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效果?”安北斗一脸蒙相。
“你们不是告状吗?结果呢?”
“最后告状信……不是您递上去的吗?”
陈编剧说:“是我递上去的呀!还费了个周末,大拆大卸大改了三遍。你们写得有事实,却没有力量感,有些逻辑关系也难自洽。我这底稿还在呢。”说着,他还翻出底稿来让他看。
安北斗细一看,当下吓出一头冷汗来。告状信不仅对温如风受害的个人系列事件性质条分缕析,归纳提升,而且把重心放在了大爆炸上,直指“黑保护伞”是“雪中藏尸”“欲盖弥彰”,纵容“恶贯满盈者”逍遥法外且“荣归故里”。认为这是一桩“当代奇案”,背后掩藏的“利益链条昭然若揭”。总之一句话,必须把“欺男霸女、横行一方”的“无道村霸”与包庇他的“层层保护伞请出前台”,还受害百姓一个“尚能守住时代底线的公道”……这封告状信,自然不能与过去温如风那些动辄数十页,写得拉里拉杂、乱麻一团、俚俗满篇、骂声一片,既像通俗小说又像三流报告文学,还像打油诗一样的状子同日而语了。相信“黑保护伞”们见了,也会如芒刺在背、心惊胆寒。问题是编戏的大概并不知道这个运作系统,总有环节会跑风漏气,让“相关人员”掌握内情,然后精心擘画、八方运作,最后反馈上去的,很有可能就是完全能够保护住他们“利益链条”的处理结果。直到此时安北斗才大致捋清,老温是如何被操弄成“精神病患者”的了。
陈编剧说:“我一辈子连自已被暗算都没告过状,总觉得告状是下流坯子干的事。可遇见温如风,我还是忍不住操弄了平生第一份状子,感觉不错!原来我觉得这个故事写不成戏,后来发现戏份还挺足!”
安北斗都想说:“你还是饶了温如风吧!”但人家毕竟是帮了忙,他还害怕陈编剧问他要更多的“猛料”,干出更愚蠢的勾当来,就赶紧离开了。这个陈编剧让他想起几句老话来:百无一用是书生;秀才用兵,三年不成等。他还是好好写他的戏吧!差点因他的“感觉不错”,把老温失塌得一干二净。温如风的信可以当三流“唱本”看,那“文风”还保护了他。而陈编剧偏要写出“真状子”的效果来,且大有老戏里替民喊冤的情势,反倒差点造成新的奇冤。看来弄啥的就该好好弄啥去。告状就是告状,绝不是唱戏,一旦进入唱戏思维,大多也会以戏剧效果收场的。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掺和这事了,再整成戏,也就注定把老温整成“横路敬二”了。
安北斗又在几个要害地段转了几天,还是没有发现温如风的踪影。他突然想起那晚在勺把山上,温如风好像撂过一句话:“他孙铁锤的亲戚还能管得了天下不成!”这货是不是又进京了?他给牛栏山打了电话,想去京城找。他怕温如风遭暗算。牛栏山这次倒是当机立断,没有为经费的事磨半天。镇上的经费的确被几件大事整得捉襟见肘,牛栏山都搞得已成四处化缘的“牛方丈”了。一些单位听说“牛方丈又拿着钵子来了”,管事的都吓得从后门溜了。
他是买硬座票进京的。按规定,国家普通工作人员出差是可以坐硬卧的,而硬座比硬卧少一半价钱不止。因此他出差,迟早都习惯拿一条厚厚的被单,有时包仪器,有时在户外好铺地打坐,有时也能遮挡寒气。一上列车,他就抢先占领了座位底下一块空地,算是美美撸了一夜觉,那种满足感,也不比卧铺差。
一大早,火车进了北京西站,他就端直去南城西街了。
整个京城,他也就最熟悉天安门和南城西街这两个地方。都是拜老温所赐,让他反反复复在这里辗转着。他采取挨个排查的办法,在上访人里一溜溜去找。虽然已立夏,但一早很多人仍是穿着羽绒服和棉袄。他太熟悉温如风的打扮了,这货长期告状有了经验,注定是穿着那身油腻腻、绿哇哇的羽绒服,并把脑壳深深扣在帽子里的。老温似乎别的地方都不怕冷,总怕冻了那颗细长细长的冬瓜脑袋,还有耳朵。一入深秋,他就早早戴上耳笼子了。安北斗又生怕让他看见,溜之大吉,就像老电影里的特工一样,也用被单裹着身子,包了半个头,酷似一个悲情的上访者。
