉宝凑过去亲两记。潘逸年说,过时了。
玉宝说,到底想哪样。潘逸年说,给玉宝个表现机会,我想要,飞一般的感觉。玉宝微愣,噗嗤笑了,娇嗔说,不要面孔。潘逸年伸手一拉,玉宝软绵绵倒向胸膛,两人瞬间滚做一团,无限恩爱。
回到上海后,潘逸年把逸文叫进房,嘲讽说,阿弟有本事,把老娘气的心脏病发作。逸文苦笑。潘逸年说,来龙去脉,讲把我听。逸文说,阿嫂肯定讲过了。潘逸年说,我要听侬亲口讲。逸文也不隐瞒,包括姜媛主动要求分手,侪讲一遍。
潘逸年冷笑说,阿弟选女人的眼光,蛮独特嘛。一个寡妇,带个十三岁女儿,阿弟要当现成的爸爸,替人家养女儿,自己勇于绝后,这是一种什么精神,一种脱离了低级趣味、甘愿牺牲自我、舍己为人的大无畏精神。逸文说,我看到朱表弟。潘逸年说,幸亏表弟没来,否则能把侬羞辱的,脱一层皮。逸文不吭气。
潘逸年说,当然,阿弟要是和陆继海一样,我没话好讲。逸文说,不要瞎猜,我身体正常的。潘逸年说,那就是脑子有问题,去宛平南路 600 号,让医生好好检查,该住院住院,该吃药吃药。逸文说,阿哥。
潘逸年说,看在姜媛,已抛弃了阿弟份上,我不想多讲啥,接下来,该相亲相亲,该见面见面,赶紧把婚姻大事定了,老娘身体不好,不好再受刺激,要是再出啥问题,我不轻饶。逸文说,这不是捡到篮头里,就是菜的问题。潘逸年说,不捡到篮头里,哪里晓得是不是菜,我和那阿嫂,就是这样过来的。逸文没响。
逸文还是想再见见姜媛,做最后一次努力。下班后,乘巨龙公交,抵达月村,寻到姜媛住处,门口一把铁将军,逸文插钥匙,打不开,索性走到对过,站在梧桐树下等。
这一等,足足等有两个钟头,天色转浓,路灯亮起,一辆小轿车缓缓停住,姜媛和小静先下车,再下来个男人,西装革履,风度十足,三人有说有笑,片刻后,小静先开门,进去了。
姜媛继续和男人闲聊,嘴角笑容勾起,眼波泛滥,男人的手,不动声色揽上腰肢,姜媛没有拒绝,甚至主动偎近男人,凑近耳畔,说着什么,姿态撩人,神色妩媚。男人大笑,锁了车。
姜媛挽住男人胳臂,亲密的走进门内,呯一声阖上了。逸文初见此幕,热血直涌头顶,再就浑身发冷,如掉冰窟,眼睁睁地,等一切尘埃落定,佳人离去,街道空荡,只有轿车,沉穆地停在那里,乌漆抹黑,四四方方,像坟冢,埋葬着爱情。
逸文一路失魂落魄,看到茅山酒家,走进去,独自坐窗前,对月吃酒,再晃悠悠,走回复兴坊,叩潘家妈卧室门,潘家妈说,进来。
逸文走进去。潘家妈坐在床上,唠叨说,哪能吃的醉醺醺,我去煮醒酒汤。掀被要下地。逸文却先跪倒,跪在潘家妈脚边,面庞俯压腿上,喃喃说,姆妈,对不起。
潘家妈叹息一声,伸手抚摸逸文头发,裤子布料,被泪水浸透,潘家妈心底无比酸楚,终是说,逸文,我不管了,只要侬开心就好。逸文没响。
第97章 无常
大清早,潘家人正在吃早饭,电话铃声响,玉宝去接,挂断后,叫余琳进房,严肃说,逸武出事体了。余琳说,啊。玉宝说,传染病医院打电话来,逸武得了甲肝,正隔离中。余琳面色发白,慌张说,我,我得去吧。玉宝说,医生叮嘱,家属不要去,免得交叉传染,有护士照顾,大可放心。我想也对,这一家老老小小,经不起折腾。余琳说,只能这样了。
