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有?个刚搬来的外姓人不听我们本地的劝,不信邪,跟官府租了这片田和水塘,想着养鱼种稻发家。他却不知,那郭家人在上游还有?一大片田呢!他们家一到抽穗的时?候便将水截断,那外姓人先?去郭家讨说法,被郭家的佃户打得?鼻青脸肿,他又报了官,官府来了人,郭家人却已接信,提前将水通了,死活不承认。但等官府一走,他们又故技重施,还偷偷往这池塘里投鼠药,毒死了一大片鱼。那家人没证据,又耗不过,一年下来精疲力竭,鱼死了,苗枯了,去年那家男人欠了一屁股债,便在梁上吊死了。”
沈渺睁大了眼:“都闹出人命了?”
“可不是,若不是我们白家全族十几房人家聚居在此,人多势众,每到夏日水少时?,我们全族都合起来守在水渠上游,几乎彻夜轮班不眠,我们白家又将铺子?开到了汴京城,有?了些能耐,那郭家人才不敢欺负我们,否则他们只?怕连我们也?想要?赶走。估计便是打着等田荒久了寻机占回去的心思。”
谢祁听得?脸惭愧通红,他明明姓谢,此刻却也觉着无地自容。
沈渺立即打消了租买这地的心思。
她也?是“外姓人”,争不过这阴损的郭家,还是另外寻地吧。她便托白家媳妇帮她留意些,她专门要?连着水塘的地,鸭子?是水禽,需要?充足的水源。
白家媳妇点点头?:“回头?俺让俺男人帮沈娘子?留心。”
又逛了逛,不止这一片,白家村如今的荒地大多都是曾经郭家的,沈渺便遗憾地准备打道回府了。谢祁一路陪着沈渺走遍了本应是沃野的荒田,心里沉沉的,像是坠了个石头?。
官家是以“经界法”清丈田亩的,无?论官户、民户均自报田地面积、位置、来源,由保正长担保,再由县令派胥吏照自报的册子?清丈核实,都要?依式造“砧基簿”。县令经勘查属实后,朝廷还要?选拔其他在异地为官的,有?才能、清廉的官吏再核。之后以砧基簿为准,只?要?人户田产对?不上砧基簿者,虽有?契书文约,查出也?要?没官。
大族自然?不愿交出隐田,有?贿赂官员的,也?有?得?了消息提前做假的,但大多都没落得?好,正好给官家递了把柄,或是流放或是贬谪或是密诏处死,那一阵闹得?腥风血雨。
谢家、冯家经历过先?帝时?期的宫变,族中儿孙子?侄也?受了不少苦,是最老实的,乖乖交出一部分隐田,乖乖多缴一部分税,又有?边关的舅舅写信来求情,最终平安度过了。
当时?郭家的反应也?极激烈,还曾写信来骂谢父没骨气,说他无?胆匹夫,膝盖尽是软骨,奴颜屈膝。结果呢?回头?郭皇后被废出内廷,郭家家主的节度使一职被撸了,他们也?老实了。
但没想到他们明面上老实却没完全老实,竟还能这样憋着坏呢!
谢祁也?是头?一回听到郭家背地里干的这些缺德事?,心想,那外姓人真是吃了亏了,他怎么没去汴京诉苦,只?怕他没听过官家寻猪的传闻,若是他豁出去往御使台和开封府衙递状子?,闹大了捅到官家面前,以如今的形势,恐怕倒霉的只?会是郭家。
官家正愁没借口抄家呢。
沈渺没买成地,回汴京的路上一直心绪不高。谢祁坐在牛车上,身子?跟着车在摇晃,他瞥了好几回沈渺,见她一直蹙眉沉思,心里也?万分挣扎。
世家相互联姻,他三婶的妹子?的表哥的亲闺女,便是嫁去了郭家。
谢祁在是否背叛自己的阶级与亲戚中挣扎着,可又骗不了自己的心,不仅仅是为了帮沈娘子?,而是他读了书、明了理,见过这人世间许许多多事?,对?错是非,他明明知晓,终不敢挥出那一剑。
他鄙夷自己白读了书。
还是孩子?没有?烦恼,湘姐儿和砚书两人在车上玩拍手游戏,你拍一我拍一,没拍着手还会一同大笑,惹得?陈汌背书都背不下去,济哥儿也?嫌他们俩吵闹,又挪到白老三边上坐了。
等回了内城,牛车停在了沈记汤饼铺门前,阿桃忙笑着迎出来:“娘子?回来啦!”还骄傲地邀功,“今儿的二十只?鸭子?,我与福兴都卖光了!还卖了十三碗羊汤!”