来来回回篦梳四五遍,的确不见人影,他就又去了天安门。仍是背着那个大炮筒子,说是像记者,那副狼狈相与时尚职业又相去甚远。虽然大炮筒子没敢举起来,也常遭盘问。直到很晚了,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一个叫东庄的村子。记得第一次来京城问东庄在哪里时,连一些老北京都不知所云。这是一个由上访户自然形成的村落。也有人在里边开起了旅馆、餐馆,甚至能买到各种最低廉的日用品。经济稍宽裕一些的,会住在只能打过转身的小客房里。而打“持久战”者,大多在桥洞下或各种避风处,用五花八门的材料,甚至包括塑料薄膜,把自已包得跟粽子一样,不知哪是头哪是尾哪是出气口地严丝合缝。温如风虽是节俭之人,露宿街头的事,在酷夏也干过,但还是要面子要脸的。他宁愿靠捡垃圾挣钱吃住,也不想像狗一样卧在大路边失去尊严。因此,安北斗只是随便把桥洞下打地铺的看了看,就直奔上次他们住过的那家旅馆而去。
这家旅馆除了更加破旧,其余仍然没有任何改变。安北斗以三十五块钱的价格登记了一个大通铺,想安顿下来再说。住下后,他见每人床头都挂着一个袋子,仔细观察才发现,袋子里都挂着上访材料。他虽然没有这些东西,但也不得不弄两本书挂着,怕引起怀疑。
在他出门方便时,突然听到一个房里有人大声说话,是陕北口音,又夹杂着醋溜普通话。从窗影上看,还有几个旁听者。他就凑了过去。他一眼发现,这是他们上次见过的那个告状者。他想起来了,叫欧宝财,好像是为小煤窑的事上访多年了。他就主动给他打了招呼。欧宝财住的是单间,虽然不大,里面站的站,坐的坐,也挤巴着六七个人。他勉强揳进去,只能厕身于门口了。
欧宝财戴着老花镜,是从镜框上方把他看了看,问:“干甚嘛的?”
这一下还把他给问住了。他知道,这里人警惕性都很高。只有上访的才互通信息、抱团取暖。他支吾一句:“上……访。”
昏黄的灯光下,唰地一下集中过来好几双眼睛,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对其上访身份似乎没有什么疑虑了,才又把目光很是崇拜地投向了欧宝财。
欧宝财慢条斯理地问他:“咨询政策还是书写材料?”
“咨……咨询政策。”
“那就一块儿听吧,都是明码标价:要上访须知、乘车路线的,一本五个元;咨询,一件事十个元,五件以上,每件少收一个元;要有关部门地址、邮编带信封的,三十个元;代写诉讼状的,以案情大小论价,二到五百元不等。你是要做甚?”
安北斗说:“我咨询……就咨询。”
“那你稍待会儿。我给他们讲完,你也听听,上访是一门学问,稀里糊涂的,瞎子掮毡满城胡扑,只剩下倒霉撞墙了。记着:人民来信来访,是合理合法的。国家有《信访条例》,注意,内容是这样表述的:‘《信访条例》是为了保持各级人民政府同人民群众的密切联系,逗号,保护信访人的合法权益,逗号,维护信访秩序而制定的法规,句号。从2005年5月1日起施行,句号。’本条例明确规定:‘各级人民政府应当将信访工作绩效纳入公务员考核体系,句号。’听明白了没有?你来上访,就必须先学习有关法规,要不然,三天两后晌就让你地方上来的人弄回去了,你只能干瞪两眼。有的还违纪违法,让公安机关给戴了镯子。可不是金镯子、银镯子,而是铁镯子,中间环环连着呢。”
大家哄地笑了。
“笑呢。我这都是经验之谈。看看我,一边上访,一边还帮助无知上访者释疑解惑,但始终心怀坦荡、平安无事。为甚嘛?你说为甚?手头掌握着政策法规利器,懂不懂?”说着,欧宝财的一条腿还得意地直晃悠。
一些人又问了“欧师”一些问题,交了咨询费,就分头走了。安北斗发现欧宝财的墙上,挂着十几个袋子,上面分别写着“法律”“政策”“地方法规(分西北、东北、华中、华南、华东、西南等片区)”“上诉材料”等字样。欧宝财在解释政策法规时,并没有拿任何文件,却能把原文,甚至标点符号倒背如流。只有不相信者表示怀疑时,他才转过身,从墙上抽出文本,让对方看他说的是不是一个标点都不差。安北斗甚至有些肃然起敬了。等人走完后,欧宝财问:“咨询甚嘛政策?”