两人回到饭桌前,潘逸年说,啥事体。玉宝还没开口,余琳先哭了,潘家妈说,不要吓我。余琳说,逸武得了甲肝,我想去照顾,又不好去。潘逸年说,是不好去,甲肝传染性强。潘家妈没胃口了,忧虑说,逸武不会有生命危险吧。玉宝说,不会的。医生讲了,一般性发病后第三周,体内会产生甲肝抗体,病毒就自然消失。
潘家妈说,为啥会得甲肝。吴妈说,再吃毛蚶呀,启东运粪船运来的毛蚶,多污糟。众人看向余琳,余琳心虚说,逸武硬劲要吃,我又没办法。吴妈说,李阿叔昨夜发高烧,送医院了,姚大嫂面孔腊腊黄,估计也中招了。潘家妈说,我面孔黄吧。逸青说,不黄,白里透着红。众人笑了,玉宝笑说,难得见逸青回来一趟。逸青说,甲肝的关系,工地停工休息。娟娟开心说,学校也停课了。
逸文起身说,我上班去了。吴妈递来碗说,等等,把板蓝根吃了,吃了不会得甲肝。逸文没讲啥,一饮而尽,拿皮包走了。娟娟说,我不要吃板蓝根,我吃的要吐了。吴妈说,弟弟妹妹侪在吃,娟娟要做榜样吧。娟娟皱起鼻子,一口气吃光。
潘家妈说,板蓝根还够吧。吴妈说,够用。幸亏玉宝姐夫帮忙。玉宝说,不晓从哪里弄来的,我有些心不安。潘家妈说,为啥。玉宝笑笑,没响。吴妈说,非常时期,能弄到板蓝根,也是个有办法的人。潘逸年说,我托朋友,弄到六盒片仔癀,治肝炎有特效,明后天就到,玉宝拿几盒回娘家。玉宝一笑说,好。
吴妈惊喜说,还是逸年有办法,片仔癀现在一药难求,三粒片仔癀、可以调一台十七寸彩电,一包板蓝根、可以调一包进口烟。玉宝笑说,又从哪里听的小道消息。吴妈说,是真的,现在不是讲嘛,吃一粒片仔癀,就吃了一颗定心丸。潘家妈说,反正啊,大家要注意,和楼里邻居、还有熟人见面,不要握手,不要勾肩搭背,特别逸年,不要吸人家递来的烟,讲话也离远点,不要靠太近。潘家妈说,玉宝华亭路,暂时不要去了,生意没身体重要。玉宝说,是这样打算的。
逸武在医院待了近一个月,回来后,潘家妈不放心,专门腾出个小房间,吃喝拉撒,和家人分开,等到彻底没问题了,才敢放出来。
这天,逸武提着行李袋,要往松江去。余琳说,再休息几天吧,急吼拉吼做啥。逸武说,病这一趟,少赚多少钞票,得补回来,刚刚工头电话,有个富婆,要装修别墅,工钿霞气不错。余琳还想讲,逸武已匆匆走了。
玉宝在灶披间烧开水,姚大嫂眼睛不黄了,庄阿姨说,看新闻嘛,上海有 30 万得甲肝,死亡 11 例。携带病毒的人更多,有 150 万。姚大嫂说,上海人口一共有多少。玉宝说,1200 万。姚大嫂说,吓人倒怪。刘家妈说,长久没看到李阿叔,不晓哪能。玉宝说,听讲去女儿家了。姚大嫂和庄阿姨没响。
逸武经过说,阿嫂,我走了。玉宝说,当心身体,不要瞎吃八吃。逸武笑说,晓得了,走出复兴坊,工头的面包车停在路边,逸武开门坐进去,工头说,先去医院。逸武说,为啥。工头说,去验血,看 GPT 指数。逸武说,我甲肝早好透了,还要做啊。工头说,每个人侪做,富婆要求。逸武说,这富婆,疙瘩的。工头笑说,气质也蛮好。
玉宝冲好热水瓶,要上楼辰光,被姚大嫂叫住,玉宝说,啥事体。姚大嫂说,早上碰到逸文,逸文跟我讲,想和韩医生见面谈谈。玉宝说,是吧。姚大嫂说,韩医生倒没空了,现在天天廿四钟头在医院,霞气辛苦。逸文讲没关系,等空了再谈。玉宝说,蛮好。姚大嫂说,李阿叔不会回来了。玉宝说,为啥。姚大嫂叹口气说,李阿叔,是死亡 11 例,其中 1 例。玉宝呆住。
三月底,这场袭卷整个上海,令每个人谈毛蚶色变的传染病,终于得到遏制,复工的复工,复学的复学,一切重归秩序。但薛金花却出了意外。