沈渺也?松开眉头?笑了出来,下车先?谢了白老三,又转身对?阿桃赞道:“好阿桃,你这样厉害,下月你定又能拿双倍工钱了!”
“谢娘子?!回头?娘子?有?事?尽管出去,铺子?自有?阿桃守着呢!”阿桃脸喜悦得?红扑扑的,她也?美?呢,她也?没什?么烦恼,一心努力挣钱,便能早一日将阿娘赎买回来了。
谢祁怔怔地看着沈娘子?与阿桃的笑容,阿桃的身世,他也?听沈娘子?说过,此时?便更有?触动。
舅舅曾教导他,为人当作坚直的松柏,做个“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之人。他念着这句话,心里慢慢生出了一点坚决与凄凉:既然?世家大族已如大厦将倾,与其这般软刀子?割肉,一刀刀凌迟,不如让他们果断些,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何?况,谢祁担忧的是,士族背地里这些伎俩官家真不知道么?还是刻意留着不发,是为清算积攒罪证么?再想到今年仓促增科取士,便有?些令人胆寒了。
清田、增科、激起士族不满、悬而不落的铡刀……谢祁脑中好似瞬间有?闪电掠过。
他好像猜到官家要?做什?么了!
郭家有?这样阴暗之事?,谢家难道没有?吗?冯家没有?吗?谢祁细细思量了起来,即便谢家家风严正,但家族大了,总会有?些瞧不见的地方,滋生些不好的事?。与其等待官家挥刀,不如先?自家揭发自家的那些不法事?,先?自断一臂,肃清家中蠹虫再说其他……
“九哥儿?九哥儿?”
谢祁猛地回过神来,便将沈娘子?一只?手在他眼前晃呢。
“你在想什?么呢那么入神,正好鸭汤还有?,切些豕里脊来,晚食便吃砂锅米索如何??”
谢祁魂不守舍地喃喃道:“好…好……”
沈渺见他答应,便准备回后院去准备食材,说是砂锅米索,其实她想吃的是过桥米线!切薄薄的猪里脊,再配上韭菜、豆芽、木耳等蔬菜,依次用?热烫的高汤烫熟,可香了。
没合适的地,暂时?买不成也?没法子?,回头?再细细寻摸呗,或是找药罗葛也?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合适的,总会有?办法的嘛!沈渺想了一路了,便也?看得?开,如今已满脑子?都是嗦粉的快乐。
谁知她兴冲冲一转身,手臂却被谢祁一把抓住。
她吃惊万分地转过头?来,低头?看了看被握住的手臂,心怦怦跳,却忽然?听头?顶上传来谢祁分外严肃正经的声音:“沈娘子?,多谢你了。”
沈渺一脸疑惑:“什?么?”
谢祁已经放开手,冲她深深一揖:“沈娘子?,我……我今日不吃米索了,我有?急事?要?赶去春庄一趟,先?走了……”沈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喊了砚书,让他快去租一辆马来。
砚书垮了脸往外走,委屈:九哥儿不想吃,他想吃米索啊!
没一会儿,砚书便不情不愿地领着个车夫,套了辆车来,还委屈地瞅着沈渺。
沈渺摊了摊手,砚书更快哭了。
谢祁登车前,还回头?交代了沈渺一句:“沈娘子?想买地,不要?着急,或是下月再买……”他露出一个有?些苦涩又有?些奇怪的笑容,“恐怕过不了几日,便有?不少又好又便宜的土地在典卖了。”
沈渺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缘故?土地还能凭空变出来?还是又好又便宜的,天上掉馅饼也?不敢这样掉呢。
可谢祁没有?再多解释,说完,便带着不断回头?、万分不舍的砚书,急匆匆地赶车走了。
风中好似还飘来了砚书生离死别般的声音:“米索……”
可怜的砚书,回头?他来了得?空再给他做一回吧。沈渺笑着摇摇头?,她刚进门,福兴便从灶房里探出头?来唤她,问她汤好了,如今要?怎么做,她便赶忙回身进去了。
灶房里热乎乎的,醇厚的鸭汤奶白,福兴又加了些猪骨一起熬,正滚沸。
她看了眼,嗯,这汤熬得?正醇。
阿桃去买粗米索也?回来了,沈渺特意交代她要?买新作的、筋道的酸浆米索。酸浆米线是通过大米发酵再澄滤,蒸粉,挤压后制成的,看起来细长柔韧,t?更有?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