他磨磨蹭蹭地说:“我……我想问一下,如果上访……被认定……患有精神病怎么办?”
欧宝财又用老花镜的上边沿看了看他,问:“是你个人问题吗?”
“是……是代问。”
“替人上访?这问题比较复杂,咨询费得三十个元。给你十分钟时间。”
安北斗显得有点为难。
欧宝财又盯了他一眼说:“不说了,听你口音也算乡党,二十个元,咨询了咨询,不咨询了快忙你的去,我还有几个稿子要赶哪!”
他急忙说:“行行,二十元。”
“简单叙述一下过程。”
“就是……在省里告状,可能触碰到了要害人的利益,人家要以精神病的名义,把他弄进去。我怕……真整成了精神病……”хl
欧宝财似乎很是感兴趣地追问道:“为甚嘛事?”
“事多了。”
“你知道行情,一件事十个元,我忙得鬼吹火一样,看看这堆材料,你看看,日夜都处理不完。拣重点说。”
他一口说出了三个字:“大爆炸……”
欧宝财一愣:“大爆炸?是不是先后死了六个人?前天就有一个二蛋货来问这事,我给他说得清清楚楚,结果他趁我上厕所时,不想交三十个元,溜了。好吧,昨天就抓了,行李都让人拿走了。”
“啊!是不是一个瘦瘦的,脑袋长长的……”
“长得跟蔫茄子似的,长吊罐脸。看着老老实实的,为三十个元就跟我耍花招。瓜货,我就给他留着一招,没学到,端直就毕失了。”说着,他的腿又晃悠起来。
安北斗倒是想知道这一招,就直接把钱掏出来,放在了他面前,说:“还请欧师不吝赐教!”
欧宝财斩钉截铁地说:“非常简单,按上访规矩办。因为他这些我都经历过,甚嘛亏都吃过。我现在一切按政策法规依法上访,不让去的地方坚决不去,不让采取的措施坚决不采取,谁拿我也没办法,坏人就得朝死地告他!我的知名度很高很高(他的腿也晃得愈发厉害),此生已不再准备挖煤,在帮助别人的同时,顺便赚几个小钱儿,以告养告。”
安北斗已没心思听他再掰扯,得尽快找到温如风的下落。
由欧宝财的经验得知,老温八成是又到不该去的地方乱跪乱磕头了。从来拿行李的人分析,估计地方信访部门或驻京办的可能性大。在收取那二十元时,欧宝财说:“按流程走,估计明后天就会转到省一级或直接送回原籍了。”
安北斗就连夜坐火车回省城,并端直去“精神卫生中心”门口等人了。遣送回原籍倒不怕,他最怕把人弄到了这里。一打问,说住院病人里没有温如风这个名字。他在门口等了三天,也不见人影,就有些急慌。他给牛书记又打了电话,说人肯定是遣返了,如果没回北斗镇,就可能在省城或市县两级。他让牛书记给有关方面打电话问问。牛一会儿就把电话打过来说,县上市上都没有消息。他又跑到省信访局,也没打听出来。他就让牛书记能不能给武书记打个电话。牛栏山问说什么?他说一定要让武书记知道,温如风不是精神病,如果把温如风送进精神病院,事就闹大了。牛栏山在电话里半天没搭腔。
“牛书记,牛书记!”
“听着呢。”
“我觉得你必须给武书记打这个电话。温如风已经不是一般的上访户了,武书记应该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过了许久,牛栏山才说:“北斗哇,你已尽力了。回来吧!”