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1 / 1)

“娘子来得正是时候,你且在这儿稍候一会儿,我取了这馒头进去与郑内知回话。”

其?中一个壮实些的豪奴将?沈渺背篓里装着?的几条装在油纸包里的烤馒头捧出来,又耐性与沈渺解释道,“娘子勿怪,我们不是刻意怠慢。我不过是门?上传话的,进不去内宅,进了这道门?,只能递话给?二门?的门?子,由里头的门?子进去禀告。之后须等郑内知再禀告大娘子身?边伺候的养娘,若大娘子再有吩咐,才好传话出来与沈娘子分说。”

“内知”是豪门?大户里对内宅高级管事奴仆的尊称,“养娘”是宋朝对贴身?侍女的称呼。

宅门?深深,从这几个奴仆口中便能窥探出一二了。

沈渺便理解地点点头。

这高门?大院就像一个职能与阶层众多的大集团,有人上门?来了,前台要去汇报行政专员,专员汇报助理,助理再汇报经理,经理再汇报副总……嗯,那她估计得等好一会儿了。但为了那三?贯钱,等一等算得了什么?就当是休息了嘛!

于是拖着?空背篓,牵过湘姐儿站到那角门?边儿上。那正好有一片树荫,凉快些。想了想,她又从兜里摸出手绢抱着?的一小块-黄-冰糖给?湘姐儿当零嘴这时早上做豆沙馅时剩下的,只剩一点儿,便想着?哄孩子时能用上,顺手踹兜里了。

如今果然用上了。

那奴仆三?两?步进去传话了,这角门?上还剩另两?个门?子看门?。其?中一个年?轻些的,悄悄用眼角余光瞥了沈渺好几眼,见她还领着?孩子,便一个转身?回了值房,腾出来两?张板凳,递给?她:“这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两?刻钟,若是大娘子有事,还得等一会儿,你们二人且安坐吧。”

“谢过这位阿郎。”沈渺也不客气,坐下了。

那两?人也是闲着?,便与沈渺攀谈起来。为奴为婢的,要么家中三?代都为家生子,要么自小就被买了来,都没?有其?他根底,言谈之间说不上别?的,便只能以主?家为傲。

于t?是沈渺才知晓,原来这个谢家竟然就是那与琅琊王氏齐名的陈郡谢氏。只不过嘛,如今士族早已?式微,这谢氏最辉煌荣耀的嫡支宗族也不例外,都被唐朝末年?那位落榜生黄巢按照族谱切瓜砍菜似的杀得差不多了。

这支幸存下来的,早已?是远房旁支了,但世家底蕴数百年?,即便是旁支,留下的家业也非同小可。门子们挺胸叠肚,好似挣下这偌大家业的是他们,与沈渺指了指这条街另一户人家。

西鼓楼街一共只住了两?家人。一家便是谢家,还有一家姓赵,国姓赵,住的是太祖皇帝赵匡胤的堂兄弟膝下第三?子的后人,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呢!

虽然传下来以后,代代以降,这位赵姓宗室只剩最低的“县侯”一爵了。

“但那也是侯呢!”门子说。

沈渺配合地睁大了眼,顺着?那豪奴的手指,伸长脖子去瞧最粗壮的银杏树后头另外半条街西边半条街是谢家的,东边半条街是那个赵家的。

真是长见识了!沈渺笑眯眯地继续听?,权当解闷了。

那门?子对沈渺表露出来的反应却觉着?有些平平:怎么只有惊讶,却没?有敬畏呢?她一介卖饼为生的贩夫走卒,既然知晓这是与皇亲国戚比邻、曾经名满天下的谢氏,怎么能不感到惭愧、卑微与敬仰呢?

真奇怪。

他若是知道沈渺连这点子惊讶好奇大半都是装出来的,甚至在心底嘀咕这脚下的青砖铺得不如后世的公园平整、这条街的银杏也不如洛阳永兴的银杏好看,只怕更要仰倒了!

陈郡谢氏又如何?国姓赵又如何呢?对于沈渺而言,她虽然努力在这个世道生活,却总是难以挣脱历史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

那些都是历史的尘埃,俱往矣了!她见过太多更美好、辽阔的风景,又怎会去怀念憧憬一个旧世界呢?又怎会为自个不是高门?士族而感到悲哀呢?又怎会因身?份之差而自卑惭愧呢?

她并?不觉着?自己?低贱,即便当街卖饼、即便家徒四壁,即便以女子之躯谋生于这个世道。

因此听?门?子吹嘘,也如在听?说书一般,津津有味,连带着?湘姐儿也被她寥寥的态度带得歪了歪头,也继续安静地靠着?阿姊的腿,专心舔糖。

再不抓紧吃,冰糖就要融化在手心里啦!湘姐儿发现手掌已?经腻腻的了,于是一低头,把将?整块糖都塞进了嘴里,再抬起头来,脸颊便高高的凸起了一块包。

谢家内苑,谢祁读完书,却被谢祒捉住陪练,与他一起习郗家长棍。他武道天分终究不及兄长,被谢祒一招招逼退打?到廊下,最后不得不耍了个滑头,一脚蹬在廊柱上,身?子腾起举棍劈下,这才扳回一城。

他无视谢祒嚷着?不算再来的话,摆摆手,浑身?冒汗地回屋沐浴去了。

清清爽爽一出来,砚书奉上干净衣袜,满脸高兴地说道:“方才,郑内知为大娘子献上了好些喷香的烤馒头,还命奴奴过来请九哥儿过去尝尝,奴奴隔着?门?都闻见了,可香了!”