玉宝赶到医院,只有秦阿叔跑前跑后,照顾着。玉宝说,哪能回事体。薛金花说,踩楼梯滚下去,粉碎性骨折。玉宝说,为啥不当心。薛金花生气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这要当心就能避免,倒好了。玉宝说,我讲不过侬,阿姐、玉卿呢。薛金花说,玉凤上班,玉卿做生意,只晓得不上班扣钞票,不做生意少赚钞票,没人顾得上我这老不死。玉宝说,轻点,难听吧。
薛金花说,有啥难听的,我就是要讲,道尽我的一腔委屈,这趟要不是老秦,背起我,就往医院跑,我这条大腿,就没哩,我成为残疾人,可以去居委会,领残障金了。玉宝笑说,稍许有些夸张。
薛金花伤感说,老早底,缺钞票,但有亲情,现在有钞票,没亲情,我薛金花,终于混成了,上海滩一位孤寡老人。玉宝说,我去批评教育伊拉,来赔罪道歉,大家轮班,做到病床前后不离人。薛金花说,这样更没意思,我不是个,欢喜麻烦子女的老人。玉宝说,平常辰光,人家要讲姆妈老,吹胡瞪眼要骂人,现在自己、倒一口一口老人。薛金花眼一闭,不睬。
秦阿叔端水送药过来,小声说,困着啦,等醒来,叫那姆妈,把药吃了。玉宝说,好的,这些天,麻烦秦阿叔了,回去休息吧,我会得照顾。秦阿叔叮嘱两句,才离开。
薛金花在腿里打了钢板,出院这日,是礼拜天,一家子,包括黄胜利、潘逸年,浩浩荡荡,恭迎老佛爷回府。薛金花表面不显,心底霞气满意。
到了同福里,房间挤满,薛金花翘腿坐沙发上,对盼盼说,去叫秦阿爷来。盼盼说,好。一溜烟跑了。
玉凤递烟倒茶。黄胜利伸出大拇指,给潘逸年看说,玉扳指,乾隆爷带过的,硬货一只。潘逸年说,不便宜。黄胜利说,不便宜还算了,主要有价无市。潘逸年笑而不语。
小桃凑过来说,姨夫,看我的奖状。潘逸年一张张翻过,表扬说,比我当年还结棍。小桃高兴说,真的。潘逸年点头说,再加把劲,就可以超过我了。小桃说,我也要考同济大学,和姨夫一样搞建筑。潘逸年笑说,大可不必,一定还有更好选择。黄胜利掏出块怀表说,瞧瞧,黄铜的,老物件。
秦阿叔被盼盼拉来,坐到玉卿旁边,玉卿垂头,不吭声。薛金花说,大家侪到齐了,我要宣布一桩大事体。玉凤说,啥。薛金花说,自从摔断腿,被老秦送进医院后,我深思熟虑,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我三个女儿,各忙各的家庭、事业和子女,我时常感觉孤独。我和老秦,几十年的老邻居,知根知底,彼此兴趣爱好,志向相投,特别是这趟,老秦不顾自己身体,为我忙前忙后,此份深情厚意,让我一颗尘封已久的心,重新铁树开花。所以我宣布,接下来,我打算和老秦结成伉俪,以后我们彼此照顾,互相关心,做一对老来伴,酒席就不办了,去和平饭店,一家人吃顿饭就好。话讲完,如投下重磅炸弹,全场鸦雀无声。
还是玉凤说,姆妈,真的假的,没开玩笑吧。薛金花说,我欢喜开玩笑,但这趟是认真的。情意绵绵看向秦阿叔说,老秦啊,侬来讲两句。
秦阿叔站起身,整整衣服,朝薛金花深鞠个躬。薛金花说,太客气了。
秦阿叔说,能照顾姆妈,是我做为女婿、应尽的孝道。薛金花笑容僵住,其他人、侪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