“那便去尝尝。”谢祁笑了笑,将?帕子随手搭在屏风上,张臂穿上了里衣,正低头系带子。

谢祁常出门?,因此习惯自个穿衣,不爱叫侍女小厮伺候。砚书着?急吃好吃的,便在屏风外探头探脑,顺带感慨了一回九哥儿穿上衣裳便显得一身?书卷气,但脱了衣裳,少年?郎看着?似乎抽条单薄的身?子上却覆着?薄而流畅的结实肌肉,宽肩劲腰,很有郗家几个常年?习武戍边的表公子那等武将?风姿。

但随着?里衣、衫子、外衣一层层披上,宽长衣袂临风而动,又有了谢氏的清隽疏朗。

谢家的孩子不论男女皆习文练武,全是因大娘子郗氏是带着?一根黑漆描金的郗家长棍嫁入谢家的。身?为宗妇不仅理家有方,连教养孩子也别?具一格。

砚书见谢祁拾掇好了,高高兴兴地在前头带路。进了谢家大房正院,谢祁便见着?郗氏面前的黄花梨雕五福临门?的方桌上摆着?几碟子切好的烤馒头,家中同胞姊妹谢十一娘、同胞兄长谢祒都在。

谢祒面前那一碟已?经吃了精光,正把手偷摸往一旁的小妹谢十一娘的缠枝青花盘子里伸。被谢十一娘无情地伸手拍掉。

“阿娘,你看阿兄!我自个都不够吃呢!”

谢祒收回被拍得通红的手背,撇了撇嘴:“你平日?里不是要做那赵飞燕,吃饭如吃鸟食,吃两?口便撂筷子,怎么也不肯多吃的么?”不等谢十一娘反驳,又转向郗氏,“阿娘,你怎么不叫人多买些来。”

郗氏不理会兄妹俩的官司,道:“这本便是让人试着?做来尝尝滋味的,既然你们都觉着?好,那便定下这一家吧。咱们家的方厨子做素点总是枣糕、茯苓糕那几样,吃得和尚都噎嗓子,念个经倒喷了满地沫子。如这样的烤馒头便很好,便是凉了也不发硬,吃起来一样香,这做饼的娘子倒是好巧思……咦,九哥儿来了,你也尝尝吧。”

谢祁低头一看,是早上吃过的那烤馒头,瞧着?没?什么不同。但早上那软糯香甜的滋味他没?忘却,此时见了便也忍不住取了一块入口,这全素的烤馒头也不比加了荤油和鸡蛋的差,虽少了一分蛋香,却又多了两?分清爽。

他便也微微点头,顺带看了眼为了身?姿翩翩已?经好几日?没?吃午食和晚食的妹妹,笑道:“这馒头能叫十一娘也开胃,阿娘便知不差了。”

谢十一娘涨红了脸,她当然也想吃东西,只是前阵子与几个世家贵女约着?去金明池游船,竟被她们绵里藏针地取笑“很有前唐之风”,这不就是骂她生得胖么?

她这才气得回来减了膳食,死活不肯多吃了。

其?实夜夜饿得烧心,尤其?今日?这烤馒头太香了,而且阿娘说是全素的……

谢十一娘实在忍不住了,便为自己?开脱:全素的吃了不发胖,吃一点无妨的……无妨的……

“你们个个啊,都不叫娘省心。”郗氏苦笑摇头。谢家几房没?有分家,所有孩子一同序齿,因此她这个当娘的其?实只生了三?个孩子:最大的谢祒不着?调,天天不着?家,只知道出门?喝花酒;中间的谢祁本是最靠谱的,谁知退了婚之后也减了胃口;最小的女儿原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没?想到这几日?也跟中了邪似的,跟着?闹脾气,不肯吃肉不肯吃饭。

“那便与那卖饼的沈娘子定下这四百五十条烤馒头吧。”郗氏干脆利落,又命身?边的养娘去取银钱来,“人家孤身?一个女子在外凭手艺养家糊口不容易,便不要押她的银钱了,立好字据,将?酬金都给?了她吧。去吧,莫叫人家在外苦等,失了礼数。”

“是,大娘子。”仆从们立刻便随令动了起来。

之后郗氏又把三?个孩子连人带馒头轰了出去:“别?杵在阿娘这里,阿娘还要与各院管事对账,你们都自去耍吧,阿娘看到你们三?个,竟没?一个顺眼,都走都走。”

谢祁无辜地端起碟子跟在兄长和妹妹身?后出去了,心想,他不是才刚来?屁股都没?坐下呢!

怎么连他也挨了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